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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 場

2020-03-04 05:24
延河(下半月)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盼盼甘蔗眼鏡

晉 侯

五顯泰山廟,前身是甘蔗影院,往前是紅旗禮堂,再前是華僑禮堂,更前是泰山廟,名由周而復(fù)始,劇場自有命運。五顯廟因舊城改造而毀,歸入泰山廟,諸神合并辦公。

——摘自《甘蔗志·建筑》

進場也遲了,摸索著碰到眾人膝蓋噼里啪啦響著,猶如一路撥開飽滿的玉米林。落座就問鄰座,前面演什么。加演了一個新聞片,剛完。新聞?wù)f什么?毛主席接見尼泊爾國王比蘭德拉。

現(xiàn)在電影不這樣,會設(shè)置一個章節(jié)出現(xiàn)在開端,有時節(jié)奏很快,迅速煽動情緒。一群人閑遛馬路,穿著幾乎相同的服裝,觀眾還沒從藍黑色塊中分清誰,突然這個色塊群裂變,他們往何處去,都往左飛奔。對,是左邊。那里撕心裂肺的慘叫,從被拉長的狗脖子里傳來。他被卷入其中,隨著眾人跑進一座宅院。一根鐵絲在后堂上面支架繞下來,有人在側(cè)面拉著,鐵絲套著黑狗。后堂陰暗,人群遮蔽得陰森森,從破瓦裂縫里漏下一點光斜照在黑暗中心,恐懼也有片刻停息,毛發(fā)一張合。最后一棒子下去,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他看了幾眼,擠出人群,正庭空無一人,一個案桌上面什么也沒有。他抬頭看屋脊,雕梁錯合,縱橫搭接。他下意識捏住衣角,像捏住了什么,那些金碧輝煌之處讓視覺一晃一晃,有些把持不住。

一個人拎著一把狗肉出來,呵呵一笑。那年頭一個月才能憑票買半斤肉,能有一把狗肉就能過上幾天神仙日子。狗主人聽說分肉,上門探問,連皮毛也不見,后堂墻上留著星星點點痕跡,聞到那點氣息直掉淚,這叫作死無對證,暗罵幾句狗賊。

人人都是賊,都有貪心,賊和常人區(qū)別是明爭暗取,結(jié)果一樣,手段不同。那次他被老大拉去見一個男生,比他個頭高出十公分,老大說,他是剛轉(zhuǎn)學(xué)來,搞了他。男生穿的確良襯衣,口袋里隱約顯露一塊錢。一塊錢能買八斤米,一塊錢能將油鹽醬醋買全并捎帶切成四分之一的肥皂。他搭男生肩膀,二指入兜。男生個頭高,走路一仰一仰,指甲勾到那張紙卻夾不出來,磨蹭幾次,就被摁在口袋里。兩個穿白警服的將他從教室里拎走,畢竟沒得手,他死不承認,出來后他才聽說,男生的爹是剛到任的派出所所長。此后,認識林道仁的稱他仁兄,盼盼直喚道仁。

他仔細看完梁上裝飾后走出后門,盼盼側(cè)坐在門檻上,兩人互望一眼。每個月都有狗被犧牲,盼盼這么說,道仁驚訝,狗被殺了也可以叫犧牲。

念完這段情節(jié),程赟說,劇本名叫《犧牲》也好,犧牲與決定犧牲的人,都在命運的局限里掙扎。盼盼點頭,又說不行,聽說塔可夫斯基剛拍了一部電影就叫《犧牲》,不如用《迷失》或者《迷惘》。我考慮一下,北影廠如果引進《犧牲》一定要看,你要盡快來北京工作,一起起看。不急嘛,還要在甘蔗住段時間。你出生前父親失蹤,出生時母親去世,你老家是山西臨汾,你養(yǎng)母阿蓮姨把你帶大,你不屬于哪塊地方,哪里都是你的歸宿。

他們計劃在中午兩點前五分鐘到甘蔗影院,劇院擺滿木椅,整整齊齊,眼鏡程用白漆描上號數(shù),從來沒漏過一把。他胡子邋遢,滿頭白發(fā),劇場里的文字活一直由他出手,左邊單數(shù)從1到23,右邊雙數(shù)從2到24,前后二十排,一個號碼重復(fù)描寫二十次,多費勁啊,弓著腰幾乎是趴著,每一把椅子上落下汗?jié)n。他描寫三輪之后寫不動了。十二年一輪翻修,劇院請裝潢公司美工,小伙子將數(shù)字拼接好,要噴。劇場老板趕快制止說,可不能這樣,老字多好看,程老師功夫了不得,翻修一次描一次,摸一下子感覺凸凸好。小伙子眼神傻呆,字好是讓人摸,什么道理,算了,重新談價吧。

陳舊多么緩慢,那層漆越刷裹越嚴實,歲月日日新天天舊。深紅色外墻上貼一張大紅紙公告,紅墻貼紅,相當(dāng)于虛無,過往行人一晃而過。標(biāo)題與落款中間,行楷七行,有點書法功底。程赟說,是程老師字,你把它完整抄錄下來吧。

戲訊

農(nóng)歷三月二十八日 值

泰山青府仁圣大帝千秋圣誕

特聘請長樂區(qū)實驗閩劇團隆重演出

時間 農(nóng)歷三月二十七日日夜場

特聘請連江縣平和閩劇團隆重演出

時間 農(nóng)歷三月二十八二十九 各日夜場

地點 五顯泰山廟劇場

甘蔗五顯泰山廟管委會

落款只署農(nóng)歷,老人們惦記習(xí)慣,日場下午兩點開始,十二點就落座了少半,一點左右前后排拉呱起來,像菜地里蛐蛐喧嘩連聲音的縫隙都塞滿。舞臺布景,化妝刷臉,偶爾吊出嗓子,也被噪聲波浪沖淡。程赟和盼盼坐在中后靠邊一點的立柱后面,16排14和16號。盼盼半個肩部靠著側(cè)前方立柱,上方是支撐屋頂?shù)匿摷芰?。你發(fā)現(xiàn)沒,劇院頂梁都是現(xiàn)代架構(gòu),刷了黑漆不注意還看不出來。是啊,原來什么樣,怎么一點也沒印象呢。很多東西不就是這樣消失掉,改變著適應(yīng)著不留痕跡,還需要以前干嘛。盼盼耳朵貼住立柱,瞇住眼睛,程赟在一絲縫隙里揣摩她在想什么。

