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六月九日。一大早,張順利洗漱上床前,就絮絮叨叨,說了一遍又—遍。王勝利說,今天是你的什么好日子?生日,初戀紀念日,還是破處日?張順利不理睬他,王勝利說,再好的日子也不屬于你我,有太陽的日子才叫日子,我們這種人屬耗子,只屬于夜晚,洗洗睡吧。張順利好像聾了,走進自己的小房間,關(guān)上門,對自己又說了一遍,今天是六月九日。下午四點四十剛過,鬧鐘鈴聲和手機鈴聲幾乎同時響起,張順利其實根本睡不著,他一躍而起,伸手去掐鬧鐘,鬧鐘卻掉到地上,一邊滾一邊鬧,他彎腰左手捉住,掐掉。右手的手機接通,小月說,哥,考完了,都考完了。張順利說,考完了,好,考得如何,還好吧。小月說,不知道好不好,我覺得,還行。張順利松了一口氣,小月是個謹慎的人,有這句話,說明發(fā)揮正常。小月在縣中??寂琶瑥臎]出過年級前十,每次考完問她,都只說兩個字,還行。小月說,哥,我班同學(xué)今晚聚會,吃飯,吃完后去唱卡拉OK,我能參加嗎?AA制,每人一百元。張順利說,參加,當(dāng)然參加,記得回宿舍時與同學(xué)結(jié)伴,別落單。小月掛了手機,張順利忍不住在床上跳了一下,那竹皮床板"吱喲"叫了幾聲,要坍塌的樣子,張順利跳到地上,水泥地面涼嗖嗖,踏實而堅硬,張順利卻不跳了,淚水洇濕了眼眶,張順利仰天對紙糊的天花板說,爸,媽,小月肯定能考上。
張順利的工作是跑腿,不是那種跟在老板后面的跟班,在老家這種人被稱為“狗腿子”,張順利是所有客戶的“狗腿子”,聽說過“餓不餓”“美極團”這樣的跑腿公司嗎?張順利的公司叫“有我跑腿”,全城范圍,您一個電話,要什么有什么,不超過—個小時送到您門口。跑腿分兩種活,一種是“幫我送”,另―種是“幫我買”,這是當(dāng)初,現(xiàn)在業(yè)務(wù)范圍擴大,可以幫您干活,比如替某個客戶把放在門外的垃圾袋扔進垃圾箱,你別小看這活,光垃圾分類就得費一番心思,好在每位員工都受過培訓(xùn)??梢詭湍铀屠先?,甚至可以陪您聊天,按小時收費。工作時間分三班,白天是白班,夜班分小夜班和大夜班,小夜班干到夜兩點,大夜班則干到第二天早上六點。張順利基本都是選大夜班。王勝利是這個區(qū)域的片區(qū)經(jīng)理,王勝利說,你這年紀,正是睡不夠的時候,別要錢不要命。張順利說,沒事,我缺錢。張順利說的實話,大夜班有六十元補貼, 王勝利點頭同意了。
跑腿們不喜歡別人叫自己“跑腿”,他們稱呼自己“騎手”。
張順利敲王勝利的門,敲得“梆梆”響,他倆租的是巷子里的簡易房,是房東在院子里搭的違建,每個城市金碧輝煌的大樓背后,都藏著這種簡易房,王頭說,即使在香港摩天大樓后,也藏著這樣的死角。當(dāng)初房東租給王頭一間,張順利加盟他的隊伍后,王頭替張順利又租下了房東放雜物的隔壁那間,反正只要能放得下一張床就行。王頭打開門,哈欠連天,說,今天是六月九日,我知道。張順利說,今天我請你吃晚飯,還管你的夜宵。王頭擦擦眼睛,說,今天是什么日子?噢,六月九日,太陽從西邊出來的日子?他說完,麻利地穿衣穿鞋,怕張順利突然改變主意,張順利是個小氣鬼,可不能讓快到嘴的晚餐飛走。
張順利其實話剛說出口就后悔了,吃晚飯不是大問題,今天他和王頭是大夜班,公司規(guī)定上班之前不準喝酒,現(xiàn)在酒駕查得嚴,騎電動車酒駕與開汽車酒駕同等處罰。可是夜宵那一場,是下班后的狂歡,這大熱的天,王頭一人能灌一箱啤酒,要是喊上三五個同事,花費不是小數(shù)目。不過,男子漢大丈夫,說出的話是潑出去的水,張順利不做那種沒臉沒皮耍賴的事。
