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
呼延展和父親很少說話,因為父子個性不同,期盼和理想也不同,這種不同——很早就知道了。
一個是養(yǎng)父,一個是養(yǎng)子。
有幾個年頭,因為父子關(guān)系僵硬,呼延展姑姑還偷偷摸摸買了烏龜,選擇半夜去鄰近的小水潭放生,那些烏龜個頭不小,拋入潭水時,撲通一聲,濺起不少水花。姑姑認為那是潭里的水笑了,為自己的行為得意。
父子倆的關(guān)系還是不好。天旱時水潭里的水干了,有小魚小蝦獨沒有烏龜?shù)氖w。姑姑開始為父子倆的關(guān)系傷心落淚。
呼延展是姑姑的兒子。姑姑的弟弟一輩子打了光棍,姑姑把五歲的長子送給了自己的弟弟,人活一世怎么能沒有自己的后代?姑姑一廂情愿認為。
呼延展的故鄉(xiāng)在內(nèi)蒙古伊金霍洛旗,屬呼和浩特、包頭、鄂爾多斯“金三角”腹地。從地圖上尋找,在鄂爾多斯高原東南部,毛烏素沙地東北邊緣,故鄉(xiāng)東與準格爾旗相鄰,西與烏審旗接壤,南與陜西省榆林市神木縣交界,北與鄂爾多斯市府所在地康巴什新區(qū)隔河相連。地理上是亞洲中部干旱草原向荒漠草原過渡的半干旱、干旱地帶。
水蝕溝壑和坡梁起伏的故鄉(xiāng),風(fēng)沙肆虐。
納林希里鎮(zhèn),其根溝二社是呼延展居住的村莊名字。
養(yǎng)父呼得福出生在新中國成立前的1948年,是柿子成熟的秋天,那時村子里的柿子樹多,十月的柿子已經(jīng)黃了,他的出生是家里的又一份收獲,又是長子,父親就給他起小名叫“得福子”“如意子”??上В淮梧l(xiāng)村車禍讓呼得福父母早早離開了人世,他有一個姐姐,姐姐沒有辦法給呼得福成家立業(yè),姐姐嫁人后,土屋子里的呼得福一個人活到35歲。
呼得福35歲上還沒有女人愿意跟他,寡婦也不跟他。姐姐懷著憐愛相交的復(fù)雜心情決定把最疼愛的長子送給弟弟。拉著長子的手,姐姐歷盡滄桑的肌膚下,深藏著怎樣一顆沉著、緩慢而溫暖的心跳,和擁有從容不變的力量。但是,姐姐不知道,從此,被各種各樣的心理誤區(qū)所阻隔,難以傾聽到彼此真實想法,往來中的親戚一下就變了味道。日常生活就多了一種防備、猜疑。呼延展作為兩家命運的巨大伏筆存在,一下子就覺得生活像一口藏著月亮的水井,常常被夢和理想一類的抽象之物所累。
接收了姐姐的長子,改名兒呼延展,從此和兒子一起很不適應(yīng)地生活在土屋里。
那時的呼得福看上去很顯歲月,方圓就近的女人沒有一個看得上他,原因很簡單,日子過得寒酸。呼延展的到來也算是呼家人在世上留下了一粒種子。
呼得福既當媽又當?shù)?,總體說來兩個角色轉(zhuǎn)換得不太好,互相換位得煩了就不怎么管這個兒子。一天做一頓飯,多添一瓢水,一頓飯吃新鮮,其余都是吃剩飯。
呼延展成長得不是太順,饑餓陪伴著,嘴唇因倔強而堅硬,像啄木鳥,面對蟲子致命的傷害,他說不出什么溫情的話,卻顯得格外自尊。和鄰居家的娃娃比較,熱鬧和呵護顯少,總是覺得家里少了啥,自己不存在,也害怕自己被別人認為不存在,說話的嗓門大,眾生喧嘩中高調(diào)表態(tài),笑聲也響亮。清脆的童聲響徹村莊的角角落落,并回蕩在人們的睡夢里。其實當時的山村是很原始很本真很熱鬧的,他家在通往村莊的出口處,又在村莊的最顯處,夜晚也是孩子們喜歡鬧騰的熱鬧地方。
呼延展的大嗓門兒成了一種笑談,甚至有人說他:“人窮志短就喜歡窮咋呼?!?/p>
上初中時呼延展就很少說話了,什么樣細小的幸福也不能抵消日子里那些沉默的災(zāi)難,沒有呵護,有些呵護看上去又很生硬。習(xí)慣做一枚無花果,在自己的世界里醞釀,沒有花朵凋謝時抒情化的凄涼,像啞巴一樣,承擔著宿命的倦怠和安靜,常以低頻的聲音和自己說話,別人聽不到。和自己交流的時刻是愉快的,從早晨到黃昏,然后只剩下一條朦朧依稀的小路,樹木漸漸隱沒,土屋門前暗淡得沒有了色彩和輪廓,只剩下移動著的東西能被看到,比如一只雞、一條狗,還有他十分厭惡的喝酒吃肉猜拳的聲音。
土屋對面的坡地上長滿了各種樹木,最多的還是柿子樹,樹木的春夏秋冬都會綴飾得五彩斑斕,很惹眼。
入冬,柿子成熟時,呼延展摘下柿子裝進口袋,搭車進伊金霍洛旗賣柿子,有時候遇見好運氣了也能賣幾個零花錢。柿子是呼延展童年的果腹口糧,常常因為吃多了食重得不排便。和正常人家的娃娃比較,同齡人中他就顯得矮。
養(yǎng)父呼得福是懂手藝的人,那些年,別人家修房蓋屋,套門窗的木工活計就由他來做。鄉(xiāng)下人眼窩淺,他對呼延展的成長沒有多少寄托,認為將來能種田糊口,能成家立業(yè)過成一家人就行了。
不期望,因此也就不大管這個養(yǎng)子。
冬天,大多的日子是被白雪包裹著,白天上學(xué),夜晚回到土屋,黑燈瞎火,冷鍋冷灶,點亮跳動的油燈,老鼠沖著亮,也出來找溫暖,雖然是友善的,但是想到有限的口糧被它們盜走,心里還是很難過。呼延展抓起炕上的掃炕苕把打過去,有一會兒沒有聲音,一會兒那聲兒就又響起來了。它們搶著燈光逗樂,在腳地上燒火準備的松柏枝、柴草、麻稈中,上躥下跳,快樂得不亦樂乎。
有幾次呼延展想去找媽,他知道姑姑是親媽。姑姑嫁在村東頭,針線學(xué)得挺巧的,還給呼延展補過衣裳。見了姑姑心里有說不出的喜歡,張口時想叫媽,姑姑說:“該走了,姑姑送你回你家。”
一句“回你家”拉開了距離。
呼得福給人干木匠活計,吃得好,偶爾也喝幾口散酒,慢慢的呼得福就有了酒癮。夜里回到土屋時人騰云駕霧,覺得自己在飛。情感大概是耐不住幽寂和野性的,喜歡熱鬧,人見了恭維兩句,想著手頭賺下的幾個錢,錢確實魅惑情緒,于是就去村里的小賣鋪買了酒喊了人,在土屋里繼續(xù)開始喝。
放學(xué)回家的呼延展看著土屋內(nèi)亂糟糟的猜拳喝酒人,心里不是滋味,自己就走到院子里看星星,想著,為什么姑姑一定要把我送給她的哥哥呢?當舅舅也許是好舅舅,當爸爸未必是好爸爸。寒冷的空氣中,腦袋十二分清醒,腳步不知道邁向哪邊。一只貓從土墻上爬過去,似乎是有一只蝙蝠在墻頭上夜宿,月亮的光照著貓側(cè)身抬起的爪子,他實在是消受不起這份難過,想來想去最難過的是土屋里沒有姑姑這樣的女人。
盼著養(yǎng)父也找一個女人來,有女人的屋子里不必動手就可以吃到飯菜。5歲前的記憶明亮,姑姑的院子里,尤其是傍晚,情境和心境都不一樣。越來越黑的夜,姑姑的笑聲,如一朵燦爛而怒放的花朵,被夜的浩大的寂靜烘托著,朵瓣清晰,讓院子里的人沉浸在難以言明的歡喜里,生活是芬芳的。
他記得姑姑拉著他的手說:“舅舅沒有娃,你去給舅舅當娃,舅舅是媽媽活在世上的娘家人唯一的親人,你是我的兒子,你得替媽媽去還債。從此你沒有媽媽了,只有姑姑,你喊我一聲姑姑?!?/p>
呼延展笑著喊:“媽媽,你是媽媽!”
姑姑打他的頭一下,不算重,“你喊一聲姑姑我聽聽好聽不?”
呼延展喊:“姑姑!”
姑姑落淚了。眼珠子和篩子眼似的,淚水滴落下來,濕了衣襟。
門外院子里有兩盆花,其中一盆花枝上打了苞,另一盆花枝上開放出花來,有紅的、紫的,還有幾朵是白色的,說是繡球花。折斷后有一股臭味,和舅舅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味道一樣。呼延展回頭看著媽媽喊:“媽媽!”
這一回姑姑狠狠打了他一個巴掌,很重,一陣劇痛,他心酸極了,開始哭,用眼的余光盯著外面的爸爸,院子里的爸爸不作聲,嘲笑什么似的說了一句:“黃姓的兒子就要姓呼了。”
呼延展由媽媽拉著手去見舅舅。村子中央的土路上有車輪軋出的轍子,走起來磕磕絆絆,路兩邊還殘留著馬糞,看起來很黑,路邊上有一只小動物已經(jīng)死去,看得出是一只貓,灰麻色的皮毛,腹部的毛色有些灰白,貓死去已經(jīng)幾日了,有一股臭味發(fā)出來。呼延展盯著貓說:“像舅舅,臭?!?/p>
舅舅在土屋的院子里等待很久了,一張八仙桌,桌子上是父母的牌位,舅舅坐在椅子上,比平常日子打扮得干凈,雙手交叉在胸前,嘴角扯起笑紋,看見姐姐領(lǐng)著“外甥”進來了,緊著坐在椅子上。跟著進了院子的村干部是證人,他們站立一邊。姑姑牽著呼延展走到八仙桌前面,要他跪下。呼延展跪下,磕頭,算是認祖了。
姑姑說:“喊爸爸?!?/p>
呼延展掉頭想跑,身后兩個后生拽住他,這陣勢嚇哭了他,他迫不得已喊了一聲:“爸爸?!?/p>
滿院子人喜笑顏開。呼延展也笑了,太好笑了。因為大家都笑。
這一笑從此改變了他的命運。
彼時彼境,院子里除了屋子里的猜拳聲,有的就是一些借著月光發(fā)亮的小昆蟲,最絕望的時候,所能擁有的,是自己曲起腿來的安慰。姑姑總是出現(xiàn)在黑暗中,悄聲說一些長輩對晚輩的教育,說話的聲調(diào)也不高亢,眼神溫和、微潤,輕顫的眼睛盯著呼延展,眼睛里的拒絕和躲閃很讓呼延展不舒服。
季節(jié)易逝,時間久了,呼延展又有點不太在乎了,也跟著土屋里的人吃肉猜拳,雖然不能喝酒,但是整個人很有意思,像喝酒人的兄弟一樣,利索有勁地代替醉酒的養(yǎng)父猜拳。
醉眼蒙眬的呼得福覺得這個兒子這樣下去會出問題。酒后的呼得福想慷慨陳詞一番,結(jié)果卻顯得少氣無力,但還是說了:“有劃拳的工夫去學(xué)習(xí)去,人家的爸爸有本事,你的爸爸沒有本事,人家的爸爸是親爸爸,你的爸爸是你的‘舅舅,我給不了你啥東西,跟著我喝酒吃肉行,我死了就不行了。你得好好念書,念書改變命運是中華民族的基本國策。你總得把我死了以后的生活過完吧?”
呼延展嘗試著喝了一口酒,結(jié)果把自己像破罐子似的甩了出去,一下子喝了有三兩酒。酒讓他不省人事,十歲的娃娃昏沉沉瞌睡了七天。村子里有人告訴呼得福說:“你兒子酒精中毒了?!?/p>
七天后呼延展醒了的第一件事,認為自己死了??赐廖葸€是土屋,明白自己還活著,黃土搭起的房子,加上一些稻草,一個火爐,一個桌子,一個土炕,這就是擺設(shè)。養(yǎng)父熬好的草藥湯擺放在桌子上,看著他醒來了,高興地笑著說:“我就知道光棍屋里的人命大?!?/p>
這時的天色大約已近黃昏,而黃昏是一天里最寧靜的時刻,土屋里的光線也漸漸暗淡下去,沉郁的顏色使土屋里的氣氛有些凝重。偶爾,老鼠跳出來試探一下動靜,它們停頓一下偷偷換口氣,并盡量地伸展自己的腿腳,流動著的空氣中有一股酒味道,這味道讓老鼠們興奮,它們開始跳著呼朋喚友,呼得福學(xué)著貓叫嚇唬老鼠:“喵嗚,喵嗚?!?/p>
一切停止了。
養(yǎng)父的另一面讓呼延展莫名其妙地歡喜。
呼延展小學(xué)畢業(yè)了,養(yǎng)父依舊出門去攬活。星期六呼延展去姑姑家,姑姑不在,姑父在屋子里坐著,姑父似乎是得過腦溢血,頭被醫(yī)生開過洞,及時把壓迫神經(jīng)的血給抽了,算是救了一命。姑父見了呼延展很高興。沒有聊幾句話,姑父便拽住呼延展的手,拉到一個立柜前,立柜的玻璃柜面上插著一張照片。姑父說:“你看,這個是你。你那時叫黃曉波?!?/p>
照片上黃曉波被媽媽抱著,頭上戴著黃帽子,一大家子身后是三間低矮的土屋。
姑父笑著說:“你媽媽抱著你,那時你三歲。”
呼延展看著三歲的自己,感到很尷尬,心里怪怪的,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他認為從來就沒有被女人抱過,哪想這張照片上的自己被親媽抱著。呼延展突然感覺到自己的身份很復(fù)雜,養(yǎng)父不想理清,姑姑不想理清,都有一個道理在里邊,這種復(fù)雜的親情關(guān)系恐怕自己也無法理清了。
呼得福路過姐姐的門前看到了這一幕,他認為姐夫是故意使壞,故意在一個孩子面前挑撥離間。有些生氣,回家后就警告呼延展,以后別去你姑姑家了,你那姑父一肚子壞水。
呼延展心里被一種深深的悲傷所籠罩,掀不開的感傷愁緒??粗患胰讼蛑鴥蓚€相反方向走,面對煩惱的問題又無法排遣。
沒有色彩的土屋內(nèi)沒有女人的影子,父子倆常常為一些小事左右。呼延展端著海碗吃一碗機器面,吃相不好,湯湯水水濺到了衣襟上,呼得福一巴掌上去了,“吃應(yīng)該有吃相,看你,又浪費水又浪費布,將來會有什么出息!”
