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 達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北京 100872)
張華是西晉重要政治家,在武帝、惠帝兩朝參與了許多重大政治事件。武帝時,張華有贊翼伐吳之功。因為傾向齊王司馬攸,離開政治中心。惠帝時,張華一邊與賈后一派的專橫對抗,一邊盡可能輔弼朝政。永嘉之亂,張華罹難。張華是西晉知名的文學家、學問家?!段倪x》收錄了張華《鷦鷯賦》《情詩》等多篇詩文。張華也是當時許多文學活動的主持者和庇護者,在西晉文壇有著廣泛影響力。張華的“博識多聞,無物不知”,加之《博物志》作者的身份,使他成為“博物之士”的代表。歷代學者對《博物志》研究用力甚勤,對張華的研究集中于其生平仕宦,較少關注張華本身形象的變化。后世對張華身份的認知,主要是“博物之士”。其形象的變化,出于史書,成于小說。本文試圖以張華為例,探究志怪小說中出于史傳中的人物之形象及其生成。
《晉諸公贊》如是評價張華:“博識多聞,無物不知?!盵1]魏晉之際,時人皆知張華博聞多才,是一流的學問家?!稌x書》本傳詳細記錄了張華的博識多聞,這是張華“博物之士”形象的來源:
華強記默識,四海之內,若指諸掌。武帝嘗問漢宮室制度及建章千門萬戶,華應對如流,聽者忘倦,畫地成圖,左右矚目。帝甚異之,時人比之子產。[2]
晉武帝詢問漢代的宮室制度,以及建章宮千門萬戶,張華都能對答如流。張華熟知漢代故實、典章制度,引起晉武帝的注意。當時的人將他比作春秋時期的子產。子產在鄭國施行仁政,名重一時。同時,子產也是當時有名的“博物君子”?!蹲髠鳌ふ压辍酚涗浟俗赢a對晉侯疾病的看法,他首先回答了“實沈、臺駘”的來歷,解決了使者的疑問。進而指出晉侯的疾病與妖祟無關,而是和勞逸、飲食相關:
僑聞之,君子有四時:朝以聽政,晝以訪問,夕以修令,夜以安身。于是乎節(jié)宣其氣,勿使有所壅閉湫底,以露其體。茲心不爽,而昏亂百度。今無奈壹之,則生疾矣。[3]
子產希望晉侯更加約束自己,在政治上有所施行。博物知識僅僅是一個引子,是為政治目的服務。魏晉時人將張華比作子產,既是給予他很高的評價,又對他充滿期許,希望他能夠像子產一樣,將博學多聞運用到現(xiàn)實政治之中。
張華的人生軌跡,如同時人所期待的那般。張華出身寒微,“少孤貧,多牧羊”[4],憑借廣博的知識和突出的政治才干,進入西晉政治統(tǒng)治的中心。他贊翼平吳,力挺羊祜?;莸蹠r,一邊與賈后一派專橫統(tǒng)治對抗,一邊盡力維護朝政。賈后之所以援引張華,也是因為張華“庶族,儒雅有籌略,進無逼上之嫌,退為眾望所依”。[5]換言之,較其他朝臣,張華更容易控制。因為他的貴族身份,不是與生俱來的,與其他高門大族出身的朝臣不同。庶族出身的張華,對皇權的依附程度,也超過其他名門大族。
谷川道雄指出,中古中國貴族之中,存在著一類學問家,學問是這一類貴族存在的依據(jù)。學問可以是傳統(tǒng)的經(jīng)學,也可以是其他雜學,博物學[6]。張華正是這一類貴族的代表。張華的學問淵博,來源多樣。一類是務實之學,如前述漢代故實、典章制度。張華是晉史和皇家儀禮的制定者,“晉史及儀禮憲章并屬于華”,又是詔書的起草者,還曾校訂音律八聲。張華的務實之學,為西晉建立各種典章制度,做出了很大貢獻,為當時人所推重。一類是博物之學,圖緯方伎、陰陽術數(shù)。張華和子產相似,既熟悉現(xiàn)實政治的規(guī)則,又熟悉未知世界的奧秘。
