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金
一
那天傍晚周鳳岐騎車回家,離家門口還有一段距離,就看到有個陌生青年在他家門外徘徊。周鳳岐到了門口,才看清對方神色緊張,兩只手一會十指交叉緊握,一會又雙掌上下搓揉,顯然有心事。這青年不過二十出頭,身材修長,穿一身市面上很少見的時髦西服,頗具西洋風(fēng)格,長得眉清目秀,目光里透著忐忑、克制和溫和。
那青年似乎認(rèn)出了周鳳岐,上前一步,拱手招呼道:“請問您是周鳳岐周探長嗎?”
“我是周鳳岐。你找我有事嗎?”周鳳岐撐起自行車回答道。憑著直覺,他猜測對方必定是有很要緊的事情來找他。
“是的。我確實想麻煩周探長幫忙。我們倆素不相識,冒昧開口,實在唐突??梢驗檫@件事關(guān)系重大,我沒有別的辦法,又久聞周探長大名,所以只能冒昧打攪了?!蹦星嗄曛t卑地說道。
周鳳岐對這個年輕人頗有些好感,就把他帶到家里,以禮相待。來人自稱姓李,單名一個健字,剛剛從英國留學(xué)回來。“如果你有案情,應(yīng)該去巡捕房報案,然后我再接手,這樣名正言順一些。畢竟我也是當(dāng)差的,不是私家偵探?!?周鳳岐說道。
李健面有難色,支吾道:“周探長所言極是。但我的這件事,卻沒有任何理由去巡捕房報案,而且極容易被人視為無理取鬧。因為所有這一切,只是源于我的一種直覺和猜測罷了?!?/p>
周鳳岐覺得有些奇怪,就說道:“那你心中猜測的,究竟是些什么事?”
李健遲疑起來,端著茶杯,似乎是在積攢勇氣。足足兩分鐘以后,他才開口說道:“好吧,周探長,我告訴你,我懷疑我的女朋友不是我的女朋友?!?/p>
這句話讓周鳳岐有些云里霧里,卻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你懷疑你的女朋友不是你女朋友……這話從何說起呀?”周鳳岐問道。
李健放下茶杯,嘆息一聲說道:“實不相瞞,我是李堯泉的小兒子,剛剛從英國回來?!?/p>
“原來你就是李家三公子?!?周鳳岐始料未及。這個李堯泉是著名金融實業(yè)家,上海灘無人不知。李家從上代開始就在上海打拼,至今積累殷實,富甲一方,也確實聽說李堯泉有個小兒子在英國讀書,沒想到他居然會坐到自己跟前。
“李公子,你繼續(xù)說下去?!敝茗P岐說。
“三年前,在去英國留學(xué)的前夕,我認(rèn)識了一位姑娘。她叫陳美珍,是上海寶龍集團總裁陳維家的千金。我和她一見鐘情,難舍難離,但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在準(zhǔn)備去英國讀書的事宜。我們認(rèn)識幾個月后,就不得已天各一方。”李健說到這里,眉宇間透出一股遺憾。
“陳維家的千金……對了,陳維家好像是有一對雙胞胎的千金,而且我聽說姐妹當(dāng)中的一個,還出了不好的事情,對吧?”周鳳岐邊回想邊提問。
“沒錯。陳美珍的確是雙胞胎。她還有一個姐姐叫陳美珠。而我要說的這個猜測,也跟她姐姐陳美珠有關(guān)?!崩罱±^續(xù)說道,“我去英國以后,我們彼此思念,經(jīng)常托人捎帶書信。我把自己對她的思念,全部寫在信里了。而她回給我的信里面,也全是對我的思念。她說她會耐心等待我回來,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把她娶回家去,然后朝夕相守,永不分離。我那個時候真是太開心了,甚至還在想早些結(jié)束學(xué)業(yè),回來跟美珍成親……”
周鳳岐能夠感受到李健對陳美珍的那份感情,但對他喋喋不休的回憶又有些不耐煩,于是就打斷他道:“李健,挑重要的先說吧?!?/p>
李健點點頭,繼續(xù)說道:“后來因為某些變故,我們的書信也就此中斷。好不容易三年學(xué)成,回到上海后我第一件事就是打聽美珍的近況。不料得到的消息是,美珍之前得了一場大病,喪失了部分記憶。我真擔(dān)心她會把我也一并忘記,所以趕緊去跟她聯(lián)系。結(jié)果還好,美珍并沒有把我忘記,她也在期待我早日回國跟她重聚。后來我就讓我母親托人去提親,而陳家早已經(jīng)知道我跟美珍兩情相悅,也很快同意了這門親事?!?/p>
“這不是挺好的事嗎?”周鳳岐有些納悶。
“但之后在跟美珍的交往中,我越來越覺得她跟之前的那個美珍區(qū)別很大?,F(xiàn)在的美珍,無論性格還是習(xí)好,根本不是我印象中的那個美珍。她變得有些不再令我喜歡,甚至有的時候我還有些討厭她。上個月,我腦海里突然閃現(xiàn)一個念頭,我覺得現(xiàn)在的這個美珍,很可能是個假的。她很可能是美珍的姐姐,陳美珠。因為她們倆是雙胞胎姐妹,連她們的家人都很難一下子分清哪個是哪個。”
周鳳岐聽到這里,有些意外。他想了想,問道:“要分辨她是不是陳美珍,這還不容易?你只需問一些只有你們倆知道的事情。不就行了?”