如此大的世界,如此小的人生。
那些陰雨和陽光的往日,姑姑永遠不能再叫媽媽了。人生崎嶇的循環(huán)及記憶,那些短暫的快樂,呼延展望著養(yǎng)父,并無疼愛或感觸,他覺得力量不都站在他那邊。默默想:等著我長大了有你好果子吃。
父子倆在秋日亮晃晃的草原上走著,白色花,一簇簇點綴在盈然綠叢中。已經(jīng)長到養(yǎng)父肩膀處的呼延展,有意放慢了腳步。這些白色的花開罷草原就進入霜雪的季節(jié)了,草會枯掉,葉子敗光,朔風(fēng)吹卷,大地寒瑟,第一場雪總是不夠綿密。雪下過,大地上一片徹骨的寒冷和泥濘,呼延展長了凍瘡的手腳五歲之后就沒有進過暖意叢生的懷窩。霜雪過后,生過凍瘡的部位開始奇癢,接著就開始腫脹、開裂,周而復(fù)始。
呼得福送呼延展離開納林希里鎮(zhèn)其根溝二社,去伊金霍洛旗讀高中。
暮色蒼茫里父子倆并肩走著,他已經(jīng)高過呼得福的肩膀,腦袋和呼得福一樣平了。安頓好兒子,呼得福要離開伊金霍洛旗回納林希里鎮(zhèn)其根溝二社,臨走前他請呼延展在鎮(zhèn)上一家小飯館吃一頓飯,他自己喝了四兩燒酒。伊金霍洛旗到底比納林希里鎮(zhèn)大多了,夜幕下的街道上偶爾有幾處燈光,還有打著手電從街道上走過的年輕人。
走起路來有點頭重腳輕的呼得福,拍著兒子的頭說:“走,送爸爸到大路上?!?/p>
秋風(fēng)掠過頭發(fā)、樹梢、屋頂,呼呼作響。呼延展想起很久沒有這樣走路說話了,心里有放不下的念頭。偶爾有流星般的難過從心頭流過,想說什么又似乎還有一種芥蒂存在,似乎父子倆在演戲,所有的話說過,側(cè)過臉時眼睛里都閃著內(nèi)容。走過老墻根兒,青磚道旁的黃花開著,靜靜搖曳。黃色顯得飽滿,光照下讓人心動,讓人忽然又高興、又惆悵。帶著腐爛氣息的街道上,也許有養(yǎng)父的味道在里面,突然,呼延展開始留戀土屋子,土屋子的霉潮味道,養(yǎng)父的味道。從前,總想著離開土屋子,那樣,心就會暢快起來。現(xiàn)在離開了,老墻上的藤,和周圍行走的人群,此刻,也是擺脫了從前日子的自由,不知道為什么,又很懷念和養(yǎng)父在一起時的不自由。
吹過的風(fēng),透著一股涼氣。
呼延展說:“爸爸,天涼了,記得多加衣裳。”
呼得福說:“你只管好好讀書,讀好書考上大學(xué),運氣一改變,你就擺脫了農(nóng)門,就上了高速路了。那時候你就四通八達了。爸爸想辦法賺錢,讓你闖江湖去?!?/p>
呼延展突然感覺養(yǎng)父呼得福老是過著夏天似的,冬天對他從來都不覺得寒冷,因為酒,酒帶著天真的微笑等著他,酒如春陽溫暖著他,冬天不見他穿棉襖,有酒刺激的呼得福也不管呼延展穿不穿棉襖,認為男孩子凍一凍好,腦子容易清醒。
秋風(fēng)雖然涼爽,空氣中依舊有蒼蠅在飛,呼得福跳著騰空抓蒼蠅,左一下,右一下,完全忘記了身邊的呼延展。呼延展停下不走了,想說什么話的欲望又沒有了。
舞蹈著抓蒼蠅的呼得福丟到身后一句話:“等你考上大學(xué)了,我要買大缸大缸酒,排在納林希里鎮(zhèn)其根溝二社的土路旁,任由過路人隨便痛飲?!?/p>
呼得福舞蹈著人就埋入了夜色中。
呼延展望著那個小黑點,突然的有一柱手電光射回來,在空中畫了兩個圈,又射往前方,然后光柱又射回去,光柱跳躍著越來越遠。
這就是自己的父親。酒后的父親似乎還可愛一些。
一個又一個長長短短的過程連接起來的日子走遠了,細數(shù)有多少自己喜歡的時光在里面?有多少起起落落的復(fù)雜心情在里面?過程中,有時快樂到讓人沉醉,有時孤獨到無人分享,卻都是生活。把過往的日子收藏起來吧,好好讀書,爭取考上大學(xué)。
黑夜中樹的形狀很美,如彎曲的手臂伸向天空,樹梢是尖尖的,風(fēng)擾亂樹在天空的剪影,樹葉沙沙作響,有小鳥起落。天空中有月亮升起,深藍的天空慢慢變得墨黑。呼延展站在送別的路上看著空闊的遠方,想起了姑姑。
姑姑是可以和他敞開心扉說話的,每一句話都帶著暖意,帶著牽腸掛肚。但是姑姑的牽腸掛肚最后都要落在養(yǎng)父身上。
姑姑在暖陽里繡花,向晚的臉上浮泛著一些暖意,呼延展站在姑姑院子的門前,看姑姑手中的線越來越短,呼延展喊一聲:“姑?!?/p>
姑姑抬頭看是呼延展,總是一拍大腿,喊:“啊呀,來,快進來,我娃子。”有多大的事都會起身回到灶臺前燒火做飯,她知道呼延展的肚子如果不是餓了,娃不會輕易來姑家。
姑姑做下的飯永遠好吃,永遠有一種香繚繞在想像中。呼延展在姑姑家不想走,坐在姑姑身邊,溽熱的天氣里,連汗都不會出,不去想外面的暑氣,屋子里的香胰子味道繚繞在空氣里,真是叫人熨帖如意。姑姑一定要在稍坐片刻后趕他走,姑姑心疼兒子也心疼弟弟,手心手背都是肉。姑姑簇擁呼延展的熱情總是很短暫,洋洋春暉覆蓋呼延展的情緒總是很短暫,濃得化不開的,讓人踏實穩(wěn)定的屋子總是停留得很短暫。姑姑把沒有說出來的話,沒有表達出來的疼愛,全都用在一頓飯里。
很快,寒假就到了。寒假里藏著年,過年就要長一歲了。知識讓呼延展從更寬容的角度來理解苦難,理解那些憂傷到無聲的心靈。從過年那一天起,呼延展決定不作任何過激之舉。
但是,這個年過得很不愉快。
寒假時呼延展離開伊金霍洛旗回家,先是去姑姑家吃一頓好飯,磨嘰半天才要回自己家的土屋。
打老遠看見土屋大門口圍著鄰居,好像發(fā)生了啥事情,快速走近,看見是一個女人倚著大門要債。女人話鋒犀利,道理講到最后開始破口大罵,鄰居們來看稀罕,養(yǎng)父坐在門墩上,不時地攤開大手說:“欠下了,現(xiàn)在還不了,你再罵也是這樣的結(jié)果?!?/p>
呼延展問欠下多少?
女人豎起三根指頭,呼延展說:“300元?”
女人很不屑地說:“300算錢嗎?是3000,小子!”
3000元不是小數(shù)目,咋欠下的?
呼延展問呼得福。
呼得福說:“你專心念書,不管你的事情,欠下了總歸是要還,當下是沒有錢,會有錢的,不害怕也不丟人?;鹋_上有剩飯,去吃你的飯。人家來要錢不能不叫人家要,咱沒有錢,就應(yīng)該挨人家罵?!?/p>
女人越發(fā)得勢了,指著呼延展說:“小光棍,你家老光棍當初拿我的錢娶老婆,就因為怕你受委屈,不娶老婆了,結(jié)果錢也不還了。3000元,你記著,父債子還!”
呼延展從鄰居們嘈雜的議論聲中濾出一個眉目來,但是想不出是要娶這樣一個女人,土屋里真是缺少一個女人,但是,不缺這樣的女人。
看吵架的鄰居們悄聲議論說,“當初要娶上這個女人還不掀翻了呼得福的土屋?!?/p>
“這女人帶著兩個男娃,一起來呼家,哪有呼延展的好活?!?/p>
“女人不要臉,過嘴欠下的債也敢來要?!?/p>
“人家說呼得福睡了她呢??┛┛┛┛??!?/p>
呼延展心算了一遍,明白是養(yǎng)父想娶眼前這個女人,借了女人3000元和女人的父母提親,錢給女人父母放下了,親事也定下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呼得福放棄了。女人記得3000元錢是從自己手里拿走的,拿走的錢不僅僅是口頭承諾,是已經(jīng)成為事實。女人來要錢也不能說沒有理由,但也可以說沒有理由,女人的錢給了她自己的父親,錢還在她家里人手中。
呼延展說:“這錢記在我頭上,我還?!?/p>
女人斜睨著呼延展,她小瞧這個娃,屁大點的讀書人敢口頭承諾還錢,那得啥年月。
“想記在你頭上哇,那好呀,啥時還?不能超過明年,你還錢得連本帶利,少說也得還3500?!?/p>
呼得?!昂簟币宦曊酒饋恚窍胝f什么,又什么也沒有說,騰騰往院子中央走了兩步,又騰騰走近女人。女人“呼”一下鉆進了門里,胸脯挺得高高的,仰起臉正面看著呼得福,等呼得福再走近一步她就要發(fā)作了。
呼得福理短似的繞過女人,拉著呼延展的手說:
“不管你的事情,你是學(xué)生娃,只管念書考大學(xué)。”
女人突然“嘎嘎嘎”笑了,“還有命讀大學(xué)?哪有大學(xué)生轉(zhuǎn)生在這樣的窮土屋?!?/p>
呼得福不搭話,拉著呼延展回到土屋關(guān)上門。
外面的聲音慢慢就散了??湛盏奈葑永?,桌子上、窗臺上、腳地上蒙著的都是灰,屋子里寒酸的樣子想掩飾都掩飾不了。
呼延展穿過村子,碰見一個下煤窯的長輩,長輩叫韓貴余,此前也是光棍一條,現(xiàn)在鳥槍換炮了,娶妻生子,大冬天穿西裝走在納林希里鎮(zhèn)其根溝二社的村街上。見人發(fā)煙,一邊發(fā)煙一邊掏出一張濕巾紙翹起腳擦皮鞋上的土灰。大冬天,黑亮的皮鞋穿在腳上,濕紙一擦一層霜就蒙上,再一擦霜就厚了。
為什么自己不去下煤窯?呼延展想:如果可以賺很多錢,現(xiàn)在也是選擇一條路的開始呀。
沉悶而陰郁的午后,太陽像一把冷光凜凜的匕首,太陽在該消失的西天角上停留,一朵厚云攔擋了它,它很不服氣地斜逼出來,橫亙在納林希里鎮(zhèn)其根溝二社的上空。這時已是遲暮時分,辦年貨的人絡(luò)繹不絕走過,張家買啥啦李家買啥啦,過年的精氣神兒,從人們一圈一圈展開的笑臉上蕩漾開,跑來跑去的娃娃們臉上居然泛起了無數(shù)的小汗粒。
呼延展走往對面山坡上的樹林里,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臉通紅通紅的,是被冷風(fēng)凍得通紅,想著女人在門口要錢的場景,從五歲長到十七歲,自己好像沒有叫人好生尊重過。
空氣凝滯,一個不可知的未來在什么地方?他已經(jīng)好多年不大聲說話了,那些有爸爸有媽媽的同學(xué)一旦出現(xiàn)在他面前想邀請他做一件事,他都是視而不見,但是,他的骨子里很害怕孤獨并頑強地拒絕著孤獨。這個孤獨般漲潮的年里,他突然想逃離,想回到學(xué)校??墒菍W(xué)校已經(jīng)放假了,回去怎么辦?沒有同學(xué),沒有老師,空蕩蕩的學(xué)校里依舊是回憶伴隨。
呼得福割肉過年。買了紅紙要呼延展寫對子,對子的內(nèi)容大都是福滿門,福在哪里?苦難比歡樂給人的東西更多,這話在呼延展身上驗證了??嚯y是人生的底蘊,他把這個底蘊暈染得很厚。這個年和往常的年一樣,豐富了他對世界認知的閱歷,藍天下演繹著沒有結(jié)尾的故事,他把自己越發(fā)遮擋得嚴嚴實實。
正月十五過罷,學(xué)校就要開學(xué)了,還得回到學(xué)校,年齡不滿十八歲,沒有地方要童工。那個女人正月十五前一天又來過一次,是剛剛擦黑的黃昏。她站在土屋門口,呼得福叫她進來,呼延展不讓。女人宣稱不還錢不走人,眼珠子翻白倚著門,一股冷風(fēng)颼颼往土屋鉆。破天荒呼得福要呼延展去姑姑家躲躲,呼延展不走,似乎他已經(jīng)是這個家一員了,雖不能獨立撐持,但是遇見災(zāi)星來了他得在場。這一回是冷戰(zhàn),就等著女人沒趣。沒有哪個角色可以這般光明正大登堂入室,在呼得福諱莫如深的感情世界里,氣是永遠順不起來。
月亮升高了,女人被凍得渾身打哆嗦,不得已掉轉(zhuǎn)身罵著臟話離開了。
這一回合似乎是勝利了??粗o悄悄的院子,呼得福想喝酒慶賀一下,唯有酒可以送瘟神呢。
呼延展覺得養(yǎng)父是一堆提不起來的淤泥,有點太傷呼延展的自尊了。貧窮帶來的羞恥,連帶養(yǎng)父攪和一鍋難以下咽的感情雜燴,于一個青春年少的人來講,唯一的是離家出走。
呼得福也不攔他,任由他走。因為呼得福知道他是攔不住這個兒子的。
呼延展深夜離開土屋去往學(xué)校,冰冷的世界,什么時候內(nèi)心的陽光才能把過去的日子受到的委屈一點一點驅(qū)趕走呢?呼延展想把梗阻于胸的種種不適,盡量傾吐給一個人,這個人一定是姑姑。姑姑總是把這種生活現(xiàn)狀當作是一種積極向上的人生態(tài)度,總是站在自家兄弟的立場上,似乎對父母的愧疚全部轉(zhuǎn)換用來呵護這個弟弟了。
因為是凌晨,外面黑乎乎的,周圍的房子有的窗戶上有了些暈黃的光,窗戶兩邊的門上一團團紅色,看不清寫了什么內(nèi)容的對子給人一團溫暖,可那是別人家的溫暖啊。今天是正月十六,空氣中彌漫著鞭炮燃燒后的焦味,十五的高潮已過去,有打麻將聲傳出來,謾罵聲、甩牌聲、埋怨聲,所有的聲音都是人間的聲音啊。臘月天沒有化了的雪在夜幕下很干凈,他踩上去,咯吱咯吱響,空氣真好,洗凈了他身上的汗酸臭。
走到姑姑家的院子門前,睡眠中的門窗是黑的。此時的靜夜,獨自面對清白的月光,四野的雪華,假如命運在五歲時沒有任何改變,在這個屋子里,會發(fā)生什么樣的故事?此時的心里特別不是滋味。他覺得身后的村子,粗糙、愚昧、骯臟、落后,剛平復(fù)了的心情就突然風(fēng)波襲來,動蕩的生活幾乎要顛簸得他要爆炸了。假如說用孤零零來形容此時的他,真是再貼切不過了。
通往學(xué)校的道路上,呼延展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一點喜悅也沒有,一點期盼也沒有,對活著產(chǎn)生了根本性的質(zhì)疑,甚至覺得人活著的意義,傳宗接代的意義,許多問題在心里絞纏著、鬧騰著,找不到頭緒,看不清走向。這個寒假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像土壩上干枯的葉子,沒有活力,沒有水分,周圍沒有攔擋,只有風(fēng)帶著走,可是走到哪里才是頭???
