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耕原

（1.黔南民族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貴州 都勻 558000；2.陜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陜西 西安 710062）

近六七十年來，陶詩注本甚多，其中王瑤注《陶淵明集》[1]為時(shí)最早，簡明而通達(dá)。嗣后逯欽立的同名書首次列出校文，注亦較詳，在學(xué)界頗為流行。近些年，龔斌《陶淵明集校箋》[2]與袁行霈先生《陶淵明集箋注》[3]在1996年和2003年先后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和中華書局出版，后出轉(zhuǎn)精，愈加詳密，后者尤為豐贍。中華書局在2007年推出《王叔岷著作集》叢書，其中《陶淵明詩箋證稿》[4]成書于20世紀(jì)六七十年代，原由臺灣藝文印書館1975年出版，因?yàn)槭状卧诖箨懗霭妫匀蛔屓硕恳恍?，其以?dú)特的學(xué)術(shù)思路顯示出與眾不同的學(xué)術(shù)個性，很值得關(guān)注。

一、由篤實(shí)以達(dá)空靈的虛詞解釋

陶詩好以議論為詩，以文為詩，故詩中多虛詞。一般讀者固可“不求甚解”[2]420，忽略而過。但如研究陶詩，或細(xì)究起來，未免遲疑不得確解，或者疑竇頓生，或者有所徘徊。王叔岷先生對先秦至六朝文獻(xiàn)有精深的研究，對文獻(xiàn)中的虛詞作過專門探討，有《古籍虛字廣義》[5]問世。他在《陶淵明詩箋證稿·自序》中說：“（陶淵明）思想由儒入道，由篤實(shí)達(dá)空靈。其空靈亦篤實(shí)也。其詩皆有天性、學(xué)力、及生活經(jīng)驗(yàn)融會而成。無一虛語浮詞，其可貴在此。其不可及亦在此?！盵4]1他注陶“一字一句，皆頗致意”[4]1，主張“由平實(shí)以探空靈，忌囫圇而蹈浮虛”[4]1。陶詩的空靈體現(xiàn)在詩的哲理化上，要把這些“最深于理趣”[4]1搞清楚，當(dāng)然離不開把那些“空靈”的虛詞解釋明白，以達(dá)篤實(shí)，一字一句落到實(shí)處。王先生在虛詞上的“致意”，恰恰是已有的陶詩注本所忽視的，也是其最精彩之處。

在虛詞注釋上，王叔岷注陶詩之《陶淵明詩箋論稿》（以下簡稱“王注”）可值得留意者大約有八十處。這些地方大都是易滋歧義或困惑不解處。王注對近人古直《陶靖節(jié)詩箋》（以下簡稱《古箋》）、丁福?！短諟Y明詩箋注》（以下簡稱《丁箋》）頗為看重，幾乎每注先引這兩家，間或涉及宋人湯漢《陶靖節(jié)先生詩注》、清人陶澍《靖節(jié)先生集》注，以及韓國車柱環(huán)《陶潛五言疏注》（以下簡稱《車箋》）與臺灣地區(qū)楊勇《陶淵明集校箋》。每下一注，往往使人豁然明朗而貫通，就其要者列述如下。

《贈長沙公》：“慨然寤嘆，念茲厥初。”[4]26王注引《古箋》云：“《詩·曹風(fēng)·下泉》：‘愾我寤嘆，念彼周京?！多嵐{》：‘愾，嘆惜之意。寤，覺也?！盵4]26逯、龔、袁三家之注均同《古箋》。如果只看《古箋》和他家注，似乎也不會滋生疑義。但上二句說“同源分流，人易世疏”[4]26，就已把人以代隔，雖為“同源”，但“分流”已久，說得很清楚，故此處即感“慨然”，若再把“寤嘆”看作覺醒嘆息，不是顯得詞費(fèi)了嗎？王注則云：“案《詩·小雅·大東》：‘契契寤嘆?！睐i兄《詩經(jīng)釋義》以‘寤’為語詞，《下泉》‘寤嘆’亦同例?！弧q而也，‘慨然寤嘆’猶‘慨然而嘆’也?！盵4]26-27《鄭箋》于《大東》仍無異訓(xùn)，一般虛詞專書亦不收“寤”?！捌跗蹂粐@”猶言憂苦而嘆，就明白無疑。王注受到屈萬里的啟發(fā)，但并沒有照搬“寤”為“語助”之說，而是釋作連詞“而”，證之于《詩經(jīng)》兩例而語通詞順。陶詩每用《詩經(jīng)》句式與語詞，且此亦用于四言句的后半，釋之以通，顯然比以“覺”釋“寤”要高明得多。