每臺戲都是熟悉場景,舊調(diào)新彈。他們在街道上散漫地走,拐入路邊公園,長椅對面是一個緩坡,遠處林子是新物種,他的幻想正在裝入一場戲。關(guān)于道仁的經(jīng)歷,盼盼講述,程赟記錄整理到《甘蔗志》。有熟人問起寫作進展,程赟說快了快了。有人提議寫好就拍一部電影。盼盼說,行啊,你演你自己就很好,大家一起干。

正劇時間是上世紀(jì)七十年代,五顯泰山廟劇場的舊事,程赟將言辭片段融合了采集資料,道聽途說也是考證依據(jù)。比如,某男與戲子眉來眼去,鉆到后臺拉扯幾回,戲子聽男人說在南洋有個身子欠佳的老爹,繼承就幾輩子吃不完,一動心就雙雙私奔。大約某年某月某日,兩口子返回甘蔗,牽著小小的她。從踏上洪山橋開始,眾人咳出的痰里就有他們的影子。人們說,戲子是狼精變身。對啊,你看那張臉白凈好看,夜里行走能刷亮一片,招魂得很,還有那對奶晃蕩得讓人腳跟吃緊。嘿,她來了,誰去摸一下。

勝利逃亡者在眾人眼里是甘蔗最敗興的一家,門口窗上院子擠滿人,突然她哭出聲來,小小細細的聲從沒長全的牙縫里溜出。人們的亢奮情緒頓時柔軟下來,孩子好可憐。戲子隔三岔五領(lǐng)女兒去禮堂,前后總是女人罵,騷貨。戲子不吭氣,徑直走遠,似乎目空一切的樣子,讓背后女人們騷動不已。有臉面的人早有留好位置,看戲劇坐頭二排,看電影坐十二排前后,票在禮堂主任上兜里,座位空著也沒人趁黑摸過去,開演十分鐘后,主任拎著長筒手電到處掃。一左一右兩根立柱,戲子摟著女兒在右邊立柱旁邊,立柱擋住部分視線,歪著脖子看戲,平時沒人坐。

男人等著戲子生男崽,割早稻,沒動靜;割晚稻,沒動靜,空落著。甘蔗街道上吵罵聲中,多半是嘲笑別人生不下兒子,或是詛咒別人斷子絕孫。戲子被罵光吃不下蛋的雞,再正常不過,她不理會,該干嘛干嘛去,家務(wù)條理一點都不亂。男人在甘蔗糧庫當(dāng)保管,等到稻谷入庫車水馬龍時一連加幾夜班,倒班休一天呼呼大睡。戲子可憐男人,抱著揉胳膊揉肩。突然,男人一翻身,順手將女人摟緊,再猛地一甩,將女人推出老遠,砸扁了木幾。女人后腦勺鑲進木框里,男人忽地坐起來,呆呆說不出話,一把將她掀過來,擺正一看,模樣沒損。

男人說,夢見那幾個送來稻谷入庫,說你看電影跑到后場跟禮堂主任亂搞,扒窗口的人還跟著打節(jié)拍。說到這里,男人揮舞手臂罵,狗娘養(yǎng)的,哪個欠揍的尖嘴家伙,非摔死他不可,沒想到,把你撂飛。那粗壯手臂揚過來,正好女人睜開眼睛,一把抱住使勁拽,男人沒提防一下子被扯倒,半張臉貼住女人。女人一口咬住耳朵,男人情急之下,五指扣住女人天蓋,拉在耳邊,耳廓差點破裂。僵持幾秒鐘,女人松牙,男人松手。女人對著男人突然喊一聲,也就一個字,高音剛止,小女孩也尖叫一聲,男人后仰落地。

程赟去考證過這段情節(jié)時,老人們大多故去,中年也衰老健忘了,對太稀奇的事情還留著丁點印象。一長一短兩個音,刺破耳膜。人們似乎有所預(yù)感,守候在屋外,聲音傳出時氣息尖刻,綿綿無盡。女人一推窗,黑壓壓高低都是腦袋,轉(zhuǎn)身將木窗甩過去,啪,栓子正好落下,人們一哄而散。

有人說昨晚上一場好戲,紅娘正唱到,生死禍福也沒法兒管,且到西廂走一番。突然鴉雀無聲,瓜子皮落地都數(shù)得清。所有人都一矍,抬頭看木梁和頂瓦,震顫得嗡嗡作響。腔子停息,只好重新開場重新敲起家伙。紅娘起步,走得虛飄,幾次把持不住。有人喊,見鬼了這是,鬼叫兩聲怕什么,敢叫第三聲嗎。說這話的是眼鏡程,那時還是毛小伙。

有人發(fā)現(xiàn)男人聾了,也發(fā)現(xiàn)戲子啞了。全城轟動,真是命不好的冤家夫妻,打架鬧出兩個殘廢。次日看報得知,禮堂晃動是地震,從海峽對面島波蕩過來,眼鏡程讀報時一句一句詳解,眾人心領(lǐng)神會。鎮(zhèn)長上報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四處側(cè)房傾斜,三十六家落瓦,無人傷亡,兩人因損壞家具而發(fā)生殘疾,屬于特殊意外,不計在內(nèi)。

