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 平

（山西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太原 030006）

一、王歡樂：其人其書

王歡樂，字沁洋，道光年間出生于山西萬榮縣王顯莊的一戶貧困家庭。因家貧，王氏自幼時起就一直務農(nóng)，到十幾歲時為擺脫世代為農(nóng)的窘境，決定棄農(nóng)經(jīng)商，遂做起小本買賣。萬榮在地理位置上與陜西為鄰，王氏因此主要往返于山陜兩地，最初以販賣粟米兌換銀錢為營生。之后，王氏將經(jīng)商生意逐漸做大，先后“搖騾子走西北山，壓油燒酒正事斡，買賣煙土在秦川，開的雜貨鋪子帶酒館”。但是，這些蒸蒸日上的生意卻因同治年間“回賊長毛”之亂[1]王氏書中所提及的“回賊長毛”之亂即指同治元年（1862年）西北地區(qū)的太平軍、回民起義一事。西北太平軍陳得才、賴文光率領太平軍逼近西安城，而陜西華州知州濮堯懼怕當?shù)亻L期受到歧視和壓迫的回民響應太平軍，于是下令先行大肆屠殺回民。結(jié)果適得其反，迫使渭南、華州地區(qū)的回民首舉義旗抵抗，從而引發(fā)了各地回民的紛紛起義響應。而化為灰燼，連帶損失的還有王氏侄子和店鋪里伙計的性命。盡管后來王氏還斷斷續(xù)續(xù)地做一些糧油生意，但直到同治八年（1869），才重新租了店鋪經(jīng)營起油房店生意。

到光緒年間，王氏已年逾70，于是決定將自己苦心經(jīng)商50多年的“生意買賣”傳于他的兩個兒子，分別是長子王清祥和次子王蘭祥。不過，王氏擔憂二子“素業(yè)農(nóng)商，率多粗疏，不諳世故”，因而“敘其一生所經(jīng)，著為成書”，以便指引二子悉心經(jīng)營所承父業(yè)，這便是《豐歉年略》一書（以下簡稱《豐歉》）的著書起因。王氏所著《豐歉》書，篇幅短小精悍，全書共約1萬余字。主體部分以編年體形式進行敘事，由言傳到親歷，主要展現(xiàn)了清嘉慶八年（1803）至光緒二十五年（1899）山陜兩地的鄉(xiāng)村社會景象。

從結(jié)構(gòu)上看，《豐歉》一書由序言、豐歉年略、自敘及為人處事箴言四個部分組成。其中，序言和自敘主要記錄了王氏的從商經(jīng)歷和著書用意；豐歉年略則是全書的主體部分，主要記錄了晚清山陜鄉(xiāng)間的旱澇災害、糧價漲跌、兵燹禍亂和瘟疫等一系列社會狀況，其中尤以“丁戊奇荒”的記述最為詳細；為人處事在篇幅上僅次于豐歉年略，主要介紹王氏生活經(jīng)驗和對人生經(jīng)歷的感悟。以下將重點對書中記錄的豐歉年略和為人處事部分進行具體分析，同時為保障其記錄的完整性和連續(xù)性，各節(jié)篇幅的詳略將依據(jù)《豐歉》中記錄的內(nèi)容作相應處理。

二、嘉、道、咸、同時期的糧價變動與民生圖景

豐歉年略作為王氏書中的主體，主要記述了山陜兩地鄉(xiāng)間糧價變動和鄉(xiāng)民的生活狀況，時間跨度涵蓋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和光緒五個歷史時期。不過從王氏言辭中可以看出，這五個時期的記錄并不全為王氏本人在生意買賣上的親歷事實。以道光十五年（1835）為界，前期主要來自于前人口述，后期則是本人親歷。正如王歡樂在書中所言：“自此后（道光十五年）余身歷一一詳言，過一年記一年留在后邊?！逼渲?，商人身份的王歡樂最關注的自然是糧價漲跌現(xiàn)象及其引發(fā)原因。因此，旱澇災害和兵燹等引發(fā)糧價劇烈變動的社會異象也成為王歡樂重點關注的內(nèi)容。

王氏對嘉慶朝及崇禎末年山陜兩地災害與糧價變動的認識，主要來源于幼時身邊老人的講述。如“崇禎王臨末年天遭旱荒，山陜地餓死人過了大半。人吃人是傳言寔未經(jīng)見，說此話人不信當就戲言。嘉慶爺八九年天遭旱荒，十年上莫收成一概難言。三載旱五料薄收成有限，一斗麥三十斤二兩幾錢。一升米三錢銀餓死窮漢，一兩銀換得錢八百二三。莊稼戶地不收四外逃竄，將耕牛合騾馬大半殺完”。雖說是通過言傳獲得的記憶，但正是這樣一種口耳相傳的歷史片段為我們留下了重要的社會史料。為佐證記錄的真實性，王氏還征引當時流傳甚廣的一則歌謠：“嘉慶甲子是荒年，山陜河南民遭難，京斗麥米十八兩，銀子換錢八百三?！倍凇岸∥炱婊摹睍r期，王氏親歷了人吃人的事件以后，更是證實以前老人言傳崇禎帝時山陜地區(qū)出現(xiàn)的餓死人、人吃人的慘象并非戲言，只是自己尚未親眼所見而已。

