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春
北魏石刻眾多,以墓志、造像記為大宗,兼有摩崖、碑刻等。風(fēng)氣所及,當(dāng)時石刻絕大多數(shù)未署何人書丹。尤其是北碑多已佚失,其書人身份如何,多為古今治史者忽略。但考察歷史文獻(xiàn)和傳世文物,仍有可觀者,今考述如下。
《魏書》卷57 崔挺傳:“崔挺,字雙根,博陵安平人也?!葜袝┦浚D(zhuǎn)中書侍郎。以工書,受敕于長安,書文明太后父燕宣王碑,賜爵泰昌子?!卑?,崔挺為博陵崔氏,而非“魏初工書者,崔盧二門”的清河崔氏,但亦工書,《書小史》卷8 將其列入。北魏為少數(shù)民族拓跋氏統(tǒng)治,漢化政策使其重視在朝廷中招用善書人,崔挺即其中翹楚?!段簳肪?9 高允傳:“(高遵)事允如諸父,涉歷文史,頗有筆札,進(jìn)中書侍郎,詣長安,刊《燕宣王廟碑》,進(jìn)爵安昌子。”因此碑是崔挺書,則高遵當(dāng)為其撰者。
崔挺書《燕宣王碑》的時間可考。其事除崔挺、高遵傳記載之外,又見于《魏書》鄭羲傳:“高祖初,兼員外散騎常侍,假寧朔將軍,……征為中書令。文明太后為父燕宣王立廟于長安,初成,以羲兼太常卿,假滎陽侯,具官屬,詣長安拜廟,刊石建碑于廟門。還,以使功仍賜侯爵,加給事中。”又,《八瓊室金石補(bǔ)正》卷14 載鄭道昭為父鄭羲所撰《兗州剌史滎陽文公鄭羲下碑》云:“先時假公太常卿、滎陽侯,詣長安,拜燕宣王廟,……太和初,除使持節(jié)……”由此可知,《燕宣王碑》立于高祖(即孝文帝,471 年登基)時、太和(477 年始)之前。燕宣王為文明太后父馮朗。據(jù)《北史》卷80 馮熙傳載:“馮熙字晉國,長樂信都人,文明太后之兄也。……太武平遼海,熙父朗內(nèi)徙,官至秦雍二州刺史、遼西郡公,坐事誅。文明太后臨朝,追贈假黃鉞、太宰、燕宣王,立廟長安?!庇挚肌段簳肪?3:“文成文明皇后馮氏,長樂信都人也。父朗,秦、雍二州刺史,西城郡公?!首抡D,后遂入宮?!@祖即位,尊為皇太后?!@祖年十三,……遂臨朝聽政。及高祖生,……不聽政事?!忻髟?,尊曰太皇太后,復(fù)臨朝聽政。”按,顯祖即獻(xiàn)文帝,在位五年有余,顯祖即位馮氏已由皇后榮為皇太后,至承明元年,又被尊為太皇太后。由馮熙傳可知,她共兩次臨朝:一為顯祖即位、高祖出生之前,此時尚不得意;二為承明元年以后,曾多次下令立碑刊石。馮熙傳稱,馮氏臨朝后,追贈其父為燕宣王,立廟長安,而由鄭羲傳和《鄭羲下碑》可知《燕宣王碑》立于高祖時、太和之前,則《燕宣王碑》必立于承明元年(476)馮氏第二次初臨朝之時。
《水經(jīng)注》卷11 滱水注載:“徐水三源奇發(fā),齊瀉一澗,東流北轉(zhuǎn)徑東山下。水西有《御射碑》。徐水又北流西屈徑南,崖下水陰又有一碑。徐水又隨山南轉(zhuǎn)徑東,崖下水際又有一碑。凡此三銘,皆翼對層巒,巖障深高,壁立霞峙。石文云:‘皇帝以太延元年十二月,車駕東巡,徑五回之險邃,覽崇岸之竦峙,乃停駕路側(cè),援弓而射之,飛矢踰于巖山,刊石用贊元功。’夾碑并有層臺二所,即御射處也。碑陰皆列樹碑官名?!薄短藉居钣洝肪?7《河北道·易州·滿城縣》載:“五回山,在今縣西九十里?!掠腥?,即后魏所立。文云:‘皇帝大(太)延元年車駕東巡,援弓而射,飛矢逾于巖山三百余步,后鎮(zhèn)軍將軍、定州刺史樂良公乞文于射所,造亭立碑,中山安喜賈聰書?!卑矗釉辏?35)為北魏太武帝年號,文中提到的《御射碑》即《太武帝東巡碑》,其書者為“中山安喜賈聰”。