張華博物洽聞,其學問來自于他豐富的藏書。《晉書》本傳記錄了張華罹難之后,家中的情況:
雅愛書籍,身死之日,家無余財,惟有文史溢于機篋。嘗徙居,載書三十乘。秘書監(jiān)摯虞撰定官書,皆資張華之本以取正焉。天下奇秘,世所希有者,悉在華所。由是博物洽聞,世無與比。[7]
張華藏書之豐,讀書之多,掌握的知識遠超同代人。所著《博物志》,更是博該眾物,無所不包。《拾遺記》述及張華《博物志》,稱其“好觀秘異圖緯之部,捃采天下遺逸,自書契之始,考驗神怪,及世間閭閻所說,造《博物志》四百卷”。[8]這固然和張華個人的知識結構、閱讀興趣有關,也和當時的政治神學有關?!稌x書》所記張華博物洽聞之事,情節(jié)往往一帶而過,重點在博物知識的現(xiàn)實應用。
考察《晉書》本傳,收錄張華博物軼事主要有五條,分別是“海鳧毛”“龍肉鲊”“蛇化為雉”“吳郡石鼓”“豐城劍氣”。此外,還有一條記惠帝時武庫火,燒毀歷代之寶,加上臧榮緒《晉書》卷五張華傳收錄的一條,一共有七條。[9]
以上七條記錄了張華的“博物洽聞”,塑造了一個“博物之士”的形象。史傳選擇的這些材料,本意不在于表現(xiàn)張華知識量驚人,而是借以解釋現(xiàn)實政治事件,呼應前后行文。張華在史傳中的人物形象,首要還是政治形象。
“海鳧毛”“蛇化為雉”以及“武庫火”三條,是為了說明惠帝時期政治的動蕩不安早有預兆,這是漢以來政治神學思想的反映。政治神學以神人感應的思維方式來解釋人間的一切變動,有識之士常常通過自然事物的變化,察覺到政治局勢的變動。張華僅僅是他們中的一個?!昂xD毛”記錄了惠帝時出現(xiàn)的神秘大鳥的羽毛,張華看見之后神色慘然,說這是“出則天下亂矣”?!拔鋷旎稹庇涄w王倫秉政時期,武庫火。因為救火不及時,武庫所藏歷代之寶皆被燒毀。其中漢高祖斬蛇劍“穿屋而飛,莫知所向”[10]?!端螘の逍兄尽酚涗浉鼮樵敿殻f這場火不僅燒毀了歷代之寶,還燒毀武庫中“二百萬人器械”。《宋志》解釋說,這場火是“愍懷見殺,殺太子之罰也”。[11]西晉氣數(shù)將盡,連寶劍也穿屋而飛,舍之而去。
“龍肉鲊”“吳郡石鼓”以及臧榮緒《晉書》所收“鐘鳴”三條,涉及了蜀、吳故地的情況?!褒埲怊嚒敝嘘憴C饋贈張華鲊,張華認出是龍肉。眾人并不相信,在以苦酒澆過魚肉之后,果然有五色光起?!皡强な摹庇泤强づR平岸崩,出現(xiàn)了一個石鼓,敲不出聲音。武帝詢問張華,張華說要以“蜀中桐材,刻為魚形,扣之則鳴矣”,一試果然。[12]“鐘鳴”一條不見于唐修《晉書》,節(jié)錄于下:
魏時殿前鐘忽大鳴震駭者。華云:“此蜀山毀,故鐘鳴?!睂な窨ど掀涫乱瞇13]。
陸機是孫吳高門子弟,頗以家門自矜。陸機、陸云兄弟于中原人士少有推重,唯獨敬重張華?!俺?,陸機兄弟志氣高爽,自以吳之名家,初入洛,不推中國人士,見華一面如舊,欽華德范,如師資之禮焉?!盵14]張華也格外欣賞二陸,“平吳之利,在獲二雋?!眳强な?,蜀之桐材,說明張華很了解蜀、吳的情況,熟悉當?shù)仫L物。西晉統(tǒng)治中心之人物,對邊遠的蜀、吳尚且如此了解,遑論統(tǒng)治核心區(qū)域。
