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宮 立
鄭伯奇是“創(chuàng)造社的最初成員,現(xiàn)代著名作家,左聯(lián)領導人之一”[1],可惜的是陜西人民出版社1988 年5 月出版的《鄭伯奇文集》僅印690 冊。鄭伯奇除了文學創(chuàng)作,還寫有大量的文學評論、戲劇評論、電影評論,但很少有研究者關注。
《〈賽金花〉的演出》,刊于1936 年11月20 日上?!洞笸韴蟆罚鹈嵅?,不見于《鄭伯奇文集》,當為集外小文,照錄如下:
“四十年代”劇團的打泡戲是《賽金花》,無疑地,這將成為劇壇的一個刺激。
夏衍先生的劇本《賽金花》,在發(fā)表當初,就已一時轟動了。主題的顯明,布局的緊湊,諷刺的辛辣,情調(diào)的悱惻,單以一個文學作品來講,已經(jīng)是年來不可多得的收獲。不過,舞臺上的演出卻有很多困難。第一,劇中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便不容易扮演。因為,那些人物大都根據(jù)史實,時代又相去不遠,人們的記憶尚未完全泯滅,要使每個演員的言語動作都不違背各人已成的印象,這是多么困難的事。演員方面,非有經(jīng)驗豐富的人才決不能勝任而愉快。四十年代劇團對于這點該是很有把握的。他們的團員是熔新舊于一爐,集舞臺銀幕之大成,人才濟濟,不用觀眾擔心。
至于導演方面,倒有很多困難。我以為這困難可從兩方面來觀察。試借數(shù)年來某時髦理論家的時髦術(shù)語來講,那可以說是,有“右傾的危險”,也有“左傾”的危險。“在兩條戰(zhàn)線中奮斗”,這倒的確是困難的。
什么是所謂“右傾的危險”?譬如,強調(diào)本劇的諷刺性,極力使它大眾化,大膽地說罷,那就很容易流為文明戲。噱頭固然可以賣錢,但就革命的立場講,那該是所謂“右傾的”罷?
什么是所謂“左傾的危險”呢?譬如說,魅于劇本的新鮮手法,實行“搬場汽車主義”,那就容易偏重形式,失卻原作者的企圖。這樣的“形式主義”的“左傾”也是危險的。
話雖如此,一看導演團的陣容,便知這不過是筆者的杞憂。這種幼稚的時髦理論,諸位先生必定早已見到了。尤其是“戲劇專家”洪深教授,不遠千里,告假北上,躬親導演,以他豐富的經(jīng)驗,使《賽金花》具象化,那一定是成功無疑的呀!
文前還有編者按:“這篇文章,是在演出以前寫的。所以沒有關于戲本身的批評,而偏重在劇本的批評?,F(xiàn)在已經(jīng)上演了,希望伯奇兄再寫一篇。”
1936 年11 月24 日的《大晚報》又刊出了《〈賽金花〉評座》。“主催者:大晚報學藝部”,“劇作者:夏衍”,“演出者:四十年代劇社”,“集評者:錢亦石,阿英,沈起予,夏征農(nóng),柯靈,鄭伯奇,崔萬秋”,“記者:阿英”,“日期:十一月二十二日”。文前有一段引言似的文字:“大國難嚴重的現(xiàn)在,《賽金花》的演出,是很有意義的。就中國的文化前途,以及整個的民族解放運動上講,是一件可喜的事。希望大家能給予一些嚴正的批判,從劇本、演出和影響三方面,來給以評價?!编嵅娴陌l(fā)言,摘錄如下:
關于《賽金花》劇本,我已有過詳細的意見發(fā)表,載在《女子月刊》賽金花特輯中。從作者的態(tài)度方面說,初意在暴露官僚丑態(tài),反帝國主義的部分,本來就沒有打算強調(diào)以賽金花作骨干,是由于她較有人性的原因。寫歷史劇有種種的方法,有的正面寫史實,有的強調(diào)暴露,有的以中間的一個人物來寫。而為作者采用的是后一種方法,因此許多事實遂只有對話,而沒有具象化的事實放在觀眾前面,印象遂不能深。作者的寫作態(tài)度,相當動搖于漢奸群眾與婦女雙方中,因此,寫作的初意,遂很難完滿的達到。關于義和拳,起始的目的是“除清滅洋”,已而被利用,是變成了“扶清滅洋”,到最后的階段,只是“屠殺民眾”。像這些,是只要有一個補敘,就可以補足的,但現(xiàn)在是被忽略的。國際間對中國的陰謀,未加暴露。從對話中所說山海關事件,賽金花對克夫人說明了內(nèi)部矛盾以后,接上“中國對德國的其他條件都承認”,這都足說明兩個人全非為國的外交家,他們只是有意無意的在出賣中國!第三幕義和拳的話,頗足表現(xiàn)下層拳黨意識,后來顧媽來罵他們只會殺害民眾,也是很好,寫官僚利用義和拳的地方不夠。總之,以賽金花來配合漢奸群眾,結(jié)果會很少的能感動人。而“高潮”缺乏,也是不能深深動人的理由。這當然仍是基于作者的態(tài)度而成。實則,單純寫賽金花,是可以動人的,寫漢奸群眾也是可以動人的,徘徊于二者之間,遂終難免于失敗。由于這原因,賽金花的意識,不難使之更顯明的,惟觀眾的印象,終竟是弱。而且情感,也因各幕距離的時間,不能夠連系起來。又卻不如一般人所說,這是電影。
對于《賽金花》這劇本的演出,我擔心著兩種危險。一是文明戲,二是易偏重的形式的新奇??赐陸?,覺得這兩種都是過慮。如李鴻章,是最容易文明戲化的,但因金山的演技,是絲毫沒有。如李瓦談判,也是最易走向新奇的。如臺子的角度等等。然而也沒有。我之前的話,是要自己來取消。
《賽金花》的導演,許多地方是犯著搬場主義的毛病,倒是很多的。如第二幕:“弦子拉起來”——王瑩喊了以后,雖有弦子聲音,卻沒有人。這是不合理的,劇本上雖沒有寫出,導演是應該加以補充的。導演過于忠實于原劇本,遂不能幫助劇本的演出,使之更有力量。效果與燈光是失敗的?;b與服裝卻成功。演員的成分,一部分來自話劇,一部分來自文明戲。在演技上,是多少有些不調(diào)和的。雙方的人在言語動作,雙方都未經(jīng)過基本的訓練。如拿去孫家頂?shù)耐醌I齋和去李鴻章的金山對比,即是很明白的例。王的文明戲成分,較之過去,已減少得很多。但一與金山對戲,馬上就看出不同來了。金山是一點文明戲味也沒有。兩派的演員能合作起來是極清的,但往后還得在調(diào)和方面再下一些工夫。最成功的是金山。夏霞演得也很好,只是聲音低了一點,但聲音卻極清楚。一般的說,都演得很好。只有的把臺詞忘了?,F(xiàn)在每天演三次,很多的人因支持不住而打針,這是不合理的,以后如再演戲,還應該保持演二場的原則。
《賽金花》還不夠大眾化,和前面說的一樣。要是只寫賽或是只寫李,都容易大眾化的。由于統(tǒng)一性的缺乏,對各方面處理得很理智。對賽金花處理得卻情感一些。效果的獲得,遂在同情于賽。收場一幕最不大眾化,一開幕即可預測其究竟。就觀眾方面說,智識水準高的,對戲中的暴露得痛快,對低的是對賽金花同情。
實際上,關于《賽金花》,鄭伯奇早在1936 年9 月1 日出版的《女子月刊》第4 卷第9 期《賽金花》特輯就寫有《〈賽金花〉再批評》。他說:“夏衍先生的劇本《賽金花》,的確是最近劇作界乃至文壇的值得注目的作品。發(fā)表以后,引起各方面的贊賞和批評,也是可喜的現(xiàn)象。劇作者協(xié)會并開了一次《賽金花》座談會,作公開的批評討論,更打破了從來批評方面的個人主義的風氣。在這樣的情況之下,筆者本可不必多添熱鬧,不過讀了原作,再讀了各家的批評以后,筆者覺得還有值得商榷的地方,所以不憚煩地來寫這篇拙文?,F(xiàn)在,我們先聽取各家的批評,其次再參照作者寫作時的意見,然后敘述筆者個人的感想?!盵2]1936 年4 月1日出版的《文學》第6 卷第4 號刊出夏衍的劇本《賽金花》。