大步流星走著,甚至覺得只有走才不會被生活拋到身后。
呼延展發(fā)現(xiàn)身后有人也在大步流星走,微風(fēng)里有一股酸臭味兒,靜夜里還有人在趕路,他回了一下頭,風(fēng)聲劃過耳際,他看到是呼得福,他肩膀上扛著一個蛇皮口袋,咧著嘴笑。他說:“爸爸給你拿著干糧和厚衣裳,你招呼不打走得急,不出正月天,冰天凍地的。往前走就到大路上了,就有班車了,爸爸送你上了班車就往回走,不耽擱你時間?!?/p>
正月天,呼延展感覺到了春意襲來,卻是在黎明的黑暗中。
高中第二年,呼延展十八歲了,正是情竇初開的年齡,他在自己的想象里,如癡如醉地與剛分配到學(xué)校帶語文課的女教師張小俏完成了一次初戀。
那個如抽穗的麥子般蓬勃生動又美麗的語文老師,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她在高中生呼延展的夢境中反反復(fù)復(fù)出現(xiàn)。
和呼延展一起讀高中的好多村子里的孩子不讀書了,各自尋找命運的去向,呼延展也開始心動,這樣讀下去會花很多錢,或者說真正的花錢還沒有開始呢。人生的挫敗感好像生銹的金屬一樣層層累積,到達頂點制造出硬的心,時時刻刻感覺想出逃,拋棄身后的一切。
村子里在煤礦工作的韓貴余捎話來,問呼延展愿意去煤礦不。如果愿意,煤礦現(xiàn)在招工,就某月某天在旗里集合往神木方向走。決定人生命運的時刻,從某種角度來說,其實是一種逃跑。
呼延展很心虛,對錯兩面的理由斗爭了好久,讀書也不用心了,成績急劇下降。但是決定啟程離開學(xué)校的那一刻,學(xué)校于他便不再有任何意義。
張老師從操場上走過,這是呼延展對初戀中的女友幻想的模樣,是可以用微妙的形容詞形容的名字。張小俏,近在眼前,遠在天邊。過早經(jīng)歷了人間磨難的呼延展很難過地打消了初戀的念頭。在他曲折的人生道路盡頭張小俏不會陪伴自己,她走的是筆直的道路,草原上的鮮花等待著她走近,她美麗、自信、善良,善良不是愛。自己在她面前就是一個賊,偷走她感情的賊。她對呼延展的誘惑是永遠的,一定不能被誘惑纏住了腳。
犀利的透視感撕開了呼延展的清醒,他決定離開學(xué)校走向社會,賺錢,改變命運。雖然舍不得學(xué)校,舍不得讀書改變命運的老傳統(tǒng)。但是,他現(xiàn)在必須放棄讀書,必須砍掉這個年齡任何滋生出的情感枝蔓。
呼延展迎著張老師走過來,面對值得崇拜和學(xué)習(xí)的老師,他不敢看那張臉,多么白凈的一張臉啊。平日里在學(xué)校很活躍的同學(xué)中間呼延展屬于那種有點拘謹?shù)膶W(xué)生,笑容也是收斂的,而此時,說話聲音更是如同攥緊的拳頭不愿意展開。
張老師知道他有話說,主動問:“呼延展,你有話要說嗎?”
呼延展說:“張老師,我不讀書了,要參加工作了?!?/p>
張老師驚訝得張大了嘴說:“怎么會不讀書呢?你學(xué)習(xí)一直很好,不讀書可惜了。是你家長不讓讀書了呢,還是你自己不想讀書了?”
呼延展說:“我自己不想讀書了。”
張老師說:“你先不急于下決定,明天你想好了再來見我,不讀書很容易,再讀書就難了。你爸媽同意嗎?”
呼延展躲避著,“同意,老師?!?/p>
說謊,有生以來第一次說謊。
那是十分難決定的一夜,月亮還沒有升起來,同學(xué)都去上晚自習(xí)了,宿舍里呼延展看著天空中閃爍的星星,人世間的歡樂為什么總是在別處呢?即使觸手可及也總是往往和自己無關(guān)。
張老師來宿舍找他,坐在床前的他多么不像一個男子漢。張老師白凈的臉上,笑容像月光一樣明媚。
張老師說:“我們出去走走好嗎?”
走在校園的林陰小道上,張老師問:“你一定要輟學(xué)嗎?”
呼延展說:“一定?!?/p>
夜色中月光出來了,他敏銳地捕捉到了張老師的惋惜。愛不應(yīng)該有惋惜,長輩才有。他一廂情愿喜歡張老師,現(xiàn)在,他必須肯定他的決定,不念書了。
有男老師喊張老師的名字:“張小俏,我找你呢!”
“就來?!睆埨蠋熍呐暮粞诱沟募绨蛘f:“你回家后再想想,還想讀書學(xué)校歡迎你?!?/p>
看著張老師急急遠去的背影,他失望、沮喪、懊惱,他甚至覺得,緣分就該是這么淺嗎?
第二天回到家,從難過中拔不出來的身子病了一場。
養(yǎng)父熬了幾服湯藥叫他喝,他很慎重也很認真地和養(yǎng)父說:“我不想念書了,這樣念下去不知道會有什么結(jié)果,還不如去煤礦,只要舍得下力氣錢不愁賺?!?/p>
呼得福說:“爸爸是想讓你讀書,你要是一定不讀書爸爸也沒有辦法。咱們家祖墳上壓根就沒有考大學(xué)這樣的風(fēng)水樹,不讀就不讀吧,讀了大學(xué)離開土屋,你哪里還能回來?爸爸舍不得你走遠,也許是爸爸不對。你自己決定吧。”
童年到少年,土屋里的氣息,養(yǎng)父某個眼神,以至于腸胃的饑餓感,在土屋中他甚至沒有接受過一次長輩的撫摸,他渴望被父親和母親撫摸,渴望土屋里的笑聲,渴望太多正常人家的東西,從眼前掠過的是與四季并無多大關(guān)聯(lián),與顫動不定的陽光也沒有多大關(guān)聯(lián)的孤獨和寂寞。
此刻,他迫切想逃離,想去煤礦。
2002年夏天,呼延展由村子里的煤礦工人韓貴余引領(lǐng),前往榆林榆家梁煤礦下井。
出門時養(yǎng)父送他到大路上,等班車的空余時間,養(yǎng)父說:“注意井下的突發(fā)事件,多長幾個心眼,想著還有土屋呢?!比缓鬀]有話了。
呼得福底氣虛得不敢說還有自己。
班車蕩著一股塵開過來,呼延展上了車,在玻璃窗戶上瞧見養(yǎng)父往班車上張望,車門合上了,他也合上了自己的眼。
心里說不清楚是什么滋味,他不想看見養(yǎng)父,甚至討厭他,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
往榆林方向的山路,一拐接著一拐,他將臉扭向窗外,窗外的景色于他沒有多大關(guān)系?,F(xiàn)在就要和自己的此前告一段落了,說不上高興還是難過。
韓貴余說起他的養(yǎng)父,笑話呼得福一輩子不干正事,人活得含糊、懶惰,一人吃飽全家不饑,到底沒有親生養(yǎng)過不懂得疼人。
呼延展第一次用“那人”說養(yǎng)父,對自己以往生活充滿了語言上的抱怨。
呼延展說:“那人,就那樣了?!?/p>
在車廂內(nèi)嘈雜的環(huán)境中,呼延展希望韓貴余沒有聽明白他的話。他低下頭看自己的背包,拉開拉鏈,看見有塑料袋子騰出一股熱氣,仔細看是煮熟的雞蛋。在嘈雜聲和簌簌作響的塑料袋面前他停頓了片刻,默不作聲,想哭。
拿出雞蛋剝好遞給韓貴余一個,遮掩什么似的說:“趁熱乎吃?!?/p>
兩個人吃雞蛋,雞蛋味道彌漫了車廂。有人喊:“誰在吃雞蛋?臭死了。”
韓貴余掏出濕紙巾擦擦手,看都不看說話的人,長脖子往前伸了伸,說:“我十分厭惡說雞蛋臭的人,能每天吃一顆雞蛋的人恐怕也不多吧?放屁臭不臭?拉屎臭不臭?腳氣臭不臭?自身的臭看不見聞不到,再瞅瞅自己的長相,叫鞭子抽了似的,一身窮酸還嫌雞蛋臭。窮命富顯擺,有能耐的坐小車去,坐班車還尼瑪嫌棄雞蛋臭。”
滿車人不說話,說話的那個人紅著臉脖子扭向車窗。
韓貴余又來了一句:“蒼蠅落在玻璃上了,小心有光明沒前途噢?!?/p>
一車人又開始笑了。
車廂里的人群頭挨著頭說話,不說話的便睡覺,睡覺人身體向某一個地方傾斜,忘記了是在車上,頭一歪人掉在了車廂地上。
車到礦區(qū)路邊停車,下車的人就呼延展和帶他的人韓貴余。心里空,但又一直騷動著、撲騰著、掙扎著。和礦區(qū)對接上后,做了簡單的資料填寫,呼延展就被分配到井下當打雜勞務(wù)工。
呼延展問人家一個月多少錢。
對方頭都沒有抬說:“一天十七塊四毛?!?/p>
簡答在心里換算了一下,呼延展有點不高興,日子像扔進了一個巨大的石子,來時路上他知道韓貴余一個月賺五千塊,自己一天才十七塊四毛,他的心幾乎要爆炸了,發(fā)現(xiàn)自己一點喜悅的感覺也沒有了,一點成功的期盼也沒有了,是安于當下,安于現(xiàn)狀呢?還是走,還是回去繼續(xù)念書?
對方看他臉色不好,更加難堪地說:“你沒有高學(xué)歷,在煤礦工作,一,憑仗的是高學(xué)歷;二,憑仗的是吃苦精神。既沒有高學(xué)歷又沒有吃苦精神,你還想天上掉餡餅賺高工資?不想干就走嘛?!?/p>
呼延展知道自己不能走,正如對方所說,雖然沒有高學(xué)歷,但是有吃苦精神。
第一次下井,走了大約半個小時,黑咕隆咚的井下作業(yè),一待就是大半天。黑,對呼延展的人生方向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質(zhì)疑,甚至懷疑,自己所追求的那些東西是不是應(yīng)該屬于自己?所有追求是不是有意義?在黑暗中,他已經(jīng)理不清自己的思路了,許多問題再一次來到心中攪纏著。中午12點有班前餐送到井下,他的肚子餓得咕咕叫,他奇怪其他勞務(wù)工難道肚子不餓嗎?為什么他們裝著沒有看見似的繼續(xù)干活?
呼延展不管,上前拿起碗準備打飯,從一個地方伸出一只拳頭,來不及反應(yīng)的呼延展?jié)L在了地上。
“這是正式工的班前餐,你們他媽的也配?”
