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守華
1937年7月7日,北平南部盧溝橋的槍聲,打破了中華大地的寧靜。戰(zhàn)火快速蔓延,至7月底,北平、天津相繼淪陷。而此時,位于北平的國立北京大學、國立清華大學,位于天津的私立南開大學,這三所培養(yǎng)中國青年精英的最高學府,已無法再安放下平靜的書桌。
危難關(guān)頭,存留中國教育精髓、延續(xù)國家文脈已是燃眉之急。三所大學校長蔣夢麟、梅貽琦、張伯苓,與國民政府教育部緊急磋商,于8月出臺《教育部設(shè)立臨時大學計劃綱要草案》,其中提到:政府為使抗戰(zhàn)時期戰(zhàn)區(qū)內(nèi)優(yōu)秀師資不至無處效力,各校學生不至失學,并為非常時期訓(xùn)練各種專門人才以應(yīng)國家需要起見,特選定適當?shù)牡攸c籌設(shè)臨時大學若干所。
按照草案設(shè)計,臨時大學第一區(qū)由北大、清華、南開組建而成,地點設(shè)在長沙。消息傳出,師生們紛紛南下。10月25日,“國立長沙臨時大學”開學,11月1日正式開課。
但此時,形勢急轉(zhuǎn),局勢惡化。中華大地的戰(zhàn)火以人們無法預(yù)料的速度,瘋狂蔓延。12月,南京失陷,武漢告急,顯然,長沙已非久安之地。開課僅一個月的臨時大學,又面臨不得不遷校的命運。
時任湖南省主席的張治中將軍,正在制定誓死保衛(wèi)湖南安全的宏大計劃,對遷校主張并不贊同。他表示省政府將全力保證師生安全,必要時可轉(zhuǎn)移到湘西鄉(xiāng)下辦學。許多學生也認為,一旦國家危急,同學們應(yīng)當隨時準備以身報國,要求學校改變教學方式,實施戰(zhàn)時教育。
梅貽琦卻說:“一個民族,他生存的最根本價值是什么?我們都是教書的,我們的責任是要去塑造一個民族的靈魂,這難道不比打仗更加艱巨嗎?”梅校長的觀點,讓很多反對遷校者改變了態(tài)度。1938年1月,臨時大學常委會作出《關(guān)于遷校的決議》。地點確定為層巒疊嶂,日軍難以進犯的云南昆明。
但西遷,談何容易,首先需要一筆龐大的旅費。張治中到臨時大學講演時說:“我們不否認戰(zhàn)場上的失利,然而為了國家的榮存,我們應(yīng)當死中求生。我們已經(jīng)過了許多年的不生不死,以致國家成為如此?,F(xiàn)在不容許我們再不生不死下去了……貴校蔣夢麟先生和我商量遷校到云南的問題,我說汽車也沒有,船也沒有,要到那里去,最好就用兩條腿走,這也是一種教育?!?p>
從長沙到昆明,1750公里的路程,要用兩條腿完成,這在平時,恐怕大家會覺得那是怎樣的不近人情。其實,在當時,象牙塔中的青年學生們也很彷徨。國難當頭,是奔赴前線還是繼續(xù)讀書,許多同學都在這種矛盾中糾結(jié)。校內(nèi)還進行了一場激烈的關(guān)于“民族危機時刻,青年學生該往何處去”的大討論。一部分青年選擇了投筆從戎,奔赴前線;另一部分同學向往革命圣地,悄悄奔赴西北。
為了說服學生,蔣夢麟還特邀軍委會政治部部長陳誠來校演講。陳誠對同學們說:“你們是中國為數(shù)不多的文化精英,抗戰(zhàn)勝利后,擔負著國家復(fù)興的希望?!睉?yīng)當好好讀書,為未來國家的復(fù)興做準備,這樣的鼓勵和信念,更堅定了一部分同學與學校共命運的決心。
西遷的隊伍兵分三路:大部分教師及家眷、全體女生及體弱男生,采用海陸并用方式,乘船與火車,經(jīng)香港輾轉(zhuǎn)赴滇;馮友蘭、朱自清、陳岱孫等教授乘汽車到越南,再由滇越鐵路入昆明;而由體壯男生組建的“湘黔滇步行團”,將靠兩條腿,徒步完成跨越三省的遠征。
針對此次西遷,從學校到政府都作了周密安排。學校發(fā)給步行團每位學生旅費20元,教授每人65元。準備行裝要花錢,買紙、油布、雨傘等,區(qū)區(qū)20元,僅夠一半的花銷。所以,很多教職員工還將自己的旅費捐出來,由學校統(tǒng)一調(diào)配,捐助那些體弱寒苦、成績優(yōu)良的學生。此外,每人派發(fā)黃色制服一套,黑色棉大衣一件,綁腿一付,草鞋一雙,旅行袋、水壺、搪瓷飯碗各一件。學校雇請了20名炊事員,自帶行軍鍋灶,又買了3輛大卡車,其中1輛運載炊事員和炊事用具,其余2輛運載行李。同時,指派2名校醫(yī)為隨隊醫(yī)生。