那是一個深秋的夜晚,應(yīng)該是月初,張順利給妹妹轉(zhuǎn)賬了一個月的生活費后,剩下的錢只夠第二天的早飯錢。對進城的農(nóng)民工來說,只要有力氣,就會有明天的飯錢,這不算個事。要命的問題是,張順利所在的工地老板跑路了,商品房大樓蓋了大半年,先是停工了,接著工頭通知說,大伙走路吧,甲方辦公室都讓人砸了,員工散伙了,有消息再聯(lián)系你們。走路的永遠追不上跑路的,農(nóng)民工最怕遇上這種主兒,工地上平時只發(fā)生活費,年底才會結(jié)清工資,甲方這趟跑路,農(nóng)民工大半年的工錢泡湯。工頭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他只能耐心挨大伙的埋怨,逼急了也沒轍,有人會爬塔吊,欠錢畢竟不是欠命,一般人講幾句狠話也就認命。過了些日子,工地讓人封了,工棚也不讓住,張順利只能收拾行李,在大街上一邊流浪一邊找活干。張順利白天在農(nóng)貿(mào)市場幫人卸貨,卸各種凍肉各種蔬菜大包,糊口不成問題,晚上隨便找個角落,攤開棉被就是床。
張順利開始是找公園的長椅睡,半夜常被人叫醒,睡不踏實。后來就在草地的大樹腳下睡,沒人趕他,有一回卻被一泡尿澆醒,公園到了夜晚就是戀人的世界,除了狗,也有人喜歡在樹腳下尿尿,張順利一聲怒吼,把那家伙的尿嚇了回去,落荒而逃,可那股尿臊味追了他的棉被好多天。張順利學(xué)乖了,還是在街邊上找個過道或者屋檐下睡覺安穩(wěn)。光線太亮,睡不著;光線太暗,防不住遭遇撒尿的路人。那次他在一茶館的門頭下住下,已經(jīng)過了夜里十二點。這種店家的門口最適合他過夜,上午一般不開門,沒人一早兇神惡煞地把他從夢中驚醒。睡意朦朧中,他卻被吵鬧聲弄醒,本來懶得起身,有什么閑事也輪不上他去管。偏偏他此刻有尿意,就拎著褲子往吵鬧處湊。那地方是個臨時停車場,停的都是高檔車,越野車居多。越野車停的地方,不妨想象成野外,車身高大,躲在車后面沒人能看到,閉上眼睛,打開尿閘,你就恣意想象在越過山川,跨越曠野。把急事辦了,張順利沒了睡意,有了看熱鬧的興趣。吵鬧處是在停車場的出囗處,倆人攔著,不讓另一個人走。張順利以為是交停車費起了糾紛。這個臨時停車場,其實是左側(cè)夜總會的專用停車場,也沒見有收費處的紅白橫桿攔著,再說,這里進出的人,傳說小費出手就是上百上千,不會為了停車費的幾個小錢計較。夜總會的門頭金碧輝煌,赤橙黃綠的霓虹燈不停地變換著色彩,門口兩個保安高大威武,像兩根柱子一般分立兩側(cè),目不斜視。這里的保安想來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靜夜里的吵架聲比高音喇叭還響亮,他倆充耳不聞,大概是認為門外天大的事也與自己職責(zé)無關(guān)。張順利走近一看,除了推搡的三個男人,地上還躺著—個女人。這女人側(cè)躺在地上,金黃的頭發(fā)遮蓋了半個臉,嘴角上有嘔吐物,頭發(fā)發(fā)梢上也粘著嘔吐物,大冷的天,她穿著羊毛衫和皮短褲,白生生的腿硌在石子上。羊毛衫下擺卷起,露出了胸衣,而皮裙已遮蓋不住粉紅的內(nèi)褲,張順利看—眼就不敢看第二眼,這女子顯然是夜店里喝多了,出來嘔吐就醉倒了。看那三個男人,穿著打扮也有些特別。站在車頭的那個男人,戴著長舌帽,帽檐伸出來遮住了整個額頭,捂著一個大口罩,天冷了,這都說得過去,問題是大半夜的他還戴著一副墨鏡,他穿著裏得嚴實的鴨絨棉衣,脖子上有圍巾,看上去也不像夜店剛出來的顧客。另外那一方,一高一矮,高的胖,矮的瘦,他倆看上去更不像夜店的顧客,戴一樣的帽子,橙黃色,穿一樣的工作服,橙黃色,應(yīng)該是同一家公司的同事。倒是個子矮的那位嚷得兇,說,你憑什么要將她帶走?憑什么?