躲不過去都叫命,程赟嘀咕一聲,幸虧小女孩完好無損,她叫盼盼,后面還有很多事由她轉(zhuǎn)述,所以命不該絕。

甘蔗院子多是咸同年間所建,一姓組成族群,程赟和眼鏡程還有鎮(zhèn)長都是一脈,居住在東南面,五顯廟是祠堂,據(jù)說一套《程氏族譜》壓在閣樓頂,破四舊時,外姓人打開過卻沒有找到。族譜成書于光緒登基那年,老鎮(zhèn)長早年當(dāng)私塾先生那會就想重修族譜,后來將重任交給眼鏡程,在族譜百年壽誕日之前重修完畢,是眼鏡程暗念的年份。每年寒暑假,眼鏡程都閉門謝客專心修訂。

這年暑假,縣里整合教育,將原先設(shè)在各村祠堂里的班都收進縣城。眼鏡程覺得,按自己教學(xué)水平應(yīng)該屬于整編進城。開學(xué)時,鎮(zhèn)長來問,是不是把你漏下了。眼鏡程說,就憑那個張三皮水平,他都能去,哼,才不屑。三皮是鎮(zhèn)長遠門親戚,名叫張波。眼鏡程說,一波三層皮,虛張。眼鏡程想去縣里問,又怕遇見熟臉,若真沒選上豈不丟人現(xiàn)眼。鎮(zhèn)長慶幸沒說實情,原先名單是有他,有人說眼鏡千八百度,上課不拿書,隨便呱啦講,十有八九跑題,局長就一筆劃拉掉。

一大早,鎮(zhèn)長家被敲得咣當(dāng)咣當(dāng),一看是眼鏡程。說吧。甘蔗也要開班,和他們縣城班比一比。辦這個干嘛,都在一條大街上,多難看。縣里開縣里,甘蔗開甘蔗,那些孩子沒錢上學(xué)誰管,你說說誰管,甘蔗程家從大宋開始世代教書育人,從不嫌棄老弱病殘,都同樣是祖國的花朵,這個班就叫烏托班。怎么叫烏托,多難聽。烏托就是無處依托,烏托邦是理想的意思,馬克思都知道。

就當(dāng)是農(nóng)民夜校,看管好孩子們,別去學(xué)小偷小摸。鎮(zhèn)長把眼鏡程叫到黨員會上議事,喇叭一吆喝就算開班。眼鏡程在備課本子上寫四個字,一期計劃。這萬萬不能說出去,說了要被抓,只有鎮(zhèn)長知道,相當(dāng)于黃埔一期。

程赟說,你在三年級。盼盼說,你在四年級。班長陳建平,那個胖嘟嘟家伙走路屁股一撅一撅,游泳很快,誰也追不上他。你們還有聯(lián)系嗎。沒有,前幾天路過他家進去問過,搬走了,房東還記得他腦袋大手臂短。他一定是個充滿智慧的人,去一個創(chuàng)造力的地方,比如上海啦北京啦,有可能是深圳,那里有羅湖區(qū)福田區(qū),出去打拼就找不到他們,蒸發(fā)了一樣。五年級班長鄒建華還記得嗎,寫字特別好看,每次出板報他都站在椅子上。小個頭打架真有勁,女生都為他喊加油。他住在甘蔗小學(xué)東北大池塘邊,也沒問到,難道都躲著不見。

烏托班時代一共十九人,一年級到初二,眼鏡程教語文數(shù)學(xué)也教物理化學(xué),有人聽懂有人糊涂有人清醒有人打盹,有屎尿憋不住就自己出去解決。有次他講程氏族譜一些事,說著說著,突然就叫起一個學(xué)生說,昨晚上看見你爺爺?shù)臓敔敻}王后人去了南洋,那里都是小人國,去了都能當(dāng)大王。學(xué)生下課跑回家報喜。又一次,他說一個學(xué)生的爺爺?shù)臓敔斒菑U物,外國人打馬尾港第一聲炮響,他就被嚇癱瘓。學(xué)生一下課就跑回家報憂。

當(dāng)晚,那家十來口人就來踢門,鎮(zhèn)長說,你教書就教書,不要拿孩子取樂,上幾十代人的事誰能搞清楚,是英雄是狗熊是真是假,跟你有什么相干,沒事找事,辦烏托班多不容易,上下打點,左右圓場,讓你展展本事,你別把自己害了。外面那些人喊,眼鏡程的爺爺是公豬,眼鏡程的老爺爺是狗熊,此消彼長,逐漸平靜。

次日課間,眼鏡程喊程赟,站起一男孩。你這個名字好,你爹有學(xué)問,你這個名字跟咱們甘蔗的老祖宗同名同姓,你犯祖,但是你要是能出人頭地,祖上就會高興接納你,歷史上的程赟是程姓的老祖宗。

有學(xué)生就捅程赟,你是老師的老祖宗。眼鏡程不管學(xué)生們私下玩笑,自顧說下去。老祖宗字彥赟,又名文緯,河南光州固始君子鄉(xiāng)興賢里人,他文韜武略,膽識超群,愛民反暴,忠誠不貳,協(xié)助咱們閩王王審知征取汀、漳等地,立下卓著戰(zhàn)功,深得大家崇仰。說到這,眼鏡程洋洋自得,搖頭晃腦。他說,后來,程赟不幸遇難漳州,老大延長,避居永泰,老二延美,逃避古田,老三延春老四延堅就隱居在甘蔗,老祖宗的墓在明朝那個崇禎皇帝還沒吊死時遷回來,放在竹岐那邊榕岸村龍興山,就在江對面,唉,以后帶你們?nèi)グ葑?,這烏托班一期都是你三十九代子孫,程赟,你說是不是啊。

有學(xué)生捅程赟,老師的老孫子。有學(xué)生提意見,能不能只上語文和體育,其余不愛聽。眼鏡程一想,行啊,一期該有一期特色。某年某月某日,烏托班收到一封信,落款是某某人生觀征文大賽辦公室,眼鏡程覺得奇怪,信封沒有確切名字,撕開一看,竟然是烏托班成立以來驚天大事,有人給外面刊物寄稿子,烏托班一期出人才。眼鏡程覺得這件事有點蹊蹺,沒有作者名字,誰能寫這樣文字,他把學(xué)生逐個叫來,有人見程赟去縣里寄信。

