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瀛人之漢詩傳統(tǒng),也算久遠(yuǎn)。自嵯峨天皇及大友天皇起,至營茶山、良寬、一休、賴山陽、正崗子規(guī)等名家,不絕如縷。明治以后文人也多習(xí)漢詩,蓋因《懷風(fēng)藻》與《和漢朗詠集》等元典,亦算是學(xué)人常識。夏目漱石從來以小說勝出,且為日本現(xiàn)代文學(xué)開山,故其漢詩相對頗受冷遇。盡管如此,若秋雨細(xì)讀間,仍有不少可觀處。
我本藏有一套夏目小說集的原文精裝“初版復(fù)刻本”,共十五冊,十分珍愛,但因其中并無他的詩集,略感遺憾。后又偶得其二冊線裝復(fù)刻本詩集,才算配齊。其一,為《漱石詩集》(附漱石印譜,一函二冊,豎版排?。?其二,為《木屑錄》(附解說與譯文,一函一冊,竹紙、手抄本、朱墨套印,帶紙盒與紙封套)。兩本書都是昭和五十年(1975)日本近代文學(xué)館所印,藍(lán)色布面函套。前者開本小,后者略大一些。比較而言,《漱石詩集》算是他的漢詩全集,因附錄也收入了排印好的《木屑錄》全文,比手抄本容易識別。
夏目的去世時間是1916年(與王湘綺與梁鼎芬等中國舊體詩人的卒年同時,不過我估計他肯定沒機會看到《湘綺樓詩文集》等同時代的漢詩),三年后的大正八年(1919),《漱石詩集》與《漱石印譜》便合并在一起,第一次完整地出版了。大約是對他的紀(jì)念吧,因第一頁上赫然寫著“漱石遺稿”。當(dāng)時,正值中國新文化運動與“五四”時期,漢語新詩正初露端倪。舊體詩作為一種“封建社會遺老遺少”的腐朽之學(xué),正在備受挑戰(zhàn)。雖然那時坊間還有蘇曼殊、林琴南、嚴(yán)復(fù)與八指頭陀等人的舊詩余味,民間舊詩詩人數(shù)量也遠(yuǎn)多于新詩詩人,但胡適已寫下了《紐約》《寶塔》《蝴蝶》《除夕》等新詩;魯迅盡管多年后還會寫“到底不如租界好,打牌聲里又新春”(《二十二年元旦》,1933年)那樣具有打油性的舊詩,但在當(dāng)時,他也已寫出了著名的“知了不要叫了,他在房中睡著”(《他》)。“五四”狂飆,正在讓漢語綿延千年的經(jīng)絡(luò)斷為兩截。作為舊詩“末法時期”的“同光體”詩人群,晚清老一代都已去世,而如陳衍、易順鼎、沈曾植、鄭孝胥、陳散原等人則正在漸漸步入后期或晚年,日薄西山。但在“文學(xué)革命”與“革命文學(xué)”的激蕩下,仍自覺延續(xù)漢語舊詩傳統(tǒng)血脈的,大概也只有他們,及辛亥一代的汪兆銘、曾仲鳴、王逸唐、葉德輝與袁克文等被“正史”與世相認(rèn)知所遮蔽的爭議性人物,似乎大家最終都難免遭到類似林庚白式的攻擊。
誠然,夏目漱石也并非典型的“舊體詩人”。同樣面對西方文學(xué)與革命的沖擊,他只是很巧妙地、自覺地保存了作為東方文人的本色。他對漢詩的學(xué)習(xí),多來自直接對唐宋詩的閱讀,甚至他最初的文學(xué)理想,也來自對漢語的愛。如他早年在《木屑錄》開篇即云:“余兒時誦唐宋數(shù)干言,喜作為文章,或極意雕琢,經(jīng)旬而始成,或咄嗟沖口而發(fā),自覺淡然有樸氣。竊謂:古作者豈難臻哉。遂有意于以文立身?!睗h詩可謂是他“一個人的啟蒙時代”。
“鋸山如鋸碧崔嵬,上有伽藍(lán)倚曲隈。山僧日高猶未起,落葉不掃白云堆。”當(dāng)然,夏目之詩,不可能真的去跟唐宋詩相提并論,只是一種氣息或可接近。如:
風(fēng)穩(wěn)波平七月天,韶光入夏自悠然。
出云帆影白干點,總在水天髣髴邊。
