高蘊嶙,余 波
(重慶市南岸區(qū)人民檢察院,重慶 401336)
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安全法》(以下簡稱《道路交通安全法》)以及公安部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機動車駕駛證申領和使用規(guī)定》等,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可以依法認定為無證駕駛機動車的情形大致有十種:(1)沒有駕駛證的;(2)未經考試,非法取得駕駛證的;(3)駕駛證被注銷、吊銷的;(4)駕駛證被暫扣的;(5)不符合駕駛條件(年齡和健康狀況),非法取得駕駛證的;(6)駕駛證已超過有效期的;(7)持軍隊、武裝警察部隊駕駛證駕駛民用機動車的;(8)持境外機動車駕駛證在中國駕駛的;(9)駕駛車輛超過最高準駕車型的;(10)未隨身攜帶駕駛證的。這十種無證駕駛機動車的情形,不僅有根據(jù)駕駛證件進行的形式認定,如沒有隨身攜帶駕駛證駕駛機動車的情形,也有從駕駛人員的駕駛能力上進行的實質考察,如不符合駕駛條件而駕駛機動車的、非法取得駕駛證的等等。但是無論哪種類型的無證駕駛,都系違背政府管理意愿的行為,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基于便于管理和效率的原則,當其查獲機動車駕駛人員時,發(fā)現(xiàn)機動車駕駛人員具有上述十種情形之一的,都會依法將其駕駛機動車的行為確認為無證駕駛機動車的行為,并可對駕駛人員施以相應的行政處罰。
毫無疑問,當駕駛人員的駕駛證件因其他事由處于暫扣期間,其又駕駛機動車的,一旦被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查獲,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將依據(jù)《道路交通安全法》第十九條:“駕駛人應當按照駕駛證載明的準駕車型駕駛機動車;駕駛機動車時,應當隨身攜帶機動車駕駛證”以及第九十九條:“有下列行為之一的,由公安交通管理部門處200元以上2000元以下罰款:(1)未取得機動車駕駛證、機動車駕駛證被吊銷或者機動車駕駛證被暫扣期間駕駛機動車的……”之規(guī)定,依法認定駕駛人員系無證駕駛,并給予相應的行政處罰。
當駕駛人員的機動車駕駛證被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暫扣期間,醉酒后又駕駛機動車,其行為又觸犯危險駕駛罪時,能否依據(jù)《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關于辦理醉酒駕駛機動車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第二項第(五)款之規(guī)定認定行為人系刑法上的無證駕駛,從而依照危險駕駛罪之規(guī)定從重處罰呢?有觀點認為,《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九十九條既然將機動車駕駛證“被暫扣的”與“未取得的”以及“被吊銷的”并列使用,說明立法者將三種駕駛機動車的情形等同視之,即都是一種無合法駕駛資格的情形,都是一種違法行為,都應受到相應處罰。因此,當行為人的機動車駕駛證被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暫扣期間又醉酒駕駛機動車的,應當成立無證駕駛機動車的危險駕駛罪,應從重處罰。[1]筆者認為,此種觀點混淆了行政違法和刑事違法的處罰依據(jù),值得商榷。
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依據(jù)《道路交通安全法》以及公安部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機動車駕駛證申領和使用規(guī)定》等作出的行政認定系一種行政確認行為,其依據(jù)的是行政權。所謂行政確認行為,是指行政主體依法對行政相對人的法律地位、法律關系或有關法律事實進行甄別,給予確定、認定、證明并予以宣告的具體行政行為。《道路交通安全法》雖然由全國人大常委會頒布,但是其在本質上仍屬于行政法的范疇,因為《道路交通安全法》是一部主要涉及政府行政管理事項的法律,其目的不僅在于約束行政權力,也在于通過立法的方式有效地規(guī)范和約束駕駛人員的行為,制止其危害他人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的違法行為發(fā)生,從而建立和維護社會秩序與行政管理秩序,以確保公安交通管理部門能充分、有效地實施行政管理。
可見,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依照《道路交通安全法》以及公安部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機動車駕駛證申領和使用規(guī)定》等認定的十種無證駕駛機動車的情形表現(xiàn)出的是行政機關的一種行政權,而行政權追求的首要原則是效率原則,并主張主動行政,反對不作為和不完全作為,強調在法定期限內盡早結案,它與司法權所遵循的價值取向有著重大的區(qū)別。
司法權是指司法機關行使審判、監(jiān)督法律的權力,其本質為判斷權,以追求案件的公平正義為己任,這就要求司法權對行政權的行使進行判斷。[2]也就是說,在刑事案件中,司法機關不能簡單的依據(jù)行政機關作出的行政確認結論為依據(jù)而作出裁決,行政機關事先作出的行政確認結論只能為司法機關作出司法裁決提供參考作用,司法機關完全可以根據(jù)公正原則推翻行政機關作出的行政確認結論。換言之,罪與非罪的認定、各種加重、減輕或從重、從輕情節(jié)的認定都應當是司法機關依據(jù)公正原則作出的司法裁決,而非依據(jù)行政機關事先作出的行政確認結論。