20 世紀(jì)30 年代,《太武帝東巡碑》被發(fā)現(xiàn),60 年代后殘佚。據(jù)今存拓片,碑額為“皇帝東巡之碑”,碑文稱:“十有二月□□,□□□之崄□,□崇□之□峙,乃停駕路隅,援弓而射之,矢逾于□□三百余步。”又稱:“鎮(zhèn)東將軍、定州刺史樂浪公乞立石,□□□□□□□□立銘,□廣德美,垂之來世。三年丁丑,功訖,會樂浪公去,□□刺史、征東將軍張掖公寶周初臨,續(xù)贊其事,遂刊□□□,乃作頌曰……”[1]91-92碑文與《水經(jīng)注》和《太平寰宇記》記載大致相合,而立碑時間當(dāng)為太延三年(437)。該碑共15 行,首行和末行均殘泐,“中山安喜賈聰書”當(dāng)處于末行。
中山安喜為賈聰?shù)募?。今河北定州市附近為古中山國舊地,古亦稱盧奴、安喜。《元和郡縣志》卷22《河北道三·定州·安喜縣》稱“滱水一名唐河,在縣北八里”,而《水經(jīng)注》稱《太武帝東巡碑》位于滱水之徐水西,與書者賈聰籍貫正合。
與北魏皇帝相關(guān)所謂《御射碑》,不止上述《太武帝東巡碑》。20 世紀(jì)80 年代發(fā)現(xiàn)的《文成帝南巡碑》[2]24-30,《水經(jīng)注》卷11 滱水注亦徑稱《御射碑》,是北魏和平二年(461)文成帝南巡留下的一塊御射石碑。此外,在宋人的著錄中,有關(guān)于沈馥書碑的記載,其碑名或作《定鼎碑》,亦作《御射碑》。
沈馥所書之碑,《集古錄》卷4 題作《后魏定鼎碑》,并稱:“景明三年建,在今懷州,流俗謂之《定鼎碑》也?!薄都配浤俊费刂?,《墨池編》、《金石錄》等稱為《御射碑》。如《墨池編》卷6:“《后魏宣武帝御射碑》,景明三年沈馥書,有碑陰。”《金石錄》卷2:“《后魏御射碑》,沈馥正書,宣武景明二年十月?!薄锻ㄖ尽肪?3:“《后魏宣武帝御射碑》,景明三年沈馥書,有碑陰,虢州。”此外,又有分列為二碑者,《寶刻類編》卷1《名臣八(后魏)》“沈馥”條注曰“鎮(zhèn)遠(yuǎn)將軍、通直散騎常侍”,其名下列有二碑:《定鼎碑》(景明三年十月立,懷);《宣武帝御射碑》(景明三年,虢)?!杜逦凝S書畫譜》則以為一碑,卷71 引《集古錄》和《金石錄》,題作《后魏沈馥定鼎碑》,注曰“一名《御射碑》”。
按,其實(shí)二名為一?!都配浤俊罚骸捌涫自弧ǘw中之十年’,俗因謂之《定鼎碑》。”《廣川書跋》卷6《定鼎碑》:“古《圖經(jīng)》稱《定鼎碑》,在懷州衙署。其題曰御射之碑,以其文有‘定鼎遷都之十載’故,自昔其名如此。不知定鼎遷都在孝文世,而偶以文見之?!薄都配洝芬嘌源藶樗追Q。立碑之景明三年(502)為北魏宣武帝執(zhí)政,則此碑紀(jì)念宣武帝演示射術(shù)而立。《魏書》卷8:“冬十月庚子,帝親射,遠(yuǎn)及一里五十步,群臣勒銘于射所?!彼?,此碑可稱為《宣武帝御射碑》。此碑書者沈馥,《寶刻類編》注曰“鎮(zhèn)遠(yuǎn)將軍、通直散騎常侍”,當(dāng)本自《集古錄目》,后者稱:“不著撰人名氏,后魏鎮(zhèn)遠(yuǎn)將軍、通直散騎常侍沈馥書?!贝吮咭嗫煽?,乃當(dāng)時名流高聰。
