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馳

（沈陽師范大學(xué)，沈陽 110000）

班固于《白虎通義》云：“人所以有姓者，何所以崇恩愛，厚親親，遠禽獸，別婚姻也。故《禮·別類》使生相愛，死相哀，同姓不得相娶，皆為重人倫也?！盵1]卷下·姓名又云：“何姓者，一字之稱也。尊卑所同也。諸侯各稱一國之號，而有百姓矣?！盵1]卷上·號由此可見，在古代社會，姓氏可以區(qū)別婚姻、區(qū)別尊卑。古人看重生死，重視祖宗法度，講求認祖歸宗。原始社會時期，人以族群而居；發(fā)展到階級社會，人重視等級制度，以身份等級劃分人群；時至今日，人們重視家文化，由家成國。這一歷史文化演變都與宗族文化密切相關(guān)，而宗族文化于外最顯性的特征便是姓氏的源流。人們會對同姓的人有天然的親近感，如果追溯到姓氏的源頭，這些同姓氏但互不相識的人很可能本為一家。

姓氏由某個或某兩個漢字充當，每一個漢字的背后都有其強大的文化支撐。對漢字及漢字背后的文化進行研究，就形成了漢字文化學(xué)這門學(xué)科。唐蘭先生曾在《中國文字學(xué)》一書中為中國文字學(xué)（即漢字學(xué)）劃定范圍，他認為：“我的文字學(xué)研究的對象，只限于形體?！惫P者贊同該觀點，認為漢字文化學(xué)也應(yīng)該圍繞漢字形體展開研究。

漢字的強大吸引力在于，能從漢字的形體上窺探出各種社會文化現(xiàn)象，故姓氏文化的背后也蘊藏著漢字文化。探究姓氏源流必然離不開對漢字文化信息的挖掘。“孟”字在造字之初并非直接代表姓氏，由最初的造字本義發(fā)展為姓氏的代表，這期間必然經(jīng)歷了一段漫長的人類文明發(fā)展史。本文將這段歷史歸納為三個階段，以期探究“孟”姓的來源。

一、第一階段——“孟”字的造字本義

“孟”字最初的字形含義是“棄子”“食子”，該含義與“孟”字背后所蘊藏的人類文明密切相關(guān)，故我們先簡要梳理一下從原始社會到階級社會的這段婚姻文明發(fā)展進程。

原始社會大致經(jīng)歷了原始人群和氏族公社兩個階段。[2]7原始人群的主要勞動工具是石器，且智慧未發(fā)展到一定水平，所以還處在亂婚的階段。他們的婚姻不分輩分、不分血緣。后來，隨著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和人腦的進化，古人逐漸意識到亂婚的危害，這便引起了婚姻的變化。這一時期的婚姻實行的是“血緣群婚”，即按輩數(shù)區(qū)分的婚姻。由于人們開始認識到血親關(guān)系的重要性，所以，婚姻關(guān)系只存在于同輩之間，禁止父母子女之間的直接婚姻關(guān)系。這是人類向文明邁進的一大步。因此，血緣群婚階段是原始人群向氏族公社過渡的重要環(huán)節(jié)。[2]10

氏族公社制度以血緣為紐帶，是原始社會的高級階段。氏族公社的歷史可分為母系氏族公社階段和父系氏族公社階段。[3]8在母系氏族公社時期，婚姻實行族外婚制，即不同氏族之間的同輩男女互為夫妻。后來，婚姻又發(fā)展為對偶婚。這一時期代表的人類文化遺存有河姆渡文化、仰韶文化、半坡村文化。[3]9從亂婚到對偶婚，所生子女均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父系氏族公社時期的代表文化有龍山文化、大汶口文化。[3]9在這一時期，男子出嫁到女方的對偶婚演變?yōu)槟腥⑴蓿赶导彝ス缦蚋赶导彝ス甾D(zhuǎn)化，進而形成以男子為家長的一夫一妻制家庭。[4]直至人類文明完全發(fā)展到階級社會階段，所生子女便既知其父也知其母。

文獻資料證明，時至東漢，中國四邊的少數(shù)民族還保留著食首子的古俗。[6]例如：

①楚之南有啖人之國者，其國之長子生，則解而食之，謂之宜弟。美則以遺其君，君喜則賞其父。[7]

②越之東有輒木之國，其長子生，則鮮而食之，謂之宜弟。[8]

③交阯，其西有噉人國，生首子輒解而食之，謂之宜弟。弟味旨則以遺其君，君喜而賞其父，取妻美則讓其兄。今烏滸人①是也。[9]

從“孟”字的造字字形來看，古人蒸吃首子的文化信息就貯藏在“孟”字的金文字形背后。這段文明處在母系氏族趨近衰亡，父系氏族開始萌芽的階段。母系氏族公社文明的代表半坡文化的年代距今約6800—6300 年（前4800-前4300），父系氏族公社文明的代表大汶口文化距今4000—5000 年（前4300-前2500），由此可以推斷，“孟”字的造字字形背后所蘊藏的文明大致處于兩個文明的交界時期。因此，筆者將這一時期定義為“孟”字走向“孟”姓的第一階段。

二、第二階段——“孟”字的“長”義

隨著人類文明的發(fā)展，“孟”字由造字之初的“棄子”“食子”含義逐漸發(fā)展為“長”的含義?！伴L”義最早出現(xiàn)在《尚書》中，排除“孟豬”“孟津”一類的澤名、地名，字義主要分為以下兩類：一是排行最大者，二是農(nóng)歷四季中每季的第一個月。例如：