司法機關依據(jù)《刑法》對各類從重、從輕處罰情節(jié)認定的依據(jù)是司法權,而司法權首先應當遵循公正原則。違背《刑法》的法律后果,輕則被處罰財產,重則攸關人身自由乃至生命,因此,不僅《刑法》立法應當將公正作為其首要原則,而且依據(jù)《刑法》對犯罪行為性質、情節(jié)輕重作出認定的司法機關也應當以公正為其首要原則??梢?不僅司法機關應當依據(jù)司法權對危險駕駛罪的成立作出公正的認定,而且應當依據(jù)司法權對危險駕駛罪中的從重、從輕處罰情節(jié)作出公正的認定。司法權與行政權的重大價值取向區(qū)別就在于司法權將公正原則擺在首位,并且主張“犯罪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為實現(xiàn)個案的公正,寧愿犧牲效率為代價。[3]
危險駕駛罪作為一種行政犯(所謂行政犯是指行為自身不必然具有罪惡性,而是由于刑法的規(guī)定,才成立的犯罪),相對于刑事犯的自體之惡而言,它屬于禁止之惡。它是伴隨著福利國家理念的日益深入、行政權的日漸擴張、行政法律法規(guī)的不斷增加而逐步出現(xiàn)的犯罪類型。如果司法機關簡單地以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依據(jù)《道路交通安全法》作出的無證駕駛的行政確認作為刑事定案的依據(jù),這難免等同于無視司法權以公正為首要的價值取向,不僅不利于保障人權,也將違背司法權設置的初衷。當然不是說行政確認與刑事定案毫無關聯(lián)。《刑法》作為其他法律的最后保障法,它具有謙抑性,并不是對違反其他法律的行為直接給予刑事制裁,而是根據(jù)特定目的評價、判斷對某種行為是否需要給予刑事制裁。如果行政確認屬于首次認定,那么刑事定案則屬于再次認定。雖然首次認定結論是再次認定結論的邏輯前提,再次認定結論在一定程度上依賴于首次認定結論,但是首次認定結論并不必然得出再次認定結論,而再次認定結論則必然推出首次認定結論,并且在再次認定中,司法機關可直接依據(jù)行政法律法規(guī)作認定而無需行政機關的事先認定。也就是說,在刑事案件中,即便行政機關作出了行政確認的結論,但最終取舍與否仍由司法機關依據(jù)公正原則作出司法認定。
行為人在機動車駕駛證被暫扣期間駕駛機動車,并不會因駕駛證件被暫扣而增加危險駕駛罪所侵害法益的威脅。[4]雖然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依據(jù)《道路交通安全法》之規(guī)定將機動車駕駛證被暫扣期間再次駕駛機動車的情形認定為無證駕駛,但這只是一種行政確認行為,尚不能直接作為《刑法》關于危險駕駛罪從重處罰情節(jié)的依據(jù),司法機關應當根據(jù)公正原則進行再次認定。正如“未隨身攜帶駕駛證件”醉酒駕駛機動車的,被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依法查獲后,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可依據(jù)《道路交通安全法》之規(guī)定認定其為無證駕駛,但是司法實踐中“未隨身攜帶駕駛證件”而醉酒駕駛機動車的,并不會被認定為《刑法》上的無證駕駛,是因為“未隨身攜帶駕駛證件”的行為人,其實際駕駛能力并不會因“未隨身攜帶駕駛證件”而喪失,當然也就不會因此而增加對危險駕駛罪所侵害法益的威脅??梢?司法機關認定《刑法》上的無證駕駛,只能是指不具有實際駕駛能力的無證駕駛,只有無實際駕駛能力者駕駛機動車才會增加對危險駕駛罪所侵害法益的威脅,才值得《刑法》從重處罰,駕駛證件“未隨身攜帶”不足以為從重處罰提供正當性。雖然《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九十九條將機動車駕駛證“被暫扣的”與“未取得的”以及“被吊銷的”并列使用,但是從刑法意義的角度來講,“被暫扣的”與“未取得的”“被吊銷的”有著本質的區(qū)別?!拔慈〉谩瘪{駛證者,則當然推出其無實際駕駛能力;駕駛證“被吊銷”者,表明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對其實際駕駛能力的否認。而駕駛證“被暫扣”者,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并未否認其實際駕駛能力,其實際駕駛能力也不會因此而喪失。因此,從刑法意義的角度來講,機動車駕駛證“被暫扣”者與“未隨身攜帶駕駛證件”者一樣,不會因駕駛證件“被暫扣”或“未隨身攜帶”而增加對危險駕駛罪所侵害法益的威脅,當然也就無法為從重處罰提供正當性。
雖然公正與效率不僅是行政執(zhí)法者追求的永恒課題,也是司法實踐者追求的永恒課題,[5]但是畢竟行政權更側重于追求效率,而司法權更側重于追求公正,因此依據(jù)司法權作出的決定必須堅持公正第一的原則,絕不能為了效率而不顧公正,因為司法乃守護公平正義的最后一道防線。[6]可見,司法裁決絕不能簡單的照搬依照行政權作出的行政確認而作出決定。具體到危險駕駛罪中的無證駕駛的認定時,當行為人的機動車駕駛證被暫扣期間又駕駛機動車的,雖然能認定為行政法意義上的無證駕駛,可以依據(jù)行政權對其進行行政處罰,但是因行為人的實際駕駛能力并未因被暫扣而喪失或遭到否認,也就不會因此而增加危險駕駛罪所侵害法益的威脅,當然也就不能認定行為人具有刑法意義上無證駕駛機動車的從重處罰情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