墨鏡說,我是她哥,她是我妹,我妹喝多了,我?guī)丶摇?/p>
矮子說,你憑什么證明她是你妹妹?
墨鏡說,我憑什么要證明給你看,你是警察嗎?你算老幾?
矮子跳了幾跳說,老子不是警察怎么了,老子是馬路警察,管得寬。
墨鏡掏出包煙,遞過去,說,哥們兒,行個方便,行不?
一高一矮將煙點著,高個子說,不行。
張順利說,這事要證明也不難,你說她是你妹,那你告訴我,她右手手背上有什么?
女子的右手在背后,張順利蹲在那側(cè),看得清楚。墨鏡說,她手背上能有什么,有顆痣唄。
張順利翻開女子的右手,用手機屏照亮,手背上白白靜靜,什么也沒有。
不等墨鏡辯解,高個子一拳打在他臉上,把墨鏡打飛了,墨鏡后面是一雙驚慌無措的鼠眼。他顧不上撿墨鏡,竄上小車的駕駛座,鎖門,發(fā)動,一溜煙跑了。
高個子?xùn)|張西望了一下,走到一邊彎腰撿起了那副墨鏡,他朝鏡片吹了幾囗氣,用衣角抹了一下,自己戴上,說,好東西,不撿白不撿。
張順利覺得這高個子戴了墨鏡,比挨揍的那小子更像一個壞人。張順利轉(zhuǎn)身要走,高個子說,站住。張順利說,我只是過來撒尿的。高個子說,我們也是過來撒泡尿,我就喜歡朝這些豪車撒尿。張順利說,沒我什么事。高個子說,這事沒完呢,搭把手,把這女酒鬼抬到霓虹燈下那里,那里有探頭,有保安,沒人敢去那里撿她。三人手忙腳亂地抬起那女子,那女子沒有知覺,張順利想摸摸她鼻孔還活著不,那女子突然—側(cè)身,吐了他一身污穢。夜總會大門邊上有一垃圾桶,桶邊上倒著幾個醉鬼,有男有女,他們將女子在那里丟下,張順利急著找地方擦干凈衣服,高個子喝住他,別走,一塊兒喝酒去。
他們喝酒的地兒在街對面的巷子里,張順利當(dāng)然沒指望他們帶他進夜總會喝酒,以為是找街邊廣場的大排檔。卻不是,巷子里有―家小店,門頭是個數(shù)字號,看上去不像飯店,卻亮著燈,有倆人在酒桌前等著他們,服裝打扮跟那一高一矮一個樣。
高個子就是王勝利,小個子叫三核子,估計不是他的大號。他們都是“有我跑腿”的騎手,門口幾輛帶后備廂的電動車,就是他們的座駕。王勝利是他們的區(qū)域經(jīng)理,他們稱他為王頭,手下有十幾個人。他們的接單區(qū)域是三公里范圍之內(nèi),但是說不定其中某單是讓你從城南送到城北,公司承諾客戶是一個小時之內(nèi)送達目的地。接長途單,配送費自然也高,一旦接到長途單,騎手都恨不得將電動車開成火箭,心情好,車速就快,古人說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
張順利覺得這是個機會,說,王經(jīng)理,我跟您干可不可以?
