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勤合
(九江學院 廬山文化研究中心,江西 九江 332005)
李劍鋒先生說:“早在理學集大成于朱熹之前,陶淵明的人品便得到理學家們的交口稱贊。周敦頤在他流芳千古的《愛蓮說》中倡導一種高潔拔俗的‘君子’人格,而菊則是孤高避世的隱逸者的象征,與君子人格相通。他稱贊‘晉陶淵明獨愛菊’,以此來與富貴的嗜愛者對比?!盵1]不過,周敦頤的《愛蓮說》又特別標明“予獨愛蓮”[2]120,從而有意將自己與陶淵明區(qū)分開來。那么,從菊花到蓮花,從陶淵明到周敦頤,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樣的變化呢?
周敦頤向往閑適的生活,所到之地必尋找佳山勝水,“到官處處須尋勝”[2]130。在周敦頤現(xiàn)存22首遺詩中,有16首是尋山游水之作。周敦頤多次表達對“閑”的贊嘆與羨慕,希望早日回歸舊隱。其《思歸舊隱》道:“靜思歸舊隱,日出半山晴。醉榻云籠潤,吟窗瀑瀉清。閑方為達士,忙只是勞生。朝市誰頭白,車輪未曉鳴。”[2]135詩人感嘆自己在朝市之中忙碌勞生,頭發(fā)白了還不能歸隱。他在《題惠州羅浮山》中又感嘆自己公務在身,難得清閑:“紅塵白日無閑人,況有魚緋系此身。闕上羅浮閑送目,浩然生意復吾真。”[2]134其《喜同費長官游》又曰:“尋山尋水侶尤難,愛利愛名心少閑。此亦有君吾甚樂,不辭高遠共躋攀?!盵2]130詩人自愧“愛利愛名心少閑”,實際上是說公務繁忙,難得清閑,同時,尋山尋水最難得的是伴侶,很高興能有費琦這樣的長官可以同好,可以同游。
“舊隱濂溪上,思歸復思歸?!保ㄖ芏仡U《夜雨書窗》)[2]135深受公務之累的周敦頤,時時刻刻不忘歸隱而去。其《贈虞部員外郎譚公昉致仕》表達了對譚昉的羨慕和自己歸隱的心志:“知止自高德,寧為遁者肥?!盵2]134他早早地在廬山置辦了濂溪草堂,預備做自己的歸隱之所。他借助為官的間隙“乘興結(jié)客,與高僧道人跨松籮,躡云嶺,放肆于山巔水涯,彈琴吟詩,經(jīng)月不返”[2]169。
從周敦頤親朋好友的文字中也可以看出,周敦頤是常懷歸隱之志的。其好友潘興嗣在為周敦頤所撰墓志銘中說:“每從容為予言:‘可仕可止,古人無所必。束發(fā)為學,將有以設(shè)施,可澤于斯人者。必不得已,止未晚也。此濂溪者,異時與子相從于其上,歌詠先王之道,足矣!’此君之志也!”[2]167由此可見,周敦頤對于出仕與歸隱都做好了心理準備。在周敦頤長期為官的生涯中,他雖然抱著潤澤生民的態(tài)度,但內(nèi)心卻一直隱藏著退隱的愿望。雖然“可仕可止,古人無所必”,但一定要選擇,他還是期望“寧為遁者肥”的。潘興嗣《贈茂叔太博》詩曰:“仕儻遇時寧枉道,貧而能樂豈非賢?區(qū)區(qū)世路求難得,試往滄浪問釣船?!盵2]145黃庭堅更明確說周敦頤“茂叔雖仕宦三十年,而平生之志,終在丘壑”[2]152。周敦頤妻兄蒲宗孟謂周敦頤“生平襟懷飄灑,有高趣,常以仙翁隱者自許”[2]169。退居是周敦頤念茲在茲的一件事情,“山水平生好,嘗來說退居。無家歸紱冕,有子侍籃輿。湓浦方營業(yè),濂溪旋結(jié)廬”[2]148。周敦頤的另一位朋友呂陶亦記載周敦頤:“常自誦曰:‘俯仰不怍,用舍惟道。行將遁去山林,以全吾志?!盵2]144可見,周敦頤雖然仕宦三十余年,但其內(nèi)心一直懷著歸隱的愿望。