李健搖搖頭說:“周探長所說的辦法,我自然也想到過。但她之前生過一場怪病,康復(fù)后有些失憶。我每次說起一些關(guān)鍵事情,她就說她什么都不記得了。我一點辦法都沒有?!?/p>
周鳳岐聽到這里,也覺得這個理由無懈可擊?!澳敲磿粫且驗槟菆龉植?,才導(dǎo)致了陳美珍的性情發(fā)生變化了呢?”周鳳岐又問道。
“我之前也是這么想的,所以起先我沒怎么在意,并且更加愛她。因為她說她之所以得這場病,也是因為對我思念過度的緣故。”李健緩緩說道,“但后來她變得越來越令我無法面對,然后我開始懷疑,即便是生病,也不會令一個人發(fā)生如此大的變化吧?原來我所鐘愛的那個陳美珍,單純,善良,溫潤如玉,喜歡讀書,還能吟詩作畫,是個才女。而現(xiàn)在這個陳美珍,卻刻薄,冷酷,心胸狹窄,甚至連字跡都變得很潦草,還很不注重個人衛(wèi)生,跟以前簡直是天壤之別。”
周鳳岐聽到這里,心里開始有了些判斷。戀人之間的直覺和體驗,往往是敏銳而又準(zhǔn)確的,所以他很相信李健的這種猜測,他或許真的遇到了一個假的女朋友。
二
周鳳岐之所以很快相信這件事有蹊蹺,不是沒有原因的。假如有人要冒充另一個人,在排除相貌這一點以后,最重要的就是要了解另一個人的所有經(jīng)歷,以及所有獨特之處,這是沒有辦法仿冒的,也根本無法預(yù)知??墒窃谶@件事當(dāng)中,卻意外出現(xiàn)了一個關(guān)鍵因素,那就是陳美珍因為一場怪病,從而導(dǎo)致部分失憶。這實在是一個完美的借口。因為完美,所以更值得懷疑。假如現(xiàn)在這個陳美珍真是個冒充者,那么她只需在被問及自己不了解的事情時,說自己因為失憶而不記得了,其他人就根本奈何不了她。而周鳳岐之所以相信這件事有蹊蹺,是因為他也覺得陳美珍的變化并不像因病所致,而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東西。換句話說,李健現(xiàn)在的這個女朋友,根本不是陳美珍。
那天傍晚在周鳳岐家,周鳳岐最后問李健:“你既然有懷疑,為什么不放棄追求這個女朋友呢?”李健聽到這句話,馬上就開始落淚。他說這叫他如何開口呢?如果他提出悔婚,別人一定會說他李健是個薄情郎。陳美珍因為思念他過度,才患上怪病,而他現(xiàn)在卻要拋棄她。這頂無情無義的大帽子,是他無法承受的。他們李家有頭有臉,也無法承受由此帶來的社會輿論。而且他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無法把他心中的感受解釋給其他人聽,因為別人根本沒有那種體驗,也很容易覺得這是他的借口,而只會去同情現(xiàn)在這個陳美珍。這話讓周鳳岐更加覺得,這件事越發(fā)像是有人在布局。李健的后路已經(jīng)被堵死。李健還說,最讓他不寒而栗的是,假如眼前這個人真的不是陳美珍,那么真正的那個陳美珍哪里去了?陳美珠又為什么要冒充自己妹妹,來答應(yīng)自己的求婚?他越想越害怕,而又求索無門,所以才會冒昧上門向周鳳岐求助。
對于李健的擔(dān)心,周鳳岐深以為然。在他的心里,已經(jīng)冒出了無數(shù)種兇險的可能性。好在這幾天巡捕房沒什么案件,因此他有時間接受李健的私人委托。