“鐘鳴”一條隱含了魏晉時期的一種共識,即“銅者山之子,山者銅之母,以陰陽氣類言之,子母相感,山恐有崩弛者,故鐘先鳴”。(見《東方朔傳》《樊英別傳》等六朝別傳)蜀山毀,殿中鐘鳴,或是暗示鐘來自蜀山。山崩在政治神學話語中暗示著“君道崩壞”。蜀山之崩,或許意指魏末鐘會于蜀反亂,魏不久滅亡的歷史事實。要之,史傳收錄以上故事,都不僅是記錄張華個人的事跡,而是將其博物洽聞和當時政治聯(lián)系起來。
“豐城劍氣”一條,記張華、雷煥事,其中明言:“初,吳之未滅也,斗牛之間常有紫氣,道術者皆以吳方強盛,未可圖也,惟華以為不然。及吳平之后,紫氣愈明。”[15]這也符合張華一貫的、支持伐吳的政治立場。當時的西晉政壇,多數(shù)人是不支持伐吳的,只有張華始終站在羊祜、杜預一方,贊同伐吳。這也是張華博物洽聞在政治見解上的表現(xiàn)。
至于張華其他的博物故事,因為與政治的關系不大,或者干脆沒有關系,所以不為史傳所收。如《異物志》記張華辨別“然石”,《幽明錄》記張華辨說“仙館大夫”,《拾遺記》記張華為“九醖酒”等。知張華不僅博物洽聞,知識豐富,還不時有所實踐。這些故事雖然都是反映張華“博物洽聞”的個人形象,但與史傳書寫的內在邏輯不符合,因此未見收錄。史傳中的張華,仍然是政治家的形象。而張華的博物洽聞,當時已經(jīng)為人所知。故歷代學者對《博物志》作者歸屬張華一事少見質疑,不同于其他六朝志怪小說作者眾說紛紜。史傳對張華“博物洽聞”的記錄,客觀上促進了后世張華形象固定化。張華“博物之士”的形象,在小說、別傳和方志中逐漸固定,成為其主要身份,超過政治家、文學家的身份。在這一過程中,原本服務于史傳文本邏輯的博物故事,逐漸從史傳中獨立,成為文學文本。
《晉書》本傳所引“海鳧毛”“蛇化為雉”“龍肉鲊”“吳郡石鼓”“豐城劍氣”五條,又見于六朝的志怪小說和方志之中?!昂xD毛”別見《異苑》卷四,“蛇化為雉”別見《異苑》卷三、殷蕓《小說》卷七,“龍肉鲊”別見《異苑》卷三,“吳郡石鼓”別見《異苑》卷二、殷蕓《小說》卷七,“豐城劍氣”別見雷次宗《豫章記》、撰人不詳之《雷煥別傳》。
六朝時期,不同文體間文本重用(reuse)現(xiàn)象普遍存在。根據(jù)文體特點和文本內在邏輯,不同文體對同一文本的選取也不同。史傳注重人物生平、政治事跡,側重選取與政治事件相關的文本。志怪小說注重對怪異的記錄,舍棄文本中的政治話語,對怪異有所夸大。方志注重地方人物、風土傳說,“夫郡國之記,譜牒之書,務欲矜其鄉(xiāng)里,夸其氏族?!?《史通·采撰十五》)因此,同樣的材料,在不同的文體中,所呈現(xiàn)的文本樣貌也不盡相同。如“吳郡石鼓”條,《晉書》本傳中說鼓聲“聞數(shù)里”,《異苑》卷二作“聞數(shù)十里”。相比而言,史傳的記錄更為合理,小說更夸大怪異。
檢視六朝志怪小說與方志,記錄張華博物之事的條目非一。除前述七條之外,《異物志》《搜神記》《幽明錄》《異苑》《續(xù)齊諧記》《拾遺記》中都有不少條目,足見六朝時人對張華形象的認識與塑造。其中多數(shù)條目,已經(jīng)脫離史傳,成為獨立的文學文本,具有獨特的文學審美。正是在小說、方志不斷塑造下,張華“博物之士”形象不斷強化。