即如朱熹亦不否定周敦頤有歸隱山林之志:“濂溪在當時,人見其政事精絕,則以為宦業(yè)過人;見其有山林之志,則以為襟袖灑落,有仙風道氣,無有知其學者?!盵3]2118朱熹之語提醒我們在評價周敦頤時,不可偏執(zhí)一端。不僅不偏執(zhí)于“政事精絕”或者“山林之志”一端,也不偏執(zhí)于其“學”或“行”之一端。
周敦頤在長期的官宦生涯中,已經(jīng)較好地處理了出與處的關(guān)系,他沒有陶淵明的那種糾結(jié),所以他說“可仕可止,古人無所必”。周敦頤所處的時代的確勝過陶淵明的時代,普通知識分子也能得到一些尊重。所以,周敦頤又說:“是處塵勞皆可息,時清終未忍辭官?!盵2]130周敦頤在官場中亦非未遭受過刁難,曾有人在趙抃面前中傷周敦頤,趙抃因而臨之甚威,而周敦頤能夠處之超然。
周敦頤雖向往歸隱而又不得不忙碌于公務,其心理頗為復雜。
一方面,周敦頤既然早已離開父親不在的湖南周氏老家,而鄭氏舅家亦因舅父不在而難稱舅家,所以,他是無家可歸的。這大概是周敦頤無法高唱“歸去來兮”的原因之一。既然無處可歸,周敦頤便選中了廬山作為新家。蒲宗孟即說周敦頤:“山水平生好,嘗來說退居。無家歸紱冕,有子侍籃輿。湓浦方營業(yè),濂溪旋結(jié)廬。零陵官俸剩,應得更添書。”[2]148這幾句詩正說清了周敦頤退居山林之志與無家可歸的尷尬,并交代了他強赴零陵為官,賺得俸祿營造九江湓浦旁邊的濂溪書堂,并以此作為他未來歸隱之地的過程。
另一方面,歸隱的確是需要“三徑之資”的。所謂“三徑之資”亦即買山錢。南朝時,支道林想向竺道潛購買沃州小嶺隱居,竺道潛回答說:“欲來輒給,豈聞巢、由買山而隱?”[4]買山而隱雖語帶譏諷,但三徑之資卻還是要的。周敦頤之所以遲遲未隱,固然有“是處塵勞皆可息,時清終未忍辭官”的原因,但他也不隱晦自己缺乏買山錢的尷尬。周敦頤自稱“肯為爵祿重,白發(fā)猶羈縻”[5]6、“久厭塵坌樂靜元,俸微猶乏買山錢”[2]133。到了晚年,他終于有了積蓄,在廬山腳下筑起了簡陋的濂溪書堂:“廬山我久愛,買田山之陰。田間有流水,清沚出山心。山心無塵土,白石磷磷沉?!瓡脴?gòu)其上,隱幾看云岑?!瓟?shù)十黃卷軸,賢圣談無音。窗前即疇囿,圃外桑麻林?!盵2]134可見,周敦頤買山濂溪之后,過的正是一種田園生活。周敦頤的另一位晚輩朋友孔平仲也勸他放棄爵祿早日歸隱,孔平仲說:“方今世路進者多,百萬紛紛爭轉(zhuǎn)轂。矯其言行鬻聲名,勞以機關(guān)希爵祿。……先生此趣殊高遠,不以尋常論榮辱。奈何才大時所須,猶曳緋衣佐方牧。……先生何時歸去來,古人去就尤宜速?!盵2]51周敦頤的妻兄蒲宗孟亦說得明白:“為貧而仕,仕而有所為,……常有高棲遐遁之意?!盵2]169由此可見,周敦頤是毫不隱晦地表達他隱居的志向和他官涯生活的乏味。只是因為缺乏隱居的資本,他才強撐著。
周敦頤與陶淵明在精神上是相通的。周敦頤雖然長期為官,但同時一直走在通向歸隱的三徑之上。這就難怪周敦頤當時的朋友中不少人將之比作陶淵明。潘興嗣《題濂溪》云:“君懷康濟術(shù),休光動林藪?!瓪w來治三徑,浩歌同五柳?!盵2]145這里潘興嗣一方面肯定了周敦頤為官從政的成就,另一方面,正是用“三徑”“五柳”的典故將周敦頤比作陶淵明,贊嘆他歸隱濂溪。不僅如此,潘興嗣的《和茂叔憶濂溪》以陶淵明來寫周敦頤:“素琴攜來謾橫膝,無弦之樂音至微。胡為佩劍光陸離,低心俯首隨轉(zhuǎn)機?!盵2]145這里潘興嗣是用陶淵明無弦琴的典故來比喻周敦頤。賀鑄《寄題潯陽周氏濂溪草堂》亦用“三徑”的典故來描寫周敦頤:“……溪頭四壁居,溪下百畝耕。量汲奉晨盥,課樵共夕烹。希逢杖履游,但聽弦歌聲。為客剪三徑,傳家通一經(jīng)?!盵5]14這里作者描寫了周敦頤歸隱濂溪的田園生活??灼街佟额}濂溪書院》云:“先生何時歸去來,古人去就尤宜速?!盵2]151用了陶淵明的“歸去來”之典。蘇軾《茂叔先生濂溪詩呈次元仁弟》曰:“因拋彭澤米,偶似西山夫?!盵2]151暗用陶公不折腰之典。