說吧,這信是怎么回事,眼鏡程笑瞇瞇地看著程赟,嚇得程赟什么都說。眼鏡程說,就烏托班一期水平可以斷定,征文是抄襲,說好聽點就是模仿,人家回復(fù)意見說,文章語言生動,構(gòu)思巧妙,但偏離主題,希望繼續(xù)努力,取得更大進步,一看就知道是抄報紙的。嗵一聲坐下,程赟臉一陣白一陣紅。

眼鏡程冤枉你了,盼盼笑著瞇住眼,程赟還沒從往事中回過神來,看著她微微眨幾下眼縫。說不定是老師不讓你少年得志,故意折磨你一下。這是個冤假錯案,老師一生唯一失誤。

某年某月某日,張波回來,他現(xiàn)在是縣教育局教導(dǎo)處干事,寒暄完從包里取出紅頭文件,說烏托班該收場了,局長批示把類似這樣遺漏班級整改回來,插班到縣里中小學(xué),困難學(xué)生學(xué)費由縣里資助。鎮(zhèn)長又高興又作難,問張波最近見過眼鏡程沒,張波說沒。鎮(zhèn)長說,既然是縣里決定,你就代表縣里跟他說,順便聊聊。

后來的事,據(jù)學(xué)生匯報,沒說幾句話就吵起來,張老師流著鼻血走了。程赟喊出事啦,眼鏡程老師瘋了。十九副桌椅已經(jīng)全部卸開,眼鏡程正舉著斧子砍木條。鎮(zhèn)長問話眼鏡程頭也不回。他要把桌椅劈成木條送給燒飯作為報答感謝,祠堂主人一拉他一邊說不要不要。

真瘋了嗎?鎮(zhèn)長隔段時間就去敲門,都不理。他很內(nèi)疚,也沒辦法,就將父親留存一屋子書讓程赟用板車拉三趟送去,眼鏡程才打開門,釘個牌子,甘蔗圖書室。眼鏡程依然不見鎮(zhèn)長,送去酒,留下,但人不見。眼鏡程說過,他要學(xué)習(xí)魯迅,將《程氏族譜》寫成一部甘蔗精神史。有人問,眼鏡程是真瘋還是假瘋。程赟回答,把人間當(dāng)?shù)鬲z來享受的才是瘋子。那時他才上高中,剛癡迷于哲學(xué),是從那三車書里發(fā)現(xiàn)的秘密。

時光轉(zhuǎn)瞬即逝,已升任教研室主任的張波來找鎮(zhèn)長喝酒,眼鏡程是繞不過去的,張波說,他瘋了是因為沒老婆。鎮(zhèn)長應(yīng)答,有可能。

盼盼放學(xué)回來,門鎖上掛著一包廢塑料。過幾天,又有別的東西掛著。她將這些雜物堆放一處,攢足了拿去賣。有次體育課,她跑圈時突然跑回家,門上空空。上課間操時她會突然疾步出校門,還是一無所獲,會是誰呢。

啞巴活著時,專門訂做兩個小鐵桶,扁擔(dān)也是短一尺,盼盼雙手張開能拉住繩。井深,口大,映照出一雙黑色大眼睛里小小瞳仁。井繩放下去,等小桶傾斜,繩子一沉,感覺淹進水中一兩秒,一提,嘩啦一聲吃力沉穩(wěn)便是滿桶,如果輕晃,是掛歪了鉤,再來一次。大家都說,盼盼真行,這么小就會做事。道仁來到井口,要過井繩,她謙讓一下。他利索拽上來,倒進桶里。道仁說,今天井水升上來了,離井口才一人高。她說,江里發(fā)大水,外面水漲起來,井水就會漲起來,這是虹吸現(xiàn)象。她挑起擔(dān)子,晃晃悠悠,水花四濺。眾人在背后笑,她在前面抿緊嘴。

禮堂貼影訊,上映《三打白骨精》。黃昏,道仁從宅院經(jīng)過,盼盼在家洗衣服,就站在門口說,你家東西真多,你也撿破爛啊,怎么不賣掉。不知道誰經(jīng)常放在這里,就先替人家存先著。這不算事,哥們跑一趟腿就解決了。道仁說著就跨進門檻,掂起塑料卷,掂起其他幾件,估摸個重量,口算一番這個一斤一毛,那個一斤五分。最后他說,一共六毛。有這么多啊,萬一人家找來要,怎么辦。人家是送給你的,要不早來拿走了。

老片開禁,道仁早就混進禮堂。白骨精第一次被打跑,道仁就退場,一路小跑,來到盼盼的宅院,將準(zhǔn)備好的繩子甩出,勾住白天看準(zhǔn)的位置,然后蹬著墻爬上梁,這根梁的兩角各有兩個圓圓的木釘子,裝飾用,外面包了一層金。白天看得清楚,算過尺寸,知道有難度,他想過叫個幫手,當(dāng)最后還是決定獨自下手。他將周圍走了兩遍,他知道,一旦失手,就會被族人打死,像狗一樣犧牲。他在上面掏出刀具,將金面上部割開,憑手感,至少比火柴盒的面還要厚,切完第一個就下來。連演三天,連看三場。大廳的圓木柱子上懸掛上馬燈,長筒的玻璃罩護著燈火,紋絲不動,光澤上面,是道仁動過的金釘,消去上部,從下面看去,依然鮮亮,似乎一百多年來只有燕子踩過。

影院主任的妻子早年病故,他帶著女兒茉莉沒再娶,不是不娶,是想嫁給他的人太多,無非是圖他那份流水不變的工資,他一賭氣就說不找了。每當(dāng)放映電影時,銀幕背后坐著一堆男孩子,瘦得像柴火棒的茉莉就混在里面。末場一散,她就跑下來,將座椅逐個掀起,乒乓啪啪響,她爹弓著腰開始打掃。她在孩子們中間也有號召力,就憑放映室的小洞洞里常有她的臉蛋,還能帶領(lǐng)一群孩子從不同的角落鉆進影院。沒幾年,茉莉就出落成大姑娘,模樣太好看是全民公敵,像電影里女特務(wù)。