呼延展想逃出這黑,但是,另一種黑,也許會永遠伴隨他。掘進隊的機器嘈雜聲、打罵聲,所有黑暗中的事物都在行走,都是流動的,都是不可能停頓的。誰要想停下來,誰要想歇一會兒,誰就會被遠遠地拋到身后,再也跟不上。
如果你沒有下過礦井便不知道井下事。黑籠罩了一切,黑煤的墻沒有黑影,黑甚至可以淹沒人們的羞澀,如果你愿意分享大自然的賜賞,將世間一切憂煩滌除蕩盡,那么黑可以讓你剝下身體上所有累贅,還原赤條條的自我。
井下8個小時,下午4點出井后他看到了陽光、藍天,他開始哭,泣不成聲。洗澡、吃飯后回到宿舍,他坐在床上想,要不要回去繼續(xù)讀書?考大學(xué),將來上內(nèi)蒙古大學(xué)一直是他的夢想。
呼延展卷曲著身子,腦袋伏在膝頭上,他睡著了。窗戶上的一縷晚夕照在他身體上,有微風(fēng)推開窗戶給他一縷涼風(fēng),涼風(fēng)輕輕撩動他的頭發(fā)。微風(fēng)里有一股清甜的野花香氣,他夢見養(yǎng)父買了十只羊,有三兩只羊羔,它們在野花香里抬起頭,咩咩叫著。草原上的羊群、養(yǎng)父、繡花的姑姑、土屋前落下的馬糞,睡夢中他的思維變得異常敏銳活躍,各種美好圖景也紛至沓來,同時心里也產(chǎn)生了一種暖暖的感覺,幸福的滋味一瞬間填滿了他的內(nèi)心。
睡夢中故鄉(xiāng)在他的心里占據(jù)著多么大的比重。雖然他從心里不斷地厭惡它,為它的破陋而羞愧而煩躁,但是骨子里肺腑里的思念其實已經(jīng)被攻陷被占領(lǐng)了。他醒來的瞬間,發(fā)現(xiàn)自己很絕望,又有一種擺脫故鄉(xiāng)如釋重負的感覺,先前思來想去不得要領(lǐng)的事,似乎一下子全解決了,既然選擇了吃苦耐勞,心里就應(yīng)該充滿力量和自信。
他躺好開始認真睡,對待自己的生活和工作,認真才是他今后的方向。
一年后,呼延展調(diào)往榆林補連塔煤礦。
此時,身上依舊背著3000元債務(wù),不,是3500元。這回去補連塔煤礦是到一線采掘隊,工資相對提高了一些。
錢于他很重要,省著花,必須省著花。
可是,屋漏又遇連陰雨。他的養(yǎng)父酒后駕駛別人的三輪車翻到坡溝里了。
呼延展回到納林希里鎮(zhèn),回到家,這是出門工作后第一次回到土屋。
摔壞的三輪車在自己家院子里放著,拐著腿的養(yǎng)父拄著拐杖,臉上結(jié)著紫紅色的傷疤??匆娺M屋的呼延展,眼睛里躲閃著什么,卻也是迎門咧開了嘴笑。
院子里有十只羊,和呼延展夢境中的一模一樣,羊吃著割回來的青草,有人來協(xié)商買羊,似乎是賣了羊要賠人家的三輪車錢。
呼延展坐下來,院子里一股羊膻味兒,那是富裕的味道啊。
呼得福說:“都是酒鬧的,我以后不喝酒了。酒后人的膽子大,開著人家的三輪車跑,結(jié)果出事了。不過連累不到我娃,我在你工作后給人做木工活賺了倆錢,買了羊,繁殖養(yǎng)殖,木工活眼看就沒有人需要了,都用塑鋼窗,誰還稀罕我這半拉子手藝活?!?/p>
人能夠懺悔真不容易,不但要心里有勇氣承認自己錯了,還真需要有羞恥才會思想進步。
呼延展讓買羊的人明天再來,說我們父子倆得合計一下。買羊的人抽了幾根呼延展遞過來的煙,說了一些閑淡話,約定明天再來的時間,拍拍屁股上的灰土走了。
那時的夜晚,白天忙于生計的人們顯得異常親切。呼延展希望放下白天的不快,解開生活的枷鎖,敞開心扉和養(yǎng)父來一次長談。
他看到養(yǎng)父從黑暗中拐著腿走回來,手里吊著他的摯愛:酒。生活的奢侈品是養(yǎng)父從小賣鋪賒來的,賒欠對養(yǎng)父來說,只要是為了嘴,一切賒欠都值?;貋淼穆飞虾舻酶R宦泛傲舜謇锏膸讉€酒友,今夜喝酒的由頭足,因為兒子呼延展回來了。
喝酒吃肉,呼延展回來時路上就買了肉。養(yǎng)父大刀闊斧煮肉,煮的是兒子買回來的肉。土屋子一時彌漫出肉香、蔥蒜、花椒、大料的香氣。前后進屋的鄰居尋找位置坐下,有人用嘴咬開酒瓶蓋子,先喝了一口,說:“好酒!”
呼得福用筷子夾著煮熟的一塊肉擱碗里讓呼延展吃:“來,第一次吃上了兒子孝順的肉,這第一口香得兒子先嘗?!?/p>
濃郁的肉香味兒沖鼻而來,呼延展口水泛起又咕嚕咽下。
呼延展倔強地把端在手里的碗放到炕上,臉扭向門口,那一瞬間他忍著情緒,甚至想一輩子不吃肉。
屋子里的人把腦袋側(cè)向呼延展,眼睛在黃昏的光暈里射出不理解甚至討厭的光。呼延展打了一個寒噤,身體有些緊縮,有兩個人坐在稍遠的腳地上盯著他看,炕上側(cè)臥著兩個說閑話的人,還有一個靠窗戶,雙手壓在胸口上,像是胃痛,看呼延展的眼光是不屑和疑惑的。
門開著,黑暗的遠處有羊在走動,摔壞的三輪車顯影出一個黑色的輪廓,呼延展沒有打招呼堅決地沒入黑暗中。獨自一人走著,這時的夜不再恐懼,人不再孤獨,他和夜較真,任由淚水跌落??拗叩焦霉眉议T口,姑姑家門口停著豪車,他在夜色中聽見了屋子里的歡聲笑語,燈光是柔和的。
他停下腳步站在院邊,夜晚是回憶往事的最佳時間,而此時的夜空,新月如鉤,鉤在一叢綴滿情愫的相思樹叢外,鉤出夜色的無限委屈。
一個完美的富裕的充滿歡聲笑語的家,這個家不屬于他,站在窗外的他走不進去,已經(jīng)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他必須認命擔當。
回到土屋,見酒沒有命的酒徒們早已忘記了呼延展絕然離開的樣子,酒正酣,猜拳聲此起彼伏。呼延展坐在他們面前,很認真地說:
“你們都是我爸爸的朋友對嗎?”
幾個人停下往嘴里運輸肉的筷子,很天真地看著呼延展,很認真地點點頭。
呼延展說:“是朋友可不能是酒桌上的朋友,還應(yīng)該是生活中的朋友對不?”
“那是,當然了。”他們異口同聲回答。
“既然是朋友,那我們就說說‘朋友這兩個字吧。知道不,朋友里面有一半是‘撇,是歪的,或者說是邪門歪道,也能說是歪門邪道。有一半是‘豎,是正的,或者說是正人君子,也能說是光明坦蕩。但是,最重要的是有一‘撇,不敢小瞧了這一撇,有可能是遭難了,朋友撇下你就走,這就告訴了小心交友,不然最后只會落下一群酒肉朋友?!蟮亩亲永飱A了那么多雨水,那就是交友不慎藏在肚子里沒有辦法說的淚水啊?!?/p>
幾個人搖著頭表態(tài)說:“不能只是酒肉朋友,遇難了當然要幫?!?/p>
呼延展說:“我也覺得我爸爸跟前的人都是遇難幫得上忙的朋友。好啊,今夜咱們朋友們商量個事兒。我爸爸摔壞了人家的三輪車,人家是新三輪車,要求賠償。當然是應(yīng)該賠償。但是,因為我們家窮,拿不出這么多錢,一時賠不起。我爸爸想賣了羊賠三輪車,羊還小,何況羊也是長流水樣的收入,因為羊能夠繁殖。我就想和各位朋友說一下,煩請大家?guī)兔μ嫖野职诌€上這個錢,多則一年,少則三個月,我就能還了大家。你們看看誰愿意出手幫我們家解決這個燃眉之急呢?”
正往嘴里夾肉的人快速夾了兩筷子,不說話,倒是呼得福說話了:“不是大事,賣了羊也還得起。你們愿意借我這個錢,當然了,朋友一場,那是更好不過?!?/p>
一個朋友站起來突然“啊呀”喊了一聲:“我忘記了,我家的豬圈還沒有擋好,再說再說,我先去擋豬圈?!?/p>
一個朋友說:“怕是豬圈里的豬早跑了吧?你一個人哪里可以攔擋得了豬,黑燈瞎火的,我跟你去搭個伴?!?/p>
各種借口說出,一屋人就散了。
呼得福用難過甚至孤疑的復(fù)雜眼光看著呼延展,腸胃的難受和頭的眩暈,使呼得福很難維護那點想笑的尊嚴,胸口的胃酸在不停往上冒,他蹲下去,蹲在地上很長時間。
呼延展收拾鍋碗,蹲在地上的呼得福說:“他們還要來,還要來喝酒。”
呼延展不動了,陪同養(yǎng)父在灰暗的燈光中等朋友回來。
凌晨,或者已經(jīng)接近黎明了,土屋里孤獨的父子依舊坐著。呼延展支撐不住和衣躺下睡了。
一覺睡到半上午,屋外來要三輪車錢的人和買羊的人,他們大聲說話聲驚擾了呼延展。
走出門外,看到買羊人趕著羊正要出門,呼得福手里握著賣羊的錢,正蘸著口水一張張數(shù)錢。毀壞三輪車的人等著,一臉愁容,嘴里嘟囔著這事讓他耽擱了幾天工夫少了多少收入,新三輪車又一下子買不回來,這事叫人惱火。
說話的這個人穿一雙泛白的軍用膠鞋,褲管用兩只夾子捏著,顯得又土氣又別扭。呼延展很奇怪,問他為什么要這樣打扮?
他說:“這幾天沒有電動三輪車了,就用人力三輪車拉人,這樣捏住褲腳一是防備快踩時褲管絞進鏈子里去,二是跑起來風(fēng)不往襠里鉆。當然了,夏天不怕風(fēng),主要是冬天?!?/p>
聽他這一說呼延展就想到了冬季,凜冽的寒風(fēng),雖然許多人都裹著厚厚的冬衣,但是,那些蹬三輪車的人,裸露的臉卻像被誰給抽了一頓鞭子,為了養(yǎng)家糊口的幾個錢,手和臉紫皮蘿卜似的,都是為了活下去,更好地活下去,想想都很難受。遲疑了一下,要趕羊人停下趕羊,他問了電動三輪車多少錢,也不二話,從口袋里掏出錢遞給對方,然后不好意思地掏出兩包煙給了趕羊人,叫他留下羊,羊不賣了。
蹬三輪的跳上車牽起衣襟,在臉上抹了一把灰,用力瞪著往坡上走。半坡上有點陡,蹬著蹬著輪子就轉(zhuǎn)不動了,他向前俯低了身子,高抬起屁股,往踏板上加力,這邊的娃娃們喊著:“退下來了,退下來了!”只見他往踏板上用勁加力,他的褲條小,因為用力,屁股輪廓分明地凸起來,尖尖的臂瓣,深深的凹槽。一番艱苦努力后,終于還是停下了。
他跳下車回頭和呼延展招招手,手扶著龍頭推上坡。一跳兩跳,異常輕快地跳上車,打了一聲呼哨,一下子就不見了人影。
呼延展安頓好家里事急急往礦上走,因為神東礦下達了一個文件,他們這一批勞務(wù)工要轉(zhuǎn)正了。
說是轉(zhuǎn)正,其實也就轉(zhuǎn)25人,但是考試的有970人參加。
這是第一次改變自己的身份。只有考好,機會才是平等的。機會一定會給那些努力的人,但是,就怕機會也有走神的時候。
呼延展心里對這次考試是下了賭注的,如果970人的考試自己能考第一名,就一定能考上大學(xué),從小,心里的夢想就是考上“內(nèi)蒙古大學(xué)”。假如考不上第一名,他也認命?!白孀诘膲瀴L上沒有那塊風(fēng)水”,養(yǎng)父說過的話。任何一個人對他說過的話都不在意,養(yǎng)父的話他在意??赡苋魏问虑榈阶詈?,親人的對抗最重。
考試下來等分數(shù)的階段,第一個報告他消息的是,神東礦賓館從伊金霍洛旗招聘來的服務(wù)員郭彩虹。
郭彩虹在賓館聽判卷人議論這次轉(zhuǎn)正的勞務(wù)工,第一名考生其實超越了第二名三十多分。第一名考生是下了功夫的。郭彩虹就試探問第一名考生叫什么名字、是那里人。礦上的中層領(lǐng)導(dǎo)也不避諱什么,告訴她是伊金霍洛旗人,叫呼延展。
郭彩虹驚訝得沒有顧得上多說什么,趕緊給呼延展打電話告訴他這件天大的喜事。
電話里的呼延展很平靜地說:“我如果報考內(nèi)蒙古大學(xué),那一定是可以考上的?!?/p>
郭彩虹說:“老鄉(xiāng),你是不是聽到消息激動傻了?內(nèi)蒙古大學(xué)管你屁事?”
呼延展說:“充分可以證明我能夠考上內(nèi)蒙古大學(xué)啊?!?/p>
郭彩虹很失望地放下電話,她覺得這個老鄉(xiāng)腦子有問題,榆木疙瘩,怎么可以老說內(nèi)蒙古大學(xué)。鉆牛角尖的人也許是天才,但是,這種天才不交往也罷。
神東礦的下井坑道正對著一棵柿子樹,柿子樹在整個冬天的嚴寒里枝柯蜷縮在一起,它們扭彎曲折的形狀,似乎是在收縮保留生命的心力,等著來年春天。下井工人每一次下井時都要看它一眼,有些時候它的樹枝上會掛著幾十個柿子,樹上的殘葉子落光了,柿子火紅如朝陽,似乎是每一個人都知道樹上有幾個柿子,跌落一個都躲不過他們的眼神。
柿子樹是地面上的風(fēng)景樹,也是礦井工人的季節(jié)樹。
神東礦的人都知道呼延展和自己拗著勁,尤其在那些真的大學(xué)生面前,鼻孔朝天看他們是他的特點。但是,他真的不是大學(xué)生。
沒有人能夠知道他為什么要這樣對自己的身份認定如此認真。他是一個高中沒有畢業(yè)就下煤礦的井下工人,每每對新來的井下工人說教時,就一定要肯定自己是大學(xué)生。
從轉(zhuǎn)正那一天開始,呼延展就是“內(nèi)蒙古大學(xué)”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了,誰都不能在他面前否定。
井下的所有機械設(shè)備,只要正式工會的呼延展都會,人心就怕長眼睛,多看多學(xué)是他超越他人的最后本事?!斑@世界上只有不學(xué)的,沒有學(xué)不會的?!彼谌沼浿袑懴逻@句話。
2006年2月份,呼延展拿到手的轉(zhuǎn)正工資是6000元,此時他已經(jīng)是采掘二隊的副班長了。工資由1000元變成6000元,雖然說不是一個數(shù)能夠讓人高興,但是,多一個數(shù)的工資絕對可以讓人高興。其實在2005年神東已經(jīng)取消了兩極化的工資待遇,但是正式工是一張貼了金箔的名片,績效工資還是高過了勞務(wù)工,更何況,正式工有如高中考上大學(xué),也很叫人揚眉吐氣呢。
拿到工資的第一時間,呼延展請班里所有人吃了一次大餐,讓班里的勞務(wù)工沒有轉(zhuǎn)正了的人點最貴的菜,他要奢侈一回,為自己的努力,也給他們一個動力。
貴菜當然是葷菜,開吃的那一瞬間他想到了養(yǎng)父。
也是用第一個月工資,呼延展請了在神東礦工作的老鄉(xiāng),老鄉(xiāng)中有郭彩虹,本來她不想?yún)⒓?,好奇讓她參加了這次聚餐。
郭彩虹因為這次聚餐,發(fā)現(xiàn)三十歲的呼延展還沒有成家,自己也沒有找到對象,聚餐中有人起哄,呼延展就要了郭彩虹的電話。其實,郭彩虹對呼延展第一次碰面并沒有火花,一個小個子,大眼睛,說話快速,嗓門大,說話的中間突然就來了羞澀。
趁著沒有人時郭彩虹還逗了他一句:“大學(xué)生,祝賀你又中了狀元。”
呼延展?jié)q了一個大紅臉,說:“我的成績就是大學(xué)生的成績,我就是大學(xué)生?!?/p>
一時間,突然給他的表情打動了,一個愛紅臉的男人,寬寬的額頭發(fā)出一圈潔凈的光芒。郭彩虹被呼延展這副自信、頑強的精神震呆了。郭彩虹屏住呼吸,不敢說話,周圍顯得非常安靜。
為了打破這安靜,呼延展像是和親人傾訴一樣,“我曾經(jīng)想過,一個人一生的努力未必能行,農(nóng)村娃進礦,和一個大學(xué)生的差距是必然的,他們付出過、努力過,因此,我不敢期盼我成功。在井下,我對我的目的產(chǎn)生了根本性的質(zhì)疑,我在這個世界上找不到供我稍息的地兒,都在往前行走,我不敢懈怠。看到周圍的同學(xué)一個個憑著各種關(guān)系紛紛逃出樊籠,看到過去的那些并不怎樣的同學(xué)突然之間呼風(fēng)喚雨,心里特別不是滋味。我只能一步一個腳印,不敢有絲毫誤差往前走。你理解嗎?”