周敦頤的上司兼好友趙抃《次韻周茂叔國博見贈》道:“籬有黃花樽有酒,大家尋賞莫遲疑。”[2]146又《次韻前人重陽節(jié)近見菊》:“試向東籬看,秋叢映曉霞?!盵2]146趙抃用陶詩“采菊東籬下”稱頌二賢,用菊花來表達對周敦頤的敬重。
晉唐以后,隱士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已普遍被社會認識?!熬罩異?,陶后鮮有聞?!盵2]120周敦頤雖然沒有高揚歸隱的旗幟,但他卻踏踏實實地走在三徑之上。因而,當時的朋友仍然都把他比作陶淵明。只是因為周敦頤長期的仕宦生涯決定了他的身份不能是菊花,而更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這更像是一種寫實,描寫的是菊與蓮所處的環(huán)境不同(陶與周的人生際遇不同),而非周敦頤要去突出菊與蓮的高低。周敦頤想要突出的,可能是其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格,這一點正是他在長期為官的過程中保持清廉品格,而與花之富貴者牡丹的區(qū)別。
為了置辦歸隱廬山的三徑之資,周敦頤接受了唐代以來形成的“吏隱”“中隱”思想。陶淵明的時代,隱士文化已達到高潮,人們已經(jīng)開始反思“隱”這種文化現(xiàn)象。且不說桓玄弄出來的“充隱”新花樣,即如王康琚《反招隱詩》的“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伯夷竄首陽,老聃伏柱史”[6]已足以驚世。當然,陶淵明的“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7]本身已超脫了山林之隱的窠臼。此即楊炯所謂“大隱朝市,本無車馬之喧,不出戶庭,坐得云霄之致”(《李舍人山亭詩序》)[8]之意。
曾任江州刺史的韋應物直言對陶淵明的仰慕:“終罷斯結(jié)廬,慕陶真可庶?!保ā稏|郊》)[9]463韋應物是一位比較勤勉的官員,他曾多次探訪簡寂觀、東林寺?!败b石欹危過急澗,攀崖迢遞弄懸泉。猶將虎竹為身累,欲付歸人絕世緣”(《尋簡寂觀瀑布》)[9]475,寫出了想要隱居的心態(tài);“淙流絕壁散,虛煙翠澗深。叢際松風起,飄來灑塵襟。窺蘿玩猿鳥,解組傲云林。茶果邀真?zhèn)H,觴酌洽同心。曠歲懷茲賞,行春始重尋。聊將橫吹笛,一寫山水音”(《簡寂觀西澗瀑布下作》)[9]475,寫出了山中暫時隱居生活的愜意?!皸睚X多暮,息心君獨少。慕謝始精文,依僧欲觀妙。冽泉前階注,清池北窗照。果藥雜芬敷,松筠疏蒨峭。屢躋幽人境,每肆芳辰眺。采栗玄猿窟,擷芝丹林嶠。纻衣豈寒御,蔬食非饑療。雖甘巷北單,豈塞青紫耀??び袃?yōu)賢榻,朝編貢士詔。欲同朱輪載,勿憚移文誚?!保ā额}從侄成緒西林精舍書齋》)[9]480當他看到從侄成緒在西林寺的書齋時,既感到愜意的羨慕,又有對朱輪的眷念,這正是典型的中隱心態(tài)。
