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學(xué)東
《社戲》太像散文了,文章回憶了童年時到趙莊看社戲的美好經(jīng)歷,情真意切。但這篇文章收在魯迅的小說集《吶喊》里,應(yīng)該是小說,而且是一種抒情性很強的散文化的小說。
既然是小說,就不宜和散文一樣來讀,要教出小說這種文學(xué)樣式的特點,為學(xué)生建構(gòu)小說閱讀的“圖式”。
愛摩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中說:“情節(jié)是小說的邏輯面。與一般的故事不同,情節(jié)也要敘述事件,但它特別強調(diào)因果關(guān)系?!毙≌f是在講故事,但它與生活中的“本事”有所不同,要用小說情節(jié)的敘述方式會讓故事具有審美屬性和文學(xué)魅力。
作者用了三個自然段來寫看社戲前的波折,平實卻又不乏表現(xiàn)力的敘述,把人物內(nèi)心的強烈沖突放置在“看戲”這個情節(jié)中。
至于我在那里所第一盼望的,卻在到趙莊去看戲。
雖然只是一句話,卻為下文做足了鋪墊。
央人到鄰村去問,也沒有,早都給別人定下了。外祖母很氣惱,怪家里的人不早定,絮叨起來。母親便寬慰伊,說我們魯鎮(zhèn)的戲比小村里的好得多,一年看幾回,今天就算了。只有我急得要哭,母親卻竭力的囑咐我,說萬不能裝模裝樣,怕又招外祖母生氣,又不準和別人一同去,說是怕外祖母要擔心。
“央人到鄰村去問,也沒有”,可見家里人也是想盡了辦法,還引發(fā)了外祖母的氣惱,“只有我急得要哭”,母親只能寬慰外祖母和我。
總之,是完了。到下午,我的朋友都去了,戲已經(jīng)開場了,我似乎聽到鑼鼓的聲音,而且知道他們在戲臺下買豆?jié){喝。
這一段寫得尤其妙?!翱傊?,是完了”,這五個字寫出“我”內(nèi)心徹底的絕望,而且還特意在中間加了個逗號。這還不夠,怎么來寫我在絕望后的不甘和奢盼呢?讓看戲時的場景不停地在“我”的腦海里再現(xiàn),“我”雖然身在家中,心卻早已飛到趙莊看戲去了。這種看不成戲的失落和難過的情緒醞釀了許久,當雙喜解決了用船和安全的問題后,“我”就難掩極度的興奮和激動之情,“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輕松了,身體也似乎舒展到說不出的大”。
因為有看戲前的波折,所以當“我”失而復(fù)得,到趙莊看戲的記憶自然格外深刻了。
六一公公看見我,便停了楫,笑道,“請客?——這是應(yīng)該的?!庇谑菍ξ艺f,“迅哥兒,昨天的戲可好么?”我點一點頭,說道,“好。”
“豆可中吃呢?”我又點一點頭,說道,“很好。”
看“我”和六一公公的對話,“好”和“很好”,雖然只有一字之差,卻可見相比令人困倦乏味的“戲”,“豆”更令我“滿意”。當“我”吃了六一公公送來的豆,卻感覺“并沒有昨夜的豆那么好”。為什么呢?就不能不細讀“偷豆”的情節(jié)了。
我們也都跳上岸。阿發(fā)一面跳,一面說道,“且慢,讓我來看一看罷,”他于是往來的摸了一回,直起身來說道,“偷我們的罷,我們的大得多呢。”一聲答應(yīng),大家便散開在阿發(fā)家的豆田里,各摘了一大捧,拋入船艙中。雙喜以為再多偷,倘給阿發(fā)的娘知道是要哭罵的,于是各人便到六一公公的田里又各偷了一大捧。