又如:
苦吟又見二毛斑,愁殺愁人始破顏。
禪榻入秋憐寂寞,荼煙對月愛蕭閑。
但驚動人心之句也會迭出:
忽怪空中躍百愁,百愁躍處主人體。
點春成佛江梅柳,食蘋訂交風(fēng)馬牛。
途上相逢忘舊識,天涯遠(yuǎn)別報深仇。
長磨一劍劍將盡,獨使龍鳴復(fù)入秋。
而且還會遇到類似魏晉意味之作:
半生意氣撫刀繯,骨肉銷磨立大寰。
死力何人防舊郭,清風(fēng)一日破牢關(guān)。
入泥駿馬地中去,折角靈犀天外還。
漢水今朝流北向,依然面目見廬山。
“詩人面目不嫌工,誰道眼前好惡同?!毙≌f家大概善于模仿人物(或詩人),加上受到過佛道思想的影響,故夏目寫詩似乎也都在刻意間有些岑、韓、盧、賈或劉叉、王梵志的痕跡。當(dāng)然,他也不乏有“日似三春永,心隨野水空,床頭花一片,閑落小眠中”那樣的詩,能讓人想起白香山;也有“君臥一圓中,吾描松下石,勿言不會禪,元是山林客”這樣的應(yīng)酬之作,可讓人望見王摩詰。至于“獨坐聽啼鳥,關(guān)門謝世嘩,南窗無一事,閑寫水仙花”之句,恐怕誰都猜得出是在模仿唐人;自謂“死死生生萬境開,天移地轉(zhuǎn)見詩才”“唐詩讀罷倚欄桿,午院沉沉綠意寒”或“殷勤寄語寒山子,饒舌松風(fēng)獨待君”等句,亦可看出一般明顯的自負(fù)吧。他應(yīng)該是熟諳過空?!段溺R秘府論》中對唐詩寫作之記載與技巧的。
讀過夏目作品的,都會承認(rèn)他身上有“貓”性,也有“明暗”性,其十五歲喪母與神經(jīng)衰弱等疾病,讓他頗具雙重人格。但如果讀到他一些非常具有棄絕感的詩,可能更理解其不僅帶著“低徊趣味”之頹廢,也因受到過與謝蕪村、荻生徂徠等的影響,故亦持有某種亡命家之品質(zhì),如:
掛劍微思不自知,誤為季子愧無期。
秋風(fēng)破盡芭蕉夢,寒雨打成流落詩。
天下何狂投筆起,人間有道挺身之。
吾當(dāng)死處吾當(dāng)死,一日元來十二時。
夏目的詩數(shù)量很少,線裝本《漱石詩集》總共也只有三十五頁(未加上贊美日俄戰(zhàn)爭的《從軍行》),約兩百多首,其中唯少數(shù)有題,絕大多數(shù)則都作“無題”,也即隨感而發(fā),即興之作。或夏目本不當(dāng)寫漢詩是什么大事,就像拾得與船子和尚的詩。我相信,他對自己詩的重視程度,恐遠(yuǎn)小于小說。但寫作有時就是一場意外事件,很多年后,即便外人重新再讀,感受也會迥然。如《木屑錄》本是他早期一冊薄薄的游記,脫稿于明治二十二年(1893)九月九日。那一年,夏目才二十三歲,署名“漱石頑夫”,正在第一高等中學(xué)本科上二年級。因夏目本名為夏目金之助,“漱石”二字是來自《晉書》之“漱石枕流”一語。此書是他連續(xù)幾次游歷山川,泛舟海上隨走隨寫之所得,其中只有十幾首漢詩,但足以看到夏目的漢學(xué)功底與對漢語的深愛。他在那時已頗具中國古人態(tài)度。雖然尚年輕,其漢文之流暢,可謂不讓明清筆記,且大有直逼《入蜀記》或《吳船錄》之野心。因此二書在日本也是影響流傳甚廣的。
整部《漱石詩集》里,最能令我想起如過去讀《草枕》時之感受,又覺頗具象征性的一首,則如下:
散來華發(fā)老魂驚,林下何曾賦不平。
無復(fù)江梅追帽點,空令野菊映衣明。
蕭蕭鳥入秋天意,瑟瑟風(fēng)吹落日情。
遙望斷云還踟躕,閑愁盡處暗愁生。
