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偉，張馨心

(蘭州大學 文學院 ，甘肅 蘭州 730000)

李白與蘇軾的詩詞文中頻繁地出現(xiàn)“月”這一意象，二人不少膾炙人口的篇章多是這類涉及月意象的作品。傅紹良《論李白詩中的月亮意象與哲人風范》一文將李白筆下的月亮意象分為寫作主體“醒”時和“醉”時兩類，認為前者作為一種背景襯托或情感寄托的面目出現(xiàn)，后者作為一種哲悟媒介的面目出現(xiàn)。[1]傅異星《論蘇軾詩文中的月意象》一文從現(xiàn)實層面、哲理層面和審美的人生境界層面對蘇軾筆下的月意象做了深入剖析。[2]羅長青《李白、蘇軾詠月詩詞比較談》一文抓住了李白率真直爽、蘇軾內(nèi)省自照的性格品質(zhì)，認為李白符合尼采的酒神精神，而蘇軾更多地體現(xiàn)了空明澄澈的哲理感悟。[3]孫淑華、廖志炎在《試論李白和蘇軾的月與酒意象的異同》一文中認為，李白、蘇軾二人詩文的美學內(nèi)涵同中有異，豪放是同，不同之處在于一個偏重于“天馬行空”，一個偏重于“通達睿智”。[4]

通過以上梳理可以看出，目前學界對于二人月意象的研究大多集中在專人研究和比較研究層面。在二人的作品中，月意象占據(jù)了意象整體的極大比例，是我們借以觀照詩人心路歷程、生命體驗、審美人生的重要研究場域，且二人氣質(zhì)上又都有自由灑脫的一面，通過月意象來觀照二人同中有異的處世思維、審美理想和美學表現(xiàn)，更有助于加深對兩位豪放型詩人的認識。

一、審美境界的異同

李白筆下的月意象多具清逸之美，充滿憑凌天地、自由蒼茫的仙氣。如《古風》(搖裔雙白鷗)寫白鷗“寄影宿沙月，沿芳戲春洲”[5]140?！而Q皋歌送岑征君》寫友人“盤白石兮坐素月，琴松風兮寂萬壑”[5]395?！督鹆瓿俏鳂窃孪乱鳌穼懽约涸凇鞍自朴乘畵u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5]403的幽境中感受到古今一轍之理?！督腺浉]長史》這樣寫江行之游：“人疑天上坐樓船，水凈霞明兩重綺。相約相期何太深，棹歌搖艇月中尋?！盵5]580《月夜江行寄崔員外宗之》寫江上之景云：“月隨碧山轉(zhuǎn)，水合青天流。杳如星河上，但覺云林幽?！盵5]667《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這樣寫“我”之豪情：“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覽明月?！盵5]861《梁園吟》中，詩人在“我浮黃河去京闕，掛席欲進波連山”的行程之中觀覽到“昔人豪貴信陵君，今人耕種信陵墳?；某翘撜毡躺皆?，古木盡入蒼梧云”的蒼?；臎鼍跋?，遂生懷古之情，并領(lǐng)悟到“人生達命豈暇愁，且飲美酒登高樓”“持鹽把酒但飲之，莫學夷齊事高潔”[5]390-391的道理。詩人為了表達自己任情遨游的那種忘生心境，甚至對高潔之人事也表示了不屑?！缎新冯y三首》之三云：“有耳莫洗潁川水，有口莫食首陽蕨。含光混世貴無名，何用孤高比云月？”[5]191以“無名”為貴，“無名”即是獲得與天地齊驅(qū)的“大名”。詩人的灑脫不羈竟超過了古人以及云月。

蘇軾筆下的月意象也具有“清”的特征，只是少了李白的那種逸氣、仙氣，多了一層禪悟的“空境”，表現(xiàn)為一種入禪之境?！饵c絳唇》(閑倚胡床)云：“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6]588《次韻江晦叔二首》其一云：“幸與登仙郭，同依坐嘯成。小樓看月上，劇飲到參橫?！盵7]5292《念奴嬌·中秋》云：“憑高眺遠，見長空萬里，云無留跡。桂魄飛來光射處，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瓊樓，乘鸞來去，人在清涼國?！盵6]402境界清空灑脫。《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風亭下梅花盛開》以“豈惟幽光留夜色，直恐冷艷排冬溫。松風亭下荊棘里，兩株玉蕊明朝暾。海南仙云嬌墮砌，月下縞衣來扣門”[7]4454來極寫梅花生長環(huán)境之荒僻與色澤之瑩潔，有自述固窮守潔之意?！洞雾崊莻髡菽靖琛吩疲骸疤旃云娼^，瘦竹枯松寫殘月?！盵7]4177豈非正是對自己一身傲骨的刻畫？蘇軾甚至十分喜愛月光映落酒杯的清冷境界：“先生獨飲勿嘆息，幸有落月窺清樽。”[7]4454“山城酒薄不堪飲，勸君且吸杯中月?！盵7]1924-1925又如《東坡》詩云：“雨洗東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莫嫌犖確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盵7]2490笑傲崎嶇世路，唯心底澄明。樂得自在，禪味雋永?！赌咎m花令·次歐公西湖韻》在悼念亡人時寫道：“與余同是識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6]649境界十分清空寥落，甚至有一絲蕭瑟意味，充滿了回環(huán)不盡的禪思厚味。