為了確保旅途安全,張治中特派湖南省政府高參、陸軍中將黃師岳擔任步行團團長。全團分為兩個大隊,大隊長由另外兩位軍訓(xùn)教官擔任;每個大隊分為三個中隊,每個中隊有三個小隊,中隊長、小隊長均從學生中遴選。同時,還設(shè)有輔導(dǎo)團,由黃子堅、聞一多等11位教師組成。
臨行前,黃師岳作動員:“此次搬家,步行意義甚為重大,為保存國粹,為保留文化?!彼€將此次西遷稱作中國第四次文化大遷移,前三次分別是張騫通西域、唐三藏取經(jīng)和鄭和下西洋。他勉勵大家要維護神圣的教育事業(yè),將抗戰(zhàn)進行到底,努力完成這一歷史壯舉。
1938年2月19日下午,由336人組成的湘黔滇步行團踏上征途。正如張治中所說,“就用兩條腿走,這也是一種教育”。師生們確實也將此次徒步遠征當作“多習民情,考查風土,采集標本,鍛煉體魄”的良機。
經(jīng)濟系三年級學生余道南說:“這次遠征對我等知識青年來說,是一次考察與鍛煉,以數(shù)百名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讀書人組成如此龐大的隊伍,一步步地踏越湘黔滇三省,這可算是歷史上的一次壯舉。如果成功的話,必將在我國教育史上寫下光輝的一頁。我個人平素以務(wù)實和刻苦要求自己,能不能做到這點,此次旅行正好是烈火真金的一次考驗,似乎有加以記錄的必要?!庇谑牵S身帶了一本袖珍筆記本,每天休息時必將所見所聞所做之事,如實地記載下來。
像余道南這樣有心的同學還有很多。向長清是中文系二年級的學生。到達昆明后,他將步行西遷的這段經(jīng)歷,寫成文章《橫過湘黔滇的旅行》,這是最早全面記錄這次徒步遠征的文章,刊載于1938年10月第20期的《烽火》雜志。
而這支隊伍畢竟不同于士兵隊伍,為了“多習民情,考查風土”,途中凡遇到名勝古跡,一定要安排前往參觀。除了每天必須完成的步行任務(wù)外,有的同學還沿途收集民謠,考察地理民風。著名心理學家劉兆吉教授,當時是南開大學哲學教育系的學生,出發(fā)之前想到聞一多教授曾說:“有價值的詩歌,不一定在書本里,很多是在人民的口里,希望大家到民間找去?!庇谑?,他有了利用此次旅行采集民謠的計劃。
一群人,圍著一個異鄉(xiāng)青年,有時面面相覷,有時哄然大笑。本來,一個穿黃制服的外鄉(xiāng)人,既不是兵,又不一定是學生,跑來問長問短,是稀有的事,是可疑的事——稀有,所以舍不得讓他就走,可疑,所以又不肯跟他說話。
在黃子堅教授筆下,劉兆吉采集民謠的情景,是這支隊伍中一個很奇特的畫面。為了采集民謠,劉兆吉每天要比其他同學晚到宿營地,常常饑腸轆轆。于是,他就想辦法,早上開飯后,鐵鍋里還有一層薄薄的鍋巴,他就揭下來,卷成卷,塞進茶缸,路上餓了,就撕下一塊充饑。一路上雨雪交加是常事,既要打傘又要記錄民謠,他就用一根竹棍捆在傘柄上,將加長的傘柄捆在腰間,騰出兩只手記錄。當時湘黔滇瘧疾流行,步行團發(fā)給每人6??鼘幫?。為了央求老鄉(xiāng)唱民歌,劉兆吉就用珍貴的奎寧丸來換。這一路,劉兆吉采集了2000多首民謠,后編輯成《西南采風錄》。朱自清對此曾高度評價:“以一個人的力量來做采風工作,可以說是前無古人。”
步行團在黔滇所走的路線,有些恰恰是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時走過的路線。墻垣崖頭,仍依稀能看到當年紅軍張貼的標語。行進到婁山關(guān)時,同學們還眺望了當年紅軍打敗國民黨軍隊的戰(zhàn)場,而劉兆吉采集到的民謠中,就有一部分是當?shù)匕傩帐惆l(fā)對紅軍的熱愛和懷念之情的。這一切,都讓青年學子堅定了抗戰(zhàn)必勝的信心。
在旅程的最后階段,步行團接到學校的消息,長沙臨時大學更名“西南聯(lián)合大學”。1938年4月26日,旅行團抵達昆明。
1946年,在西南聯(lián)大九周年校慶紀念會上,胡適先生對這次“文化長征”發(fā)表感慨。師生徒步,歷68天之久,經(jīng)1750公里之旅程……這段光榮的歷史,不但是聯(lián)大值得紀念,在世界教育史上也值得紀念。
雖然只存在了8年,但西南聯(lián)大這所烽火硝煙中的特殊大學,為國家培養(yǎng)了數(shù)千名學生,使得中華民族的國粹文脈得以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