《時(shí)運(yùn)》：“斯晨斯夕，言息其廬?！盵4]15新舊注均無釋，亦大略可知其意。王注云：“斯猶維也。言猶而也。《詩·鄘風(fēng)·載馳》：‘言至于曹?！擞谩凇?，此用其，義同。”[4]15釋其為“于”，在虛詞專書中亦罕見?！豆偶撟謴V義》里“‘其’猶‘于’也”條舉例甚多：“《韓非子·說林上篇》：‘問其左右，盡不知也?！队[》四九七引‘其’作‘于’?！妒酚洝た崂袅袀鳌罚骸缘赖抡吣缙渎氁??！吨我芬洹鳌凇洹元q‘于’也?！妒酚洝ぱ嗍兰摇罚骸俟残朽l(xiāng)邑，有棠樹，決獄政事其下；管仲之生也，賢其死也。’‘其’亦猶‘于’也?！督饦亲印ふf蕃篇》‘其’上有‘于’字，蓋不得其義而妄加。《管子·大匡篇》：‘召忽之死也，賢其生也；管仲之生也，賢其死也?！ㄍ踅B蘭《讀書雜記》：‘其’猶‘于’也。）《莊子·大宗師篇》：‘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田子方篇》：‘列御寇為伯昏無人射，引之盈貫，措杯水其肘上?！缎鞜o鬼篇》：‘夫逃空虛者，藜藿柱乎鼪鼬之徑，讓位其空，聞人足音跫然而喜矣。’諸‘其’字皆與‘于’同義?！盵5]206經(jīng)如此多例佐證，“其”之“于”義可以無疑。對于“言”字，我們知道可作第一人稱，亦可為句首發(fā)語詞，然釋為“而”義卻未曾聞見，但施之陶詩此句，確實(shí)文通字順。

《命子》：“時(shí)有語默，運(yùn)因隆窊?！盵4]57“因”字諸家無注。王注云：“有、因互文，因猶有也。（此義前人未發(fā)）《白虎通·封公侯篇》：‘天雖至神，必因日月之光；地雖至靈，必有山川之化?！釋W(xué)?！豆艜撟旨尅吩疲骸歇q因也，有與因?yàn)榛ノ摹！宋挠歇q因；此詩則因猶有矣?！盵4]57袁行霈注云：“意謂時(shí)運(yùn)，有勝有衰，有高有低?！盵3]47當(dāng)采用了“因”之“有”義。

《命子》：“爾之不才，亦已焉哉！”[4]67此“之”字容易被視為結(jié)構(gòu)助詞，但兒子剛生下來，又怎么知道他有才還是無才。王注云：“之猶若也?！敦?zé)子》詩結(jié)二句：‘天運(yùn)茍如此，且進(jìn)杯中物！’與此結(jié)二句意近?！盵4]67然“之”是否就有“若”義呢？他在《古籍虛字廣義》“‘之’猶‘若’也、‘如’也條”說：“《書·費(fèi)誓》：‘牿之傷，汝則有常刑?！秶Z·周語上》：‘令之不行，政之不立。’（下‘之’字猶‘則’，前有說）《論語·顏淵篇》：‘草上之風(fēng)必偃?！睹献印ち夯萃跗罚骸踔脴飞?，則齊國其庶幾乎！’《莊子·田子方篇》：‘凡之亡也，不足以喪吾存?！缎鞜o鬼篇》：‘且仁義之行，唯且無誠。’《史記·魯世家》：‘爾之許我，我其以璧與圭，歸以俟?fàn)柮??！ㄓ忠姇痣?，王氏釋同已引）《屈原列傳》：‘王明，并受其福。王之不明，豈足福哉！’……‘之’，皆猶‘若’也?！墩撜Z·子張篇》：‘譬之宮墻’，《風(fēng)俗通》佚文引‘之’作‘如’（《御覽》一七四引）?！盵5]434袁行霈注云：“意謂爾若不才，亦無可奈何也。”[3]52即釋“之”為“若”，當(dāng)取法王注。

《歸鳥》：“遐路誠悠，性愛無遺?！盵4]69王注云：“誠猶雖也。”[4]70袁行霈注云：“意謂誠然路途遐遠(yuǎn)，然性本喜愛舊林，亦未能舍棄也?！盵3]56《形神影·影答神》：“誠愿游昆、華，邈然茲道絕。”[4]81王注云：“誠猶雖也?！盵4]81《飲酒》其九的“紆轡誠可學(xué)，違己詛非迷？”[4]305王注云：“誠猶雖也，……《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四體誠乃疲。’《擬古》之四：‘榮華誠足貴?！T誠字皆與雖同義?！盵4]306其說均通。

《游斜川》：“未知從今去，當(dāng)復(fù)如此不？”[4]128王注云：“當(dāng)猶尚也。”[4]128《飲酒》之十二：“去去當(dāng)奚道，世俗久相欺?！盵4]313王注引《丁箋》：“詩言快去快去，當(dāng)從何路？”[4]313王注采丁說注云：“‘當(dāng)奚道’猶言‘尚可言’。丁氏未得其旨。《雜詩》之五：‘前途當(dāng)幾許？未知止泊處?！蹲x山海經(jīng)》之十三：‘臨沒告饑渴，當(dāng)復(fù)何及哉？’當(dāng)亦并猶尚也?！盵4]314袁行霈注《飲酒》之十二說：“意謂無須再言矣……當(dāng)：借為‘尚’?！妒酚洝の汗恿袀鳌罚骸骨仄拼罅憾南韧踔趶R，公子當(dāng)何面目立天下乎？’當(dāng)奚道：尚何言?！盵3]265顯然汲取了王注的說法。王叔岷先生《古籍虛字廣義》“‘當(dāng)’猶‘尚’也”條說：“《史記·東越列傳》：‘今小國以窮困來告急天子，天子不振，彼當(dāng)安所告訴？’《漢書·嚴(yán)助傳》、《通鑒·漢紀(jì)·九》‘當(dāng)’并作‘尚’。《漢紀(jì)·十四》載司馬遷《報(bào)任安書》：‘今以虧形在阘茸之間，當(dāng)何言哉！’《漢書·司馬遷傳》、《文選》‘當(dāng)’并作‘尚’，‘當(dāng)’并猶‘尚’也。又《史記·魏公子列傳》：‘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廟，公子當(dāng)何面目立天下乎？’（王氏《釋詞》釋‘當(dāng)’為‘將’，裴氏《集釋》釋‘當(dāng)’為‘猶’。）《說苑·雜言篇》：‘處常待終，當(dāng)何憂乎？’……《漢書·王商傳》：‘今政治和平，世無兵革，上下相安，何因當(dāng)有大水一日暴至？’‘當(dāng)’皆與‘尚’同義。《莊子·說劍篇》：‘太子曰：“聞天子明圣，謹(jǐn)奉千金以幣從者。夫子弗受，悝尚何敢言！”’”[5]246至此，我們可以對“當(dāng)”的“尚”義深信無疑，而對陶詩之釋，亦為恰切。