分別時郭彩虹說:“我理解你,也理解你為什么說自己是大學(xué)生?!?/p>
呼延展懷揣著正式工人的第一個月工資,回到內(nèi)蒙古鄂爾多斯市伊金霍洛旗,納林希里鎮(zhèn),其根溝二社。
站在自家的土屋門口,呼延展面帶笑容,很真誠地和年老的養(yǎng)父說:
“爸爸,我轉(zhuǎn)正了,拿了第一個月工資,我請你吃飯,我們喝酒吃肉,我要和爸爸醉一次?!?/p>
呼德福驚訝得張大嘴說:“你轉(zhuǎn)成正式工了?”
呼延展說:“爸爸可以通知那女人了,叫她來拿錢,我是回來還她錢的,還了錢,從此咱們家就不欠外債了,爸爸也不用外出給人家上門做營生了?!?/p>
呼得福吃驚地站在土屋門口,看著笑容滿面的兒子,平生第一次沒有抵觸情緒的邀請,讓呼得福流下了兩行老淚。
父子倆往伊金霍洛旗去吃飯,路過那個女人家決定進去放下錢。
呼得福說:“這錢不該給她,壞女人,你不管這事,讓她上門鬧一輩子,看她丟人敗興不。”
呼延展停下腳步,很認真地說:“我們也丟人敗興啊!我就想不讓土屋里的人在這個世上叫人看笑話,還她,把她的丟人敗興還回她?!?/p>
父子倆不說話了。路過女人的村莊,父子一前一后走進去。女人看見是來還錢了,沒有想過能得到這錢,她也就是打棗呢,有一桿子沒有一桿子的打兩下,這么說真是來還錢了?
呼延展遞過錢說:“3500?!?/p>
那女人不相信是3500 ,不讓他們父子走,他們也不走,等女人蘸著口水數(shù)錢,連著三遍,女人抬起頭來說:“等下,我給你們父子倒口水喝?!?/p>
呼得福說:“不喝了。兩清了,咱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了?!?/p>
女人身上穿著一件新買的上衣,大了點,不太合身。褲子是瘦腿褲,顯然是洗過多少遍了,還有許多線頭長出來,有些泛白,褲腿還挽著,卻又長短不齊??此麄兏缸右?,又忙不迭從桌子上拿煙,急急撕封條,卻又找不到封口,翻來倒去尋,開了封又摳不出煙來,手顫著。
呼延展讓她別拆了,向她擺擺手要走,女人兩步三步趕到他們父子倆面前,非要把煙遞到他們嘴里。呼延展躲避著,看見養(yǎng)父張開嘴由女人放進去,女人又找著打火機點燃靠近,兩只大奶子故意掃了一下呼得福,呼得福嘻著,迅即伸手在呼延展不注意時抓了一下女人的奶子。
女人大聲說:“來呀,顧得上就來串門。”
呼延展臉上的表情已經(jīng)很尷尬了,他很不高興地把手里的煙重重放在桌子上,扭頭走開,呼得福也跟著走開。
身后的女人用很含糊的話在挑逗呼得福,呼得福背轉(zhuǎn)手,用一種手語和身后的女人說話,叼在嘴里的香煙熏得他的眼睛難受,想吐掉煙頭,結(jié)果唾沫沾牢了嘴角,他縮回手用勁撕扯了一下,嘴角就破了。
這時候說什么話都很多余,呼延展甚至后悔回來請養(yǎng)父吃飯,或者說后悔來還錢,但是不還錢終究又是一個事情,他想,這事就這樣快點結(jié)束吧。
父子倆搭車到了伊金霍洛旗。進了飯店,呼延展問養(yǎng)父:“爸爸想吃什么?想吃就要,只要伊金霍洛旗有。”
呼得福也不是舍得花錢的人,他說想吃“油糕、羊肉,要一瓶蒙古王”。
呼延展按照呼得福所點,又要了一份牛肉。
菜很快就上來了。急不可耐的呼得福夾了一塊肉送進嘴里,大口嚼,并沒有咽下,等了半天說:“這肉燉得難嚼,我吃塊油糕?!?/p>
呼延展打開酒,倒了兩杯,看了半天酒,想要說的話說不出口,想說養(yǎng)父撫養(yǎng)自己不容易,可就是說不出口。
遞一杯給呼得福,父子倆碰了一下,一口干了。
呼得福說話了:
“我是會木匠的人,我沒有給你打下一件家具,總想著有機會,可是現(xiàn)在沒有機會了,一來人家都不時興手工活了,二來我的眼睛壞了,看不清走線,身體也越來越糟糕。在納林希里鎮(zhèn)其根溝二社,我是會掐算好天氣的人,婚喪嫁娶也有人來找我,可我兒子的任何日子都不敢算。爸爸覺得你該找對象了,爸爸要別人算了一下,人家說今年有成?!?/p>
呼延展說:“八字還沒有一撇呢,聽他們瞎算。”
呼德福說:“我也掐算了一下,爸爸不能說,就怕那個日子算壞了,會和爸爸一樣。爸爸就想兒子有個家,家里有女人,一輩子,咱們父子的日子就是灰鍋冷灶啊。不過,現(xiàn)在看來世上的日子都是好日子,我哪里能夠想到有一天我兒子請我喝酒吃肉,這日子說到眼前就到了?!?/p>
呼延展看到養(yǎng)父已經(jīng)不是當年意氣風(fēng)發(fā)的養(yǎng)父了,喝酒也少了,吃肉更少,似乎半天都不動筷子,酒和肉在眼前擺放著,也就是一個氣氛。
呼延展說:“爸爸,你從前可不是這樣,酒肉放在眼前就沒有命了?!?/p>
呼得福說:“人是活年輕,老了,器官也老了。就算是有幾根花花腸子作怪,也只能耍個花架子。爸爸現(xiàn)在心里就想著抱孫子呢?!?/p>
一頓飯吃完天就黑實了,呼延展在伊金霍洛旗登記了一家不大的賓館,賓館有熱水,呼得福一輩子沒有洗過澡,洗洗身上多半輩子的泥,也讓他舒服舒服。
洗澡出來,呼得福不好意思地說:“不怕你笑話,爸爸身上的泥也沒有你想像的那樣子厚,淺淺的一層。有錢了真是好,一天洗一次,唉,一輩子要浪費多少水呀?!?/p>
呼延展笑,呼得福也笑,兩個人的笑都控制著,生怕一動便又要生出什么幺蛾子來。
回礦上的路途中,呼延展莫名其妙去了一趟郭彩虹家。
郭彩虹家在伊金霍洛旗新廟鄉(xiāng)邊家壕。事先沒有想太多,就是腳步帶著自己感覺找了一個方向。
邊家壕是一個有些臟卻令人親切的地方,一路上有熟悉的三輪車在跑路?;鸩窈幸粯舆B過去的房子,有見縫插針的小飯店。這里的土屋子少了,也許是因為煤炭,土屋子推掉起了磚屋。村子里的狗多。真是呀,滿街滿巷子的狗,狗不怕人,也不咬人,悠然自得地串門、逛街,儼然是邊家壕的主人。因為是夏日的午后,一路上樹陰下貼地睡著一些老人,一條巷道蛇行,由此走到路的盡頭就是郭彩虹家。
提了水果、奶制品,在稀稀落落的眾人目光中走往郭彩虹家,說不清為什么呼延展有點忐忑。遠遠發(fā)現(xiàn)郭彩虹家是紅磚樓,剛蓋起的紅磚樓有點讓呼延展羞于前行。不過還是鼓足勇氣走進了郭彩虹的院子。她媽媽洗衣服,爸爸則坐在一邊修理一個什么零件。
看見有陌生人進來了,放下手中的活計迎著笑臉緊著打招呼。這邊,呼延展先自我介紹說,“叔叔、嬸嬸,我叫呼延展,和郭彩虹是一個礦上的老鄉(xiāng),回家路過來看看二老,沒有啥事情要說,看一眼就走呀。順便,都是順便的事。”
郭彩虹父母對視了一下,覺得順便來看看有點理由不充足,卻語無倫次。可也不知道說啥好。就問了一些呼延展的情況,郭彩虹的情況,還有礦上的情況。問罷,一定要留呼延展吃飯,他執(zhí)意不吃,說外面還有車等著呢,起身告辭走了。
哪里有車等著。
走到大路上,沒有遇上班車,只有三輪客車走過來停下問搭車不?天氣很熱,順道也不是不可以。三輪車上有厚帆布遮住頂蓬,屁股后面敞開著,供人上下。一路上塵土飛揚,甚是顛簸,需仔細握緊橫置的一條粗繩,才會不被拋出去。車行一個多小時,路上便想郭彩虹爸媽對自己的印象不知道好不?又回想自己不知道有沒有留下啥好印象,假如留下了:“這娃還是懂禮貌的。”也算是一個不錯的結(jié)果呀。
呼延展回到礦上,第一件事是去找郭彩虹。
郭彩虹正在班上打掃房間,腰間的呼叫說有人找,一時想不起是誰找,收拾完房間才走往大堂。看見呼延展站在大堂,迎上去問:“是你找我?”
呼延展說:“我找你?!?/p>
郭彩虹說:“啥事找我?”
呼延展說:“我回家路過去看你爸媽了?!?/p>
郭彩虹說:“回你們家不會路過我們家呀?”
呼延展說:“是不會。不可以專門去看嗎?”
郭彩虹笑,然后領(lǐng)著呼延展走到一間辦公室,要他坐下來說話。
邊倒水,郭彩虹邊說:“你說,人要是想啥就是啥,那該多好。我也想我是大學(xué)生,可我不是。你真是一個有意思的人。”
呼延展羞澀地笑了,笑得很不自然,說:“你知道我轉(zhuǎn)正考試超過第二名三十分,考試狀元難道不是大學(xué)生?”