舊詩的沒落與線裝本的退場基本上是同時的,正如新詩與現(xiàn)代印刷排印本的同步。漢詩以每一個“字”為細(xì)膩本色的藝術(shù)性、批注、訓(xùn)詁或句讀,隨著新詩的工具化而被忽略。這是很大的損失,甚至暗藏著一種失敗。喜歡讀古籍的人都明白,讀線裝本大字書(尤其木刻本),就像是身臨其境于園林之中,而讀現(xiàn)代印刷的書,則只是像在看園林照片而已。這是兩個概念的文學(xué)。如夏目的詩集是現(xiàn)代排印本,可能閱讀體驗也會大不一樣。
眾所周知,日本現(xiàn)代文學(xué)史,皆以夏目為第一源頭,他比芥川龍之介大二十五歲(芥川早年曾是夏目的門下弟子),其銜接西方而不忘傳統(tǒng)的“鼻祖”地位,體現(xiàn)在“國民大作家”的榮耀上,類似俄國之屠格涅夫或吾國之魯迅。2004年之前,每個素日里使用干元日幣的日本人,都會因貨幣上的夏目漱石頭像,而不自覺地想到他的意義。但即便開創(chuàng)了日本文學(xué)的現(xiàn)代性,他骨子里也仍是個東方“舊體詩詩人”與俳人。他也面臨明治時代的各種黑暗,但本質(zhì)上似乎并不急切于完全的革命與對傳統(tǒng)的一刀切。在明冶維新以后的東瀛作家中,他身上仍有一種久違的漢語高古之氣,以及長者悲風(fēng)的成熟感。就像他那一句忽然脫口而出的“散來華發(fā)老魂驚”,亦足以令人對正在逝去的漢詩傳統(tǒng),產(chǎn)生一點慎終追遠(yuǎn)般的“暗愁”。他深知,無論西學(xué)東漸如何猛烈,無論“賦不平”如何激進(jìn),他的身內(nèi)仍有一顆傳統(tǒng)的“老魂”還在掙扎。這其實并不影響他的現(xiàn)代性寫作。相反,這反而成了他的底蘊。
可惜的是,當(dāng)年吾國的作家們,大多卻是那樣的決絕,恨不能與古文或舊體詩一刀兩斷,從此再無任何瓜葛才好。似乎唯有如此,才算是有了獨立的現(xiàn)代性。雖然舊體詩的傳統(tǒng)并未真正斷絕,也一直在延續(xù),即便到了意識形態(tài)強勢的時代乃至現(xiàn)在,也有相當(dāng)多的人在寫。雖其中也不乏有如陳寅恪、錢鍾書、楊憲益、聶紺弩、沈祖菜或鄭超麟等佼佼者,也有如朱英誕、廢名、梁宗岱、施蟄存、郭沫若等那樣新舊并重的作家,但畢竟整個舊詩傳統(tǒng)已是強弩之末。這也是后來日本學(xué)者木山英雄寫《人歌人哭大旗前:毛澤東時代的舊體詩》之緣由。20世紀(jì)80年代之后,新詩被推到了奇怪的社會高度,舊體詩則更小眾化了,成了極少數(shù)學(xué)者之關(guān)門功夫。新時期以后擅舊詩的當(dāng)代小說家,更是難覓蹤跡。
但既然舊體詩曾一度能對特殊年代做出隱喻,難道應(yīng)對今日之“全球化語境”和復(fù)雜信息的生活,就真的完全無能了嗎?我對此亦懷疑。一切好的文學(xué)或詩,本無古今中外之憂。而漢語至今,人人皆欲去“中外”之界,卻從無人敢破“古今”之執(zhí)。新舊之間因形式被劃出了一道語言天塹。至于“文學(xué)革命”以后,中國會寫詩的小說家以及詩人們,似乎并無一人還有此雅興,當(dāng)然遑論高度。他們對舊體詩之無情、批判與割舍也是那樣的急切和肯定。西方詩、自由句與翻譯體,因可以直接覆蓋世俗化的閱讀,便于宣傳,即迅速地變成漢語抒情之揭橥。因面對復(fù)雜的現(xiàn)代事物、工業(yè)詞語、聲光電與時代病,山林與格律的含蓄表達(dá)方式像是隔靴搔癢,韻律的桎梏似也不能滿足他們對人性的宣泄與社會壓抑的反抗。面對現(xiàn)實與心境,直接言之有物多痛快??纱蠹也⑽瓷罹浚糯娙?,也曾遭遇各種具體的災(zāi)難或激變,卻為什么從不喜寫“直觀事件”,而寧愿以度詞去達(dá)意?漢語詩之本質(zhì),會不會就是一種含蓄之“意”,而非實在之“象”呢?