《飲酒》之十：“傾身營一飽，少許便有余?！盵4]308王注云：“《飲酒》詩兩用便字，此及第十二首‘一往便當(dāng)已’是也。便猶即也?！杜c子儼等疏》：‘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莊子·達(dá)生篇》：‘若乃夫沒人，則未嘗見舟便操之也?！瘶犯督怪偾淦蕖罚骸憧伤偾仓！阋嗖⑴c即同義。”[4]308諸家注本對“便”字均未釋。釋“便”為即，即猶今語之“就”，這兩句雖明白如話，一經(jīng)如此解釋，我們更有一層親切感。

《擬古》之四：“山河滿目中，平原獨(dú)茫茫！”[4]383此兩句諸家無釋。但“獨(dú)”又是何義，卻不盡了然。王注云：“獨(dú)猶何也，《挽歌三首》之三：‘荒草何茫茫！’此用獨(dú)，彼用何，其義一也?！盵4]383-384那么，“獨(dú)”之“何”義，還有什么佐證呢？王叔岷《古籍虛字廣義》“‘獨(dú)’猶‘何’也”條回答了這個問題：“《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相如雖駑，獨(dú)畏廉將軍哉！’《世說新語·識鑒篇》注、《后漢書·寇恂傳》注引‘獨(dú)’并作‘何’?！?dú)’與‘何’同義。……陶淵明《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fēng)于規(guī)林二首》之一：‘夏木獨(dú)森陳（筆者按“陳”為“疏”的誤字）！’‘獨(dú)’亦猶‘何’也?！盵5]252-253就這樣，五言之中“獨(dú)”字的費(fèi)解，便解決了。

王注的虛詞可謂“一字一句，皆頗致意”[4]1。被人忽略的、讓人困惑難以索解的，或茫然無從下手的，或容易被視朱為綠者，都一一解釋清楚，字字落到實(shí)處，亦可謂擲地有聲，而無任何囫圇蹈虛之嫌，且精義疊出，讓人目不暇接。如謂“正”為但義，“當(dāng)”為將義，“于今”為如今義，“茍”為且義，“始”為已義，“以”有乃義，“乃”為適、正義，“已”為且義，“云”為茍、雖義，“茍”為如義，又有但義，“所”為有義，“指”為語義，“其”為所、于義，“斯”為唯、已義，“始”為已義，“雖”為唯義，“即”為但義，“或”為有義，“薄”為乃義，“還”為且義，諸如此類，不勝枚舉。如果說我們要把陶詩中不易理解的虛詞搞明白，要求一本高質(zhì)量的注本，莫過于王叔岷的《陶淵明詩箋證稿》了，此著在陶詩注本中具有特異的學(xué)術(shù)理路和個性。劉淇《助字辨略·自序》曾言：“構(gòu)文之道不過實(shí)字、虛字兩端，實(shí)字其體骨，而虛字其性情也。蓋文以代言，取肖神理，抗墜之際，軒輊異情，虛字一乖，判于燕越。……且夫一字之失，一句為之蹉跎；一句之誤，通篇為之梗塞，討論可闕如乎！”[6]王注不僅釋虛詞之確切，而且通于陶詩之性情，從“篤實(shí)”中見出“空靈”來。當(dāng)然亦偶有欠推敲處，充其量也不過白璧微瑕而已。

二、揭明陶詩措詞用字的規(guī)律

王叔岷先生嗜好陶詩，他早年曾效法蘇軾追和陶詩，在《陶淵明詩箋證稿·自序》中說：“幼好讀陶淵明詩，竊不自量，亦逐首和其原韻，積成和陶詩四卷。岷之靈慧不及子瞻，淳厚亦遠(yuǎn)遜于淵明，況又年幼，何足以和陶詩哉！稍長遂棄之。然好讀陶詩，則數(shù)十年如故也?！盵4]1雖悔棄少作，但對陶詩的興趣卻終身不衰，且為注陶積累了豐富的學(xué)養(yǎng)。緣此，他對陶公的詩、文、賦就再熟悉不過了。能左穿右穴，前后采獲，發(fā)現(xiàn)了陶詩在遣詞措語上許多規(guī)律，并在注陶時(shí)一一揭示出來，貫穿始終。他把陶詩常用的詞分作三大類：一為“喜用字”，二為“習(xí)用字”，三為“絕佳字”。這對揭示陶之思想與詩之風(fēng)格都有舉足輕重的作用，非可等閑視之。