李、蘇二人分別在“清”中注入“逸”和“空”的元素，造成仙境與禪境的不同，這正反映了二人在品讀人生方式上的差異。大體而言，李白更以獲得情的發(fā)展為歸宿，蘇軾則更以獲得悟的契機為歸宿。

二、審美功能的異同

李白和蘇軾都以詩詞文作為自我陶寫和自我展現(xiàn)的表達工具，都在其中留下了最接近于“我”的那個精神形象。但二人筆下的月意象在審美功能上具有比較明顯的差異，李白主要是壯大自我之情懷，而蘇軾則主要是透悟歷史與人生。所謂“壯大自我之情懷”，即是以自由抒情為主要出發(fā)點，表現(xiàn)出情感濃厚、襟懷闊大的抒情情懷。所謂“透悟歷史與人生”，即是以明心見性、自我反省、感悟歷史與人生為主要出發(fā)點，表現(xiàn)出品格高澹、思理深邃的抒情情懷。

李白寫月偏重于任情遨游，在詩中充分凸顯自己的性情人格，展現(xiàn)那個獨立剛大、與物同游的“我”。在《月下獨酌》之一中，詩人由“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行樂而產(chǎn)生與明月“永結(jié)無情游，相期邈云漢”[5]1063的意想?！对孪陋氉谩分衷疲骸耙婚R死生，萬事固難審。……不知有吾身，此樂最為甚。”[5]1064老莊思想中“有”和“無”是一對相關(guān)概念，“有”生于“無”，“無”為最大之“有”。李白這里正是用“無情”來表達自己情懷之至大，用“無身”表達“此身”超越形骸，獲得與宇宙齊觀、與天地同大的至大之身。李白在詩中喜以“弄月”來表現(xiàn)自己的灑脫風采，如《鳴皋歌奉餞從翁清歸五崖山居》云：“憶昨鳴皋夢里還，手弄素月清潭間?！盵5]397《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云：“一振高名滿帝都，歸時還弄峨眉月?！盵5]444當然，“賒月”似更能表現(xiàn)李白與物相游的風采，如《送楊山人歸嵩山》云：“暫就東山賒月色，酣歌一夜送泉明。”[5]835《陪族叔刑部侍郎曄及中書舍人至游洞庭五首》其二云：“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云邊?！盵5]954李白又喜稱“花月”“秋月”，二詞都直接訴諸感官享受，引發(fā)人的情感反應(yīng)。如《幽州胡馬客歌》云：“翻飛射鳥獸，花月醉雕鞍。”[5]269《襄陽曲四首》之一云：“江城回淥水，花月使人迷?！盵5]294《邯鄲才人嫁為廝養(yǎng)卒婦》： “每憶邯鄲城，深宮夢秋月?！盵5]314《淥水曲》： “淥水明秋月，南湖采白。”[5]346《玉壺吟》云：“三杯拂劍舞秋月，忽然高詠涕泗漣?！盵5]377情感或低沉或輕快。詩人之情懷有時在時間或空間上被展現(xiàn)得十分遼闊深長，如《攜妓登梁王棲霞山孟氏桃園中》云：“今日非昨日，明日還復來?！薄熬灰娏和醭厣显拢粽樟和蹰拙浦?。梁王已去明月在，黃鸝愁醉啼春風?！盵5]927月、黃鸝都似乎與詩人一樣產(chǎn)生了懷古感時的情緒，古今蒼茫，萬物同一體會?！蹲右箙歉琛は摹吩疲骸伴L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盵5]352搗衣聲傳來的愁緒和聞?chuàng)v衣聲而產(chǎn)生的愁思已蔓延到長安萬戶。李白另有一詩《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正可概括其壯大情懷的審美目的性，酣暢萬古情、斟酌萬古情，這的確是李白人生的最佳寫照，詩云：