王頭說,剛才那事兒,看出來你腦子倒挺好使。
張順利說,電動車我會騎,我農(nóng)村人,能吃苦。
王頭說,你什么學(xué)歷,高中畢業(yè)生?
這是張順利的軟肋,張順利以前找過幾次工作,人家都跟他要簡歷,簡歷重要的一項是看學(xué)歷,張順利高一沒讀完就退學(xué)了,這年代,本科生研究生滿大街,沒他一個初中畢業(yè)生什么事。
張順利說,只讀到高—。
王頭說,明天去公司填表,你就填高中畢業(yè),咱們干苦力活的,沒那么多講究。
三核子說,你爸媽沒有長遠眼光,讀到高一了,再怎么也應(yīng)該讓你把高中讀完,鼓搗個什么野雞大學(xué),出來混世界也就敢號稱是大學(xué)生,說不定就能坐上辦公室。
張順利說,我爸媽一下子沒了,我才退學(xué)。
三核子灌了一杯啤酒,笑著說,你這是給王頭唱苦情戲吧,我們?nèi)ハ搭^房打個炮,每個小姐都說,爸媽沒了,或者是爸媽生大病住醫(yī)院,誰信?
另一位沒喝酒,大概輪班,這時候插上來說,我們那一年考大學(xué),作文題目是“逆境生存”,很多人都在作文中把爸媽寫成了亡人,老子沒那樣寫,結(jié)果落榜了。
幾位都大笑,張順利臉脹得紫紅,拎起―個酒瓶,盯了他倆幾眼,“砰”地一聲響,酒瓶沒砸人腦袋,砸在水泥地上,一地玻璃碎片。王勝利想不到這小子這么愣,趕緊打圓場,說,沒事沒事,反正瓶里的酒也快喝光了。
三核子閉了嘴,那一位借口說接到了單,匆忙走了。王頭說,以后都是兄弟,話出口之前得掂量輕重。得,咱換個話題,我給你們說說夜店門口那些“撿尸”的人。
張順利聽說過撈尸的人,從沒聽說過撿尸,他老家是平原,有河有湖,淹死人的事每年都發(fā)生,尸體往往不會很快浮起,死者家人就哭著跪著求人去撈尸。夏天發(fā)洪水,大河的水能漲到差不多堤面,有上游沖毀的房屋家畜流過來,當(dāng)然也有人的尸體流過,就有撈尸人將尸體攔到岸邊,用尼龍繩系住死者手腕腳踝,另一端系在河邊的樹枝上,等死者家人來認領(lǐng)。王頭講的不是死人的尸體,是活人,就像剛才那位女醉鬼,不知生死,躺在那里如同一具死尸。
王頭說,撿尸者大體分為兩種,一種是潛伏者,進入酒吧后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盯上落單的女客,搭訕,邀酒,善傾聽,勤勸酒。如果女人酒量實在太好,只得暗中下藥,終于倒下了,就可以抱著扛著走出大門,旁若無人。第二種是狩獵者,他們在夜十二點后進入夜店大門附近,有的蹲守在灌木叢中,有的趴在小車的方向盤上,眼睛如同聚光燈,盯牢夜店門囗走出來的每個人,一旦發(fā)現(xiàn)走路跌跌撞撞、抓住垃圾桶嘔吐的女性,他們壓住心中的竊喜,走過去,嘴里罵著醉酒的女人,冒充女子的家人或戀人,把女人帶走。
張順利脫囗而出,撿尸者撿回去做什么用?三核子笑得把嘴里的酒都噴了,說,你說能做什么?一臉壞笑。張順利明白自己實在問得愚蠢。