先看喜用字，此類詞語大約有七八十。

《停云》的“園列初榮”[4]2，王注引《古箋》：“《爾雅》：‘木謂之華，草謂之榮?！卑笇ρ詷s、華有別，散言榮、華亦通?！抖Y記·月令》：‘鞠有黃花?！冻o·遠(yuǎn)游》：‘桂樹冬榮。’是也?！盵4]2按理說，古注已經(jīng)很漂亮，可謂無有剩義。然而王注另外伐山辟道云：“陶公詩中亦喜用列字，《時(shí)運(yùn)》：‘華藥分列?！逗凸鞅《住分骸嗨晒趲r列?！擞弥诨菊咭??！对伹G軻》：‘四座列群英?！擞弥谌苏咭病Ｓ峙嗽馈对趹芽h作》：‘通衢列高樹。’”[4]2把陶詩的“列”似搜羅無遺，我們能想到的只是曹植《名都篇》的“列坐竟長筵”[7]431及《公宴》的“列宿正參差”[7]449-450，左思《詠史》之五的“列宅紫宮里”[7]733。“列”本習(xí)見字，一經(jīng)入詩，便熠熠生光。同時(shí)也可概見陶詩對漢魏詩的汲納，而使普通字的表現(xiàn)功能更加豐茂，正是陶詩“質(zhì)而實(shí)綺，癯而實(shí)腴”[8]的特色。

《時(shí)運(yùn)》：“山滌馀藹，宇曖微霄?！盵4]11王注云：“陶公喜用曖字，猶喜疊用之?！短一ㄔ丛姟罚骸穆窌峤煌ā！稓w園田居五首》之一：‘曖曖遠(yuǎn)人村?！对佖毷科呤住分唬骸畷釙峥罩袦?。’《祭從弟敬遠(yuǎn)文》：‘曖曖荒林?！云渥C?！峨x騷》：‘時(shí)曖曖其將罷兮?！跻葑ⅲ骸畷釙幔杳撩??！盵4]11-12陶詩省凈，此例則見出豐潤?！稓w園田居》：“曖曖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4]105王注云：“《詠貧士七首》之一：‘曖曖空中滅。’崔瑗《座右銘》：‘曖曖內(nèi)含光。’秦嘉《贈婦詩》：‘曖曖白日。’孫綽《贈謝安》：‘曖曖幽人。’郄超《答傅郎》：‘曖曖末葉?！Ф荨对亼言娢迨住分模骸畷釙釤┣楣??！盵4]105這足以見得《離騷》始用“曖曖”在漢魏晉詩歌中產(chǎn)生的廣泛影響—盡管詞義有了轉(zhuǎn)化與引申，這些都為陶詩提供了滋養(yǎng)。

《形影神·神釋》：“彭祖愛永年，欲留不得住?！盵4]87王注引《車箋》云：“淵明喜用愛字?！盵4]87看來王先生對陶詩用字的注意是受到車氏的影響?！稓w園田居》之一“性本愛丘山”[4]100，王注又云：“陶公富于愛心，喜用愛字，同用于五言第三字者，如《神釋》：‘彭祖愛（一作壽）永年?！毒湃臻e居》：‘舉俗愛其名?！洞瘕媴④姟罚骸鋹垠w素?！侗綒q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悲風(fēng)愛靜夜?！妒鼍啤罚骸踝訍矍宕怠！敦?zé)子》：‘阿宣行志學(xué)，而不愛文術(shù)。’《詠貧士七首》之六：‘仲蔚愛窮居。’《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之一：‘吾亦愛吾廬。’諸愛字皆極自然。余如《時(shí)運(yùn)》：‘我愛其靜?！稓w鳥》：‘性愛無遺?！妒局茏嬷x》：‘老夫有所愛?！逗秃鞑苁绢欃\曹》：‘于今甚可愛?！秩纭毒湃臻e居詩序》：‘余閑居，愛重九之名。’《游斜川詩序》：‘遙想靈山，有愛嘉名?！钊俗x之，彌絕親切！左思《嬌女詩》：‘執(zhí)書愛綈素。’桓溫《八陣圖》：‘臨源愛往跡?！U照《蕭史曲》：‘蕭史愛長年?！龕圩忠嗉选！蚣s《早發(fā)定山》：‘夙齡愛遠(yuǎn)壑?！展錇橐痪湟?。”[4]100-101陶淵明是充滿感情的詩人，愛清靜、愛自然、愛思考、愛其田園，所以他的百余首詩里便擁有這么多的“愛”字。這在冷漠的東晉，顯得特別的異樣，這和當(dāng)時(shí)流行的忘情的玄言詩自然有很大的區(qū)別。

《怨詩楚調(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盵4]142王注云：“陶公喜用抱字，《連雨獨(dú)飲》：‘自我抱茲獨(dú)?！段焐隁q六月中遇火》：‘總發(fā)抱孤介?！讹嬀啤分骸贡Ч谈F節(jié)，饑寒飽所更。’皆其證?！盵4]143“抱”是動作有力的動詞，陶詩以平淡的語匯見長，但亦不乏使用鏗鏘作響的詞匯。饑餓屬于感覺，看不見摸不著，卻能說“抱”，而且“長抱”，猶如他餓極了，就說“饑來驅(qū)我去”。“饑”能“驅(qū)我”，“我”也就有“長抱饑”的威脅。非唯如此，孤獨(dú)、寂寞、耿介都可以“抱”，“固窮節(jié)”也可以“抱”?！梆嚒倍寄鼙н^來，怎么能“不抱”“固窮節(jié)”呢？而且是“竟抱”，“抱”定了。這個“抱”是最見個性的地方，也最能顯示人格與思想境界，同時(shí)還可以看出他又是發(fā)狠的人，正如他的《停云》所說：“愿言不獲，抱狠如何！”[4]9他認(rèn)定了目標(biāo)，是不回頭的。他把百煉鋼化為繞指柔，閑散平靜，不過是外在的，更重要的還有內(nèi)在剛強(qiáng)的一面。