萬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孤月滄浪河漢清，北斗錯落長庚明。懷余對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崢嶸。人生飄忽百年內(nèi)，且須酣暢萬古情。[5]910

相較而言，蘇軾寫月則更多地是為了內(nèi)省自照、感悟歷史人生，并借之審視自己的內(nèi)心，達到誠心見性的道德性目的?！读露呷胀亲頃褰^》其二云：“水枕能令山俯仰，風船解與月徘徊?！盵7]684既活潑地寫出了自己江上所見之晚景，又隱約傳達了自己隱秘之心曲?！段鹘隆?照野彌彌淺浪)云：

照野彌彌淺浪，橫空隱隱微霄。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碎瓊瑤。解鞍欹枕綠楊橋。杜宇數(shù)聲春曉。[6]364

“你疑惑就對了。”仿佛她的話語不是從嘴里說出的，而是眼角的歲月在傾訴著一切。“你這個年齡疑惑是正常的。知道為什么嗎？你把未來許許多多的時間點會發(fā)生的事糾集到現(xiàn)在這一個時間點里去思考，去猜測，而未來的時間點是有依賴性的，也就是說，疑惑就是人在同時猜測未來許許多多個時間點所發(fā)生的事或別人的心理?！?/p>

作者自注云：“春夜行蘄水中。過酒家飲酒醉。乘月至一溪橋上，解鞍曲肱，醉臥少休。及覺已曉，亂山攢擁，流水鏗然，疑非塵世也。書此語橋柱上。”[6]364這個經(jīng)歷背后的哲思是 “既來之，則安之”，人生處處可棲居?？梢娮髡叱华毩ⅰ⑴c世相得的人格風儀。另外，值得注意的是，相較于李白，蘇軾似乎對現(xiàn)實多了一分在乎，也從而加深了對自己生命存在的思考和追問，以及由之而來的愁苦與釋懷。如《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別于鄭州西門之外，馬上賦詩一篇寄之》云：“登高回首坡隴隔，但見烏帽出復沒?？嗪顮栆卖帽?，獨騎瘦馬踏殘月。”“亦知人生要有別，但恐歲月去飄忽?！薄熬艘獠豢赏鯚o苦愛高官職！”[7]181在送別之中產(chǎn)生憂生之思，并對其進行反省，從而悟得切勿被名利束縛的處世法則?！缎邢阕印な鰬选吩疲?/p>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須滿十分。浮名浮利，虛苦勞神。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雖抱文章，開口誰親。且陶陶、樂盡天真。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6]642

詞人有為“浮名浮利”而“虛苦勞神”的經(jīng)歷，便由之徹悟“作個閑人”的好處。蘇軾還常常以月自明心志，如《次韻江晦叔二首》之一云：“浮云時事改，孤月此心明?！盵7]5293這里的“孤月”已包含了作者對漫長歷史與過眼人生的本體性領(lǐng)悟，包含著巨大的現(xiàn)實價值。

李白筆下的月意象主要體現(xiàn)出壯大自我情懷的審美功能，常常使 “月”與“我”渾然莫辨，其形態(tài)又隨物賦形，從而具有了一種人與物自由來往于天地之間的飄逸意蘊。蘇軾筆下的月意象則主要體現(xiàn)出透悟歷史人生的審美功能，常常表現(xiàn)為一種舍棄了物理本質(zhì)而填充了人格特征的哲人之“月”，追求的是清雅自適與自我完善，充滿了一種由自然而禪悟的哲理意蘊。

三、審美特性的異同

在對“月”的審美過程中，李白和蘇軾均借由“月”將人生及自我推向了一種理想之境中，從而實現(xiàn)了瞬時的超脫之感。可以看到，他們對“月”的體認，正是他們親臨美、融入美、忘于美的一個過程。但二人詩詞中月意象所體現(xiàn)的審美特性卻有不同的側(cè)重點。李白筆下的月意象表現(xiàn)為情重于思和超凌現(xiàn)實，蘇軾筆下的月意象則表現(xiàn)為思重于情和出入現(xiàn)實。另外，需要說明的是，這里舉出的特性只就二人筆下月意象所涉詩詞文中較為突出的審美特點而言，并不是分別包含兩人所有的涉月作品。