④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傳》：“周公稱成王命，順康叔之德，命為孟侯。孟，長也。五侯之長，謂方伯，使康叔為之?！盵10]卷十三·周書·康誥

按：《尚書全解·卷二十八》：“孟侯，謂為諸侯之長也?！边@里的“孟”即為排行最大，“孟侯”是五侯中排行最大的諸侯。

⑤告于眾曰：“每歲孟春，遒人以木鐸徇于路。”[10]卷六·夏書·征

按：“孟”表示每季的第一個月?！稄V雅》：“孟，始也。”孟月即農(nóng)歷的正月、四月、七月、十月。此處的“孟春”為春季的第一個月，即農(nóng)歷正月。

人類文明走向父系氏族公社時期之后，“棄子”“食子”現(xiàn)象出現(xiàn)。這里的“子”專指婚后的第一個孩子，即首子，或稱長子?？梢哉f，“孟”字“長”的字義是棄子、食子文化的延伸。字義“長”即最大、最先，棄子、食子的“子”是最長、最先的孩子，這體現(xiàn)了字義及其背后文化的傳承。等到人類社會正式進入由父權(quán)主導(dǎo)的階級社會，父親與長子之間的親子關(guān)系得到保障，人們便不再丟棄長子，反而，長子具有絕對的尊貴地位。

《詩經(jīng)》中也有對“孟”為“長”義的記載。例如：

⑥云誰之思？美孟姜矣?！对娊?jīng)·鄘風·桑中》

按：《毛詩注疏》[11]卷四：“《傳》：‘姜，姓也。’《箋》：‘孟姜，列國之長女。’”姜是姓氏，孟代表在兄弟姊妹中的排行?！斗窖浴な罚骸皧尽⒚?，姊也?！庇纱丝芍?，“孟”既可以指長子，也可以指長女。

⑦彼美孟姜，洵美且都?！对娊?jīng)·鄭風·有女同車》

按：《毛詩注疏》[11]卷七：“《傳》：‘孟姜，齊之長女。’”此處，“孟”仍代表排行。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孟”字的“長”義之“兄弟姊妹排行”義具體為區(qū)別嫡庶。《說文解字·子部》：“孟，長也。從子皿聲。莫更切。”《人部》：“伯，長也。從人白聲。博陌切?！倍巫ⅲ骸胺矠殚L者皆曰伯?！笨芍?，孟、伯同義，均為“長子”。但二者有什么區(qū)別呢？《左傳·隱公元年》有載：“惠公元妃孟子。”孔穎達疏：“孟仲叔季，兄弟姊妹長幼之別字也。孟、伯俱長也?！抖Y緯》云：‘庶長稱孟。’然則嫡妻之子長者稱伯，妾子長于妻子則稱為孟，所以別嫡庶也。”[12]由此可知，嫡長曰伯，庶長曰孟。

綜上，至多到春秋早期，“孟”字的“長”義已經(jīng)確立。筆者將這一時期定義為“孟”字走向“孟”姓的第二階段。

三、第三階段——“孟”姓的產(chǎn)生

“孟”字由“長”的含義逐漸發(fā)展，至春秋晚期出現(xiàn)了“孟”姓。首次記載“孟”為姓氏的文獻是北宋時期的《廣韻》。《廣韻》：“孟，長也，勉也，始也。又姓。出平昌、武威二望。本自周公魯桓之子，仲孫之胤。仲孫為三桓之孟，故曰孟氏?！盵13]南宋時期，鄭樵的《通志》也有記載。《通志·氏族略》：“孟氏，姬姓，魯桓公子慶父之后也。慶父曰共仲，本仲氏，亦曰仲孫氏。為閔公之故，諱弒君之罪，更為孟氏，亦曰孟孫氏?！盵14]由此可知，孟姓來源于魯國公族。

史料記載，春秋時魯國是周（姬姓）分封的同姓諸侯國，其開國君主是周公旦之子伯禽。春秋后期，魯桓公生子同、慶父、叔牙、季友。子同即后來的魯莊公。慶父、叔牙、季友為魯桓公之子，魯莊公之弟。據(jù)《史記》載：“莊公有三弟，長曰慶父，次曰叔牙，次曰季友。”[15]莊公為桓公的嫡長子，慶父為桓公的庶長子。莊公去世后，慶父因三年內(nèi)接連殺害魯國的兩位國君（魯莊公之子子般和湣公），致使魯國大亂。因此，魯國人非常記恨他，都說：慶父不死，魯難未已。[16]其后，慶父為躲避罪行，出奔莒國。后慶父之弟季友賄賂莒國，使莒國同意送回慶父。慶父在返國途中自縊身亡。慶父過世后，季友將祿位傳給其子公孫敖。由于春秋早期“嫡長曰伯，庶長曰孟”的文化背景，且慶父為桓公之庶長子，故慶父的子孫便稱為孟孫氏。后來，孟孫氏的后代因避諱慶父的弒君之罪，便更為孟氏。綜上，“孟”姓源于姬姓，出自春秋時期的魯國公族慶父的兒子公孫敖，屬于以次序而得姓。這是“孟”字走向“孟”姓的第三階段。

“孟”字由一個漢字發(fā)展為姓氏的代表，這期間經(jīng)歷了一段由原始氏族到階級社會的數(shù)千年的人類文明史?！懊稀毙债a(chǎn)生之后，“孟”字的含義仍然在豐富，出現(xiàn)了假借義、引申義。然而，“長”義仍是使用頻繁的一個義項，其本義地位從未被撼動。

注釋：

①烏滸人，古越人的一支。漢時居于合浦郡內(nèi)。東漢靈帝建寧三年（170），漢于此地置七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