周鳳岐首先準(zhǔn)備走訪陳美珍的家庭。他覺得如果陳美珠想要冒充妹妹,首先要過的是家庭這一關(guān)。也就是說,沒有家人的支持,陳美珠做不成任何事情。因此在出發(fā)之前,周鳳岐已經(jīng)對陳家有了戒備。
到了陳家以后,陳美珍的母親秦芳接待了他。周鳳岐托辭說他有個案子,涉及到陳美珍大學(xué)的同學(xué),他準(zhǔn)備從陳美珍口中了解一下那個同學(xué)的情況。秦芳告訴他美珍現(xiàn)在外出,還沒回來。然后又說美珍有些失憶,以前的事,她不一定會記得,恐怕他要白跑一趟了。周鳳岐接著跟她閑聊時,意外聽說了一件悲傷的事。他這才想起自己為什么會隱隱記得陳家之前發(fā)生過什么大事。秦芳告訴他,她的大女兒陳美珠在兩年前去澳洲游玩時,不慎溺水身亡,連尸體都沒有找到。這個消息令周鳳岐始料未及。然后秦芳就拿出一個盒子,并從里面拿出幾張陳年報紙,攤開來給周鳳岐看。周鳳岐發(fā)現(xiàn)那是兩年前的報紙,上面確實刊登了陳美珠赴澳洲遇難的消息。陳家在上海灘屬于名門望族,千金遇難,這也算是個新聞了。
“陳太太,人死不能復(fù)生,請節(jié)哀?!敝茗P岐勸慰道。
秦芳長嘆一聲,搖搖頭,又從盒子里拿出很多東西,一一放在桌上。周鳳岐看到里面有首飾,還有一些精美小物件,以及美珠從小到大的照片,等等。
“這些是美珠的東西,我都沒有舍得丟掉。她這也是命。兩年過去了,我也基本上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鼻胤颊f著,又一一把東西端詳一遍,才輕輕放回盒子里。
周鳳岐見到這幅景象,暗想既然陳美珠已經(jīng)去世,那么剩下的那個,必定就是陳美珍了。但是他又覺得奇怪。陳美珠去世的事,李健為什么沒有跟自己說明呢?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不知道呀。如果他知道陳美珠已經(jīng)去世,那為什么還要說自己的女朋友有可能是陳美珠冒充的呢?想到這些,周鳳岐對李健有些埋怨起來。這個年輕人看來并沒有對自己說實話,自己是不是有些過于輕信他了?然后秦芳又說起,陳美珠遇難不久,她妹妹美珍就開始發(fā)病。所以說美珍這場病,跟姐姐的去世也是有關(guān)系的。人家都說雙胞胎有心靈感應(yīng),—個生病后,另一個緊接著就會生病?;蛟S姐姐的突然死亡,給了美珍重擊。周鳳岐開始有些認(rèn)可秦芳的推測。
“美珍小姐得的究竟是什么病呢?”周鳳岐問道。
“中醫(yī)西醫(yī)都看過了,他們都說病因不清,無從下手,主要還是情緒上的波動,大起大落,喜怒無常,并且失憶嚴(yán)重,性情有很大變化。應(yīng)該就是受了姐姐事的刺激,加上一直思念著遠在英國的男友,有些抑郁。”秦芳說完,拿起桌上的一串佛珠,口中念念有詞。
“陳太太也信佛?”周鳳岐好奇地問道。
“嗯,我也是在美珠遇難以后,才開始信佛的?!鼻胤颊f到這里,似乎有些忐忑起來。
“我聽說美珍已經(jīng)有了婆家,是吧?”周鳳岐又說道。
秦芳點點頭說道:“對。李健是個好孩子。我家美珍現(xiàn)在這副樣子,他也并沒有嫌棄。有時候我真的有些過意不去?!?/p>
秦芳說到這里,又是一陣黯然。
這個時候周鳳岐隱隱覺得,整件事明顯并非如李健所說的那樣。他分析下來覺得,李健之所以說美珍是美珠冒充的,會不會是因為他真的想悔婚?但仔細想想,邏輯上也根本說不通呀。但李健對自己隱瞞了關(guān)鍵真相,這卻是事實。想到這里,周鳳岐對李健又增添了些許不滿。