盼盼問,聽說你們男生都跑到甘蔗商場看茉莉,有沒有這回事。也有吧。什么叫也有,就是有,還不承認。那時候,很多人進商場最后都會在她們柜臺前停留一會,故意指一件商品,讓她去貨上架,他們踮起腳尖,看隱藏在寬松衣服里小蠻腰和渾圓屁股,雖然包裹嚴實,還是被汗水透出肉色,這都是想象的,卻比真實更迷人。女人肯定也著迷著呢,但心里會罵,被多少男人看了還故意裝不知道。她轉(zhuǎn)回身來,男人們就會緊張,拿著搪瓷杯子里看外看,說白的不耐臟,有藍色就好,她說,沒辦法,只有一個色,然后他們就裝作很遺憾,看著她將杯子放上貨架,再踮起腳看一次迷人背影。場景的確很美,你就這么寫進去吧,贊美對女性來說就是胭脂和雪花膏,有色有香,連風(fēng)都會柔軟下來。

茉莉上高中那會,啞巴被洪水漂走,她有空就過來照料盼盼,猶如妹妹。茉莉在宅院外面截住道仁問,你喜歡盼盼對吧。姐姐你好!你不上學(xué),在外面跑,是跟哪一伙的?

烏托班散伙,程赟和盼盼轉(zhuǎn)到縣實驗小學(xué)。道仁退學(xué),他三個兄弟兩個姐,家里供不起,他到處拾碎玻璃爛塑料換小錢,給唯一上學(xué)的弟弟添些用具。茉莉聽說過道仁名字,一個江湖小混混,挺講道義,他眼神里沒邪念,還是個青春大男孩,覺得有個男孩子關(guān)心她也不錯。倆人初次見面,話無遮攔,倒像是熟人。盼盼上高中時,茉莉跟道仁說,你可以喜歡盼盼,但是你不能妨礙她考大學(xué),她要是考不上,你會被人打殘疾。道仁拍胸脯說,聽姐的。

有次,道仁來找茉莉,說要請他弟兄們吃飯,以前許諾過,可當(dāng)下手頭沒錢,問借五塊錢行不行。茉莉說,在你說話還像男人時,沒什么不敢借給你。兄弟們見過茉莉,都不好意思。老大說,您是道仁的姐啊,早就聽說大名了,大家都喜歡您。茉莉說,喜歡不喜歡,你們都應(yīng)該找點正經(jīng)事做,別整天到處晃蕩,沒事找事,派出所盯著你們呢。老大點頭,挪到茉莉身邊說,大姐說的對,一定找事做。一只手搭住她的腰,雙指還擠住肉。茉莉壓低聲說,拿開。老大看著遠處裝作沒聽見。接下來的事就啪一聲響,茉莉抽手就上一耳光,老大都傻愣直在那里。那天中午,除知了持續(xù)鳴叫一陣子歇下來,什么聲音都沒有。今天老大是怎么了,他多少次在刀尖上都沒退縮過,道仁覺得奇怪,在褲兜里捏著五塊錢,開始打顫。

夜里是《天仙配》首映,道仁將最后一個金釘上半部鏇下來。他想,這場電影這么火爆,演幾天下來就能全部搞定。可是,電影偏偏就演一天轉(zhuǎn)給其他縣,據(jù)說最早因為是外省的戲,怕沒人看。省里要回來拷貝就很少,沒想到場場爆滿。結(jié)果,上面放話,先送到革命老區(qū),最后再輪到平川區(qū)。道仁的計劃意外落空,心想等等就等等唄,說不定《天仙配》還沒回來放,更好的電影又到了。自從跟盼盼說上話,他沒覺得時間過得慢。

這時候紅旗禮堂改名了,叫甘蔗影院,連續(xù)放映日本電影《追捕》《望鄉(xiāng)》《人證》,盼盼每部都去看,在影院或許能見到他,結(jié)果還是落空。道仁不見了,原以為是他跟朋友玩去了,后來以為病了,再后來覺得被人打慘了,不敢來,剩下的,盼盼不敢多想。上課時,她甚至覺得,難道他會去學(xué)妖精那一套,變走變不回來。有天午休時聽見輕輕的敲門聲,醒來一看,木門寬縫里那個影子,他來了。兩人對視幾秒鐘。以前還沒有這么久看過對方,這時卻就這么看著。去拉她手,盼盼主動伸出,緊緊擁抱,像杜丘和真由美擁抱在一起。道仁送給盼盼一支鋼筆,外殼上鐫刻一行字,盼盼天天向上。盼盼淚花翻滾。道仁說,前一陣子走得著急,坐夜車去三明鋼鐵廠,那里招工人,他們只要初中畢業(yè)的,唉。盼盼說,沒關(guān)系。

實話只說一半,老大說,一兩天就要抓人,名單上有道仁,讓他一起出去躲。老大的實話只說一半,他們不再合伙做事,卻擔(dān)心道仁會供出舊事,就謅個名單的說法。道仁將挖下的四個金皮帶上一個,以備萬一,老大問起,他也是實話只說一半,只挖一個,剩下的都還在房頂。老大說,兄弟們還在撿芝麻呢,你悄悄抱上大西瓜了,你厲害。他們跑遠了,正好路過三明鋼鐵廠遇上招工,學(xué)歷太低,年齡也不夠,距十八歲還差幾月。

金釘依舊光亮著,再冒險一次就成,他又開始等待。每天見盼盼,坐一會聊一會,這時候,他就希望新片不要預(yù)告,永遠不會再有上梁機會,就這樣面對她,哪怕一無所有??墒?,過一會,他又告誡自己不能喪失信心,最后一次,必須成功。他似乎看見金皮一塊塊掉下來,他仇恨這個金燦顏色,有種將靈魂覆蓋掉的虛幻。他蹲在外面,恨不得將腦子里那種顏色全部嘔吐出來。

