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墨

生長在南高原的我，對于北方的草原，那該是多么的神往，聽說要去狼渡草原，別提心里有多高興了！可天公不作美，我們還在出發(fā)前往狼渡草原的汽車上，那雨就淅淅瀝瀝的，不斷在下，好心情一下子就潮濕了。這狼渡草原的天氣，那真是“山荒潦積千年雨，地僻風(fēng)欺二月天”（前清岷州舉人陳如平《過狼渡灘》句）??！

走進浪渡灘，就走進了迷迷蒙蒙的煙雨，就走進了無邊無際的惆悵……

狼渡灘的煙雨如夢如紗，大地朦朦朧朧的，此時放眼狼渡灘，倒有那么一點霧里看花的朦朧美了。天公好像是憋足了一口氣，不啃聲，不咳嗽，不揮舞閃電的利刃，不催生雷霆的炸彈，只一味的陰沉，一味的緘默，一個勁的陰霾。有時我倒喜歡陰霾，不喜歡黑暗，黑暗藏匿罪惡，陰霾朦朧詩意，陰霾里埋伏受傷的心情。陰霾是意象的收藏家，煙雨蒙蒙的浪渡灘讓人心生許多想象，這冷冷清清的浪渡草原，倒讓我覺得這是一個李清照寫《聲聲慢》的那種凄凄慘慘戚戚的背景，是文人落魄的地方，是少女失戀的地方，煙雨中我總覺得有一個女子在小聲的嗚咽，有憂傷無聲地漫過狼渡草原。

煙雨中的狼渡灘，虛中有實，實中有虛，像一幅印象派的畫，一首朦朧的詩。煙雨中，狼渡灘的風(fēng)很柔，雨絲很細，細得聽不見聲音，細得如煙似霧。這時的雨，沾衣不濕，這時的雨潤物細無聲。這樣的雨要是在江南，那是一定要冠以“杏花”的稱謂的，這種時候，我想一定會有一個十分纖細的女子，打著一把小花傘從烏鎮(zhèn)的石拱橋上走過，那紅紅的旗袍，猶如一支艷艷的桃花，纖纖的小手輕輕地轉(zhuǎn)動著小花傘，輕輕的旋轉(zhuǎn)著江南不溫不火的春天。也許，你還會無意中走進戴望舒的《雨巷》，染上丁香的一樣的芬芳。然而，在狼渡草原，一個特寫的“狼”字把草原表現(xiàn)得十分野性，把狼渡灘呈現(xiàn)得十分荒涼！

狼渡灘，說“灘”，沒有駐足的高山流水。浪渡草原，說“草原”，這兒的草很淺，看不見“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景象。此時的狼渡灘，沒有自在飛花輕似夢，只有無邊絲雨細如愁。狼渡灘啊，漫山遍野都是霧，這里的霧很博大。霧，是奶大露珠的母親。為了那個潮濕的老太陽，小草流著眼淚一直從夢中哭醒。凄凄迷迷的冷雨，淋得草原的心都涼了，所有的詞語都濃縮成一個字：冷！

一陣風(fēng)把雨絲吹彎。

唉，一個讓風(fēng)婆婆哭泣的地方。一個讓太陽公公感冒的地方。在蒙古包的圓頂上，那首哽咽的牧歌是無論如何也晾不干了。一個潮濕了情感的日子，一個相思發(fā)芽的日子，每一片草葉上都懸掛著一滴透明的憂傷。小草啊，你穿著那件薄薄的綠背心，該怎樣去抵御這高原上的寒冷？

這些淺淺的小草，這些荒涼的小生命，早就沒有了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豪興，只淺淺的，薄薄的，緊貼泥土，緊貼大地。這狼渡灘的草，有一種表達被壓抑，有一種熱情無法沖破寂寞。那些未被收藏的牛羊，像一竄十分直白的句子，也就不會再有那種若隱若現(xiàn)的詩意了。這狼渡灘的草，一抹似有若無的淡綠，被漠視，被踐踏、被蹂躪，那細細的腰桿要何時才能挺起尊嚴(yán)？狼渡灘，暗藏著傷，把痛苦緊緊的摟在懷里，一屁股坐著一“苦”字，卻表現(xiàn)得好像什么事都沒有，好像一切都十分正常，刻骨銘心的淡定，以淤泥的心態(tài)去容納黑暗，沉默，沉默得讓人心疼。