正在這個時候,陳美珍從外面走了進來。秦芳把周鳳岐介紹給她,陳美珍多少有些緊張起來。而周鳳岐也有些不知所措,因為他今天來根本就是另有目的。就在秦芳介紹自己的一剎那,他突然有了個大膽的想法。
“美珍小姐,你還記得有個叫張仁娟的同學(xué)嗎?”周鳳岐信口胡扯了—個人名,問道。
陳美珍低垂著眼簾,聽見提問,搖搖頭,輕聲說道:“我記不清了?!?/p>
“你看看,周探長,我說的吧。很多事她都記不得了?!鼻胤紗问謸軇又鹬?,輕聲說道。
“那么還有個同學(xué)叫周維的,你還記得嗎?”周鳳岐又問。
陳美珍連連搖頭說道:“以前的事,我忘記得差不多了?!?/p>
“那你怎么還記得李健呢?”周鳳岐逼問道。
陳美珍抬起手,下意識地咬自己的手指,隨后似乎意識到了什么,馬上又把手放下,說道:“我也不知道。反正除了李健,我基本上全忘記了。”
“那你跟李健之前經(jīng)歷過的事、說過的話,你還記得嗎?”周鳳岐問。
陳美珍繼續(xù)搖頭說道:“一點都不記得了?!?/p>
周鳳岐感到奇怪,既然記得李健,那總該記得跟李健經(jīng)歷過的一些事情吧。我們之所以能夠記住某一個人,往往是因為記住了跟這個人的一些獨特的相關(guān)經(jīng)歷。怎么可能單純記住一個人,而忘記了依附在這個人身上的其他所有呢?這太不尋常了。
陳美珍有些慌亂起來。秦芳趕緊讓她進房間休息,隨后跟周鳳岐道歉道:“很抱歉,周探長,你不能再這樣逼問下去,我怕她會犯病?!?/p>
三
周鳳岐再次見到李健后,首先質(zhì)問他為什么對此事有所隱瞞。李健點頭承認(rèn):“對不起,周探長,我確實隱瞞了陳美珠已經(jīng)過世的事情。但如果我提前告訴你說陳美珠已經(jīng)死了,你就不會再相信我的直覺,也就不會答應(yīng)幫我查實這件事了?!?/p>
“但是我遲早會知道這件事的。我現(xiàn)在同樣可以放棄調(diào)查這件事。陳美珠已經(jīng)死了,你說的這種可能性根本就不可能存在。”周鳳岐不滿地說道。
李健再次點點頭,黯然說道:“你說得很對,周探長,你隨時都可以中斷我的委托。我這么做,只是想讓你親身去感受一下陳家,接觸一下那個陳美珍。我想憑你的智慧和敏銳,一定能夠察覺到一些蹊蹺的。而你一旦有了疑慮,就肯定不會輕易放棄的。”
周鳳岐驚訝地望著李健,暗暗吃驚:這個年輕人為了讓我介入這起事件,也算是費盡心思。不過他的目的達到了,自己現(xiàn)在確實已經(jīng)不想放棄這件事。因為他在陳家母女身上感受到了不少疑團。
“但現(xiàn)在陳美珠的死,確實是事實。這么大的事,怎么會有假?所以你的推測,總歸是不成立的?!敝茗P岐又說道。
“周探長為什么覺得陳美珠的死不會有假?”李健反問道。
“如果這件事有假,除非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陳家上下聯(lián)合起來作假。否則的話,很難做到。”周鳳岐推測道。
“我擔(dān)心的就是這個……”李健說道,“我這樣猜測雖然沒有依據(jù),但你同樣不能保證這種情況不會發(fā)生,對不對,周探長?”
“你這樣堅持,看來你對自己的直覺有著非同一般的自信。但是你別忘記,人家有病……”還沒等周鳳岐說完,李健突然激動起來,說道:“周探長,你不覺得她生這個病,也非常蹊蹺嗎?”