老大走進庭院,道仁躲到一邊,他知道今夜準(zhǔn)是有所圖謀,道仁去禮堂看預(yù)告,重映《天仙配》,回到宅院后門,老老小小都在庭院里歇涼??匆姛袅林?,門縫里盼盼在看書。他猶豫一下,回去了。他從后墻抽出一塊磚,拿出里面的塑料袋,打開,四個金釘子。他知道它們的價值,他想,等剩下的挖下就出去找份工作,掙錢養(yǎng)家,金釘子給父母一半給盼盼一半,那時候她已畢業(yè),有了工作,也到添置嫁妝時,她會嫁給他。

月亮升起,光芒里布滿血絲。血液慢慢蠕動起來,變成云煙,人們燥熱的喊叫,嗡嗡啷啷。他猛然意識到,這是盼盼家方向。他來不及穿襯衣立馬就跑,滿臉通紅地站在宅院前,靠得太近,看得太清晰,一根根黑里透紅的稻稈在頭上落下來,有的飛遠了引得圍觀者驚呼,天空是張紅色大幕,紅星閃閃般的火焰等待著顯現(xiàn)那一刻。

往濃煙里沖,宅院燒著一小部分,風(fēng)向正好相反,將路邊小曬谷場上幾堆秸稈引著,而后將場邊另一座宅院從根基一直燃到屋頂,火龍一直仰著頭,四處尋找目標(biāo)。因為逆風(fēng),火勢擴大得慢一些。他拍打門環(huán),大聲喊,里面沒有回應(yīng)。他拔出刀子,三兩下就將門閂撥開,床上沒人,他大喊,盼盼,你在哪里。沖上小閣樓,她被驚醒,問怎么回事,你怎么進來的。他顧不上她還裸著半個身子,一把抓住她手腕說,要命,快跑。從閣樓上下來,順手從床邊擄件衣服,窗口外天空血紅,大盆里豬血在涌動,一波一波,人聲也如此。

眾人拎著木桶、臉盆、掃把,好像這里掉下一塊紅糖,螞蟻從各方祠堂小道擁擠著長隊而來。救護車來噴水,正好濺起星光燦爛,稻稈被燒得松軟膨脹,不斷坍塌,轟一聲,被水槍擊垮的部位馬上爆發(fā)更大烈焰,三面圍著的場子更像是爐灶,天空像鍋底,藍藍鐵色被燒到通紅。看火的人議論,半夜著火,肯定是敵人破壞。甘蔗這場火,怎么著起來的誰也不知道。她在他胳膊下顫抖,看著灰飛煙滅。

早上,清理的人個個像背著黑鍋,鳥們尋覓烤熟的糧食,落下瞬間就失去蹤影。過了會,有人挑出烤熟的鳥,掰開吃掉。宅院燒去將近一半,中庭上面的屋脊已經(jīng)松動,像脆餅干,一碰就碎。道仁看見四個金釘子更亮了,鑲嵌在那里,從未有過的輝煌。道仁想,難道是自己拿走四個金釘子半面皮,房子就被燒掉一半,如果再去拿走剩下的另一半,這座院子會不會就要塌掉,沒了,連盼盼也沒了,那豈不是天大的罪啊,現(xiàn)在它們永遠屬于這座宅院,這是天意。

道仁砍了竹子最下面一節(jié),又粗又短,削掉關(guān)節(jié)以外部分,做成一個帶帽的小筒子,將四個金皮子掰成小片片,放在里面,封口打蠟。他在柱面上刻一個“盼”字,轉(zhuǎn)到背面刻一個“仁”字。半路遇見老大,問竹筒是干嘛的。裝煙絲?;貋矶紱]見過面,你那些東西換錢吧,改天兄弟們?nèi)ツ慵液染?,看你挺精神,是不是搞上別的女人。

道仁將竹筒放在閣樓,她也沒問是什么。兩人說話著,狗叫聲凄厲而至。他說不知道誰家的狗被套。她說,又一條狗犧牲。這樣事情每月都會發(fā)生,眼皮底下殘忍,聽得心驚肉跳。她說,冷。他摟住說,別怕。身體的溫暖互相傳遞,散開,開始柔軟,手在對方身后摩挲。她輕聲叫,哥哥。他嗯一聲。臉貼著臉,彼此用眼皮跳動,鼻息傳染,嘴唇嚅動,將話安安靜靜地告訴對方。狗最后那一聲,似乎不是絕望,而是無奈,它的主人卻不知道發(fā)生什么。道仁將頭扭到一邊,低下來在盼盼燒紅的臉上尋找。她身體一緊,整個縮到道仁懷里,小聲說,外面有人偷看。他回頭,門縫外的人尋了幾秒離開。那個縫太寬,都能伸進手指,以前他就在這里看過盼盼。

晚上,道仁帶她出去吃田螺餅,一毛錢一個,盼盼一邊吃一邊叫,不敢吃了不敢吃了。他說,沒關(guān)系,那就變個魔術(shù),一次變一毛錢。她說,那你變啊。幾個男的圍過來,一個故意將另一個男的推到盼盼身上,她大叫。道仁明白,這伙人不善,大聲問,你們誰是老大,出來。他們背后臺階上蹲著一個人,說聲,打。

打架斗毆,教訓(xùn)一頓就算了,但所長不同意,道仁是慣偷,幾個案子還在那里掛著,說不定能挖出點意外線索。于是,拘留十五天。十五天后,盼盼去問,所長說有新情況,暫時不放。接下來,一大批犯事者包括有前科的都被逮入監(jiān)獄,道仁案卷放進這堆新案卷中。很快,第一批判決完畢,人頭落地。盼盼嚇壞了,去派出所打聽,所長說人轉(zhuǎn)到監(jiān)獄,不歸所里管,要問你就去監(jiān)獄問。

獄長說,你來了就別走了,正要去找你。幾個警察將她帶到一個房間做筆錄。他們讓盼盼承認,道仁強奸它,未成年少女。盼盼堅決否認,那人說,是強奸未遂,道仁承認了。她暈過去,他們一問就渾身發(fā)抖。一周后,第二批判決完畢,道仁的名字被劃上紅色叉叉。