我們中間幾個年長的仍然慢慢的搖著船,幾個到后艙去生火,年幼的和我都剝豆。不久豆熟了,便任憑航船浮在水面上,都圍起來用手撮著吃。吃完豆,又開船,一面洗器具,豆莢豆殼全拋在河水里,什么痕跡也沒有了。雙喜所慮的是用了八公公船上的鹽和柴,這老頭子很細心,一定要知道,會罵的。然而大家議論之后,歸結(jié)是不怕。他如果罵,我們便要他歸還去年在岸邊拾去的一枝枯桕樹,而且當面叫他“八癩子”。
小說中寫吃豆就這么一句,“不久豆熟了,便任憑航船浮在水面上,都圍起來用手撮著吃”。反而寫其它用的筆墨更多。那個叫阿發(fā)的孩子,居然主張偷自家的,而不是別人家的,僅僅是因為自家的豆子長得比別人家的好。而雙喜在“偷”之前先征求了阿發(fā)的意見,而且決定偷六一公公家的,是怕阿發(fā)的娘哭罵。
更深的層次則集中在“偷”上,這幫孩子們偷得坦然、偷得愉快、偷得純真、偷得都不像偷。而六一公公發(fā)現(xiàn)自家的豆被偷了,不但沒有罵,相反,倒是很高興。平橋村最值得“我”眷戀的正是這種真善美的人情味,自然,絲毫不矯飾。因為“偷”的共同經(jīng)歷讓“豆”的味道變得難忘,有內(nèi)容,有意義,而且無法再復(fù)制。
教材里面《社戲》是節(jié)選,并非原題小說的全文:小說寫了三次看戲的經(jīng)驗,只剩下了對少年時代看社戲的回憶。不讀全文,就很難把握整篇小說的總體構(gòu)思,也不能準確地了解作者的寫作旨意。
作者在小說前半部分寫了兩次看戲的經(jīng)歷,都沒留下什么好印象。
第一次看戲:外面“早聽到冬冬的響”,里面則是“紅的綠的”“眼前”“閃爍”,耳朵里是“ 的響”。凳腿太高,坐板太細。沒有爬上去的勇氣。在后來的回憶中,這一次的看戲是“冬冬之災(zāi)”。
第二次看戲:戲園子里立足都難。一直在忍耐中等待著名角出場。然而,“看小旦唱,看花旦唱,看老生唱,看不知什么角色唱,看一大班人亂打,看兩三個人互打”,充滿了不耐煩的情緒。
這兩次看戲,無論是“戲”本身,還是戲院的氛圍,以及周遭的各色人等,都讓“我”感到無聊,厭煩和憎惡。作者把演出說成災(zāi)難,把座位之簡陋說成令人聯(lián)想到“私刑拷打的刑具”,這是篇小說,作者甚至不惜用近乎雜文的辛辣筆法在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激憤。這和后文所寫童年看戲的愜意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且不說眾伙伴帶給的溫情了,就是看看來回途中的風景都是一種享受。
兩岸的豆麥和河底的水草所發(fā)散出來的清香,夾雜在水氣中撲面的吹來;月色便朦朧在這水氣里。淡黑的起伏的連山,仿佛是踴躍的鐵的獸脊似的,都遠遠的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卻還以為船慢。他們換了四回手,漸望見依稀的趙莊,而且似乎聽到歌吹了,還有幾點火,料想便是戲臺,但或者也許是漁火。
畫面太美了,清幽、寧靜、祥和,如中國水墨畫般的詩情畫意。
我們可以說,魯迅寫“看戲”,其“意”不在“戲”或“看戲”本身,而是通過“戲”這面鏡子,來折射出自己內(nèi)心世界的某一側(cè)面。小說開頭所寫的“戲園”可以說是作者眼中當時的社會的縮影,那眾人的怪相,正是他所厭惡的和批判的。
而這時,在魯迅的心目中,“那夜似的好豆”、“好戲”已經(jīng)成為某種生命形態(tài)、境界的象征:這正是他曾經(jīng)有過,并且心向往之的。前半部所展示的種種焦躁和粗鄙,迫使魯迅翻開記憶深處的美好圖景,寫作小說《社戲》,作為一種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