白居易淪落九江時,明確提出“中隱”之論。其《中隱》詩道:“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似出復似處,非忙亦非閑。不勞心與力,又免饑與寒。終歲無公事,隨月有俸錢。君若好登臨,城南有秋山。君若愛游蕩,城東有春園。君若欲一醉,時出赴賓筵。洛中多君子,可以恣歡言。君若欲高臥,但自深掩關(guān)。亦無車馬客,造次到門前。人生處一世,其道難兩全。賤即苦凍餒,貴則多憂患。唯此中隱士,致身吉且安。窮通與豐約,正在四者間。”[10]1493白居易的一生是很值得玩味的。他才情滿懷,卻懷才不遇;他敬佩陶淵明,卻做不到躬耕自資;他同情窮苦百姓,知道凍餒的滋味,因而不肯放棄做官;他討厭官務的喧囂,因而滿足于做一個閑官?!敖K歲無公事,隨月有俸錢”,不僅是他作《中隱》時的寫照,也正是他在潯陽生活的實際情況。貶謫潯陽是被動的,但他筑草堂于廬山則是主動的。他有隱居廬山的愿望,又有重回朝廷的意愿。他雖然名為“樂天”,但似乎并不“安命”。他在廬山建好草堂,作了隱居的打算:“一旦蹇剝,來佐江郡,郡守以優(yōu)容而撫我,廬山以靈勝待我,是天與我時,地與我所,卒獲所好,又何以求焉?尚以冗員所羈,馀累未盡,或往或來,未遑寧處。待予異時弟妹婚嫁畢,司馬歲秩滿,出處行止,得以自遂,則必左手引妻子,右手抱琴書,終老于斯,以成就我平生之志。清泉白石,實聞此言!”(《廬山草堂記》)[10]2737他對著廬山的清泉白石發(fā)下誓言:等我將弟妹成家之事辦完,等我司馬任期結(jié)束,我一定來這里終老,成就平生之志。“將來”永遠是未來,司馬任期尚未結(jié)束,升任忠州刺史的新任命書已經(jīng)到達,白居易匆匆上了一張謝表,便離開了九江和廬山!
潯陽和廬山的“隱居”生活提供給白居易無盡的靈感,不僅催生出許多詩篇,也產(chǎn)生了“中隱”理論。大隱、中隱、小隱的概念不僅豐富了中國隱士文化,更解放了一批官員。于是,在廬山,多了一批做官的隱士?!爸须[”既讓儒生們實現(xiàn)治國的抱負,又能滿足他們隱居的理想。在公務之暇,這些官員游山探水,尋勝訪幽,將廬山作為他們生活的后花園、精神的田園。
白居易的“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亦即“吏隱”。從初唐到宋,“吏隱”成為一股風尚,更有甚者,由“隱”而“吏”的終南捷徑亦不鮮見。宋之問《藍田山莊》詩云:“宦游非吏隱,心事好幽偏?!盵11]白居易《江州司馬廳記》:“江州左匡廬,右江湖,土高氣清,富有佳境……茍有志于吏隱者,舍此官何求焉?”[10]2733追求吏隱的唐人雖然欣賞陶淵明的田園生活,但對陶淵明的辭官卻不以為然,不止一人批評陶淵明。王維曾批評陶淵明說:“近有陶潛,不肯把板屈腰見督郵,解印綬棄官去。后貧,《乞食詩》云‘叩門拙言詞’,是屢乞而多慚也。嘗一見督郵,安食公田數(shù)頃。一慚之不忍,而終身慚乎?”(《與魏居士書》)[12]司空圖居然認為陶淵明有沽名之嫌:“閑知有味心難肯,道貴謀安跡易平。陶令若能兼不飲,無弦琴亦是沽名?!保ā稌鴳选罚13]王維等人敢于這樣批評陶淵明,不僅是他們勇敢地說出了自己的真心話,還在于這也是當時的一種風尚①參見陳炎主編:《中國風尚史:隋唐五代宋遼金卷》,山東友誼出版社2015年出版。。本來“隱”就是不做官,但學會“吏隱”的人們卻靈活地游走于“吏”與“隱”之間,他們當然要對陶淵明這種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隱士進行批評。