她迷迷糊糊中聽見別人在議論。道仁小時候就偷過同學(xué)錢被揍過。后來練成飛檐走壁的功夫,二層樓跑七步就翻過去。他讓這個丫頭打掩護住挖金釘子。他的老大插手沒搞成就一把火燒院子,誰也拿不到。倆人干那個事,老大在門縫里見了。老大檢舉揭發(fā)同伙戴罪立功,結(jié)果還是先被槍斃。

這年高考,盼盼一塌糊涂走出考場。道仁違背承諾,茉莉原諒他,死劫躲避不了。鎮(zhèn)長說,好好活人吧,孩子,不要管別人怎么看,你要為自己活出個樣來。她用報紙將叮咚響的竹筒卷住封了,忘掉曾經(jīng)活過的一切滋味。隔年,盼盼考上北影導(dǎo)演系。離開甘蔗時,她帶上那個竹筒子,回頭看一眼宅院,門口的石磨磨損了邊角,像縮了骨架的老人?;疖嚿?,報紙撕開,竹筒上刀痕還是那么新,刮開封蠟,揭開蓋,里面還有張紙條,輕輕抽出來。

程赟,接下來該你出場了。

你有段時間很特別,正在去往陌生之地,最后不見蹤影,然后開始尋找,像夢,寫作就是一場設(shè)定流程的夢。下午,麻雀打盹時耷拉下翅膀的聲音都能聽得見,安靜讓人不安,除了那只攥書的手,另一只很想抓住什么,但都是空。

穿過甘蔗大街,越走越快,一家糧店,一家診所,大房子是國營飯店,多少只眼睛盯梢。老者坐在門口,折著柳條,筐子像燈籠似的串起來,老者一只眼睛盯著手藝,另一只空洞虛無,卻似乎包容了無所不在。江水漲起來,城中,水都快要溢出井沿,每個人都在這里看到了一面碩大鏡子,鏡面就有了波動,腦袋們互相交融。

身子就滑進未知的深淵,密集的灌木叢隱蔽的枯井,沒有水但很潮濕。摸著自己每一個部位,身下破磚碎瓦,被綠草和青苔連接在一起。爬起來將藤蔓撥開,摸索到一個方形口。從秘密通道出來,植物密不透風(fēng)。推動門窗,灰塵落下來。

程赟,你有一個晦暗的過去。

一只灰色的貓正望著自己,眼睛透亮,空洞,對視漸漸聚集了信任光芒。伸過手去,灰貓任你摩挲,腳步早已落在你的前方,隨著貓步走進另一個屋子,發(fā)現(xiàn)前面已經(jīng)有了腳印,誰來過?躡腳后退了幾步,灰貓扭頭看了你一眼。

怕撞上前面的花朵嗎?有個女子在等你呢。盼盼笑了。女子的名字很早就聽到了,有時是長音,有時是短音,都是能感覺到的快樂音符。她睫毛濃厚,眼睛略小,鼻尖微翹,黑發(fā)濃密。你們都還是孩子,是不是驚訝她的口氣那么世故。盼盼挽著程赟,呼吸間感受到滿臉上潮濕。吻了她,她的快感是陌生的,摟住她腰,她感覺上帝的手將自己攜帶到空洞里。

你會喜歡這里的。嗯。這里有一只灰貓,很乖的。嗯。要在這里寫日記,寫詩。嗯。我們一起寫小說吧,寫主人從南洋來,也可能從江北來,突然出現(xiàn)。

你們并肩躺下,雜亂不堪的草迷亂了眼,她仰著,你雙手撐著,那張圓潤嬌嫩的臉像草叢里的蛋。將女子帶到了自己的領(lǐng)地,你劫持了孤獨,女子便是孤獨。你想和她一起讀《神曲》,你并沒有見過這本書,應(yīng)該有一本書與女子相配。你叫出聲:盼。女子答應(yīng),名字心旌動搖。她能夠跟隨著你跳入枯井,只有她愿意跳,毫不在乎那一瞬間?;邑埱娜蛔呓讻]有一絲變化,你向灰貓做了個虎頭姿態(tài),還發(fā)出呼呼的低鳴,灰貓在后退。

動物隨時會回到過去,如神鬼,有了過去才能預(yù)見未來,也會遇到自己的前身。喉嚨里發(fā)燒的溫度驚醒了你,發(fā)現(xiàn)躺在一張硬床板上,額上蓋著一塊紗布。室內(nèi)很暗,比庫房還要凌亂,伸手要摸額頭,有人說,別動。僵硬在那里,過了許久,努力回憶起發(fā)生過什么事情。一只有力的手按住你,恰到分寸。剛才給你縫扎傷口,六公分長啊。老人說著,又一塊紗布敷上,冰涼的液體滲進發(fā)間。這時你才感覺疼,從大腦最里端開始,被一條線牽到眉間。想起來了,那根鋼針在皮肉間穿透過去,如同捅破一張牛皮紙,撲哧一下,反過來撲哧又一下,穿越肉體是這樣透徹。老人說,十八針。

血液流暢了,越過了傷口的阻礙。后來呢,你回憶出來了嗎,盼盼問。

身上的傷肯定不少,但都不要緊,皮毛。老人說,你經(jīng)常從這里經(jīng)過,那邊有個編柳筐的老頭記得吧,你走了很遠還一直看他。你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位置正好能看到整條街道,一切被老人收進視線。你戴深度老花鏡能看這么遠嗎,你能看見荒蕪嗎。無論從荒蕪里逃出來還是逃進荒蕪,都會被這十八針縫補進夢里。

你們踩在自己的腳印里,靠近屋子。進來吧。屋里有人說了一句,低沉的聲音跟那個診所的老者有點相像。滿滿一屋書籍,那人在書堆里藏著,過了很久艱難地站起來,看到了一張面孔轉(zhuǎn)過來,是眼鏡程。他摁著腰,許久才將腿從書堆里拔出來一只。