王頭說,他們把女人帶回去,拍照,強奸。大部分女人吃了啞巴虧,第二天走人都不吭聲。有不甘心的女人,也害怕?lián)焓呤稚系穆阏毡话l(fā)到網(wǎng)上,打掉牙齒往肚里咽。
張順利說,王頭,你咋知道得這么詳細?后半句他沒敢說出口。張順利讀過一則小報通訊,有—篇兇殺案小說精彩傳神,公安局順藤摸瓜,最后逮捕了作者,作者本人就是兇手。
王頭說,看不出來,你小子存一肚子壞水,我知道你想什么。以前我無聊時常逛網(wǎng)站,他們有一個網(wǎng)叫“撿尸者聯(lián)盟”,里面發(fā)言的人都是撿尸者,他們彼此交流經(jīng)驗,上傳受害者照片,可瘋狂了。當(dāng)然,現(xiàn)在這種網(wǎng)站肯定被封掉了,但是,剛才你看到了,撿尸者還在夜色中出沒。
結(jié)賬的時候老板給王頭打了對折,王頭也沒客氣一聲。在這城市夜色中有很多的人在忙碌,有很多的外賣小店一直經(jīng)營到天明。若干天后,張順利的手機中也有了外賣店電話目錄,心中有了一張這城市的外賣店地圖,他們在夜色中彼此依賴,互相取暖。
王勝利以前吃完晚飯,人就不見了蹤影,大伙心里都明白,他是找“白孔雀”去了。白孔雀在一家名為“孔雀林”的按摩店打工,皮膚白,這種店里的女子不會報真名實姓,大伙都喊她白孔雀。王勝利是白孔雀的老主顧,時間長了,白孔雀告訴他,她叫鄭三妹,川妹子。打知道了她的真姓名之后,王勝利去孔雀林次數(shù)更多了,飯盒一丟就往那里奔,在那里抽完一根煙拔腿就走。王勝利再不肯在按摩店里與她做那事,為啥?王勝利覺得他倆是朋友,甚至覺得他倆是親人了,不能把那事當(dāng)生意做。白孔雀,不,鄭三妹挺感動,張勝利做夜班,白天時間多,鄭三妹所在的店,上午不開張,鄭三妹上午就抽空來王勝利的小屋幽會??墒鞘畮滋烨?,“孔雀林”關(guān)門了,樹倒猢猻散,孔雀們被遣返回了老家。以前有過掃黃打非,三五天就過去了,這一回好像動了真格,鄭三妹在微信中說,在家陪老公帶孩子,不想出來了,王哥多保重。王哥如何保重得了?他想安寧,可他的身體安寧不了。三十啷當(dāng)歲,如狼似虎的年齡,巖漿般滾燙的身體,實在讓王勝利不堪招架。
正是月頭,上個月的薪水到賬,這個時候王勝利會喊張順利一起開短信研討會。說是研討會,首先是給短信評分。王頭這名號以前是三個字,王工頭,牛氣烘烘的工頭變成了跑腿的頭兒,這變故不說也能猜得到,開發(fā)商不是跑路就是進去了,王勝利遇到的是后面這種,行賄蹲監(jiān)了。王勝利欠了鄉(xiāng)親們大幾十萬的工錢,王頭說,這錢我得還,我爸我媽我老婆我兒子都在村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這錢不還,我一家老小、子子孫孫在村里都抬不起頭。