1936 年6 月出版的《文學界》第1 卷第1 期刊出《〈賽金花〉座談會》,刊發(fā)了1936 年4 月16 日下午凌鶴、章泯、張庚、尤兢、陳明中、旅岡、徐步、龔川琦、陳楚云、賀孟斧、周鋼鳴在劇作者協(xié)會主持的《賽金花》座談會上的發(fā)言。鄭伯奇的《〈賽金花〉再批評》一文正是對這些發(fā)言的回應。在鄭伯奇看來,“座談會的諸君中,頗有不少的人是犯了公式主義的毛病。張庚、章泯兩先生的批評,比較有相當中肯的地方”,“不必以固定的‘國防戲劇’的觀念去繩它,去作過高的要求(為什么積極性啦,正面表現(xiàn)啦,庚子事變的前面描寫啦等等)”,“就作品去批評,我以為有幾點值得討論:(一)作者在寫作態(tài)度上的矛盾,(二)作者寫作方法上的矛盾,(三)表現(xiàn)形式在效果上的疑問”,“悲劇的骨干點綴上喜劇的材料,電影的形式裝上Skelch 風的描寫:這是《賽金花》劇本的主要缺點”。
關于四十年代劇社與《賽金花》,《上海話劇志》中提到:“四十年代劇社,民國25年(1936 年)10 月成立于上海。中國左翼戲劇家聯(lián)盟解散后,為了貫徹中國共產(chǎn)黨的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政策,團結(jié)戲劇界一切可以團結(jié)的力量,堅守戲劇陣地,擴大劇場藝術(shù)運動的影響,在夏衍、于伶的支持下,組建了四十年代劇社,確定金山、王瑩、劉斐章、王獻齋、梅熹為劇社五人領導小組成員,金山任組長,劉斐章兼宣傳,名單由于伶代表中共中央地下黨組織宣布。劇社成立即開始排練國防戲劇的重要作品——夏衍創(chuàng)作的《賽金花》。由洪深、于伶、史東山、石凌鶴、孫師毅、應云衛(wèi)、司徒慧敏、歐陽予倩等組成導演團,洪深任執(zhí)行導演;主要演員有王瑩、金山、梅熹、張翼、歐陽山尊、王獻齋、尤光照、白璐等。這樣的藝術(shù)組合具有社會號召力。同年11 月,《賽金花》在金城大戲院首次公演。劇中愛國主義的思想內(nèi)涵,導演細膩的藝術(shù)處理,演員塑造人物的功力,演出的總體水平,使該劇獲得觀眾及業(yè)內(nèi)人士的一致好評,演出連滿20 余場。12 月,劇社攜《賽金花》《秋瑾》(即《自由魂》)赴南京楊公井國民大戲院演出。國民黨要員張道藩也去觀劇,覺察到劇中矛頭所指的是國民黨對日寇侵略的妥協(xié)及媚外政策,于是帶頭破壞演出?!顿惤鸹ā冯m只演了幾天即返滬,而影響已波及全國,超越演劇本身。”[3]
關于《賽金花》,田漢、陽翰笙、洪深、鳳子、凌鶴、章泯、張庚、賀孟斧、阿英、夏征農(nóng)、柯靈等不少名家當時都寫有劇評,鄭伯奇只是其中的一位。鄭伯奇與夏衍同為上海藝術(shù)劇社成員,鄭伯奇三次寫劇評,由此可見他對夏衍《賽金花》的重視。借用《大晚報·火炬》編者的話,無論是《〈賽金花〉再批評》還是《〈賽金花〉的演出》都是鄭伯奇對夏衍的《賽金花》“偏重在劇本的批評”,鄭伯奇在1936年11 月22 日《大晚報》學藝部主持的《〈賽金花〉評座》的發(fā)言,才是“關于戲本身的批評”。只有將它們放在一起,才能完整地呈現(xiàn)鄭伯奇對《賽金花》的劇本及演出的看法。
注釋:
[1]王延晞,王利編:《鄭伯奇?zhèn)髀浴?,《鄭伯奇研究資料》,北京: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2009 年版,第2 頁
[2]鄭伯奇:《〈賽金花〉再批評》,《女子月刊》第4 卷第9 期,1936 年9 月1 日
[3]李曉主編:《上海話劇志》,上海:百家出版社,2002 年版,第106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