(一)情重于思與思重于情

李白筆下的月意象以“多情難任”為第一特質(zhì)，在“多情”之下流露作者的人生思索。李白在《秋思》中寫道：“春陽如昨日，碧樹鳴黃鸝。蕪然蕙草暮，颯爾涼風吹。天秋木葉下，月冷莎雞悲。坐愁群芳歇，白露凋華滋?！盵5]349眾多秋天物色讓詩人深感“坐愁”不斷，而其中所蘊含的生命憂思則僅僅流動在詩人的愁情之中，未得直露面目。《襄陽歌》云：“咸陽市中嘆黃犬，何如月下傾金罍？君不見晉朝羊公一片石，龜頭剝落生莓苔。淚亦不能為之墮，心亦不能為之哀?！盵5]370-371傷古之情中透出生命之思?！洞阂寡鐝牡芴一▓@序》開篇即道出作者的一種對生命的感知和直覺：“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 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但其點出這一感觸的目的是在于謳歌“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會桃花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這些人間可樂之事與物，從而提出“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5]1292，及時抓住光陰以行樂的處世觀點，以天真任我之情涵括人生感悟?！督募臐h陽輔錄事》云：

誰道此水廣？狹如一匹練。江夏黃鶴樓，青山漢陽縣。大語猶可聞，故人難可見。君草陳琳檄，我書魯連箭。報國有壯心，龍顏不回眷。西飛精衛(wèi)鳥，東海何由填？鼓角徒悲鳴，樓船習征戰(zhàn)。抽劍步霜月，夜行空庭遍。長呼結(jié)浮云，埋沒顧榮扇。他日觀軍容，投壺接高宴。[5]688

在蘇軾《臨江仙·一別都門三改火》中，詞人由“惆悵孤帆連夜發(fā)，送行淡月微云”的現(xiàn)實情事擴展到“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6]620的哲學思考，其中的送別之情已被詞人的哲學思慮所壓制甚至掩蓋了，可謂思重于情的典型代表作?！段鹘隆S州中秋》云：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6]262-263

在感傷的沉思之中孕育著自傷之意、懷人之情?！渡显惯^赴儋守召，獨坐有感》中，詩人因孩子外出，獨自“靜看月窗盤蜥蜴，臥聞風幔落伊威”，不禁引發(fā)“搔首凄涼十年事，傳柑歸遺滿朝衣”[7]4957的懷舊情緒。在對舊事當前、如夢人生的思索回味中流露出了詩人內(nèi)心的傷感和孤獨。《虞美人》(深深庭院清明過)云：“晚晴臺榭增明媚，已拼花前醉。更闌人靜月侵廊，獨自行來行走好思量?！盵6]822所思中有濃濃的惜春之情。對此《春夜》表現(xiàn)得更明顯：“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陰。歌管樓臺聲細細，秋千院落夜沉沉?！盵7]5456感動讀者的首先是其所思之意，其次才是其所寓之情。

最后不妨將兩人比較相近的兩篇作品做一比較。李白的《把酒問月》：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fā)。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云間沒。白兔搗藥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5]941

蘇軾的《水調(diào)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yīng)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6]161

蘇作是對李作的學習和發(fā)揚。李作既欲“問月”，則需對月有所深思，但在作品中，我們看到作者所問的只是何以月常在而人不隨這一古老的問題，反倒是詩人灌注在其中的連接古今的濃濃愁緒，以及借及時行樂以發(fā)揮超凌物外的高情遠致令讀者回味不已。蘇軾則在前兩句中就涵蓋了李白全部的思索內(nèi)容，更增加了“高處不勝寒”的感遇之思和“此事古難全”的通達之悟，尤其是“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可謂道盡了人生的真相，有著濃厚的哲學意味。簡言之，李作以情勝，蘇作以思勝。

(二)超凌現(xiàn)實與出入現(xiàn)實

現(xiàn)實本身是不可脫離的，但在審美過程中，我們可以根據(jù)自己的性情好惡來展現(xiàn)自己的精神狀態(tài)與現(xiàn)實人生之間的關(guān)系。李白常常以隱居和游仙之想來達到超凌現(xiàn)實的精神目的?！断尻柛琛吩疲骸扒屣L朗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舒州杓，力士鐺，李白與爾同死生?！盵5]371有一醉失形骸，與風月同化的超塵之致?！都呐孪獏巧饺恕吩疲骸胺蚓髟拢瑴缬扒寤蠢?。高蹤邈難追，可與古人比。……待號辭人間，攜手訪松子。”[5]650其身影如在云霧繚繞之間。《書情題蔡舍人雄》云：“舟浮瀟湘月，山倒洞庭波。投汩笑古人，臨濠得天真?！盵5]518竟是天真狂妄之態(tài)。