郭彩虹說:“兩碼事。”
呼延展說:“一碼事。”
爭下去沒有多大意思,覺得拗不過呼延展,就算拗過了又能如何?兩人約定,互相倒班碰巧了就去對面的土山上走走,那是煤礦采空區(qū)的回填山,據(jù)說綠化得好。
約定的時間里兩個人往回填的土山上走,有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樹林,半山腰有一個兩畝見方的湖,說是從井下抽出來過濾后的澆地水。湖水上面,強烈的陽光在此仿佛被反射回去,湖水抵御著暑氣,也給他們帶來了明亮和清涼。
兩個人各自說自己的成長,都是從小被貧困耽擱了的人,郭彩虹也是高三時放棄了高考,現(xiàn)在條件好了,但是都過了讀書的年齡。
郭彩虹看見水就不想走了,光了腳,踩在大大小小的人工圓形石頭上。石頭被太陽曬得滾燙,走起來費勁。石頭上的溫火從腳心逐漸傳遞上來,讓她感覺一種真真實實的暖意。走了幾步,便把雙腳伸進湖水里,水很清涼,對面有巨大的平整的石塊,積著薄薄的綠苔,他們走過去,試著踩上去,有些滑膩,郭彩虹打了一個踉蹌。
不自覺的,呼延展就拉住了她的手。
就這樣被扶著,郭彩虹踏著大石塊,小心挪步到湖水激蕩而起的地方,聽憑水流對整雙腳面的沖擊。
呼延展說:“你覺到世界就在腳下沒有?你最能觸摸到的地方,就是你的力量最能達到的地方?!?/p>
郭彩虹說:“我此刻覺得我的力在手里,而不是在腳下?!?/p>
呼延展說:“山和水是自然界搭配好的。山是傍了水,水是依了山,山和水搭配便顯得媚,只有水和山搭配才有一種大氣讓世人看到。你看,那山是剛的,但不猛,顯然是摻雜了人工的柔,在這里看山看水,終還是難以分得清誰是誰,誰離得開誰?!?/p>
郭彩虹覺得呼延展說得很文學(xué),閃念中覺得,假如考大學(xué),他也許真是一定能考上。
一位坐在水邊的中年女人看見走過來的他們倆說:“瞧你們小兩口多好?!?/p>
呼延展看了一眼郭彩虹,郭彩虹“嘚”了一聲,意思是讓呼延展別做夢了。
話雖然如此說,可兩個人已經(jīng)是在談戀愛了。
進入冬天,呼延展和郭彩虹的戀愛關(guān)系上升到婚姻狀態(tài),意猶未盡的戀愛終究不是愛情的最后,愛情的最后是香火延續(xù)。
郭彩虹未婚先孕了。對呼延展來說這是一件喜悅的事。兩個人都不小了,該建立自己的小家庭了。
懷孕的女人通體淺紅,傾身而行,言語舉動母性的光芒就出來了。時間真是夠緊迫了,不知道結(jié)婚該準備什么,可是,結(jié)婚總得回一次家吧。家雖然貧窮,但那是一個人的成長地,那里有自己的養(yǎng)父呼得福。
第一次領(lǐng)著懷孕的女朋友回家,興奮不可言表。
那時的鄉(xiāng)村普遍修建了磚瓦房,呼延展家還是土屋。一村子紅瓦屋就一座土屋,看過去很叫人不自在。呼延展有一種豁出去的感覺,就這樣的家,就這樣的人,接納這個人就必須接納所有的一切。
話是這樣說,還是悄悄捎話給鄉(xiāng)下的姑姑,要姑姑去收拾一下屋子。
家徒四壁的屋子里姑姑灑水掃塵,一邊掃一邊難過。兒子給了弟弟,潑出去的水,兒子是代替弟弟替娘家光宗耀祖來了,多大的委屈都不能生外心慢待弟弟,弟弟是爹娘再世時最放不下的呼家后人。還記得爸爸最后合眼的那一瞬間拉著她的手說:“照顧好弟弟,幫他成家立業(yè),千萬不能讓呼家斷了香火絕了后,那是要叫人恥笑的?!?/p>
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弟弟就打了光棍,姐姐的一份責(zé)任重啊。兒子送弟弟,兒子受多大的委屈都不為過,年輕時受點委屈知道日子難,也就知道努力。兒子、孫子,子子孫孫受苦是正理,是沒有窮盡的啊,這才是人世間的正理呢。
姑姑把土屋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其實就干凈二字來說,土屋收拾起來太容易了,因為屋子是隔開的兩間,一間屋子里就一鋪炕、一眼灶。
進屋門時,呼延展小心瞄了一眼郭彩虹,看她的情緒,不過,他內(nèi)心是有數(shù)的,情緒不好也已生米做成熟飯了,何況自己是正式工,這個婆姨是跑不掉的。
土屋內(nèi),最扎眼的是炕上的花床單,這是姑姑的杰作,也是呼延展有生以來在土屋里唯一看見的春天。
面對一切,呼延展不想虛弱得躲避什么,很直率地和郭彩云說:
“土屋,我唯一的家。回來之前讓我姑姑收拾了一下,有些裝點我們走后,姑姑要拿回她自己的家。我家的土屋沒有色彩。你愛我這個人就一定要接納我的家、我的父親。這個家里我沒有母親,你是這個家里唯一的女性,我不想欺騙你。我的家里缺少正常家里的其樂融融,我父親喜歡喝酒,酒后的父親對家沒有牽掛,喝酒是他一天里最快樂的事情,你如果愛我就不能嫌棄我喝酒的父親。”
即將成為呼延展妻子的郭彩虹說:“每個人的家都不一樣,但每個家庭都有說不得的苦。”
這時候呼得福進來了,呼延展在土屋內(nèi),對著爸爸輕輕擁抱了自己的女人,雖然是蜻蜓點水似的擁抱,雖然沒有電視劇中那樣煽情的擁抱,但是,這是他成長以來土屋中發(fā)生的最曖昧的場景。
暗影中的呼得福為了掩飾家徒四壁的羞愧,他說:“農(nóng)村人都這樣開始,慢慢的,日子就會好起來?!?/p>
也許是清山秀水靈氣所鐘吧,郭彩虹雖長于荒僻鄉(xiāng)野,而命運對她是公平的,她長了一副清純秀美的容顏,還有一顆善良的心。雙眼皮下一對黑亮的眸子,忽閃之下,總像在對人說話,而那白里透紅的臉上,端直挺拔的鼻梁,又顯得那么端莊俊俏。
郭彩虹環(huán)顧四周,淺淺一笑,敏慧而內(nèi)秀,溫厚而質(zhì)樸的她出于自然本色,很輕松地對呼得福說:“叔叔,好日子跟著呼延展呢,咱不怕土屋,土屋還冬暖夏涼呢?!?/p>
呼延展覺得怪不好意思,嘴上不說,心里卻在埋怨養(yǎng)父對自己懶惰的輕松回避。又十分感激郭彩虹,她剛才講的話感動得叫他想再一次擁抱郭彩虹。
往事如昨,細細數(shù)來,刻骨銘心,難以釋懷,最難忘的還是從前。
從前的日子在此就要系一個疙瘩了,系死它。
開始新生活吧。
十一月,綿綿的雨霧終于在嘶嘶啦啦糾纏了幾日中打住了。冷雨過后天空出奇干凈,要結(jié)婚了,婚娶的禮金不能少,可禮金去哪里借呢?這幾個月工資都叫置辦一些婚娶該準備的東西花掉了。
郭彩虹此時因為肚子大了不能在礦上上班,住在她媽媽家。
呼延展在礦上給彩虹打電話。握著話筒,壓抑住激動的心情,輕聲說:“我很愚蠢是不是?彩虹,我準備娶你了卻沒有彩禮,自尊不讓我去到處借錢,我不知道該怎么好?我們的孩子好吧彩虹?”
郭彩虹在電話那頭小聲說:“每天都要動無數(shù)次。你回來見我父母一下,他們很開明的。”
婚娶禮金在當時的農(nóng)村還是很重的,男方娶妻沒有萬兒八千,根本辦不成事,而且愈是窮家庭,愈是山里,女方要的禮錢愈重。另外,還有一個攀比心理,彩禮愈是要得多,更說明女方家有面子。
不少人家為給兒子娶媳婦,往往是傾家蕩產(chǎn)。這形成了一種惡性循環(huán)。
呼得福的家底早就折騰光了,呼延展才把家里的債務(wù)還清,就按照其他人家來比照,18000元彩禮,對呼延展來說不算啥,但是,剛轉(zhuǎn)正,因天旱缺水,呼延展剛和礦上借了錢讓養(yǎng)父打機井,總得種田吧。沒有錢已經(jīng)是一個事實。
結(jié)婚的事情來得緊,錢是要擺在桌面上的。
呼延展第二次回到了郭彩虹家。
這回是和郭彩虹一起回去。當他推開彩虹家的門時,頭發(fā)黑亮,衣履光鮮,絲毫不見長途旅行之后的凌亂。郭彩虹上前來,呼延展也不管那么多了,緊緊抱住自己的妻子,郭彩虹不避諱家人,幾乎是以一種出格的歡迎的姿態(tài)接納了他的侵犯。
郭彩虹爸爸和媽媽紅著臉進了另一間屋子,屋子里兩口子商量,這回是待姑爺,得叫上家族中的重要親戚。掰指頭數(shù)了半天,大大小小一桌子怕不夠,得兩桌。
待姑爺顯示了女方家實力,給姑爺看,也給世人看。
請來的族人擠擠攘攘走進飯店。吃喝中間,郭家大伯作為長輩毫不含糊地和呼延展說:“我們這里的規(guī)矩是,喊了親友待姑爺就等于是把婚事應(yīng)允下了。接下來就等你拿彩禮娶親了,我丑話說到頭,別人家是一萬八,我們家是兩萬,不是標高價,是因為你在煤礦上工資高是正式工?!?/p>
呼延展不敢說話,也不敢說自己剛轉(zhuǎn)正,低著頭不笑也不哭,一臉的無奈。
郭彩虹笑著說:“大伯,你哄抬價格,小心叫人家說你是郭剝皮。”
郭家大伯哈哈笑著,說:“郭家的女娃貴,是高貴,這數(shù)不能落。”
飯畢,走出飯店,冬天的寒風(fēng)刺骨,村子里的小孩子臉凍得像青澀的柿子,伸出手來手上的紅斑一塊一塊的,那是去年的凍瘡啊。呼延展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凍瘡大約要到5月份,隨著新皮膚長出來,那些痂斑才會退去。對村莊里寒冷的認知,就是自己童年的凍瘡。養(yǎng)父的刨鋸、斧錘和墨線,因為上凍了,這些都閑置在屋子里,土屋中有閑人在喝酒,酒是賒欠的。沒有錢買不來作業(yè)本,呼延展伸手要,呼德福說,去小賣部賒去,記到我的賬上。呼延展走往小賣部,說是要賒欠一個寫字本,小賣部里的女人狠狠盯著他看,罷了扔下一句話:“呼得福賒了一輩子,不賒你吧,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賒你吧,猴年馬月還得上?”
現(xiàn)在居然要賒欠彩禮了。
這是一種幸福的感受呢,還是痛苦?是經(jīng)歷的開始呢,還是結(jié)束?
巴掌大的村莊,住土屋的光棍兒子娶妻,生活的“里子”都成了問題,哪里顧得上這些“面子”?
回到岳父家,呼延展很真誠地和岳父說:“叔,我沒有錢,但是,我終究會有錢。我們家一輩子都被錢攔著過不上富裕生活,我不應(yīng)該說這話,可是我不說,沒有人代替我說。我不是一個反應(yīng)遲鈍的人,工作上我活絡(luò)、用心,這些都是我的優(yōu)點,我的優(yōu)點還有,我有一顆知恩的心腸。我相信人生的事情都是老天約定好的,該怎么來了就會怎么來,驚悲和歡喜不經(jīng)耐活,娶親的日子我不能不在意,這一天的重要是我和彩虹要生死相依了。老人們常說,日子一天天過下去,能夠受活住日子,才是幸福的。我求岳父在我娶親的事情上拉我一把,多余的話說多了都是假話。”
郭斗昌沒有辦法,這事大哥已經(jīng)做主了,私自決定不要彩禮怕是要惹得親戚朋友生氣,何況民間的規(guī)矩也不能壞呀。
郭斗昌看著郭彩虹問:“你說呢?你不怕丟人,愿意賤嫁人家,也算是你的意思,現(xiàn)在是我們一家人說話,我當?shù)闹宦犻|女的話?!?/p>
郭彩虹說:“爸爸,難道不能換一個方式解決這個問題?你先拿兩萬,算是我借下的,春天還你,當女兒的能和爸爸借錢吧?”
呼延展不知道該怎么感謝自己的“妻子”。他最討厭的一句話是:春天就快要到了,冬天過后春天還遠嗎?此刻,他有多么喜歡這句話呀。
岳父顧忌自己的面子,女兒又是雙身子,女婿的未來如何,現(xiàn)在還看不透,可小伙子現(xiàn)在看上去人很誠實,剛轉(zhuǎn)正也是事實。罷罷罷,女兒既然問住了自己,那就按照結(jié)果來做吧。
岳父讓岳母拿出兩萬元遞給呼延展,岳母又拿出400元悄悄遞給呼延展,讓他在人前寬裕一些。
接過錢,呼延展說:“我不是少心沒肺的人,我記得人對我的好?!?/p>
然后重重地跪下磕了仨頭。
岳父喊大伯過來,在眾人面前,呼延展把錢遞給岳父岳母,大聲喊了一嗓子“爸爸,媽媽!”
喊“媽”時呼延展哭了,五歲以后他就沒有媽了。這是成年后第一次喊媽,他喊得淚流滿面。
住進土屋的女子帶來了香胰子的味道,妻子讓他要強的個性經(jīng)住了命運的沖擊。
回門走親戚時他和岳父說:“知道爸爸家也不好,但是爸爸和媽媽,是一個完整的家,聚氣也是聚財。我感謝你們大度量容納了我,我知道好?!?/p>
春天提醒人們該做什么了,人要是錯過春天,一年中什么事情都會遲緩半拍。
春天的早上,一只布谷鳥落在礦區(qū)的柿子樹上,去年冬天最后一只柿子被布谷鳥摘下扔在地上,風(fēng)干的柿子跌落在地上不僅沒有破碎,反倒彈起來跳著走了幾步。呼延展撿拾起柿子拿回礦區(qū)租賃的房子中,妻子郭彩虹的肚子大得和地鍋似的,他把柿子擺放在窗臺上,他告訴妻子,柿子樹伴隨著他進進出出井下無數(shù)個日子,看見柿子樹就像是看見了自己的生命重生,看見了柿子就看見了“事事如意”。
郭彩虹說:“你娃在肚子里踢打得厲害,我懷疑是兒子。你猜呢?”
呼延展說:“我喜歡兒子。爸爸一定也想叫我們生個兒子?!?/p>
郭彩虹說:“我們好久沒有回家了,也該回家還彩禮錢了?!?/p>
“生活中的普通人是一些知足者,在平凡簡樸的日常中感受愛和關(guān)懷,并從中感恩生活和忘記苦難。能夠領(lǐng)略世界贈予的人的確有福氣,也許我們從來就不相信生活中還會有新奇的事情出現(xiàn),但是,總有出其不意的事情等在要走的路上?!?/p>
呼延展在日記里寫下這段話,他似乎已經(jīng)明白了,在時間里守候那些恒常的規(guī)律,無論痛苦還是苦難,都是自己的福氣呀。
夫妻二人擇了一個公休日懷揣著彩禮回鄉(xiāng)還錢。
時令已經(jīng)是夏天,呼延展的兒子出生了,胖嘟嘟的兒子卷縮在郭彩虹的懷中。
在夏天里回憶冬天,就像是在重新經(jīng)歷所經(jīng)歷過的經(jīng)歷一樣。一路上夫妻二人聊起從前事情,呼延展想起賺十七塊四時他和朋友借錢渡難關(guān),朋友怕他還不了錢,只借給他二十元,一個人一個月花了二十元。
饑餓,沒有人體會過饑餓到極致是一種什么狀態(tài)。
那時,養(yǎng)父呼得福從家里給兒子捎來土豆和南瓜,破天荒捎來一小罐頭羊肉,羊肉在罐頭底子上鋪了有大拇指厚一層,因為天熱,長了一層青毛。對饑餓的人來講,這些都不重要。呼延展打開罐頭,迅速拿起熱水瓶沖了一罐頭瓶肉湯,那是有生以來最好吃的一頓飯。
郭彩虹奇怪呼得福,一個人怎么可以這樣對自己的兒子,自己喝酒吃肉捎來的肉卻只鋪了一層罐頭瓶底子。
郭彩虹說:“你恨他不?”