《飲酒》之八：“連林人不覺，獨(dú)樹眾乃奇?！盵4]301王注云：“陶公胸有奇氣，喜用奇字?！哆B雨獨(dú)飲》：‘云鶴有奇翼?！兑凭印分唬骸嫖墓残蕾p?！逗蛣⒉裆！罚骸汲饺肫鎽?。’《和郭主簿》：‘陵岑聳逸峰，遙瞻皆奇絕?！对伹G軻》：‘惜哉劍術(shù)疏，奇功遂不成！’《讀山海經(jīng)》之五：‘翩翩三青鳥，毛色奇可憐?！骸嗲鹩衅骧B?！短一ㄔ丛姟罚骸孥欕[五日?！云渥C?！盵4]301這并非全部?！妒鼍啤返摹叭猴@奇文”[4]357，《讀〈山海經(jīng)〉》之四的“瑾瑜發(fā)奇光”[4]482，《蠟日》的“章山有奇歌”[4]371；另外，《孟府君傳》：“亮欣然而笑，喜褒之得君，奇君為褒之所得，乃益器焉！”[2]412《感士不遇賦》：“伊古人之慷慨，并奇名之不立。”[2]366《讀史述九章·管鮑》：“奇情雙亮?！盵2]427凡十六例，不可謂不多矣！最熟悉的“奇文共欣賞”，我們已看得麻木了，壓根兒不會想陶作有這么多的“奇”字！當(dāng)初我在治陶詩時(shí)，也是偶然發(fā)現(xiàn)，便眼前一亮，急忙通檢如上，由此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提出了“外淡而內(nèi)奇”的觀點(diǎn)①參見拙作：《外淡而內(nèi)奇：陶詩的審美追求》，《陜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bào)（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7第4期，第68—75頁。。后來看到王叔岷此注，真是實(shí)獲我心！也由此體會到王注的學(xué)術(shù)價(jià)值。

《詠二疏》：“借問衰周來，幾人得其趣？”[4]459王注云：“陶公五言第五字，喜用趣字?！洞瘕媴④姟罚骸锌唾p我趣?！讹嬀啤分模骸嗜速p我趣?！⑵渥C?！盵4]460這幾個“趣”非僅興趣所能涵蓋。第一個“趣”就“成功者自去”而言，后二者則謂以隱居為務(wù)的情趣志節(jié)，包含人生價(jià)值的選擇，即指思想境界而言，只是說得淡而不露罷了，就好像把堅(jiān)決拒絕官場說成“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4]100一樣。

《飲酒》之二：“積善云有報(bào)，夷叔在西山?！盵4]280其中的“在”字，凡讀陶詩者，大概不會特別注意。然而王注卻有發(fā)現(xiàn)：“陶公五言，第三字喜用在字，第五首：‘結(jié)廬在人境?！耸祝骸嗨稍跂|園?！祝骸魏迷诹?jīng)?！耸祝骸M不在伐國？’《形贈影》：‘適見在世中?！渡襻尅罚骸駨?fù)在何處。’《答龐參軍》：‘來會在何年？’《與殷晉安別》：‘興言在茲春?！妒甲麈?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委懷在琴書?！稊M古》之四：‘游魂在何方？’《雜詩》之八：‘所業(yè)在田桑?！蹲x山海經(jīng)》之十：‘徒設(shè)在昔心?！锻旄琛罚骸拊谑罆r(shí)?！云渥C?！盵4]280-281雖然如此之多，但仍不是陶詩全部。大致用法為二：一是作介詞，介詞一多，散文化的意味便濃起來；二是作動詞，則屬模糊動詞，略帶有指示性，不帶有強(qiáng)烈的感情，用得多了，詩風(fēng)外在的感覺就平淡多了，陶詩之所以給人沒有“火氣”的感覺，原因就在這類詞甚多，而且起了一定的淡化作用。

諸如此類的喜用字，只要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王注”便一一揭示出來。如陶淵明五言詩的第四字喜用“馀”，第三字喜用“聊”字等。動詞如“真”“歡”“散”“縱”“開”“還”，形容詞如“良”“佳”“罕”“陶”等，虛詞如“正”“茍”“詎”“聊”“遂”“轉(zhuǎn)”“竟”“惟”等；復(fù)音詞如“念之”“新詩”“相將”“不復(fù)”“固窮”“相與”等。這些動詞、形容詞、復(fù)音詞都很不起眼，而虛詞特別多，這正見出陶詩平淡而好議論的特色。