張順利服氣王頭這一點,講義氣,講信用,張順利想起老家?guī)M城的包工頭,要是他有王頭這樣的人品,張順利就去廟里燒高香。王頭苦笑著說,小子,我也不是電視上的道德模范,倘若我撞了天大的窟窿,舍命補也補不上,我也會開溜。我算了賬,這點工錢,大不算大,小不算小,我打拼幾年能還上,后面幾十年還是可以挺直腰桿做人,還這點欠賬,從長遠看還是劃算。說是這樣說,王順利這些年的日子不好過。那些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戚,因為幾千塊錢的工錢,說翻臉就翻臉,別說關(guān)系一般的村里人了。老婆說,電視冰箱被人搬走了,桌子柜子也讓人搬走了。這些年,王勝利從不敢回家過春節(jié),家里的門檻怕已經(jīng)被要錢的人踩爛了。王勝利有兩部手機,一部是工作用機,二十四小時開機。一部是原來的號碼,這部手機白天關(guān)著,晚上他才偶爾打開,看一眼,就匆忙關(guān)了,看多了影響心情。只有在現(xiàn)在這種時刻,他才開機,把所有短信梳理—遍。
這些短信,有惡狠狠咒罵的:
王勝利,你昧良心吞了我的血汗錢,不得好死,
王勝利,你用我們的苦錢在外面吃喝嫖賭,老天不會放過你。
王勝利,別讓我撞見你,撞見了老子―定廢了你。
…………
更多的短信是苦情戲:
王總,我老娘已經(jīng)住院大半年,再不付款,醫(yī)院就不管她了,您千萬不能見死不救。
王總,那一年我在縣城買的商品房,我再還不上貸款,銀行就要收去拍賣了,幫幫我。
王總,我兒子下半年就要上大學(xué)了,學(xué)費還沒著落,你一定要幫幫我,把我的工錢付了吧,求你。
…………
王頭和張順利給每條信息編號打分,王頭再根據(jù)掌握的實情剔除戲精類,排出最急用錢的前幾位。王頭的收入扣除家人和自己的基本生活費,余下的錢分成兩筆或者三筆還款,分期償還,沒多有少,每月如此。王勝利不接他們?nèi)魏稳说碾娫挘膊换厮麄內(nèi)魏稳说亩绦?,王頭說,說什么都是廢話,錢是硬道理。
王勝利讓張順利小睡一會兒,省得夜里打瞌睡。他自己出門轉(zhuǎn)悠,雖說他是大夜班,可他是頭,說不定有什么突發(fā)事件需要他處理,比如遲到投訴,比如電動車撞車撞人。他騎車上街,漫無目標,在“孔雀林”門口停了一下,卷閘門關(guān)得緊緊的,落地鎖躺在那里,死氣沉沉。經(jīng)過幾條街,所有的足療店按摩店都關(guān)著門,看來,這次公安清理得干凈徹底。
王勝利今天接到的第一單,是往某小區(qū)送一盒避孕套,王頭看看腕表,才十點多一點,街上的商店好多沒打烊,他實在不如自己下來買一盒,肯定比跑腿快。當(dāng)然,王勝利也知道這想法不對,顧客是上帝,給你生意就是讓你賺錢。再說,王勝利自己也是過來人,古人說春宵一刻值千金,其實不論春夏秋冬,那樣的一刻誰都不想離開分秒。幾乎每過一分鐘,客戶就有信息發(fā)過來:
親,到哪里了?