呼延展說:“我最恨貧窮帶來的不信任、懷疑、小瞧、防備等等,掛在施舍人臉上,真是叫人難過到了極致,但是,你就得領(lǐng)人家的好?!?/p>
他在媳婦面前不說養(yǎng)父的壞話。
呼得福知道兒子兒媳孫子要回來了,高興得早早就殺了一只羊。拾掇了院子,把屋子里也收拾得干干凈凈。羊肉也燉上了,自己不會做糕,特意去納林希里鎮(zhèn)買了油糕。
夫妻二人抱著娃走近土屋,黃昏,看見土屋前站著一個人,那個人是誰呢?人瘦得和干草似的,不見一點水色,領(lǐng)子里探出來一張老人臉,曾經(jīng)的油水都從那張臉上跑了。
呼延展喊了一聲:“爸爸,是你么?”
瘦得和線條一樣的人應(yīng)答了一聲:“就是爸爸?!?/p>
一團灰撲撲的顏色不起眼地站在土墻前,如果不知道是人站在那里,黃昏的光線下形同一捆草稈。
呼延展驚訝地說:“爸爸怎么瘦成這樣了?”
呼得福笑著說:“有錢難買老來瘦。我沒有啥病,好著呢?!?/p>
晚飯是羊肉和油糕,一家三口坐在院子里吃飯。院子里有一棵棗樹,棗樹下有石頭桌凳。呼得福打開一瓶酒,郭彩虹拿著酒杯說看不清倒酒。呼延展準備從屋子里拉一根電線出來,突然的,天空中的月亮像開刃的鐮刀,緩慢而遲鈍地將黑幕的天空劃開了一個角。
呼延展停下手中要拉的電線,看著月亮升起。
呼得福說:“我們就著月亮下菜,不拉電線了?!?/p>
收回電線,在映著月光的地上,兩杯酒中盈盈泛出光亮。
呼延展說:“喝,爸爸?!?/p>
呼得福說:“喝?!?/p>
坐在月光下的呼得福不吃菜,一個饞肉的人不吃肉,一輩子喜歡酒肉的人,本來該是長一句短一句的吆喝,反倒變成了下意識的長噓短嘆??偸钦f一些對不住呼延展的話,說人的一生太短,有些事情錯過去了,錯過了就讓你一輩子活得孤獨了。
父子倆還從來沒有這樣說過話呢。
月影下院子里東墻角啥時間種了一叢竹子,竹子長得不高,但長得青綠而秀麗。新竹的竹尾嫵媚又可愛,挺招人的。郭彩虹去看竹子,走路的樣子像一只母鵝一樣,手里端著碗,一邊吃羊肉,一邊吐出羊肉的骨頭。竹子下有一叢花,粉白中略帶淡紫,熱鬧中又不失一份素雅。彎下腰聞,花香也很濃郁。
呼延展覺得養(yǎng)父好久沒有喝酒了,不喝酒了省下的時間種了花和竹子。這樣也好,鬧酒鬧了一輩子,到老了,不說該是像陶淵明一樣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咱普通人夠不著,但也該享享清福了。
呼得??匆姽屎鐝澭粗褡樱f:“咱們這地方干旱,土質(zhì)不好,養(yǎng)這點竹子不容易,我撿了牛糞回來漚了淋,這竹子和下面的月季就長得綠,竹子長出來好似嬰兒的手臂那般可愛,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過冬,就怕和我一樣過不了冬天了?!?/p>
月光下呼得福的臉色很難看,黃蠟蠟,指著墻角一攤攪和好的泥漿說:“土屋山墻處有一塊掉泥皮了,得抹抹?!?/p>
呼得福又指著院子里的石頭桌凳說:“還記得你小時候放學(xué)后在這里寫作業(yè)不?每天晚上就坐在這張只有膝蓋高的矮石頭桌子旁,點一盞充了電的電燈復(fù)習(xí)功課。唉,怪爸爸沒有讓你讀完高中,不然你是能考上大學(xué)的。爸爸是個壞爸爸,當時心里也有小九九,怕你考上大學(xué)脫離農(nóng)門,哪里還會回來土屋子,爸爸就怕養(yǎng)你一場竹籃打水一場空??!”
呼延展說:“爸爸說哪里話,不讀書是我自己的選擇,你哪里能夠管得了我不讀書。方才爸爸說,過不了冬了,這話是什么意思?我見爸爸吃不進肉,酒也不饞了,是不是爸爸的身體有病了?”
呼得福的眼淚在眼眶里轉(zhuǎn),不敢沖著月光處看,哪里能控制得住,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害怕掉在盤子里的羊肉上,兩只手捂著眼睛哭。
呼延展想:爸爸是得重病了,有多重,他不敢問。站起來走到月光下,又想起了什么,推開大門往姑姑家走。
姑姑告訴呼延展:“你爸爸得了肝癌,不讓和你說,怕你誤工。說是你娶親欠下饑荒還沒有還。他真沒有用處,幫不上忙,就幾只羊,他舍不得賣,想多繁殖幾只,等你娃一周歲他要給娃一個大禮?!?/p>
呼延展哭著說:“啥時間檢查出來是肝癌?”
姑姑抹著眼睛說:“去年就查出來了。你要娶親,他拿不出錢,我給他他也不要,他不讓我添亂?,F(xiàn)在都轉(zhuǎn)移了。他說轉(zhuǎn)移了好,早死早見你爺爺奶奶,他說他是沒有出息的人,也是不孝的人,一輩子就貪酒,就怕孤獨。他說他不怕死,人世間事啥都知道了,現(xiàn)在,就是不知道死,也許死是一件好事呢。”
呼延展不說話了,從四歲開始撫養(yǎng)他成人的養(yǎng)父說完就要完了,真是命不好啊,人生經(jīng)不起富裕生活的開始,假如一定要拿一個人的生命來換取他現(xiàn)在的一切,他寧愿回到從前。
但是,人生永不會這么換算。
呼延展遲疑了一下問:“姑姑,我一直想知道他為什么不成家?”
姑姑說:“說來話長了。從前,最早吧,家里窮,本來想讓我換親,一直沒有找上合適人家。你奶奶和爺爺出車禍了,好了,他成了沒人管的娃,野天野地,結(jié)果年齡大了。等到想找合適人家時,周邊哪里還有好女子,都是離婚帶娃的。你爸爸怕人家來了對你不好,他對你不好可以,就是不能別人對你不好,前怕狼后怕虎就把日子過下來了。”
呼延展不說話了,從前在心里還有埋怨,還有不服氣,還有恨,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人間事有道理的多,沒道理的少,道理也是看站在哪邊說話呢。
告別姑姑,借著月光回到土屋,他假裝啥事也沒有,坐在桌子前,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他說:“爸爸的羊肉真好吃,彩虹,你吃啊,大口吃啊,多好吃的羊肉啊?!?/p>
郭彩虹知道呼延展是去看姑姑了,一定是姑姑說了什么,說什么都與公公的病有關(guān)系,一定是很重。拿起羊肉往嘴里送,“好吃,真是好吃,爸爸做的羊肉沒有羊膻味兒,我做的羊肉羊膻味兒重。爸爸,啥時間跟我們?nèi)サV上住,煮羊肉,我喜歡吃爸爸的羊肉?!?/p>
呼得福說:“我這輩子最遠就是伊金霍洛旗,哪里能去你們礦上,那是叫爸爸做夢呢?!?/p>
呼延展突然想領(lǐng)著養(yǎng)父去北京、上海轉(zhuǎn)轉(zhuǎn),一來看病,二來見見世面。養(yǎng)父是一個比自己還苦的苦人兒啊。
夜里,呼延展做了一個夢,刮著狂風(fēng)的街道上走著養(yǎng)父,黑色的云一下遮擋住了天空,路上沒有行人,不知在什么地方有一個聲音傳過來:又有人被風(fēng)吹過來了。
呼延展喊著:“爸爸,你是個王八蛋,怎么能跟著風(fēng)走?怎么能丟下我?爸爸——”
郭彩虹搖醒他說:“你做夢了,你罵你爸爸是王八蛋,小心他在隔壁聽見啊?!?/p>
呼延展瞪著眼睛看屋頂,土屋的屋頂是椽,火車道一樣,會把一個人帶走。
年少時心里確實罵過他王八蛋,那是恨他,現(xiàn)在還想罵他王八蛋,現(xiàn)在是不想讓他走遠哇。
一輩子沒有離開過伊金霍洛旗,納林希里鎮(zhèn)的呼得福,在睜著眼睛時要去看世界了。
姑姑讓她的兒子開車送他們?nèi)ビ芰肿w機,姑姑的兒子做生意發(fā)了,賺了好多錢。呼延展還是第一次坐著這個表弟的車去機場。
有錢人的意氣風(fēng)發(fā)表現(xiàn)得足,但是,呼延展不喜歡他,一路上和他話很少,不是因為養(yǎng)父在,是真不想和他多說什么。到了機場匆匆告別,算是一件心事送走了。他拍著養(yǎng)父的肩膀說:“舅舅,你們回來時我還來接你們,沒錢了打個電話,我現(xiàn)在就窮得只剩下錢了?!?/p>
豪車打著喇叭一路揚長而去。
父子倆落地北京首都機場。聯(lián)系好住處,決定先去協(xié)和醫(yī)院看病,各種項目檢查下來,醫(yī)生說沒有救了,好吃好喝吧,再治療是讓他受罪。
呼延展告訴養(yǎng)父說:“醫(yī)生說了,酒不能喝了肉還能吃,沒有咱們那里檢查的嚴重?!?/p>
呼得福很認真地看著呼延展,看了很久,想問話,張了張嘴咽下一口唾沫,說:“不嚴重就好,這醫(yī)院以后咱不來了,北京古物景點轉(zhuǎn)轉(zhuǎn)咱就回,該死一定,狼吃沒命。”
父子倆的住地,呼延展特意選擇了長安街一家高層賓館,可以看到長安街上晝夜不停的車和人在流動。呼得福站在北京高層賓館的陽臺上,透明的落地窗,外面城市燈光流水一樣,從高空看下去,黑夜只能涂抹城市的空白處,空白處也有人在行走。站在高處,人就懸浮在半空了。呼得福始終凝視著城市的燈光,受到什么東西莫名其妙推動似的,他回頭和呼延展說:“這么大的城市找一個人喝酒好難。”
呼得福還在想著喝酒。
小腹下邊一直在疼,扶著墻,似乎是弓著背,看上去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老態(tài)龍鐘。明天一早去天安門看升旗,呼延展想讓養(yǎng)父早點睡,幾次敦促,可養(yǎng)父的腳步總是黏黏的不想動。
對北京城,呼得福有太多的不知道,也有太多的傳言。
“北京城好大。”看了半天準備睡覺了,他說了一句話。
一早去天安門看升旗,晨光微亮,街道上車來車往,廣場上擁擠的人群,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遠處。
呼得福似乎在想什么,沒有變化的神態(tài),偶爾微笑著向同樣微笑著的人群送去微笑。開始升國旗了,音樂響起,跳動的節(jié)奏,廣場上的人群安靜下來,呼得福的眼睛看著升起的國旗,隨著鼓掌的人群他也拼命鼓掌。晨曦中呼延展看見爸爸的臉頰上掛著細長的淚水,滿是皺褶的臉上,那些淚水縱橫恣肆。
北京真是太大了。很近的路走起來如繞過一個山包。
父子倆坐在馬路邊的臺階上,旁邊也有年輕人坐在臺階上。年輕人耳機塞在耳朵里,他們的頭搖晃著,顯然音樂跳動的節(jié)奏很讓他們享受,年輕人伸出去的腳搖擺著,整個身體和臉部表情無視這個世界,他們是快樂的。
呼延展打開水杯要養(yǎng)父喝水,他想找一家早餐店讓養(yǎng)父去休息一下,環(huán)顧四周都是干干凈凈的高樓。呼延展輕輕拍了拍挨得很近的年輕人,年輕人睜開眼睛,身體還在搖晃著。
呼延展說:“我想找家早餐店,請問附近什么地方有?”