陶詩用詞特色的第二類是“習(xí)用字”或“屢用字”，也就是常用詞，此類詞語有七十多個。如“罕”“人事”“寡”等?！稓w園田居》之一：“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盵4]107王注云：“成公綏《嘯賦》；‘絕棄人事。’《飲酒》之十六：‘少年罕人事?！展?xí)用罕字，《五月旦作和戴主簿》：‘南窗罕悴物?！豆锩畾q始春懷古田舍二首》之一：‘地為罕人遠(yuǎn)。’《還舊居》：‘鄰老罕復(fù)遺?！对佖毷俊分骸畬?shí)由罕所同?！云渥C?！耸隆辉~，陶公亦習(xí)用之。謂世俗交往也?！对佖毷俊分骸耸鹿桃嘧尽！稓w去來兮辭序》：‘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陡惺坎挥鲑x》：‘蒼昊遐緬，人事無已?！云渥C。”[4]107就在此條注里還指出“寡”字亦為“習(xí)用字”，“陶公亦習(xí)用寡字，《酬劉柴?！罚骸F巷寡人用?！讹嬀啤返诰攀祝骸A氣寡所諧?！讹嬀圃娦颉罚骸嚅e居寡歡?！云渥C”[4]108?！叭耸隆贬尀椤笆浪捉煌辈灰欢ㄈ?，當(dāng)主要指官場、出仕。其中“窮巷”也是陶詩的“關(guān)鍵詞”與“習(xí)用詞”。這兩句幾乎用陶詩經(jīng)典語匯構(gòu)成。再如“拙”字，“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4]104，王注云：“陶公每以拙自居，《乞食》：‘叩門拙言辭?！峨s詩十二首》之八：‘拙生失其方?！对佖毷科呤住分骸耸鹿桃宰尽！杜c子儼等疏》：‘性剛才拙。’皆其證?！陡惺坎挥鲑x》：‘誠謬會以取拙，且欣然而歸止?！w亦‘守拙歸園田’之意也。又云：‘彼達(dá)人之善覺，乃逃祿而歸耕?！瘎t陶公豈筆拙也哉？”[4]104這些習(xí)用字確實(shí)為陶詩的“關(guān)鍵詞”。其他如“豈無” “?？帧?“山澤” “借問”“無復(fù)”“日入”“百年” “黽勉”“俯仰”“遷化” “懷此” “親舊” “不獲” “慨然” “琴書”“一何”“相與”“長風(fēng)”“閑居”“舉世”“在昔”“長饑”“慷慨”“高墳”“親戚”“不肯”“問津”“一朝”“流幻”，此為復(fù)音詞；單音詞有“值”“沒”“賴”“徒”“負(fù)”“忽”“轉(zhuǎn)”“余”“馀”“契”“昔”“斂”“正”“如”“悠”“開”“擁”等，這些都與他的隱居情懷、哲學(xué)思想與田園生活息息相關(guān)。我們也曾作過調(diào)查：“一部《離騷》凡374句，用‘我’、‘朕’、‘吾’、‘余’、‘予’共77次，平均四句稍多即用一次；一部陶詩凡124首，用‘我’、‘予’、‘吾’共245次，平均每篇接近兩次。屈陶于此又何等的相似！這引人思索的想象，不是又為陶詩與屈辭之關(guān)系增加了頗有趣的證據(jù)？”[9]所以，無論是喜用字，還是習(xí)用字，這都是最能體現(xiàn)陶詩的“思想細(xì)胞”或“個性閃光”的地方，也是王注“篤實(shí)”而“空靈”的地方。

第三類即為“絕佳字”，見下節(jié)專論。

三、展示陶詩絕佳特色

除了喜用字與習(xí)用字，王注還在陶詩用詞最見藝術(shù)個性的地方，拈出陶詩的“絕佳”“極佳”“甚佳”字，切中肯綮，達(dá)于空靈，啟人神智，對于提升詩歌的藝術(shù)境界，大有裨益。

《乞食》：“饑來驅(qū)我去，不知竟何之！”[4]134王注云：“驅(qū)字讀之令人愴然！《飲酒》之十：‘此行誰使然，似為饑所驅(qū)！’亦同例?！盵4]134此雖未標(biāo)“絕佳”，卻能“令人愴然”，也就是極有感情沖擊力的字眼。同時(shí)提示：陶公把三番五次出仕說成“似為饑所驅(qū)”，并非虛與委蛇的話，起碼是原因之一。王注標(biāo)明“絕佳字”大致20次，頗能挾出興會之處，有些偶為人所指出，但不少為王先生的發(fā)現(xiàn)。前者如《和郭主簿》其一的“中夏貯清陰”[4]173的“貯”字。此就未為人道者示之如下。

《戊申歲六月中遇火》：“草廬寄窮巷，甘以辭華軒?！盵4]252王注云：“甘字絕佳！非安道苦節(jié)者，不能以辭華軒為甘也。陶公《感士不遇賦》：‘甘貧賤以辭榮。’《扇上畫贊》：‘蔑彼結(jié)駟，甘此灌園?！嗖⒂酶首帧Ｎ?、晉詩人用甘字之例甚多，其用于五言第一字者，如曹植《雜詩》之五：‘甘心赴國憂。’六：‘甘心思喪元。’阮籍《詠懷》：‘甘彼藜藿食?！纭睹骶o》：‘甘于秋草并?！敌冻瘯r(shí)篇·怨歌行》：‘甘心要同穴?！瘯x、宋之際，謝靈運(yùn)《白石巖下徑行田》：‘甘心務(wù)經(jīng)營。’皆同此例?！盵4]252-253陶詩用“甘”字表達(dá)對官場的徹底決絕，具有自己的個性。同時(shí)也說明了他對魏、晉以降“甘”之使用的看重。