明津逮秘書本《搜神后記》卷一收“嵩高山”一條,李劍國以為非《搜神后記》原文,不予輯錄[16]。魯迅《古小說鉤沉》輯入《幽明錄》,認為“案今本《世說》無此文。唐宋類書引《幽明錄》時,亦題《世說》也”:
嵩高山北有大穴,莫測其深,百姓歲時游觀。晉初,嘗有一人誤墜穴中,同輩冀其儻不死,投食于穴中。墜者得之,為尋穴而行。計可十余日,忽然見明。又有草屋,中有二人對座圍棋,局中有一杯白飲。墜者告以饑渴,棋者曰:“可飲此?!彼祜嬛?,氣力十倍。棋者曰:“汝欲停此否?”墜者不愿停。棋者曰:“從此西行有天井,其中多蛟龍。但投身入井,自當出。若餓,取井中物食?!眽嬚呷缙溲?,半年許乃出蜀中。歸洛下,問張華,華曰:“此仙館大夫,所飲者玉漿也,所食者龍穴石髓也。”[17]
《幽明錄》《異苑》的寫作年代,距離張華不遠。張華博物洽聞的諸多逸事,應當多有耳聞。志怪小說中張華的博物知識,并不僅僅是史傳中“將物視為上天意志的體現(xiàn),包含著禎祥災異的判斷知識”[18]。對禎祥災異的判斷,有助于調整政治方針,是治理國家不可缺少的知識。因此,《晉書》本傳選取了這些故事,作為張華傳記的一部分,也是張華政治家形象的表現(xiàn)。志怪小說選取的博物故事,因為脫離了史傳的內在邏輯,所以更注重對“怪異”的記錄和解釋。小說中的張華,對各種“邊緣化”的知識都很熟悉。小說的情節(jié),相比史傳更加豐富。
《藝文類聚》卷九十四收錄了一條相似的張華博物故事,魯迅《古小說鉤沉》輯入《幽明錄》。與“嵩高山”情節(jié)相似,故事結局也相似。“嵩高山”中是“誤墜”,《類聚》中是“有一婦欲殺夫,推夫下”[19]?!搬愿呱健敝?,洛人最終是從蜀中回到洛陽去見張華,《類聚》故事則是從交州回到洛陽。張華辨別的,是“仙館大夫”“九館地仙”。洛人服食的是“龍穴石髓”“螭龍之珠”。這種從未知的場所回到已知的場所,由異轉常的敘事,是志怪小說常見的手法?!恫┪镏尽繁旧砭褪珍浟祟愃频墓适?,即卷十“天河與海通”[20]。與洛人需要張華解開謎題相似,蜀郡人需要嚴君平來揭開謎底。嚴君平是蜀地博物之士的代表,張華則是晉博物之士的代表。
除了前引張華博物故事之外,還有兩則著名的故事。張華“博物之士”的形象,經(jīng)由這兩則故事的強化,成為張華的主要人物形象。這兩則故事分別是前引《晉書》《豫章記》之“豐城劍氣”和見于《搜神記》的“斑狐書生”。如果說之前的故事,張華僅僅是充當“角色功能項”[21],不是推動故事發(fā)展的主人公。那么這兩則故事中的張華,則是敘事的中心,所有情節(jié)圍繞著他展開。
“斑狐書生”,《太平御覽》卷九百零九引出《搜神記》。檢視二十卷本、八卷本《搜神記》,其文字已多有不同。節(jié)錄如下:
又曰:燕昭王墓有老狐化男子,詣張華講說。華怪之,謂雷孔章曰:“今有男子,少美高論?!笨渍略唬骸爱斒抢暇?。聞燕昭王墓有華表柱,向千年,可取照之,當見?!比缪裕癁楹?。[22]