親,快一點,我加紅包。
親,麻煩快點快點。
王勝利加速送到客戶門口,敲了幾遍,門不開,手機鈴響了。客戶留言:麻煩兄弟把東西掛在門把手上。那么急吼吼地催,卻原來還是個臉嫩的人。王勝利下了電梯,手機鈴聲響了,這人情急之中沒忘了給他發(fā)紅包,五元。
每逢周末大夜班,騎手接的單子有—半是送避孕套,城里人活得累,只有在周末才想起來得做那什么。今天是六月九日,是星期天,張順利早晨念叨的這日子,還真是怪了,王勝利跑的單子居然大部分還是送這玩意兒。
替客戶送吃的東西,騎手肚子餓的時候也饞,但騎手有規(guī)矩,不敢偷吃,實在忍不住,也買一份站著扒拉幾口再上路。王勝利替客戶送那玩意兒,也勾起了王勝利身體內(nèi)的饞蟲,可是,任憑那饞蟲在他血管內(nèi)東奔西突,王勝利都找不到解饞的出路。
張順利接的第一個單子有些奇怪,訂單備注中寫道:陪我聊天一個小時,付費三百元。騎手遇到過各種業(yè)務(wù),比如替兒女到父母家看守生病老人,比如替抽不出身的小伙子送一款冷飲安撫女友。最邪門的事,是聽三核子說的,有個獨居女客戶,進門就把他往臥室拖,嚇得他屁滾尿流,落荒而逃。三核子的話不可信,就他那小樣,還會有女人看上他?編故事罷了。張順利有點猶豫,這類業(yè)務(wù)他從沒做過,不做又心有不甘,三百元的大單哪!張順利決定去,他是個敬業(yè)的騎手,而且也確實抵擋不住三張紅票子的誘惑。
地點是在一家咖啡館,客戶坐在一個僻靜的角落,盡管她描了眉毛涂了口紅,穿著露肩的吊帶衫,但張順利還是能看出來,這是一個小姑娘。張順利拿定主意,他只傾聽,少說話,對生活在另一個世界的城里人,他確實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今天是六月九日。
今天是六月九日。張順利點頭。
今天是我生活中最黑暗的一天。
張順利心里猜測,這小姑娘肯定是高考考砸了。
姑娘說,今天,我突然沒了爸爸和媽媽。
張順利的心一下子捏緊了,他想到了自己和妹妹,都是沒了爸爸和媽媽的人。
姑娘說,考完最后一門課,他倆請我吃大餐,吃完了告訴我,他倆―年前就離婚了,只是等到今天才向我攤牌。
這種事他聽說過,為了不影響孩子高考,父母約定等孩子高考完了才離婚,或者像這一家,離婚了也等待孩子考完才告知。
姑娘將頭埋在臂彎里,“嚶嚶”地哭泣,張順利有些慌張,怕別人以為是他欺負了姑娘。
過了一會兒,姑娘抬起頭說,騙子,他倆都是騙子,這一年中他們在我面前裝著恩愛,陪我做作業(yè),陪我趕家教,模范父母都是裝出來的,其實是心中有鬼,心中有愧。
姑娘的眼淚又涌出來,說,騙子,都是騙子,東東也是騙子。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卻和一幫狐朋狗友聚餐去了,我在咖啡館等到現(xiàn)在,人沒影,微信不回,電話不接。你說,為什么我身邊的所有人都騙我?
東東可能是他的早戀男友。張順利這樣猜測。
姑娘又埋下頭哭泣。一個小時很快就要過去,張順利覺得要說點什么,畢竟人家付費三百呢。張順利說,其實,你爸媽都是愛你的,要不,為什么要熬到今天才向你公布?
張順利說,你比我幸福。你爸媽還在,只是家散了,我爸我媽在一場車禍中一下子沒了,那是真沒了。
張順利現(xiàn)在寧愿將自己的不幸封閉,也不想通過傾訴來換取別人的憐憫。那一年,張順利上高一,小月上初一,爸爸媽媽給他倆來鎮(zhèn)上送米送錢,回去的路上小三輪翻進了湖中,爸爸媽媽被壓在水底,一個也沒能逃生。
姑娘說,我寧愿他倆去死,也不愿他們活著撇下我。
張順利沒想到她小小年紀,說話卻如此歹毒,忽然對她有些生氣。挨滿一個小時,他走出咖啡館,忽然想到小月該回宿舍了,打電話,沒人接,發(fā)微信,居然不回。張順利莫名有些慌張,六月九日,是個莫名其妙的日子。