唯對現(xiàn)實人生既能入乎其內(nèi)又能出乎其外，方能真正觸及生命存在的本質(zhì)，對人生才能夠徹悟通達、從容處之。我們看到，蘇軾筆下的月意象常常充滿現(xiàn)實情味，如《蝶戀花》(昨夜秋風來萬里)云：“月上屏帷，冷透人衣袂。有客抱衾愁不寐，那堪玉漏長如歲?！盵6]809像這種深夜對現(xiàn)實人生進行深刻體味的作品在蘇集中較多。當然，更可貴的是蘇軾能在出入現(xiàn)實之間體味人生的辛酸勞苦?！队烙鰳贰っ髟氯缢分性~人自序道：“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盵6]222盼盼是白居易《燕子樓詩序》中記錄的一位忠貞歌妓，而蘇軾此次夢見盼盼又是身處當時白居易書寫盼盼的舊地燕子樓，便自然而然地引發(fā)了其懷古之情。面對“明月如霜，好風如水”“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的現(xiàn)實情景，詞人不禁透視到“古今如夢，何曾夢覺？”[6]222-223的人生真相，既超出了現(xiàn)實拘束去觀望現(xiàn)實人生，又把自己的身心寄寓在了現(xiàn)實人生之上，這正是作者自己所主張的“寓意于物”而不“留意于物”的處世哲學。再者，即便是那類包含游仙、思隱主題的作品，也往往與現(xiàn)實人生的思索有關(guān)。如《減字木蘭花》：

云鬟傾倒，醉倚闌干風月好。憑仗相扶，誤入仙家碧玉壺。

連天衰草，下走湖南西去道。一舸姑蘇，便逐鴟夷去得無？[6]57

醉中似乎誤入仙境，但當耳目與“連天衰草”相接時，便深覺現(xiàn)實不可逃離、歸隱難以實現(xiàn)?！逗檬陆?煙外倚危樓)中，詞人一方面想象“卻跨玉虹歸去，看洞天星月”，透露出了出世之意，一方面又在勸慰友人兼自慰中說“莫問世間何事，與劍頭微吷”[6]651，再度落回現(xiàn)實。蘇軾在《超然臺記》中敘述自己安閑適然的生活場景：“雨雪之朝，風月之夕，余未嘗不在，客未嘗不從?！盵8]1105并說明自己這種“無往而不樂”的精神狀態(tài)乃是因為“游于物之外也”[8]1105的緣故?！冻啾谫x》更以水之流逝與月之盈虛為喻闡明了“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入乎現(xiàn)實之內(nèi)和“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8]28——出乎現(xiàn)實之外的處世哲學。蘇軾以從容灑脫的風姿行走于世，給我們留下了一個堪稱完美的精神棲居之所。

四、結(jié)語

通過分析與比較李白、蘇軾筆下的月意象，在一定程度上透視到了二人寫作心理、人格精神、審美理念上的一些差異。這里不妨對造成二人筆下月意象存在異同的原因稍作一點探討。我們可從內(nèi)、外成因兩個方面進行考量。

就外因而言，第一點是社會歷史方面的。唐代的社會形態(tài)是外向型的，易于培養(yǎng)出士人們積極進取而又自我張揚的人格品質(zhì)，具體到作品就是廣泛地表現(xiàn)為一種“情思濃郁與氣勢壯大”(1)出自羅宗強《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二章第二節(jié)題目“追求情思濃郁與氣勢壯大的文學思想傾向的出現(xiàn)”。的文學品質(zhì)。宋代的社會形態(tài)則是內(nèi)向型的，易于培養(yǎng)出士人們關(guān)心時政、關(guān)心歷史人生，而又勤于反省、樂于覃思的處世品格。因此，宋代文學表現(xiàn)為一種充滿情理交融的“理趣美”“老境美”的特殊品格。[9]9第二點是人生遭遇方面的。李白、蘇軾雖都身處社會上層，且詩名均冠絕當代，但李白一生除了短暫以詞臣身份從政外，其余大部分時光都是以一位純詩人的身份漫游隱居度過的。而蘇軾則不同，蘇軾首先是一位積極參與政事的士大夫，對官場的現(xiàn)實體會良深，自己也在其中飽受升沉喜怒，其次才是一位詩人。

內(nèi)因方面，需要指出的是二人的性格品性。相似的一面，李、蘇二人都有豪邁天真、追求自由的人格特征，對自然、人生都有深入的接觸和敏銳的體察。不同的一面，李白以自我為中心，以一己之情感面世； 而蘇軾則立足于現(xiàn)實，透悟歷史與人生，以淡泊、完善的道德人格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