但歷史留給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家們摸索徘徊舊詩的時間已很少了。會寫小說的中國詩人及后起各種流派白話詩人,已絲毫感受不到夏目漱石那種遙望斷云、情系落日的“暗愁”。國運衰微、新思潮的強勢與文化挫敗感早已令大家魂飛魄散,便草率地默認(rèn)了這場忘恩與拋棄。
與身俱存亡
——讀袁克文舊作及《寒云藏書題跋輯釋》之短札
從小便隱約耳聞過“寒云詞”,但我第一次真正讀袁克文的書,卻已是干禧年上海書店為《辛丙秘苑》出無注釋排印本時。兒時的我們?nèi)袈牭皆硕?、袁克文兄弟之名,直接反?yīng)仍是與其父袁世凱(意即“反動軍閥或企圖復(fù)辟帝制的偽洪憲皇帝”)相關(guān)。隨著二十世紀(jì)八九十年代各類舊書再版的興盛,民國文學(xué)與舊史料筆記的盲區(qū),才越來越多地恢復(fù)了昔日的韶光。
袁寒云是一個比納蘭性德更具有悲劇性的人物,他是詩人、藏書家,但更準(zhǔn)確的身份是一位名副其實的皇子。袁世凱有十七個兒子,十五個女兒,而尤對袁克文偏愛有加,也曾想過立他為太子。世間曾把他稱為“民國四大公子”之一,實為一種貶低或俗套。他的身份與才華都不是另外幾人可比的。這不僅因其父是真實登基過的皇帝兼就職過的第一任大總統(tǒng),更多的還是他自身的文學(xué)性與傳奇性。當(dāng)然,父親的背景后來也成了累贅,而寒云最終仍要還原為他最本真的性情散淡之身,即晚清民國之一代文人、詞人、昆曲名家票友、書法家(其書法成就不亞于張伯駒)、天津青幫大字輩“老頭子”、花花公子與一個傳說是“反對皇帝的皇子”,一個最終在文化救贖里中年夭折的沒落貴族和讀書人。
上海書店版的《辛丙秘苑》薄薄一冊,卻包含了《辛丙秘苑》《洹上私乘》《三十年聞見行錄》《寒云詞》(洹上詞)與《寒云日記》等,袁克文一生文字精神,大抵如此。除了自述家史、近代掌故與他的詞,其中也不乏具有魏晉風(fēng)度、世說反諷之風(fēng)的筆記。如《辛丙秘苑·當(dāng)代柳三變》一則,談到清末“寒廬七子”之一的詩人易順鼎之事,云:
易順鼎以作艷詩侮唐在禮妻,遂失參政。后
趙維熙呈舉為肅政史,已將下令,順鼎忽以贈津
妓李三姑詩刊于報,嫉之者以報上呈。先公閱其
詩,有“臀比西方美人臀”諸猥褻之句,顧左右日:
“是人如此放蕩輕薄,堪為肅政史耶!”令遂寢。
順鼎終于印鑄局參事,美人之貽也。
易順鼎在辛亥前于清廷還是有所建樹的,曾入張之洞幕府,也曾兩渡臺灣,助劉永福之戰(zhàn)。但辛亥后,易順鼎一度貧困潦倒,漂泊京師,醉倒于煙花梨園之處,靠袁克文的友誼與幫攜,得以進(jìn)入洪憲權(quán)力的范圍。不過易順鼎因不得志,最終還是郁郁而終于上海。袁克文的片段記載(包括該書中略長的另一則“易順鼎惹禍”,更是詳述了易因在與幾位名媛聚會席間“擊筋狂吟”,后又寫詩登報之事的尷尬遭遇)皆大有傳統(tǒng)“語林”筆法,可謂是對這個晚清名士因仕途失敗,便在對詩歌、昆曲與狎邪生活的追逐中消耗余生的精彩寫照與點睛之筆。而整部《辛丙秘苑》之行文,包括其談剌宋案,談張振武之死,談段祺瑞、徐世昌或梁鴻志等,無論是否為史實,亦可視為“世說門下走狗”的又一次浮現(xiàn)。盡管這本小書的體量并不大,然氣息仍是六朝式的。其視野之深度與重要性,亦足可超越如黃浚《花隨人圣庵摭憶》或喻血輪《綺情樓雜記》等書。