另外，從《豐歉》中可以看出，嘉慶年間糧價隨著旱荒程度的不同而發(fā)生漲跌變化，豐收季節(jié)時麥粟價格跌落，而天遭旱荒時糧食價格則高漲。對于王氏這樣的地方糧商而言，都深為關注糧價的變化，其上漲時可能意味著將會獲取較高的利潤，但是鄉(xiāng)民又難以支付高額的糧錢；當糧價下跌時，糧商則可能以平常價錢營運自己的生意，鄉(xiāng)民也可過一種稍微寬余的生活。

據(jù)王氏記錄，道光年間山陜兩地共出現(xiàn)過兩次大的災荒，一次是發(fā)生于道光二十三年（1843）的澇災，另一次是在道光二十六年的旱災。出現(xiàn)澇災的原因是該地40余天陰雨連綿不斷，致使麥收季節(jié)出現(xiàn)重大損失，“割倒麥出綠芽為害不淺，莫獲得芽三寸遠近皆然”。結(jié)果雖有收獲，但光景過得并不樂觀，因為長熟的麥子受澇災影響，大都發(fā)霉變質(zhì)，于是“磨下面蒸成饃人難下咽，吃烙饃反不如谷粟味甘”。到道光二十六年，又遭遇“秋莫收總無雨麥又未安”的情況，所以麥價一下子出現(xiàn)了上翻和猛漲，即“十月初麥價銀五兩幾錢，四五天忽長到十兩上邊”。

大量的鄉(xiāng)民因為沒有足夠的銀錢向糧商購買糧食來應對災荒，只好四處逃荒求生。特別是道光二十六年（1846）的旱荒時期，糧價一度上漲到“十兩上邊”，雖然“不數(shù)日麥跌到七兩二三”，但糧價仍屬高昂。而糧價短期內(nèi)出現(xiàn)下跌的原因即歸結(jié)為救助活動的相應開展。據(jù)王氏在分析麥價回跌的原因中稱：“只因是鐵家灣雜糧落店，或人擔或車運大救荒年”。盡管王氏沒有明確指明這種救助行為屬官方賑濟還是民間富家的義舉，但它的出現(xiàn)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山陜兩地民眾的生存狀況。此后直到咸豐初年，未再見有較大的災害發(fā)生，遂因收成尚佳而導致糧價大賤，“一石麥糶銀子一兩九錢”。

咸豐朝因年代較短，加之沒有發(fā)生較大的旱澇災害，因而成為《豐歉》中唯一沒有災害記錄的朝代。因為不受自然災害的侵襲和影響，我們看到更多的是一種常年光景，即山陜兩地的民眾基本上能做到豐收盈余，因此王氏記述了這一時期生意買賣的不景氣和低落。據(jù)他稱：“總因是麥米賤銀子缺欠，有了錢急使銀三串不遠。買賣人個頭走生意難干，銀裝買錢裝賣難保本錢”。從中可以得出二點信息：一是糧食收成影響糧食價格。糧食豐收后，糧賤銀貴，糧食歉收則是糧貴銀賤；二是糧食收成影響銀錢比價。糧食豐收后，錢賤銀貴，糧食歉收則是錢貴銀賤。同樣，因豐收年而引發(fā)的熟荒也給農(nóng)戶造成了極大的困擾，《豐歉》中寫道“莊家戶熟荒年舉動不便，有吃的莫使的仍是熬煎。光棍漢莫田地口把佛念，做一天吃幾天何等消間。一車麥糶銀子手心不滿，長工家比主人倒也安然”。王氏的話語對“豐年谷賤傷農(nóng)，災年谷貴傷民”的現(xiàn)象做了很好的詮釋。

到了同治朝時期，連續(xù)幾年的“回賊長毛”之亂給山陜兩地造成巨大災禍。先是陜西王葛村的回民造反，起義者在境內(nèi)大肆燒殺劫掠，其中王氏經(jīng)營的店鋪被燒毀，伙計和侄子也被屠殺。因為其利益受到重大損失，從《豐歉》中可以明顯看出王氏對“回賊長毛”的憎恨和無奈。據(jù)他回憶：“初起手王葛村回賊造反，又殺人又放火房屋燒完。那秦人多跑賊耕田不便，有粟米回毛賊吃盡燒完。……二年上（1863）多大人將賊西趕，秦川地盡荒完莫人耕田?！晟暇G長毛合回賊二次復亂，五月間到秦地秋多踏完。”從中可見陜西鄉(xiāng)村遭受兵燹摧殘后的社會慘象。