對此周鳳岐是贊同的。他也一直感覺陳美珍生的這場怪病,似乎是把所有問題都輕松化解掩蓋了,但仔細想來,卻存在著無法解釋的硬傷。最后周鳳岐告訴李健,自己現(xiàn)在也在懷疑陳美珍。不,他是在懷疑陳家。
“李健,當(dāng)年你在跟陳美珍相處時,有沒有發(fā)現(xiàn)過一些特別的、能夠把她跟姐姐陳美珠區(qū)分開來的細節(jié)?”周鳳岐問道。
李健搖搖頭說:“沒有。她跟她姐姐的外貌相似度非常高。我們接觸的時間畢竟不長,還沒發(fā)現(xiàn)能夠準(zhǔn)確區(qū)分她們姐妹的細節(jié)?!?/p>
“你們頭一次相遇,是在什么樣的情景下?”周鳳岐問。
“那年三月份,我和幾個好朋友結(jié)伴去龍華游玩。陳美珍和幾個同學(xué)也在龍華桃園里。他們有一個詩社,當(dāng)天他們正在桃園里吟詩作賦,于是我們就相識了。那天陽光燦爛,暖風(fēng)習(xí)習(xí),陳美珍站在桃樹下面,四周桃花燦爛,落英繽紛……”李健邊說邊回憶著,神色之中,透著一股幸福的光芒。
“這確實是一次美麗的邂逅。”周鳳岐感嘆地說道。
李健隨即黯然神傷。
周鳳岐站在李健跟前,沉默了片刻,又說:“放心,李健,我會給你一個真相的。這件事我管定了。我相信你的直覺,也相信我自己的判斷。”
“多謝周探長。全靠你了?!崩罱「屑げ槐M。
周鳳岐很快獲得了陳美珍當(dāng)年詩社同學(xué)的聯(lián)系方式,并見到了部分同學(xué)。
“她生了一場怪病,你們都知道嗎?”周鳳岐問道。
“當(dāng)然。我們還去看過她幾次,但她已經(jīng)不認(rèn)識我們了,真可憐。”有個叫陳娟的姑娘說道,“當(dāng)時醫(yī)生介紹說,她可能是患了階段性失憶癥,丟失的是發(fā)病之前的那些記憶。我們?nèi)タ赐哪翘?,她連自己的母親都不認(rèn)識。但是很奇怪,當(dāng)我們說起李健時,她卻記得一清二楚?!?/p>
周鳳岐的疑慮也就是這個。就算陳美珍沒有忘記李健,是出于情人之間的刻骨銘心。那么自己的母親呢?難道這么多年的母女情誼,還不及相識才幾個月的李健來得記憶深刻嗎?
“陳美珍是雙胞胎。如果她們姐妹倆站在你們跟前,你們分得出來嗎?”周鳳岐繼續(xù)問道。
“應(yīng)該可以。但現(xiàn)在美珍發(fā)了病,整個人完全變了,我們都已經(jīng)不認(rèn)識了?!标惥暾f道。
“那陳美珍身上有沒有類似胎記這樣的特殊記號,可以拿來跟她姐姐區(qū)分?”周鳳岐問道。
大家都搖搖頭。周鳳岐有些失望。陳娟突然想起了什么,說道:“美珍有次在大學(xué)宿舍里從上鋪摔了下來,磕破過頭皮,還是我送她去的醫(yī)務(wù)室。那個疤痕我記得,就在后腦勺,挺長的。后來美珍怕家人擔(dān)心,讓我別把這事說出去。雖說時間有點久了,但我想這個疤痕也不可能完全消失的。對了,周探長,你問這些干什么呢?”
周鳳岐很興奮,就把情況私下里跟陳娟說了一遍。陳娟也非常意外,并告訴周鳳岐,陳美珍一直固定去東方美發(fā)廳做頭發(fā),并且還有專屬的美發(fā)師。她一般隔天就要去一次。
第二天,周鳳岐帶著陳娟,悄悄來到東方美發(fā)廳。兩點半的時候,陳美珍準(zhǔn)時走進美發(fā)廳。而周鳳岐也早就說服美發(fā)師配合。
就在陳美珍低頭洗發(fā)時,周鳳岐和陳娟悄悄走到跟前,在美發(fā)師的配合下,他們找遍了整個后腦勺,也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疤痕的細微殘留。周鳳岐為了做到萬無一失,甚至還用上了放大鏡。按照經(jīng)驗,頭皮上的傷口痊愈后,疤痕是很難完全消除的。再結(jié)合之前發(fā)現(xiàn)的疑點,那么似乎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周鳳岐不寒而栗。這么說來,眼前這個女子,如果不是陳美珍,那么她也只能是陳美珠了。但陳美珠已經(jīng)死了呀。