但還好，這狼渡草原沒有浮躁的塵埃，沒有粗俗的污濁，連牛糞都散發(fā)著草原的芬芳。狼渡草原，一年又一年，依舊提起精氣神，頂著寒冷，努力著盡量不打哆嗦，照樣在草原上開放羊奶奶花，開放蒲公英花、打碗碗花，開放金黃的蕨蔴花和白晶晶的野草莓花（在這里，柔弱的開放是多么的美麗）。這些小小的花是述說生命的符號，是生命站在高原上的獨白，是美站在惡的胸脯上莊嚴(yán)的發(fā)言！那么濃重的霧都籠罩不住它，那么寒冷的凄風(fēng)苦雨都抹不掉它，海水一樣漫上來的野草沒能覆蓋它，一種“嘟嘟嘟”地不斷冒出來的精氣神。是的，一年一度的野草莓還是在這里抖抖索索的開花了，這花纖弱得像一個鄉(xiāng)村小女子，不敢放肆，只抿著嘴淺淺的笑。但天要下雨娘要嫁，生命的鐵律從不被時間改寫，廋廋的小白花開了，廋廋的小白花還是終于結(jié)果了。那是冷漠和殘酷無法抹殺的生命精神。野草莓寶石似的，紅紅的，閃亮在草灘上，成了狼渡灘最搶眼的亮點。而那些蘑菇呢，一個個從草灘上無聲無息的冒了出來，神秘而又自然，圓圓的，白白的，倒有些像這草原上渾圓的禪意，想說破什么，但最終又沒有說破什么，始終恪守自然與生命的天機。2800米的海拔，冷！牦牛黑得像這草原上一縷悲傷的靈魂。但浪渡灘那些黃的白的小花呀，還是星星點點的散落在草原上。這兒的小花小草怯生生的，謹(jǐn)小慎微的行事，細聲細氣的說話，有點不敢抬起頭來。在狼渡灘，索取和奉獻都是十分卑微的。這里沒有長著肥厚葉子的高高大大的樹木，花朵中也沒有驕人的國色天香，這里的小花小草沒有幻想、沒有奢望、沒有野心勃勃的擴張，一切都是平常心，一切都十分低調(diào)，沒有夸夸其談的虛偽，沒有大紅大紫的張揚，平實如這片高山草地。這兒的小草小花活得十分艱辛，活得十分仔細，是被大自然折磨后的纏綿和堅持。在狼渡灘，連這草灘溝塹里的流水，都像是在踮起腳尖走路，屏聲靜息的。它流淌，卻不張揚自己在流淌。它歌唱，卻把情感憋在自己的心里默默的歌唱，從不為了炫耀自己去設(shè)置激流險灘。狼渡草原，積淀著一種平凡的小草精神，忍耐、卑微、倔犟！

活在被忘卻里，奉獻在被忽略里，所有的生命都搶灘最低處。

浪渡灘，柔軟。

高原上的一艘草船，盡收時間之箭。

不管你怎樣為狼渡灘感嘆，但狼渡草原的內(nèi)涵卻像這里倔犟的、多物種的存在一樣，是豐富的。狼渡草原是一本打開的書，它有一幀永不退色的綠色封面。書里的字跡雖然潦草，雖然漫漶，但它有泥沼曬不干的墨色，是荒原狂浪的大手筆。書里就用荒草般的草體書寫著一個狼的神話。據(jù)說這里到處都是深深的泥沼，到處都是詭秘的草灘，多少英雄的意志和勇敢都在這里陷落了。大自然鋪設(shè)在人生道路上的泥沼，愛情困在這里，希望擱淺在這里，開拓受阻在這里……羊過不去，牛過不去，馬過不去，而傳說一匹狼將身子騰的一躍，過去了。所以這一灘廣袤的泥淖才被當(dāng)?shù)乩习傩掌鹆艘粋€陰冷詭秘的名字：“狼渡灘”！

但此后，那個神話的身后依舊是無邊的泥沼，依舊是深深的苦難。因此，狼終究沒有成為英雄，狼的故事終究沒有成為史詩和圖騰。后來，時間的車輪旋轉(zhuǎn)到了 1935 年 9 月，有一支穿灰布軍裝的工農(nóng)紅軍勇敢的從這里穿過，狼渡灘曾經(jīng)用它全部的陰險和歹毒去阻止這支軍隊，但罪惡的埋伏僅僅抓住了幾只穿破了的草鞋，僅僅繳獲了幾根吃剩的牛皮帶?？删褪沁@幾只穿破了的草鞋和和幾根吃剩的牛皮帶讓狼渡灘的靈魂陡然亮了，狼渡灘精神陡然博大了起來。生命在死亡上書寫了一頁光榮的歷史！狼渡灘從此不再萎靡！

狼渡灘，一本寫著柔弱也寫著剛毅的書。小草精神和人性光輝在這里同時升起一輪溫暖的太陽！

一陣風(fēng)吹散了草原上的寒冷和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