程赟,你趕快過去扶住老師,他快要倒了。盼盼也上前攙住胳膊,灰貓?zhí)M老人離開的空間,又一躍而上,四腳扣住書籍的邊緣,登上頂峰。眼鏡程說,灰貓才是這里的主人,自己是仆人,離開前要將所有的書都翻閱一遍,這又有多大可能,看了又有什么用,年輕時候都看過,都是老而無用。

眼鏡程一喚,灰貓?zhí)聛?,又躍上肩頭。園子里來個人它都知道,會回來通報。眼鏡程帶他們經(jīng)過了每一摞書,書籍堆得很高,歪歪扭扭跟草一樣,一陣清風(fēng)就能折彎草。他說,這個園子今年到了期限,將要拆掉,要建甘蔗大禮堂,用來開大會放電影,這些書怎么辦,它們這里存在了四十年,也該呼吸點人間空氣,爛掉了就是犧牲,后面那間房放著棺材,也快爛掉了。倆人進去看了一眼,棺材已上漆,圖案鮮艷豐富,也許天堂就是這樣的色彩。他從棺材前旁邊拎起一根棍,輕巧地將棺材板挑開,說,進去抓幾本書出來,別怕。戰(zhàn)戰(zhàn)兢兢伸手進去,很快就縮了回來。老人微笑說,好,這三本對你有用?;氐郊?,你才看清了書名是《神曲》的地獄篇。你忍著整夜疼痛,躲著大人詢問,閱讀了這本痛苦之書,關(guān)于遇見的悲劇,有愛、高尚和背叛。你摸到書時,眼睛剎時變得發(fā)亮,瞳孔后撤,陷得很深,幾乎看不見了,灰貓一樣神定。

鎮(zhèn)長從桌上抽出一本書甩過來。考不上大學(xué)回來種地,當(dāng)作家是做夢,《神曲》這種妖魔鬼怪的書你也看。抓起《神曲》準(zhǔn)備再次砸向你。傷口又疼了起來,那條縫隙已經(jīng)裂開,時間回到過去,舊場景中重現(xiàn)。程赟在半空中一把抓住書,抓住一半,誰也不松手。鎮(zhèn)長憤怒了。滾!你用盡全身力氣攥,心跳的聲音傳入天際,烏云湮沒了前面道路,世界安靜,街道安靜,診所里沒有病人,老者關(guān)了門,路邊編織柳條筐子的老人也藏起手藝歇工。除了那只攥住書的手,另一只很想抓住什么,但都是空的。你漫無目的,越跑越快,從來沒有這么從容地越過那道墻,所有的障礙不復(fù)存在,一只手緊一只手松,緊的幾乎將書攥爛,松的那只順著黑鐵色的壁,心甘情愿地跌落深淵。

夢境里有隨風(fēng)而動的窗。盼盼說,一切正在發(fā)生,一切正在終止,人生的未知每時每刻都在改變行程。那天,程赟曾問起烏托班往事,當(dāng)年的同學(xué)幾乎都走散,多數(shù)名字想不起來。眼鏡程搖頭不語,突然問一句,今年是光緒多少年啦。程赟嚇一跳,老師怎么問這個。老師又問一遍,程赟突然想起老師曾說過,要在老族譜百年誕辰之際完成修訂本,就說,今年是光緒一百一十一年啦。眼鏡程長長哦了一聲。程赟沒再問《程氏族譜》事。不定哪天他就寫好了,不要打攪他了,盼盼悄悄拉一下他,出了彌漫著雨后濕重味道的屋子。

倆人站在路邊,背后墻是劇場影訊,嘀咕一會,擁抱幾次,畫面框定在局部場景,前景車來人往,遠處甘蔗影院的棗紅色襯托著,時間時快時慢,甚至?xí)褴嚵髂菢油蝗煌?,不知道什么原因,那只能是前方發(fā)生了什么,所有意外都是人生好景致,此刻或許是一個轉(zhuǎn)場,一次開端,無非是某年某月某日。

附錄:袁巳生小傳

老袁回到家,關(guān)門著史。某年某月某日,幾個小伙子們抬著一張席夢思來,將老袁的木板床換了。老伴問,這是什么。小伙子說,睡覺會彈簧的床。梅雨天即將過去,絲瓜都挨著地上,還沒扭幾個,老伴摘兩個瓜正要回,老袁喊快來啊,你快來??!怎么啦,你怎么啦?老袁指著席夢思,你看看,老鼠咬個大洞。老伴安慰他,老鼠最喜歡彈簧,咬破了,縫住就行。

什么事在老伴嘴里算個事。突然響起雷鳴,停電。雨水嘩嘩,蛙鳴息聲。老袁看見桌上燭光婆娑,《甘蔗志》被風(fēng)刮開,他冷笑一聲,穿上拖鞋,將書合住。念出,前有大蛇當(dāng)徑,愿還。老伴隨口應(yīng)上,沒啥可怕,快回來。老袁便放大音量,拔劍,擊斬蛇,蛇遂分為兩,徑開,行數(shù)里,醉,因臥。

雨停息,蛙聲四起,像守在天堂里的靈魂,使勁傾訴。第二天早上,作息規(guī)律的老袁沒早起,老伴喊他幾聲,一摸,冰涼。老伴說,昨晚上還夢見和老袁一起趕路,一條蛇擋住去路,老袁不敢過去,他最怕蛇。派出所小伙子驚詫,莫非被蛇嚇著。老伴指著床頭直后悔,沒有及時縫補上洞,被蛇鉆進來做窩,夜里出來害老袁。阿蓮說,蛇是龍化身,天庭地府要重用老袁,將領(lǐng)他走,這是咱們甘蔗的光榮。

老袁著述《甘蔗志》,中途撒手,阿蓮收集資料交給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在省社科院工作的程赟,由他續(xù)寫,在名人傳里列在老鎮(zhèn)長之后,正名為袁巳生同志。

——摘自《甘蔗志·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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