周鳳岐隨后又準(zhǔn)備對陳美珠的死亡做一個調(diào)查。但時間久遠,而且事發(fā)地又遠在澳洲,現(xiàn)在根本無從查起。偶然之間,他從陳美珠的一個同學(xué)那里獲知,陳美珠有個很不好的習(xí)慣,那就是愛啃自己的手指甲。而這一點,周鳳岐已經(jīng)在陳家親眼見到過。所以這個自稱是陳美珍的女子,應(yīng)該就是陳美珠無疑。那么陳美珍在哪里?而且周鳳岐馬上意識到,現(xiàn)在的情況是,不僅僅是陳美珠在冒充妹妹陳美珍,連她的母親也在幫她掩飾。因為陳美珠即便想冒充妹妹,如果得不到母親和家人支持,她是萬萬蒙混不過去的。周鳳岐意識到事態(tài)很嚴(yán)重。
周鳳岐又去四處打聽陳美珠的好友。很快他找到了一名叫張亞萍的女子,她是陳美珠以前最好的閨蜜。周鳳岐向她打聽了很多有關(guān)陳美珠的情況。
“陳美珠跟她妹妹關(guān)系怎樣?”周鳳岐問。
“關(guān)系一般吧。從小到大,陳美珍各方面都要比美珠優(yōu)秀一些,所以美珠有時候也有些嫉妒。這事大家都知道的?!睆垇喥颊f道。
這個消息很令周鳳岐感到意外。
“嫉妒?你能舉個例子嗎?”周鳳岐繼續(xù)問道。
“嗯,比如說吧,她妹妹交了個男朋友,聽說是李堯泉的小兒子,一表人才,而且前途無量。美珠知道后,在我跟前沒少說她妹妹。她還說……”張亞萍說著說著,欲言又止。
“她說了什么?”周鳳岐追問道。
“她說有這樣一個妹妹橫在她跟前,她一輩子都別想出頭。她恨自己無能,活該一輩子活在妹妹的陰影里面。當(dāng)時我看得出來,她非常郁憤?!睆垇喥颊f道。
周鳳岐聽到這里,突然有了一種很不好的預(yù)感。
“周探長,你這樣突然來找我問起美珠,究竟怎么啦?她人已經(jīng)死了那么久,你們干嗎還要調(diào)查她呢?”張亞萍納悶地問道。
周鳳岐沉吟片刻,冷冷說道:“陳美珠她是瘋了,不是死了?!?/p>
四
周鳳岐同時又從張亞萍口中得知了陳美珠有一處墓地,其實就是一處衣冠冢。他突然很想見識一下陳美珠的墓地。整合現(xiàn)有的證據(jù),他已經(jīng)猜測到,陳美珠或許并沒有死,她現(xiàn)在正以妹妹陳美珍的名義,活在這個世界上。
他來到墓地,很快找到了陳美珠的墓碑。大理石墓碑上的照片框里,有個女子青春秀麗,笑容雋永。她的目光溫潤,安然淡泊,清新脫俗,跟李健敘述中的那個陳美珍非常貼合,也跟現(xiàn)在這個陳美珍有著天壤之別。周鳳岐越來越意識到,這恐怕就是陳美珍的歸宿了。
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看到不遠處有個婦人疾步走來。定睛細看,居然是陳美珍的母親秦芳。周鳳岐迅速閃進旁邊的松柏后面,躲了起來。
秦芳神色落寞,來到女兒墓碑跟前。她擺好祭品,點燃紙錢后,就安靜地坐在墓地一角,一邊往火盆里添著紙錢,一邊黯然落淚。
周鳳岐安靜地站在松柏后面,陪著秦芳傷感。微風(fēng)吹來,墓碑前灰屑飛舞,煙氣裊裊,如泣如訴。周鳳岐看得呆了,不覺沉溺其中。秦芳哭泣時,嘴里還在嘀咕著什么。周鳳岐悄悄靠近一些,側(cè)耳傾聽。
“美珍呀,媽媽想你了,你在那邊還好嗎?”秦芳抹著眼淚,輕聲說道。
周鳳岐非常驚訝。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就繼續(xù)朝前走了兩步。
“美珍,我的好女兒,為了我們這個家,只能讓你暫時受些委屈。美珍呀美珍,你不要怪我們……”
秦芳還在不停地嘀咕著。周鳳岐這一下完全聽清了,他一時激動,忘了隱蔽,秦芳感覺身后有動靜,一轉(zhuǎn)身就發(fā)現(xiàn)了他。
“周探長,你怎么會在這里?”秦芳緊張不已。
周鳳岐見事已至此,也不想跟她繞彎子了。
“陳太太,你剛才在哭美珍,我聽得很清楚。你能解釋一下嗎?”