《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fēng)于規(guī)林》之二：“崩浪聒天響，長風(fēng)無息時(shí)?！盵4]224王注云：“聒字甚佳！《楚辭·九思·疾世》：‘鴝鵒鳴兮聒余?！ⅲ骸嗦晛y耳為聒。’張協(xié)《雜詩十首》之六：‘鳴鶴聒空林。’庾闡《江都遇風(fēng)》：‘俯聽聒悲飆?！独W(xué)紀(jì)聞》十八引（楊全）《物理論》：‘虛無之論，無異春蛙、秋蟬聒耳而已。’”[4]224“聒”是狠重字，前人以之形容鳥聲、風(fēng)聲、蟬聲，陶用于波浪聲，這可以看出陶詩每每用些狠重字，所謂“偶爾露崢嶸”。

《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之二：“平疇交遠(yuǎn)風(fēng)，良苗亦懷新?！盵4]236王注說：“二句非田園無此景；非陶公不能寫出此景?！蛔纸^佳！《飲酒》之十六：‘敝廬交悲風(fēng)?！嗤Ｎ┍司淦鄾?。此句歡欣，各極其致。”[4]236前一“交”字，見出田地野風(fēng)，方向不定，紛然交錯，可謂四面來風(fēng)；后者則顯出破屋四面穿風(fēng)。都有極強(qiáng)的表現(xiàn)力。本來一個簡單平常的“交”，居然能生發(fā)出若許的魅力，這當(dāng)是陶詩最不易到處?！皯研隆笔翘罩畡?chuàng)詞，王注謂“即欣欣向榮”[4]236之意。謝靈運(yùn)《登江中孤嶼》的“江南倦歷覽，江北曠周旋。懷新道轉(zhuǎn)迥，尋異景不延”[7]1162，即取法于陶詩。而陶之《時(shí)運(yùn)》的“有風(fēng)自南，翼彼新苗”[4]12，為風(fēng)吹稻苗起伏之狀，亦寫出“良苗懷新”之具體景觀。陶詩的“亦”字往往用得物我為一，融化得不可分辨。如《讀〈山海經(jīng)〉》之一的“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4]476，即蘊(yùn)含客體與主體融而為一的豐潤境界。東坡謂陶詩“質(zhì)而實(shí)綺，癯而實(shí)腴”，真可謂知音之論！它如《飲酒》之十一“雖留身后名，一生亦槁枯”[4]310，《擬古》之四“榮華誠足貴，亦復(fù)可憐傷”[4]236，《挽歌詩》“親戚或馀悲，他人亦已歌”[4]386，《形影神·影答神》“身沒名亦盡，念之五情熱”[4]82，《形影神·神釋》“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4]90，這些“亦”大都用之議論中，帶有以文為詩的性質(zhì)，惜乎均未見于王注中。

《飲酒》之一結(jié)尾的“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4]279，王注云：“忽字絕佳，不僅狀其速；且有情不自禁之意。陶公習(xí)用忽字，第十二首：‘壯士忽失時(shí)?！哆B雨獨(dú)飲》：‘重觴忽忘天?！兑凭印分骸疅o為忽去茲?！稊M古》之九：‘忽值山河改。’《雜詩》之六：‘忽已親此事。’皆其證。”[4]279這些“忽”字都有轉(zhuǎn)折作用，如用在結(jié)尾，就又加上一層大轉(zhuǎn)折的作用，故王注分為“絕佳”與“習(xí)用”兩種。這些“忽”確實(shí)容易被人忽視。

陶詩“饑”字用得慘重，“飽”字則別有趣味?！讹嬀啤分骸熬贡Ч谈F節(jié)，饑寒飽所更?！盵4]323王注云：“飽字絕佳。蓋陶公‘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ā对乖姵{(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長饑！’（《有會而作》）誠所謂‘饑寒飽所更’也！”[4]324把凄涼既說得不動聲色，又說得非常到位，猶如冷熱撲面，這是陶詩的絕大本領(lǐng)。不為巉刻斬絕之言，卻輕而易舉地達(dá)到這種程度，恐怕只有陶詩有此法力。如前所言，“饑”與“窮困”都可以去“抱”，那么“饑”也罷，“寒”也罷，雙管齊下，二難并至的“饑寒”也可以“抱”，說得不窮酸，反而凜然生風(fēng)，這必須要有一種大境界、一種大本領(lǐng)！與此同類的還有“纏”，也用得別開生面。《飲酒》之十九：“將養(yǎng)不得節(jié)，凍餒固纏己?！盵4]331王注云：“陶公兩用纏字，甚佳！此及《歲暮和張常侍》：‘矧伊愁苦纏！’是也?！盵4]331-332“饑寒”能“飽所更”，“凍餒”也能“纏己”，這種擬人化的動詞用法，確實(shí)生動簡潔省凈，富有感人力量。用擬人手法驅(qū)遣動詞，卻不大讓人覺察出來，陶公真是耐得住性子、善于控制感情的人。

《擬古》之五：“青松夾路生，白云宿檐端?！盵4]388王注云：“夾、宿二字甚佳?！断炄铡罚骸妨鴬A門植?！嘤脢A字?！豆旁娛攀住分骸砂貖A廣路。’劉楨《贈徐干》：‘細(xì)柳夾道生。’左思《招隱詩》：‘白云停陰岡?！帉瘎t言停；‘檐端’則言宿。各極其工，不可移易。陶公此二句，寫東方士居處之景；亦以狀東方士高卓（首句）、閑靜（次句）也。果有此東方士邪？惟陶公足以當(dāng)之。”[4]388“夾”“宿”其所以“甚佳”，前者近于擬人，而后者擬人則尤為明顯。后者用之如此，當(dāng)可能受到前者的啟發(fā)?！峨s詩》之二：“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盵4]407王注云：“勸字絕佳！所勸者孤影而已。二句最見陶公之寂寞；亦見陶公之孤高?！盵4]407這仍是把“孤影”擬人化了。陶有《形影神》專發(fā)議論，但是建立在把“影”與“神”的擬人基礎(chǔ)上，和影子對話，明顯受到《莊子·齊物論》“罔兩問影”[10]的沾溉。