“斑狐書生”故事廣泛流傳,別見于梁吳均《續(xù)齊諧記》、唐人《集異記》等。據(jù)李劍國考證,八卷本《搜神記》文字系綴合《集異記》《天中記》而成。自“博物士也”以下,乃據(jù)《天中記》,而《天中記》刪節(jié)自八卷本。檢視《稗?!繁尽端焉裼洝?,無“此二物不及我,千年不可復得”等語。比對諸書所引,《御覽》文字最略,《搜神記》《續(xù)齊諧記》等文字大大增加,情節(jié)也有所不同。張華識破千年老狐,其博聞強識超過同為“博物士”的雷煥。面對雷煥“千年神木何由可得”的疑問,張華回答說,燕昭王的墓前華表即是千年神木?!鞍吆鼤惫适轮校瑥埲A是“博物之士”。他一下子識破狐貍的偽裝,熟諳物老成精的觀念。雷煥則是方術之士,熟知解決怪異之道?!鞍吆鼤惫适?,六朝小說之間屢見重出。后世更出現(xiàn)了摹擬“斑狐書生”的故事?!懂愒贰肪砣?/p>
吳孫權時,永康縣有人入山,遇一大龜,即束之以歸。龜便言曰:“游不量時,為君所得?!比松豕种瑩鲇蠀峭?。夜泊越里,纜舟于大桑樹。宵中樹忽呼龜曰:“勞乎元緒,奚事爾耶?”龜曰:“我被拘系,方見烹臛。雖然,盡南山之樵不能潰我。”樹曰:“諸葛元遜博識,必致相苦。今求如我之徒,計從安簿?!饼斣唬骸白用鳠o多辭,禍將及爾?!睒浼哦埂<戎两I(yè),權命煮之,焚柴萬車,語猶如故。諸葛恪曰:“燃以老桑樹乃熟?!鲍I者乃說龜樹共言,權使人伐桑樹煮之,龜乃立爛。今烹龜猶多用桑薪,野人故呼龜為元緒。[23]
“豐城劍氣”別見雷次宗《豫章記》、撰人不詳之《雷煥別傳》。張華博物故事除史傳、小說之外,亦見于方志、地記之中。除了《豫章記》之外,《吳興記》《尋陽記》等也有收錄?!柏S城劍氣”相對篇幅較長,情節(jié)更完整。故事主人公依然是張華、雷煥:
初,吳之未滅也,斗牛之間常有紫氣,道術者皆以吳方強盛,未可圖也,惟華以為不然。及吳平之后,紫氣愈明。華聞豫章人雷煥妙達緯象,乃要煥宿,屏人曰:“可共尋天文,知將來吉兇?!币虻菢茄鲇^,煥曰:“仆察之久矣,惟斗牛之間頗有異氣?!比A曰:“是何祥也?”煥曰:“寶劍之精,上徹于天耳?!比A曰:“君言得之。吾少時有相者言,吾年出六十,位登三事,當?shù)脤殑ε逯?。斯言豈效與!”因問曰:“在何郡?”煥曰:“在豫章豐城。”華曰:“欲屈君為宰,密共尋之,可乎?”煥許之。華大喜,即補煥為豐城令。煥到縣,掘獄屋基,入地四丈余,得一石函,光氣非常,中有雙劍,并刻題,一曰龍泉,一曰太阿。其夕,斗牛間氣不復見焉。煥以南昌西山北巖下土以拭劍,光芒艷發(fā)。大盆盛水,置劍其上,視之者精芒炫目。遣使送一劍并土與華,留一自佩?;蛑^煥曰:“得兩送一,張公豈可欺乎?”煥曰:“本朝將亂,張公當受其禍。此劍當系徐君墓樹耳。靈異之物,終當化去,不永為人服也?!比A得劍,寶愛之,常置坐側。華以南昌土不如華陰赤土,報煥書曰:“詳觀劍文,乃干將也,莫邪何復不至?雖然,天生神物,終當合耳?!币蛞匀A陰土一斤致煥。煥更以拭劍,倍益精明。華誅,失劍所在。煥卒,子華為州從事,持劍行經(jīng)延平津,劍忽于腰間躍出墮水,使人沒水取之,不見劍,但見兩龍各長數(shù)丈,蟠縈有文章,沒者懼而反。須臾光彩照水,波浪驚沸,于是失劍。華嘆曰:“先君化去之言,張公終合之論,此其驗乎!”[24]