秦芳一陣驚慌,但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微微一笑說道:“周探長,你聽錯了吧。這是美珠的墓地,我怎么會哭美珍呢?美珍她還活得好好的呢。”
“你別再狡辯了,這是我親耳聽見的?!敝茗P岐走到跟前,冷冷說道。
秦芳笑笑說道:“不可能。你一定是聽錯了?!?/p>
周鳳岐明白,在這件事上,秦芳必定會竭力狡辯抵賴,而他對此也沒有什么辦法。換句話說,眼下他的所有發(fā)現(xiàn),都無法成為呈堂證供。想要讓陳家認(rèn)輸,必須要有鐵證。而這一家子已然抱成一團,只要他們不松口,自己很難找到突破口。最直接的鐵證當(dāng)然是找到陳美珍的尸體。而陳美珍的尸體絕不會留在這個墓穴里。因為那么大一具尸體,要想人不知鬼不覺葬進去,絕無可能,也很容易被識破。
兩年前死去的那個陳美珠,就是陳美珍。因為兩人外貌酷似,外人很難分辨得淸。而要想找到兩年前的尸體丟在哪里,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周鳳岐感覺既然跟陳家撕破了臉皮,自己也就沒有什么好客氣的。所以他隨后就到了陳家,把所有傭人都集中起來,單獨問話,但一無所獲。那些傭人異口同聲,全都說他們毫不知情。
正當(dāng)他準(zhǔn)備再次把陳家人集中起來問話時,陳維家從外地做生意回來了,他站出來阻止了周鳳岐。
“你無憑無據(jù),憑什么這樣對待我的家人?我家美珠去世已經(jīng)兩年,我們剛剛從悲痛中走出來,你卻還要這樣無理取鬧,太不應(yīng)該了!我告訴你,你要是再這樣下去,我明天就去工部局告你。工部局里有我的好幾個朋友?!标惥S家威脅道。
周鳳岐無可奈何。這件事本來就沒有在巡捕房立案,全是自己在私下行動,真要是鬧大了,對自己也不利。因此他辯解了幾句后,就走出了陳家別墅。來到別墅外面的花園里,他看到有個老園丁正在忙碌著。與此同時,他發(fā)現(xiàn)陳家花園的正面部分修剪打理得很精致,但靠別墅北部的后花園卻荒蕪凋敝,野草藤蔓遍地。
“太太不讓我們收拾后花園。”老園丁在聽了周鳳岐的提問后,隨口說道。
“這是為什么?”周鳳岐追問道。
“我也不淸楚。太太非但不讓我收拾后花園,甚至還不讓我們靠近,說是那邊有鬼。她這樣一說,誰還敢靠近?”老園丁搖搖頭說道。
周鳳岐很驚訝,又道:“這話你也相信嗎?”
老園丁搖搖頭說:“當(dāng)然不信。我剛?cè)ミ^后花園給一棵桃樹施肥。很奇怪,那種荒涼的地方,竟然長出一棵正宗的龍華水蜜桃樹苗。”
周鳳岐希望從老園丁的嘴里再問出一些事情,所以就由著他東一句西一句地扯。兩人說話之間,就已經(jīng)走到那棵水蜜桃樹苗跟前。周鳳岐果然看到一棵一人高的樹苗,枝丫上已經(jīng)有桃花綻放,他問道:“這么小的樹苗,你就能看出它是正宗的龍華水蜜桃樹?”
“當(dāng)然。我在龍華桃園種了十一年桃樹,因為年紀(jì)大了,去年才到這里來做園丁。現(xiàn)在龍華桃園里的每一棵桃樹,都是我一手栽培出來的。龍華水蜜桃的樹苗,只要一露出泥土,我就能認(rèn)出來。這是一棵兩年的樹苗,明年就可以掛果了。”老園丁摸著枝丫,自信地說道。
周鳳岐不想再跟他啰嗦,就又問起陳美珍的事。但老園丁一問三不知,周鳳岐只能作罷。事已至此,他也有些被動和尷尬。
第二天他想找李健談?wù)?,但有人說他去了龍華。周鳳岐趕到龍華桃園后,果然發(fā)現(xiàn)正在桃園深處緬懷的李健。原來今天正是李健和陳美珍相識的紀(jì)念日。另外陳美珍的好友陳娟也在桃園作陪,她是李健和陳美珍愛情的見證人。
眼下正是三月,滿園桃花正在綻放,春意無邊,而李健的眼角卻掛滿淚珠?!叭ツ杲袢沾碎T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崩罱∴哉Z,悲傷不已。周鳳岐就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跟李健說了一遍,李健頓時就激動起來。
“周探長,你也覺得美珍已經(jīng)遇害?”李健失聲問道。
“兇多吉少。”周鳳岐說道,“但我現(xiàn)在找不到關(guān)鍵證據(jù)。”
李健跪倒在桃園內(nèi),悲傷抽泣。微風(fēng)吹拂,四周不時有花瓣掉落,飄飄揚揚。
周鳳岐和陳娟一起扶起李健。低頭彎腰的時候,周鳳岐看到桃樹四周地上,有不少小樹苗正在頂出地面。這或許是去年落地的果實埋進土里,現(xiàn)在生根萌芽了。他馬上就想起了陳家后花園里的那棵桃樹。陳娟見不得這種悲傷場景,也開始落淚。周鳳岐就問道:“陳娟,你最后一次見到陳美珍,是什么時候?”