相比之下，同時期山西晉南鄉(xiāng)村社會的情形則要稍好。于是一些商人選擇到山西販買糧食，然后再運到陜西進行販賣。之后有人言傳說山西新糧即將上市，這就意味著糧價可能重新跌落下去，因此陜西的糧商便不敢再輕易到山西販買糧食。結(jié)果陜西“滿市上斷粟米無人販搬”，出現(xiàn)嚴重的糧食短缺，進而引發(fā)大范圍的饑荒，“非神農(nóng)也把百草嘗遍，餓的人吃草油渣內(nèi)拌”。不過，“晉新麥”上市的消息最后被證實是謠傳，所以王氏埋怨地說：“誰料想芒種過尚未搭鐮，這才是天造下一場大難?！弊罱K南山的糧商販來質(zhì)差價高的大麥，王氏只好“兩串錢糶一斗青顆齊參，磨開顆堆一處烙饃為飯，同伙計四個人一頓吃完，新扁豆煮南瓜時當好飯，饑一頓飽一頓直到秋田”。

三、光緒朝的糧價變動與民生圖景

與前四朝相比，王氏對“丁戊奇荒”時期的山陜兩地糧價與民生圖景記錄得最為詳細，有的時間甚至細化到具體的月日。時年，山陜境內(nèi)均出現(xiàn)持續(xù)性的大旱，其中山西尤以晉南地區(qū)為重。光緒三年（1877）二月至七月間，連續(xù)5個多月的大旱天氣不僅影響了夏收，而且也導致秋糧無法正常下種，糧價一時猛漲到“二十兩轉(zhuǎn)”。于是，地方鄉(xiāng)民人心大變，“那窮人聚一處混鬧富漢”，而“財東家怕刁搶晝夜不安”，還有“各行里無買賣靜坐閑談，晝夜間胡思亂想心如箭穿”，結(jié)果是“八九月麥莫安牲口大賤，四鄉(xiāng)里殺耕牛神鬼皆寒”。為了控制這種混亂局面，地方官府開始在各村張貼告示，規(guī)定“凡混鬧刁搶之人格殺勿論”，試圖實現(xiàn)“窮富安然”。與此同時，清政府又下令免征稅款，并將此項政策一直延續(xù)到光緒五年。

即使如此，光緒三年（1877）的鄉(xiāng)民生活仍然凄慘：當鋪倒閉，窮人路斷，家家斷糧，四處逃竄。王歡樂對當時的社會慘狀記憶猶新，不僅“富漢家來親戚避不見面，好朋友吃頓飯難上加難”，甚至“拔榆樹皮吃柿葉心想當飯，皮繩頭干苜蓿暫度饑寒，還有人吃石面上嶺登山”也成為常態(tài)。饑民搶食的現(xiàn)象隨處可見，餓死之人不計其數(shù)。到了冬季，凍餒而死的人更是隨處可見，即使是親族也都只顧保全自己，無暇顧及別人。

到光緒四年（1878），山陜兩地的糧價已漲至“一斗麥四十斤五兩幾錢，一斤饃百八錢分文不欠”，鄉(xiāng)民生活更是苦不堪言。很多人開始變賣家產(chǎn)求生，不過“此時候賣業(yè)產(chǎn)甚是大賤，好房屋無人要折倒再看，好物件漆桌椅箱柜甚賤，好東西賣得來不足一餐，一畝地賣不夠一升米錢”。婦女也將自己的首飾拿到集市上去售賣換糧，就連手藝人也只能變賣營生工具度荒，而無力養(yǎng)活的小孩也只好被父母丟棄到溝壑或河灣。大量的人口持續(xù)死亡，“十口人八口人餓死大半，三口人五口人斷了香煙，莫餓死逃外邊命喪黃泉”。據(jù)王氏估算，大約有三分之二的人被凍死餓死，且以婦女尤多?；钪膵D女處境亦十分艱難，黃花女自賣身不明媒正娶，寡婦改嫁也不同媒人說合。面對鄉(xiāng)間如此慘象，大小縣專門設立“賑局”以月為周期分發(fā)糧食進行賑濟，具體標準是一口人一斤粟子。不過，王氏認為官府的這種救助行為“也是枉然”。