陶詩不大使用修辭手法，而是融于一字一句中，這是陶詩語言一大特色，在《陶淵明論》里我們也曾有過討論。王注卻別具只眼，在人不經(jīng)意處往往能發(fā)現(xiàn)問題?！讹嬀啤分摹颁ㄣ糨z微響，漂流逮狂秦”[4]337，王注云：“‘漂流’與‘洙泗’相應(yīng)，絕佳！桓寬《鹽鐵論·申韓篇》：‘蓄積漂流?！畎住豆棚L(fēng)五十九首》之一：‘兵戈逮狂秦?！敬??？褡纸^佳！詩書無罪，一朝焚之，真狂秦也?！盵4]338逯欽立注“漂流”曰：“時(shí)代流蕩下去?！陡惺坎挥鲑x》：‘世流蕩而遂徂。’”[11]王瑤注曰：“微響，精微要妙之言?！盵1]58“漂流”當(dāng)指儒家余緒，與“洙泗”自成呼應(yīng)。無論指哪種手法，“漂流”都近乎借代手法，都耐人尋味。如前所言，每每可見到陶詩狠重的語詞，一舒憤氣?！峨s詩》之二：“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盵4]408王注云：“擲字絕佳！第七首：‘日月不肯遲?！谑祝骸亢鋈赵绿潯！锻Ｔ啤罚骸赵掠谡??！对姟げ茱L(fēng)·蟋蟀》：‘日月其除。’曹植《浮萍篇》：‘日月不常處。’傅玄《天行篇》：‘日月無停蹤?！盵4]408這么多同類型的句子，說的都是一個意思，唯有陶公的“日月擲人去”給人印象至為深刻、警動。還有“騁”字，亦很生動。還有“慘”字，亦有砭膚之感?！峨s詩》十一“我行未云遠(yuǎn)，回顧慘風(fēng)涼”[4]431，王注云：“慘字絕佳！‘慘風(fēng)涼’為風(fēng)涼而慘也?！对姟ぺL(fēng)·北風(fēng)》：‘北風(fēng)其涼。’似有今是昨非之感?！盵4]431此詩寫他“荏苒經(jīng)十載，暫為人所羈”[4]431后歸來的感覺：庭園的風(fēng)是“涼”的，心里的感覺是“慘”的，仕、隱之矛盾交戰(zhàn)于胸，固有“今是昨非”之感。朱熹說：“陶淵明詩，平淡出于自然，后人學(xué)他平淡，便相去遠(yuǎn)矣?！盵12]3324又說：“陶淵明詩人皆說是平淡，據(jù)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來不覺耳。其露出本相者是《詠荊軻》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說得這樣言語出來！”[12]3325其實(shí)，露出本相的還有《讀〈山海經(jīng)〉》其九、其十稱贊夸父、精衛(wèi)、刑天，以及《雜詩》《飲酒》《擬古》中的一些篇章。不僅如此，就是他的措辭用字，特別是那些“關(guān)鍵詞”“極佳字”也可以看得出來。

王注之價(jià)值當(dāng)然也不止這些，如釋詞之準(zhǔn)確達(dá)意，采用以陶詩證陶詩來對勘句意，以及發(fā)掘并擷取魏晉用語，都有極高的學(xué)術(shù)價(jià)值。限于篇幅，在此不予討論。當(dāng)然，就用得“絕佳”的詞來說，王注尚未有揭示者，如《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jīng)錢溪》的“微雨洗高林，清飆矯前翮”[4]245，其中“洗”與“高”就最為出色，可見出陶詩從省凈中透出勁爽?！稌r(shí)運(yùn)》的“揮茲一觴，陶然自樂”[4]13，《還舊居》的“拔置切莫念，一觴聊可揮”[4]251，《雜詩》之二的“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4]407，還有《詠二疏》的“促席延故老，揮觴道平素”[4]461，以上諸“揮”字，分別顯示出多少豪放的精神，似乎都可以看作朱熹的陶詩“豪放說”的依據(jù)。還有不起眼的“結(jié)”字，亦異彩紛呈?！峨s詩》之三的“嚴(yán)霜結(jié)野草”[4]409，古直認(rèn)為此句出于“樂府《焦仲卿妻詩》：‘嚴(yán)霜結(jié)庭蘭?！盵13]王注云：“阮籍《詠懷十七首》之三：‘凝霜被野草?！澹骸匆安荨！軘d《思友人詩》：‘嚴(yán)霜凋翠草?！盵4]410比較諸家之“結(jié)”，陶詩意蘊(yùn)更豐、更有味道，而“結(jié)廬在人境”的“結(jié)”，就更加耐人尋味了。

陶淵明使用語言獨(dú)具匠心，陶詩“是用近乎說話的‘田家語’”[14]。然而，玩味詩中的“田家語”，都會感覺到每一個詞既平淡無奇而又意味悠長、詩意雋永。正是這種語言成就了陶詩的風(fēng)格，確立了陶詩的崇高地位，并垂范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