周敦頤受到“吏隱”思想影響是很有可能的,亦有人稱周敦頤為“吏隱”,如趙抃《寄永州通判茂叔虞部》:“詩筆不閑真吏隱,訟庭無事洽民情。”[2]147從“隱”的角度來看,無論是菊花,還是蓮花,都是隱中君子。一處污泥之中,一藏東籬之下。但筆者以為周敦頤本人選擇“吏隱”更多的還是一種無奈,若能直接買山而隱,他是不會選擇的。所以,周敦頤認為“朝市之隱”畢竟不同于“世外之游”:“朝市誰知世外游,杉松影里入吟幽。爭名逐利千繩縛,度水登山萬事休?!保ā锻赜巍罚2]132“吏隱”雖然得到了王維、白居易等人的推崇,但也受到許多人的批評。“與陶淵明躬耕田園、回歸自然的價值取向與生存方式相比較, 自居易太現(xiàn)實、太功利, 顯得庸俗、鄙近,缺少必要的哲學思辨和高遠的境界。”[14]周敦頤對“吏隱”是不認同的,他之所以刻意區(qū)分菊花作為“花之隱逸者”與蓮花作為“花之君子者”之間的區(qū)別,一方面是就兩人(甚至更多的人)一生行跡的客觀事實而言,另一方面,也是為自己“混跡”官場作辯護。
與白居易對俸祿的留戀相比,周敦頤一直以廉潔的形象呈現(xiàn)于世,他在《愛蓮說》中展現(xiàn)的“蓮”,也是廉潔者的風骨形象。正如鳩摩羅什晚年講經(jīng)時,“每自講說,常先自說譬:譬如臭泥,中生蓮華,但采蓮華,勿取臭泥也”[15]。周敦頤在廬山建屋隱居時,特將門前小溪命名為“濂溪”,隱居之屋稱為“濂溪書堂”。黃庭堅、蘇軾等人也都點明,所謂“濂溪”,意在表明自己廉潔的品質(zhì)?!吧彙迸c“廉”同音,周敦頤斤斤于菊與蓮之區(qū)別,正是表明自己做官不是為了“吏隱”,而是為了“三徑之資”。或者說,周敦頤的“蓮”,一方面區(qū)別于“菊”,不是隱,是一種謙卑,是無法追步,“菊之愛,陶后鮮有聞”;另一方面,更是區(qū)別于“牡丹”,表明不是為了富貴。人生最高境界當如菊,做一隱逸者;其次則為官出仕,則當如蓮,做一君子。
一個人的思想,前后固然有其一貫之處,但在一時一地,因為述說對象的不同,或者境遇的不同,難免在兩端之間有所側(cè)重。不能一貫,勢必冤枉作者,不見其委曲,則缺乏同情及敬意。士人們這種在出、處之間的矛盾言說,即所謂“可仕可止,古人無所必”。理解周敦頤一生的出處言行,既應從其身世出發(fā),肯定其為積累三徑之資而出仕,也應該看到其儒士理想,追求顏回之樂的努力①周敦頤《通書》第二十三章專論顏回之樂,見《周敦頤集》,中華書局1990年出版,第32—33頁。,更要看到其在為官之中追尋“山水之樂”,在“山水之樂”中追尋“顏回之樂”的復雜心理。晉宋之后,有的只是“充隱”,“中隱”中的一部分人也不乏僅僅為了賺取俸祿而不問士人職責的“吏隱”之徒。而“花之君子”就在于強調(diào)其在“吏”中的責任感,以區(qū)別于“吏隱”和“花之富貴者”,其區(qū)別于“花之隱逸”,則在于其在淤泥(“吏”)中,并不是典型的退隱,而非否定其中的隱逸品格。如果真要說周敦頤為官也是一種“隱”的話,也許“泥隱”要比“吏隱”更適合他本人的行跡和心志。所以,從陶淵明到周敦頤,周氏的《愛蓮說》宣示的是不同于“吏隱”者的理想,以及遠追陶淵明卻不及的心跡。所以,蓮花更多的是對菊的繼承和與牡丹的本質(zhì)區(qū)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