“丁戊奇荒”在光緒五年（1879）逐漸平息。之后的10多年間，山陜兩地基本以正常年景居多。隨著從“丁戊奇荒”的重創(chuàng)中逐漸恢復，鄉(xiāng)村社會生活也重新回歸正常，“歷夏秋雨不缺豐年風景，敬鬼神修報賽百祭具興。選時日行嫁娶男女以正，村莊里初聞得犬吠雞鳴”，儼然是一幅美好的鄉(xiāng)村圖景。此后，在光緒二十二年到二十五年間也斷續(xù)發(fā)生過一些澇災，并由此引發(fā)了糧價的波動。不過從整體上看，兩地鄉(xiāng)民的社會生活基本再未發(fā)生較大改變。

四、感悟世事與為人箴言

《豐歉》書中的最后一部分是王氏親歷事實后的感悟和啟發(fā)，并且作為一種經(jīng)商的結(jié)晶留給他的兩個兒子，希望其能以此行事，做到利己利人。為人處事箴言內(nèi)容分為五個小節(jié)，即四箴歌、孝悌箴、男語四則、生意人和靈驗。四箴歌共有“人要孝、人要悌、人要勤和人要儉”四個部分。主要強調(diào)做人要盡孝道，要孝敬父母長輩；兄弟姐妹、同居妯娌等要彼此愛憐和相親，不可相欺；做事一定要勤勞，“遲眠早起學成人，游手好閑流下賤，為非作歹受官刑，古云坐吃山空了，要望成家只在勤”；生活一定要節(jié)儉，“掙來俱從血汗揀，有錢常想沒錢難，沒錢而今何處變，不須花費是便宜，若要寬余當省儉”。

至于孝悌箴，內(nèi)容基本上與四箴歌中的前兩部分相同，只是更為精煉而已。不過，孝悌箴中又專門重申了知恩圖報和兼愛互助的道德準則，如“想到愛兒真切處，應知昔日受恩深。同氣連枝各自榮，些些財產(chǎn)莫相爭。一日相見一日老，能得幾時為弟兄?！倍谀姓Z四則中，王氏則主要告誡二子：一個男人最重要的本色是要學會寬容和大度，不可性躁心粗，要勤儉修身養(yǎng)家，不可懶惰奢華。這樣不管是從事農(nóng)業(yè)還是經(jīng)營生意，總能有所積蓄，即使是荒年歲月也可一家團圓。在生意人的箴言里，主要凸顯的是一種職業(yè)道德訓誡。王歡樂認為經(jīng)營生意時要以公平為先，不可誆人欺天，并著重強調(diào)“仁義中原自有利，那個說老實無錢”的經(jīng)商理念。王氏還指出，做生意“休想一本萬利”，而是應“長流水混混如泉”，生意人若能做到這些，則“兇荒年合鋪安然”。

最后，在靈驗一節(jié)中，王氏通過身邊兩個真實的故事來強調(diào)因果報應的真實存在。故事一講的是有一個人憑借本錢在陜西韓城做買賣，正當日漸茂盛時，他忽起“不良之心”，擄走三百兩銀子試圖回家另開鋪面，想為子孫立下萬世之業(yè)。不料買賣失敗，賠了個精光。不僅家人餓死，自己也餓死在一座廟門外，最后還被饑餓之人給吃掉了；故事二是說有一經(jīng)商之人，平日里奸詐無比，“買賣東西扭毫勒緊”，遇旱荒時趁機大翻糧價，而且還“摻砂使水”，貿(mào)易時總想占點便宜。雖然此人因此賺到了很多錢財，可是有一天被雷擊死在了街頭。

從王氏所舉的兩個事例來看，事情的起因皆是因為商人見利忘義，沒有遵循公平仁義的經(jīng)商準則，因而才受到了應有的懲罰。王氏選擇將這兩個事例與因果報應之說聯(lián)系起來，反映的正是孝悌勤儉和誠信為人的處事原則在其心目中的重要地位。而王氏所提倡的這種做人和經(jīng)商準則，在當時的社會生活中具有極強的普適性，因此備受推崇。正如序言中所言：“商人見此多愛不忍釋，抄錄不已，遂付諸梓劂，庶留心閱世者或有感耳。”

總的來說，《豐歉年略》作為普通商人王歡樂個人經(jīng)歷的自述，具體涉及旱澇災害、糧價漲跌和兵燹禍亂等一系列與民生緊密相關的話題，成為了解晚清山陜鄉(xiāng)村社會生活的重要文本。它呈現(xiàn)的是大歷史進程中小地方和小人物的歷史命運和生活狀況，而王氏本人基于從商經(jīng)歷生成的諸多感悟，則既暗涵了晚清時局的動蕩性，又凸顯了官民應災的有限性。根據(jù)其對“丁戊奇荒”的歷史記憶，可以看到國家、地方政府和鄉(xiāng)民三個層面不同的應災措施及相應的局限性。因此，以《豐歉年略》中的民間災荒記憶為基點，檢視政府救災的實效性和官方記錄的片面性，亦成為該文本應有之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