關(guān)于此碑書法,《廣川書跋》卷6《定鼎碑》稱其:“字畫有法,獨(dú)異于當(dāng)時人所書?!薄稌嬵}跋記》卷9 跋趙孟頫小楷《洞玉經(jīng)》:“蓋公于古人書法之佳者,無不仿學(xué),如元魏常侍沈馥所書《魏定鼎碑》,亦常效之,謂其得鐘法可愛。”明豐坊《書訣》:“沈馥書《魏宣武帝御射碑》,與《吊比干文》相似?!庇纱丝梢姡蚊髦H,《宣武帝御射碑》當(dāng)尚存世。至清阮元《南北書派論》稱:“北派由鐘繇、衛(wèi)瓘、索靖,及崔悅、盧諶、高遵、沈馥、姚元標(biāo)、趙文深、丁道護(hù)等,以至歐陽詢、褚遂良?!鄙蝠ト悦衅渲?。但清代金石學(xué)家的題跋中,沈馥及其所書《宣武帝御射碑》已經(jīng)消失了。
該碑立于北魏太安二年(456)??涤袨橐暋夺愿哽`廟碑》為寇謙之所書,又有人認(rèn)為是崔浩或其門徒所書,均不確。據(jù)殷憲先生考證,此碑為“洛州行職王吐久萬”書,該文據(jù)日本谷川雅夫先生所寄拓片為據(jù),結(jié)論可信[3]33-38?!栋谁偸医鹗a(bǔ)正》此處只釋作“洛州行職王吐久萬”,而此拓片為“洛州行職王吐久萬書也”。碑陰上另有立碑者、畫匠、石匠、材匠人名,先后并列,可輔證王吐久萬為書人。殷文辨其人名稱:“此人或?yàn)闈h人而用胡名,……或?yàn)楹嗣俺錆h姓?!跬戮萌f無論是胡人,還是漢人,都是久經(jīng)中原文化浸潤而工于書法的世家子弟?!?/p>
不過,關(guān)于《嵩高靈廟碑》的書人,還需說明一點(diǎn)。據(jù)《八瓊室金石補(bǔ)正》卷12 載,《嵩高靈廟碑》為“字徑六分至寸二分不等,分書,篆額題‘中岳嵩高靈廟正碑’八字,陽文,方界格”,而碑陰則為“兩截,上截……字徑寸許,行字不一,下截五列,列行字均不一,字徑六分,正書”。據(jù)此記載,碑陰與碑陽不但字徑參差和稍有出入,書體也不相同,碑陽為“分書”(即指隸書),碑陰則為楷書。如果再加之篆額,共三種書體。然《潛研堂金石文字目錄》稱為正書,《中州金石考》稱“字體近拙,而多古意”,《廣藝舟雙楫》十家第十五稱“崔浩、寇謙之,體兼隸楷,筆互方圓者也”,楊守敬《學(xué)書邇言》稱“真書入碑版最先者,……在北則有寇謙之華岳、嵩高二通,然皆雜有分書體格”,皆未分碑陰、碑陽。驗(yàn)之以拓片,乃當(dāng)時碑版比較通行的隸楷相間書體,可稱之為“隸楷書”,或許因?yàn)樽謴綆淼囊曈X差異以及書體特征的不明確,從而出現(xiàn)“分書”“正書”不同的記載,從而造成書丹人不唯一的誤解。碑陰稱“尉遲初真被詔洛豫二州造立廟殿碑闕,訖竟,洛州行職王吐久萬書也”,從碑陰記載與事人名的詳細(xì)程度來看,其書丹人應(yīng)該都為王吐久萬。
《集古錄目》注《后魏大代華岳廟碑》曰:“不著撰人名氏,后魏鎮(zhèn)西將軍略陽公侍郎劉玄明書。太延中改立新廟,以道士奉祠,春祈秋報,有大事則告。碑以太延五年五月立。”《寶刻類編》卷1 作“劉元明”,當(dāng)因避諱而改。此碑立于北魏太武帝太延五年(439),《金石錄》卷2第320、《通志》卷73 稱《大代華岳廟碑》,注曰太武太延五年,當(dāng)即此碑。而《集古錄目》又有《后魏修華岳廟碑》,以及《集古錄》卷4《大代修華岳廟碑》、《墨池編》卷6《后魏大代修華岳廟碑》,皆署曰興光二年(455),乃另一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