第二次讀到與袁克文有關(guān)的書,便是由楊紅英所編的《寒云藏書題跋輯釋》(中華書局2016年版)。這套書精裝兩大冊,帶硬紙函套,因彩圖豐富,古籍書影也具有古紙般的亞光之美,十分悅目。袁克文是近代藏書名家,楊紅英博士因在國圖古籍館的工作關(guān)系,得以閱見很多袁克文舊藏,并為這些古籍一一做爬梳整理,追溯淵源,分為八經(jīng)閣中的嫏嬛秘寶(經(jīng))、蒙叟揮淚兩漢書(史)、蓮華精舍中的清凈(子)與三琴趣齋主人的詞曲人生(集)四部,大約有八十四余種,非常詳盡地介紹了袁克文舊藏的題跋、款識、版本、來歷等之重要性。其中古籍頁面的書影之美自不必說,可謂朱墨燦然,滿紙含香,還有袁寒云的近百枚藏書印,尤其是他為每一冊古籍題跋的書法之精妙,行楷乃至篆隸“折金釵”之功底,他對這些藏書的專注與珍愛之情,都令人對寒云主人的性格與文化傾向有了新的認(rèn)識。
盡管近代史上都說袁克文與其家兄袁克定不睦,后期無來往,而且袁克文是反對其父親搞洪憲帝制的。但這并不影響他對帝制下傳統(tǒng)文化的熱忱,尤其是對讀書的熱忱。這里所言讀書,完全是指古籍。我并不清楚袁克文對西學(xué)東漸的具體看法,但以他對藏書的單純性來揣測,他應(yīng)該是不太在乎西方文化的。
袁克文從小受到傳統(tǒng)熏陶,不僅藏書,也收藏各類文物。如其“三琴趣齋”便應(yīng)是藏有三張古琴而得名。浸淫藏書之后,他的閱讀視野則可能更廣闊或更偏僻了。他的藏書種類非常廣泛,僅19151918年三年間便入藏有上千余種古籍善本,限于篇幅,此不贅言?!逗撇貢}跋輯釋》中除了經(jīng)史與名刻本外,也有純美之物,在此僅舉一例,如有一冊“明覆”(又說清覆)宋嘉定刻本史彌寧《友林乙稿》,是傅增湘為他所得的第一部黃丕烈“百宋一廛”舊藏。書影為《青山》一首:
青山見我喜可掏,我喜青山重盍簪。
石鼎車聲煎玉乳,竹爐云縷試花沉。
三杯暖熱淵明酒,一曲凄清叔夜琴。
莫怪相看能冷淡,交游如此卻情深。
此書字體仿褚、薛,雋麗典雅,歷代有多人鈐印,因刻工優(yōu)美,所以一開始都覺得是宋刻本,后來又論證為明或清影宋。但不管是否為真宋本,袁克文都對此書珍愛異常,每次展卷必題跋、鈐印,從1915年得書到1929年,十幾年間他來回閱讀,跋了六七次。跋文所謂“嗜之深,求之切,此志當(dāng)不讓前人”,一點不虛。他與書的關(guān)系,也如此詩人與青山的關(guān)系,是一種淡然的深情。