年輕人搖著頭繼續(xù)閉上眼睛。
呼得福笑著說了一句開心話:“這地方的人怕是都不認鄉(xiāng)下親戚?!?/p>
一副老光棍的頑皮樣子。
父子倆歇息了一會兒,決定去看故宮。呼得福此行最大的心愿就是在天安門前照張相。剛才在廣場照了,還想走近照。他們穿過長安街去往天安門,天安門近了照不出全景,很遺憾地照了幾張,這個心愿算是滿足了。
呼得福說:“故宮沒有啥看頭,不看也罷,亂花錢,看也是走馬觀花?!?/p>
呼延展說:“還是看看吧,錢賺下就是讓亂花的??纯矗_開眼界,也知道從前的皇帝過的是什么日子,和咱貧民比差距在哪兒。”
或許是兒子對他的孝順讓呼得福感動,他臉上始終都掛著笑容。
呼延展發(fā)現(xiàn)養(yǎng)父走路開始氣喘了,喘氣重了就坐下來歇息。來時就防備著北京太大了怕找不下坐地兒,郭彩虹隨手塞進旅行箱一個海綿坐墊,當時還拒絕不要,現(xiàn)在用處大了。
坐在地上的呼得福有什么話要說的樣子,似乎自制力又很強。從前說話很輕巧的嘴巴,現(xiàn)在也顯得吃力了。陪著爸爸坐著,眼前走過的是熙熙攘攘的行人。眼前的故宮,從前貧民哪里能進得去,看他們生活的地方只能說是大,一點也看不出舒服來,真是不能和土屋比。
想到了自己的土屋,就想到了土屋里有灶,故宮里沒有吃飯的地方,皇帝吃飯喝酒太麻煩了。
呼延展起身買了一本關(guān)于故宮的圖書畫冊,上面有文字和圖片對照,看見啥不懂就對照圖書看。翻開讓呼得福看,呼得福說:“故宮,中看不中用的地方,連一塊種菜的地都沒有?!?/p>
呼延展不由得笑出了聲,這個老光棍爸爸到底還是個農(nóng)民。
所有人從世界各地趕過來,看皇帝住過的地方,可是呼得福什么也看不懂,無論是從日常生活還是好看的角度,他都不得要領(lǐng)。故宮怎么能和鄉(xiāng)下比呢。
呼得福實在是走不動了,停下來看著偌大的故宮,迎面走過來的行人讓養(yǎng)父說了一句有趣的話:“北京人不如咱們那里的人穿戴得好看,說明他們也過過窮日子?!?/p>
隔天,去看長城。
感覺旅游和打仗一樣,上車下車,等真看見長城時呼得福實在走不動了。
書本上說“不到長城非好漢”,現(xiàn)在到了長城腳下,爬不動了,力氣也有用盡的時候,哪里敢說自己是好漢。
望著高處的長城,長城像鐵箍一樣纏繞著山,任憑怎么想象也不為過。一道峁梁上,一位打扮得過火的陜北農(nóng)民用粗糲的嗓子吼著什么,好像是在拍電視,那種表演的樣子讓呼得福周身戰(zhàn)栗,仿佛覺得,雖然這老農(nóng)打扮的樣子很陜北,卻感覺有點戲劇得煨糊了。來北京做啥來了?啥都不如安安穩(wěn)穩(wěn)待在家舒服。
回。只有回家是正理。
呼得福和呼延展說:“明天咱就回家,彩虹帶著娃在家,咱父子在北京游山玩水,情理上說不過去,回家,好吃好喝,自己家自己說了算,沒有心情看這看那了,哪有草原好?;?,爸爸想回家了。”
呼延展也覺得北京太大了,這種完成任務(wù)似的看景搞得人很累,何況一個病人。既然養(yǎng)父想回,由著他,回就回。人到了熟悉的環(huán)境中也許才能壓得住驚慌,才能找得到幸福。
回去的路上,丈母娘打來電話說,郭彩虹怕是又懷孕了。呼延展告訴養(yǎng)父郭彩虹又懷孕了。呼得福咧著嘴笑,笑著笑著淚出來了:
“爸爸真是沒有白養(yǎng)活你,你真是在爸爸臉上左一下右一下貼金了?!?/p>
入冬,第一場雪下得早,天空是陰沉的鉛灰,地上是天衣無縫的銀白,似乎一切都已經(jīng)凍結(jié)。汽車開過的聲音顯得黏稠和凝滯,雪花在空中紛飛亂舞,如千千萬萬格外活躍的精靈。
家鄉(xiāng)很難見雪,即使落雪的時候,事先至少也需要兩三天的醞釀,然后才見零零星星的雪花飄落。室外溫度驟降到零下30多攝氏度,幾乎是從秋天直接走進了三九。這場雪下得好,干裂的土地可以飽飲一頓了。
呼延展從醫(yī)院接回養(yǎng)父,人已經(jīng)坐不起來了,回家也就是等著準備后事了。拉開車門的一剎那,風(fēng)雪成了無數(shù)把鋒利的小刀在臉上淺表處橫割豎割。衣服突然變得又輕又薄,風(fēng)像冰水一樣輕易地浸過外套和毛衣直抵五臟六腑。
這時候你不得不對老天爺?shù)淖兓療o常陡生畏懼。
四個小伙子抬著呼得?;氐酵廖菘簧?,土屋內(nèi)姑姑已經(jīng)生了火,溫暖的土屋,風(fēng)雪給人的那種最初的激靈過去了。
呼得福掙扎著伸出手招呼腳地上忙碌的呼延展過來,他似乎要說什么。呼延展端著姑姑沖好的一碗糖水走過來,呼得福咽下一口糖水后抓住呼延展的手,仿佛抓住了溫暖,兒子給自己帶來了些許的生命延長和瞬間的堅定。他無力地大口喘氣,眼睛漠然地停在某一處,似乎在等待合體的魂靈。
往昔再一次閃現(xiàn),那些頑皮的小事和著話語間的頂撞一遍一遍閃回。
歇息之后呼得福斷斷續(xù)續(xù)說:
“爸爸要離開你了,這個世上沒有爸爸了。沒辦法,爸爸知道你的辦法想完了。爸爸要交代幾件事給你。第一件事,別人家都修了新房,爸爸沒有能耐修不起,土屋子顯得寒酸,我死了,你別嫌棄它,從前的記憶都存放在里面,不要讓土屋輕易塌落了;第二件事啊,我使喚過的農(nóng)具就叫它們在,我和它們有感情。兒啊,人這一生還不如農(nóng)具吶,人制造了許多長生不老的東西,人就是救不了自己的命,沒辦法;第三件事,家里喂養(yǎng)了20多只羊,你賣了羊,換幾個錢,爸爸沒有給你留下一分錢,賣幾個錢算幾個錢吧,算是給我沒有見面的孫子。你不要埋怨爸爸不讓孫子來看我,我脫相了,人鬼不分,害怕嚇著他。”
泣不成聲的呼延展拉著爸爸的手,該死的病魔就要奪走這個老光棍的命了,努力是一個多么虛弱的詞啊,他抓著的手慢慢沒有了體溫。
老天沒有惻隱之心。
姑姑頹然癱軟在腳地上,依著炕沿失聲痛哭起來,其聲凄楚,其狀慘烈。浸泡在悲傷中的呼延展淚水嘩嘩流著,姑姑內(nèi)心的痛不比他少,給了他生命的人,這一生永遠不能喊“媽”。
老光棍呼得福帶著一生的福氣走了。同時也帶走了自己的苦難,走到一個再也不會回轉(zhuǎn)的地方,生活中呼得福的死亡,讓呼延展少了一份牽掛。
出殯了呼得福,在分配他身后事情時,呼延展把20多只羊送給了他的親生父母,他們給了自己生命。姑姑不要,姑姑說,不缺錢,你弟弟賺錢賺得高樓都買下了。姑姑這一生稀里糊涂就欠下了許多債,你是姑姑的一個債,大債啊!姑姑怎么敢要?
呼延展趕著羊走到姑姑的大門口,跪在姑姑門前,一臉疲憊的他看著敞開的大門,門前立著驚慌失措的姑姑和姑父。呼延展說:“姑姑、姑父,羊趕到門前了,是我爸爸感謝你們給了他一個兒,我感謝你們給了我一個苦難的爸爸,羊是你們的了。”
說罷,起身頭也不回走了。
那些干活的農(nóng)具在墻角安穩(wěn)地等待著自己的命運,因為長時間不用已經(jīng)長了銹斑,農(nóng)具有爸爸的手溫,農(nóng)具和泥土親近才是它們的富貴命。呼延展在土墻上釘下一排釘子,用清油擦洗干凈,掛上去的農(nóng)具,像藝術(shù)品似的,和時間與意義無關(guān),它們是養(yǎng)父在世的牽掛。
雪紛紛揚揚下著。
雪地上的土屋在積雪之下已經(jīng)看不清眉目了。
鉆天楊縱橫交錯地分割了連片的村莊,它們光裸的枝丫凝固在烏灰的空中,整體上保持著爆炸的姿勢。一只烏鴉從土屋頂上飛起,將蒼涼的鴰噪帶向廣闊的草原。
呼延展鎖上門,對飄雪的天空充滿敬畏,他第一次帶著情感認真對視土屋,從前對他形成的那種苦寒的擠壓突然消失了,那么溫暖和不舍。
白雪填充了瓦楞瓦溝,模糊了屋脊上經(jīng)年長出的枯草,相加相疊在一起土屋也不過六七米高,它的內(nèi)里卻裝下了一代又一代苦命人的一生一世。
又一個春天走近了,時令也許是人世間的大規(guī)律,之后才能夠想到在時令中做什么。
土地回春是一個標志,生長的開始生長,毀滅的開始毀滅,春天讓大地又回到了很本真很原始的綠色。時令催促勤快的下苦人早早走出家門,他們走在春風(fēng)里,并且和春風(fēng)一道游走在大路上。
呼延展清明節(jié)回家上墳,打開久別的土屋,灰塵鋪滿了土屋的各個角落,撲面而來的塵土,令他再一次想起遠走的養(yǎng)父,他竟然走得那么遠。
農(nóng)具還掛在墻上,很安靜,本來它們該出門了,帶它們出門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人世。
土炕上擺放著刨鋸、斧錘和墨線,吃百家飯的手藝被灰土遮擋了,旁邊的一頂帽子,帽子內(nèi)側(cè)用一張報紙疊成的圓圈襯著,從遠處看,帽棱子高挺而又齊整。養(yǎng)父就是戴著這頂帽子出門攬生活的。
不住人的土屋,墻面上干燥得開始往下掉墻皮。
跟著他進屋的姑姑說:“不住人的屋子終究要塌,人留不住它,塌就讓它塌吧,村子里磚房子都空出許多,人都往城里去了,村子空了?!?/p>
呼延展害怕土屋子塌落,想不出用一種什么方式可以阻擋四季對它的傷害。
呼延展問姑姑:“姑姑,怎么能留住它?”
姑姑說:“留不住,留不住人就留不住它。”
呼延展說:“我爸爸活著時安頓我讓留住它,爸爸還要回家來看。”
姑姑笑著說:“哪里還能回得來?死了死了,皇帝都死了回不來,你爸爸算個啥嘛?!?/p>
呼延展說:“我知道他會回來過?!?/p>
這話嚇了姑姑一跳,驚訝得環(huán)顧四周,“你從哪里知道他回來過?”
呼延展說:“院子里的三輪車,噥,就那臺三輪車,原本不在那個地方,它一定被人動過,一定是爸爸動過,一臺廢三輪車,他回來是想修好它。他活著時說過,一輩子就想不用腳走路,就想有一臺三輪車,他開人家的三輪車也是想過過癮,沒想到出事了。他一直想讓我?guī)椭藓?,我那時恨他,姑姑不知道我有多恨他,我恨他故意不幫他修好?!?/p>
樸素厚道的姑姑站在院子中央,無聲的眼淚落在衣襟上,粗糙的手捂在臉上,然后抹一下,姑姑開始笑,笑得大聲,像似要用大聲的笑趕走什么東西。姑姑笑著走到三輪車跟前,用穿著旅游鞋的胖腳狠狠踢了踢三輪車,高聲說:
“一輩子沒有出息的死鬼弟弟,一輩子游手好閑慣了,這一程路走長了啊,祖先讓你來到世上是早就約定好的事,人死不能復(fù)生,老輩人在世上活過,走過一趟,留下了你,你是一個沒有出息的人,你不敢回來,回來做啥?”
姑姑很張揚的笑,這讓呼延展想起來自己的童年,想用聲音蓋過人世間的膽怯,多么相似啊。
呼延展說:“姑姑,你說怎么才能不叫它塌落?”
姑姑笑著說:“姑姑冰箱里的剩飯剩菜都用塑料保鮮膜封著,你總不可以用塑料保鮮膜封住它吧?哈呀,你這良心不壞的娃,快快不想它了,世上好人死多少,兩間土屋算啥!”
也許是塑料保鮮膜提醒了呼延展,他往納林希里鎮(zhèn)上去找最厚的塑料布。
在塑料專用商店他終于找到了一家。
賣家問做啥用?
呼延展說:“包裹屋子?!?/p>
賣家說:“我沒有聽明白,做啥子用?”
呼延展說:“用塑料布包裹住土屋,不讓它早早壞掉?!?/p>
賣家很認真打量他,然后說:“你去別人家買吧。”
呼延展說:“為什么放著買賣不做?”
賣家說:“大白天見鬼了?!?/p>
呼延展說:“你在罵人?”
賣家說:“罵我自己。”
呼延展說:“我就買你家的塑料布。”
賣家說:“需要工人不?”
呼延展說:“當然需要工人?!?/p>
賣家說:“這么說,你是真要用塑料布包裹土屋?”
呼延展說:“就算我是鬼,大白天敢出來買東西?你白天見過鬼?”
賣家冷靜下來,很認真問呼延展為什么要這么做?
呼延展說:“就是想保護它多存在幾年,沒有啥意思,有情感在里面,看見它就能夠想起親人?!?/p>
賣家說:“用塑料布把土屋子包裹住,大大的一個包裹,有水分在塑料布里面也許土屋子會活得長久一些。我只是說也許?!?/p>
包裹土屋成了納林希里鎮(zhèn)其根溝二社的一個笑談。
村子里的人都來幫手,自上而下,條狀的塑料布長發(fā)一樣披下來,地上用長長的一排磚壓實,然后用膠帶把縫隙粘連住。
風(fēng)來了也沒有奈何了,雨來了也沒有奈何了。
姑姑看著土屋笑著說:“你爸爸再回家只能在院子里走馬觀花眊幾眼,進不去土屋了?!?/p>
有三年時間,伊金霍洛旗,納林希里鎮(zhèn),其根溝二社,被包裹著的土屋子成為大地上的一種風(fēng)景。
三年多時間里,每當呼延展回到故鄉(xiāng)抬頭看見它時,心中就有一種酸楚。它就像他健在的一位親人時時刻刻在告訴他什么、啟發(fā)他什么,可是他一直無法讀懂它的深意,因此一直以來他都無法讀懂養(yǎng)父。
三年后土屋子還是塌落了,先是屋頂塌落,接著墻就倒了。塑料布粉末一樣隨風(fēng)而散落。一切,都是一夜之間的事,一切,都沒有聲息。
有人告訴姑姑時,姑姑急匆匆趕到土屋跟前,一堆土中埋藏的記憶喚醒了姑姑的疼痛,但是,和活著的人比較,姑姑覺得從此呼延展就不牽掛這土屋了,給娃減輕負擔,娃,心累哇。這樣想著,姑姑覺得土屋塌了好,誰都沒有回天之力再建一座一樣的土屋,走的走,來的來,生死相隨,生命在一個人身上結(jié)束,在另一個人身上開始,既然驚喜和歡喜都不經(jīng)耐活,因此也就不必在意。
但是,每次回鄉(xiāng),面對一堆土的土屋,呼延展一直有一種刀絞的感覺。
從前,很大的一個原因很可能與貧窮見識少有關(guān),因為呼延展清楚,財富讓他忽略了土屋子的好,再好的日子也回不去了。但是,當他再次獨自一人癡望它時似乎越來越悟出了一個道理:世界上有很多東西遠比一大箱黃金珍貴,錢也許能買來奢華,但是絕對買不來親情,買不來苦難和堅強。
繼父不舍得它的原因也許讓經(jīng)了歲月的呼延展找到了答案。
2016年,呼延展已經(jīng)成為神東礦采煤一隊隊長,年工資漲到三十多萬。
一個春天的上午,呼延展領(lǐng)著兩個還未成年的兒子回到故鄉(xiāng)的土屋前。土屋已經(jīng)成為一堆土,舊日的記憶全都埋在土中。土屋對面的柿子樹,無力地聳立在沉默的春陽中,每片新生的葉子在光照中發(fā)出夢幻般的綠色。
呼延展和孩子們說:“爸爸要建一座伊金霍洛旗,納林希里鎮(zhèn),其根溝二社最好的房子。房子用來安放你們祖先的靈魂?!?/p>
歲月是世上唯一捉摸不到的東西,人世間本來的面貌也許就是這樣,消亡是永恒的,生生不息也是永恒的。
責(zé)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