《晉書》本傳所收文字,雜取《豫章記》并《雷煥別傳》,文字又多有不同。如雷煥所得雙劍,前曰“龍泉、太阿”,后稱“干將、莫邪”。張國淦《中國古方志考》認為“《藝文類聚》軍器部,載孔章為豐城令,得龍淵、太阿二劍?!稌x書·張華傳》即取茲此記?!盵25]查《類聚》軍器部,實無二劍之名。《御覽》卷三百四十四,二劍名為“龍淵、太阿”。《博物志》卷六“器名考”下,有寶劍名“龍泉、太阿、土市”[26]。疑《晉書》據(jù)此作“龍泉、太阿”?!队[》卷三七引《雷煥別傳》,劍名“干將”。本傳云“豫章人雷煥”,《雷煥別傳》云“鄱陽人”[27],《豫章記》作“雷孔章”[28]。因豐城系豫章所轄,故收錄此事。雷煥實是鄱陽人。本傳記雷煥留劍自配,有人勸告說,“得兩送一,張公豈可欺乎”。雷煥則說,“本朝將亂,張公當受其禍。此劍當系徐君墓樹耳。靈異之物,終當化去,不永為人服也”。諸書征引《豫章記》《雷煥別傳》未見。張華所配劍,本傳云“失劍所在”,《豫章記》作“飛入襄城水中”,《雷煥別傳》作“莫知所在”。雷煥子,本傳名華?!队[》《類聚》均不記其名。本傳記其為州從事,過延平津?!对フ掠洝纷鹘ò矎氖?,經(jīng)淺瀨?!独谉▌e傳》記雷煥子名爽?!队[》卷三百四十四記寶劍事畢,文后更有“孔章曾孫穆之猶有張公與其祖書反復,桑根紙古字??h后有掘劍窟,方廣七八尺”一節(jié)。[29]這段文字比較符合方志“矜其鄉(xiāng)里,夸其氏族”的特點。王隱《晉書》記此事,僅寥寥一句:“張華察斗牛之間有紫氣,乃豐城之劍氣也。”[30]而雷次宗之《豫章記》、撰人不詳之《雷煥別傳》,所記都更為詳細。地記方志欲夸耀地方人物、別傳欲彰顯傳主生平,必定要詳加描述。至唐修《晉書》,雜取方志別傳,文本逐漸定型。 《豫章記》《雷煥別傳》均系輯本,文本原貌已難于復原。盡管如此,依然能夠看到六朝時期不同文體中文本重用的現(xiàn)象。史傳、小說、方志、地記,不同文體有自己的文體特征。創(chuàng)作者根據(jù)文體特征,選擇同一文本的不同層次,形成了不同的文本樣貌。
與《搜神記》“斑狐書生”不同,張華、雷煥之間的關系稍有變化。“豐城劍氣”中的張華和雷煥,都是術士化的博物學者。位于中央統(tǒng)治集團中的張華,對地方的雷煥,有著更為主動的地位。雷煥亦受張華的派遣,任豐城令尋求寶劍??梢姴W洽聞的中央官員對地方的支配力。雷煥找到寶劍,只交給張華一把。是因為看到了張華的命運,“本朝將亂,張公當受其禍。”同樣是博物之士的張華,卻不能及時避禍。兩相比較,雷煥似略高一籌。
綜上所述,張華“博物之士”形象,出自史傳,成于小說。史傳中的張華,首先是政治家、文學家、學問家,其次才是“博物之士”。史傳所選博物故事,亦多為現(xiàn)實政治服務。單純地辨識異物,史傳不予采錄。小說、方志中的張華,形象大大簡化、固定。小說、方志選取的博物故事,與史傳的文本邏輯不同,更注重記錄怪異。政治家、文學家的身份逐漸淡化,“博物之士”的形象則得到強化。經(jīng)過小說、方志不斷地塑造,張華“博物之士”的形象得以定型。從中也能看到六朝時期不同文體間文本的重用現(xiàn)象。文本重用,有的是六朝之間的公共素材,廣為人知;有的受到創(chuàng)作者和輯佚者的影響,根據(jù)文體的不同特點,主觀選擇了文本的不同層面,形成了不同的文本樣貌。從本質上說,其實是同一個文本。這種現(xiàn)象在六朝時期的史傳、小說和方志之中廣泛存在,張華故事僅僅是其中一個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