古籍浩若煙海,天下藏書不可能盡讀,但讀書本身卻有一種“盡頭”。大家都記得過去金克木嘗提到陳寅恪先生幼年拜見歷史學(xué)家夏曾佑時,夏對陳說過“書讀完了”的故事。中國古書里最重要的那些書,其實數(shù)目是有限的。一個人在有生之年,雖不一定能全讀通,但在數(shù)量上是能“讀得完”的。所謂讀完,也并非一定是要求全求通,而更是要有一種“求誠”之心在。正如清儒章學(xué)誠《文史通義·假年》所言:“客有論學(xué)者,以謂書籍至后世而繁,人壽不能增加于前古,是以人才不古若也。今所有書,如能五百年生,學(xué)者可以無憾矣。計千年后,書必數(shù)倍于今,則亦當(dāng)以千年之壽副之,或傳以為名言也。此愚不知學(xué)之言也。必若所言,造物雖假之以五千年,而猶不達(dá)者也。學(xué)問之于身心,猶饑寒之于衣食也。不以飽暖慊其終身,而欲假年以窮天下之衣食,非愚則罔也。傳日:‘致誠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币簿褪撬^“人之學(xué)為圣者,但有十倍百倍之功,未聞待十倍百倍之年也”。
十倍百倍之功,就是一種致誠。袁克文或許就是這種“致誠”的讀書人和藏書家。也因為他同時是詩人,尤愛宋刻本的韋蘇州、魚玄機、周美成之善本,故他似乎也像古代那些才子詩人一樣,具有悲劇性的命運。他只活了四十二歲。他曾因得宋人王晉卿《蜀道寒云圖》而自號“寒云”,并以此號行世。據(jù)楊紅英在“述略”中言,袁克文師事?lián)P州方爾謙,以及版本學(xué)、目錄學(xué)與藏書家李盛鐸,其“藏書大約始于1908年前后,如果大體以1918年底為界,至少有十年的時間經(jīng)營古籍善本,幾乎占其一生三分之一的時光”。1916年后,父母去世,寒云心摧腸崩,鬻文于海上,他的“覓書之苦,愛書之切,購書之狂,得書之喜,散書之悲”,我們都能從題跋里感受到。他“日溺書城,不復(fù)問人間歲月”的那種文化癡性,在民國浮浪煙花的各類貴胄子弟中則是非常難得的。他最投入的藏書生涯雖短短十年,也不必五百年,依然可見其對讀書之愛的深沉。而1919年之后他的生活逐漸拮據(jù)起來,入不敷出,又只好開始漸漸變賣散去自己的收藏。他去世后,藏書流散各處,很多被如傅增湘、葉德輝、丁福保等大藏家所收購。但他對古籍的愛,卻是令人非常難忘的。正如近代藏書家倫明之詩所吟:
一時俊物走權(quán)家,容易歸他又叛他。
開卷赫然皇二子,世間何事不曇花。
夢幻泡影中的袁寒云,其俊雅高貴的外貌亦如其文氣,幾乎可以立刻喚起大家對歷史上那些皇子詩人如曹子建、李后主等的想象,雖然詩的水平不可同日而語。袁寒云更有他處境之不同,因他是在晚清走向滅亡,西學(xué)東漸與洪憲帝制復(fù)辟失敗,二次革命、白話文、新文化運動開始發(fā)端,而更激進(jìn)的蘇俄式革命也即將到來的時期,開始自己的藏書與寫作生涯的。他或不僅是意識到某種“古籍與生命同在”的絕望感,不僅因多病與急癥親自步入了絕望本身,甚至可能是意識到了某種“文明正在毀滅”的絕望感。這種文明,如果說不是帝制,最起碼也是顧炎武式的對華夏文化“亡天下”的危機感吧。譬如他的《洹上私乘》雖是個人對家族史的一冊小小的憶述,但卻遵循了官修二十四史的編修方式(寒云1915年曾任清史館篡修),分了紀(jì)、傳、志、事等卷,來記述袁世凱及其家族的事跡。這不也是對帝制模式的一種縮影式的文化懷念與追隨嗎?袁世凱稱帝后不久去世,二子境況由盛轉(zhuǎn)衰。長子袁克定本來是正式的太子,20世紀(jì)30年代后則須變賣家產(chǎn)謀生。