夜三點,據(jù)說是人深度睡眠的時刻,也是夜騎手消停的時候,張順利的手機響了,以為是小月,卻是王頭,王頭說在夜總會對面的巷子外賣店等他,人齊了。王頭這家伙還惦記著他的那頓夜宵,張順利只得趕過去,這個大夜班賺頭不少,挨王頭這頓宰他有底氣。說人齊了,其實也只有他和三核子在,桌上排了一溜啤酒瓶,王頭說,今天我下線了,后面不接單了,你們呢?張順利和三核子互相看一眼,搖頭。輪班時間內(nèi)下線多了,在客戶的信任度那里會失分,公司的排位表上也會降格。王頭是頭,可以任性,他倆可不敢隨意下線。王頭兩瓶啤酒下肚,朝張順利歪歪嘴,撒尿。今天夜店門口的醉尸躺了不少,張順利掃了一眼,大多是些稚嫩的面孔,估計是高考結(jié)束后狂歡的高中畢業(yè)生。張順利忽然在中間發(fā)現(xiàn)了一張熟悉的面孔,是那個咖啡館里他陪聊的姑娘,明顯酒多了,她倚墻坐著,吊帶衫的一側(cè)滑落,幸虧胸衣還囫圇,遮住了胸口。張順利說,你怎么還不回家?姑娘說,東東,東東你今晚得陪我喝個夠。張順利不知那個叫東東的人是在里面鬧騰,還是已經(jīng)喝成醉尸的某—位。王頭說,是你的熟人?張順利說,不,不是,是我的客戶。就在這時,偏偏線上來了單子,王頭說,你先去跑單,我守著,等她的朋友過來找她。
張順利跑完單回到外賣店,三核子走了,王頭也走了。他騎回夜店門口,依然有醉尸躺著,那姑娘已經(jīng)走了。張順利想到小月,小月絕對是乖孩子,不可能做這種出格的事,他不敢再打電話,小月肯定睡熟了,這兩年,為了學(xué)習(xí),她缺的覺太多了。他打王頭的電話,王頭也不接,王頭很少出現(xiàn)不接電話的狀態(tài),今天已經(jīng)過了六月九日,怎么還是遇到怪事?
張順利忽然有了不祥的預(yù)感。
他風(fēng)馳電掣地騎回出租房,王頭的門對著院內(nèi),夏天這扇門平時都開著,通風(fēng),現(xiàn)在關(guān)上了。張順利敲門,沒有聲音,再敲門,聲音在靜夜中越來越重,快要驚醒那些睡夢中的鄰居。王頭把門開了,他的床上果然趴著那位姑娘。王頭結(jié)巴著說,我什么也沒做,我就是看著,看著她睡覺。張順利看了一眼那姑娘,衣著還算完整。張順利說,你要敢把她怎么了,我就敢報警。
王頭相信這家伙說到做到,真能做出報警那種事。王頭說,是哥一時糊涂了,幸虧你來得及時。
從來都是王頭給張順利上課,講各種道理,張順利在王頭面前一直是小學(xué)生。張順利現(xiàn)在想給王頭上課,卻開不了口,能有什么道理是王頭不懂的呢。姑娘睡熟了,王頭和張順利坐著,各自埋頭抽煙。窗外天白了,姑娘終于醒來,她問張順利,這是哪里,東東人呢?他怎么能扔下我走了?
張順利說,你在夜總會門口醉倒了,我們怕你被壞人撿走,把你帶回這里。
姑娘披頭散發(fā)地咆哮起來:
誰讓你們帶走我的?你們征求了我的意見嗎?
我要東東,我是故意喝醉的,我要把自己給了東東,如果進了大學(xué)我還是處女,我會讓人鄙視的。
姑娘“嗚嗚嗚”地哭起來,說,誰稀罕你們的好心,我爸我媽敢不要我,我就敢把自己廢了給他們看。
姑娘甩門走了,王頭莫名其妙地大笑起來,笑得直不起腰。張順利追到院子中,手機“叮咚”一聲響,是小月來的微信:哥,昨晚我手機沒電了,困,沒顧上回你電話。張順利抬頭看看天,夏天的太陽真厲害,還沒升上天,天空就火辣辣的了。但是,打開的院門吹進來晨風(fēng),還是帶來了陣陣清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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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