“兩年前的八月份吧,正是水蜜桃上市的季節(jié)。那天我們一起來龍華桃園游玩,還買了不少熟透的水蜜桃。那天美珍穿著一件漂亮的連衣裙,左右各有一個很大的口袋,她把水蜜桃裝在口袋里,然后就騎車回家了。第二天我們約好去徐家匯玩,但早上我去敲她家院門時,她母親卻說她一大早走親戚去了。從那天起,我就再也沒有見過美珍。一個月后,就聽說她姐姐過世,還有她生病的消息?!标惥暾f道。
周鳳岐非常在意這個線索,暗暗覺得,那一天,恐怕就是陳美珍的遇害日期。但問題是,遇害后的陳美珍,尸體會被藏在什么地方?周鳳岐此時的目光,再次落在桃樹四周的那些樹苗上。他細細聯(lián)想,突然靈光一閃,如醍醐灌頂。
周鳳岐馬上聯(lián)系趙勤,帶著一些巡捕來到陳家后花園。秦芳母女聞訊想過來阻攔,根本無濟于事。周鳳岐移走那棵桃樹,然后挖地三尺,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骸。陳娟看到那件還沒有完全腐爛的裙子,驚叫道:“這就是當(dāng)年我最后見到陳美珍時,她穿的那件連衣裙。”
李健痛不欲生。
秦芳癱坐在地上,問道:“周探長,你是怎么知道這個秘密的?”
周鳳岐說道:“我看到龍華桃園里有很多小樹苗破土發(fā)芽,馬上就想起你家后花園的這棵桃樹。而園丁一口咬定這株來歷不名的桃樹苗就是龍華水蜜桃。然后我就想起陳娟說過,當(dāng)天陳美珍曾經(jīng)去過龍華桃園,并把幾只水蜜桃放在連衣裙口袋里帶回家,隨后她就失蹤了。這樣我就有了一個大膽猜測,結(jié)果被我猜中。想必是當(dāng)天陳美珍一回到家就遇害,然后被草草埋在后花園內(nèi)。結(jié)果她口袋里桃子的桃核沒有腐爛,第二年長出一株幼苗,并被園丁精心呵護起來。而你們因為害怕,從此不敢再去后花園,所以也沒有發(fā)現(xiàn)這株桃樹?!?/p>
秦芳母女聽罷,目光絕望。
“說說吧,為什么要害死陳美珍?”周鳳岐問。
“人是我殺的?!标惷乐槔淅湔f道,“妹妹從小到大,一直比我優(yōu)秀,她做什么事都比我順利,比我更討人喜歡。我從懂事時起就開始嫉妒她,到后來我實在忍受不了了,憑什么她可以有那么好的男朋友?我就是想親手摧毀她,搶走屬于她的美好……”
周鳳岐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人心竟可以陰暗到這個程度?嫉妒的摧毀力實在無法想象。
“美珠把妹妹殺害后,我害怕傳出去不好聽,而且美珠也必定要被抵命,這樣我就會同時失去兩個女兒。所以就只能將錯就錯,把美珍草草掩埋在后花園。因為美珠喜歡旅游,而且仰慕李健,一心想嫁給他,我們就謊稱美珠旅游時遇難,并讓她來冒充美珍。這樣做不是辦法,卻能最大程度保護我們這個家。對于美珍的死,我也非常痛心?!鼻胤茧S后也坦白說。
陳美珍的尸骸被收殮運走。陳家母女也被帶到巡捕房。李健在老園丁的幫助下,把那株桃樹苗移植到自家花園一個幽靜角落,從此精心呵護。每年的三月,這棵桃樹不爭春,不招蝶,就在角落里靜靜綻放,花朵兒也特別素雅、恬靜,一如當(dāng)年的陳美珍。
〔本刊責(zé)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東方劍》201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