后期則更凄惶,正如章詒和在《往事并不如煙·君子之交》-文中所追憶的:袁克定因在北京淪陷八年時拒絕任偽職,后家財耗盡,從頤和園搬出來后只能寄宿在至親張伯駒家中。但即便潦倒,袁克定仍“住在樓上,滿屋子仍都是書,以德文書最多,他這個人儒雅正派,每日讀書譯述。我們家的詩詞書畫,弦歌聚會,他是不下樓的”。袁克定暮年靠中央文史館發(fā)工資度日,一直活到八十歲,1958年后在張伯駒家中去世。而由“皇二子”蛻變?yōu)椴貢业脑?,則其大部分時光醉心于中國傳統(tǒng)書畫與古籍。他是1931年在天津去世的。他生前雖納妾十五人,情婦則多達(dá)七八十人,為一冊古籍可不惜重金,但死時家中卻支付不起喪葬費,只好由青幫中的徒弟與友人們捐贈才能出殯。津北一帶僧道尼姑都來為他送葬。而此時中國即將大亂,內(nèi)戰(zhàn)、圍剿、叛變、十六省洪災(zāi)與九·一八事變幾乎同時爆發(fā),北洋舊部勢力與大革命的夢想煙消云散,早已到了如《寒云詞》所吟“老去傷秋慣,又匆匆,西風(fēng)換了,幾家庭院”的時代。袁克文生前在最喜愛的藏書上,都鈐上過“與身俱存亡”之印,此印文有陰陽兩個,刻工精絕,不知誰是篆刻者。雖然袁寒云并非是想效法梁簡文帝,要讓藏書隨自己陪葬,但最起碼也算是最小程度地表達(dá)了這一份激烈的心境吧。我們現(xiàn)在讀書、藏書、愛書的人也不少,即便在電子版當(dāng)?shù)赖臅r代,迷戀傳統(tǒng)線裝古籍閱讀體驗的人,也并不罕見,但因迫于環(huán)境條件與現(xiàn)代印刷術(shù)的大量傳播,也因線裝古籍的成本太高,大多數(shù)人對那些天價的善本書只有垂涎遙望之份,遑論收入囊中。即便在過去,大約也只有如袁克文那種自幼揮金如土的貴族文人,才能完全不考慮買書的經(jīng)濟(jì)負(fù)擔(dān)與實用性,真心投入這種對文明本真的愛?,F(xiàn)代以后,由于文化模式、簡化史與新興閱讀方式的不斷變異,連漢字的美學(xué)基因都被修改了。在我看來,讀現(xiàn)代排印本的古籍,實際上根本不能理解漢語與漢字的魅力,只能大略懂得其中寫的內(nèi)容而已。漢語被嚴(yán)重工具化了。故今人讀古書,更實在難以做到“與身俱存亡”那種揮灑之境界。因他們早已沒有了對那文字載體本身(即書)的尊敬與珍愛。盡管實際上很多書還來不及陪伴袁寒云走到最后,便從他手中流失了,但那枚令人有痛心之感的藏書印,就像一塊傳統(tǒng)閱讀與記憶的烙印,卻永遠(yuǎn)地留在了古籍上。那里能見證一個中國讀書種子最后的掙扎與對文化的向往,也能倒映出一個失敗皇子雖然并未去建立千秋功績,卻因?qū)h統(tǒng)的眷戀而留下的傳世魅力。圉
作者:楊典,“70后”作家、詩人、古琴家、畫家。出版有隨筆集《狂禪》《琴殉》《孤絕花》《打坐》《肉體的文學(xué)史》《隨身卷子》;短篇小隨集《鬼斧集》《懶慢抄》《鵝籠記》及詩集《花與反骨》《麻醉抄》《禁詩》《女史》《七寸》《枯山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