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緣
20世紀初葉,政治局勢波譎云詭、文化思潮風起云涌。中國的知識分子,如陳獨秀、胡適、魯迅、李大釗等,溝通中外、通覽古今、上下求索,追求救國救民的真理。他們“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提倡科學和民主,批判中國傳統(tǒng)文化,傳播馬克思主義思想,成為新文化運動的主角。1919年5月4日,在北大紅樓長期目睹并親自參與新文化運動成長起來的青年學生,如傅斯年、羅家倫、鄧中夏等人,則成為五四運動政治抗爭的引領(lǐng)者。學界通常認為,五四運動既可以理解為1919年5月4日天安門前的反日游行及其后續(xù)引發(fā)的愛國群眾運動,也可以理解為以《新青年》創(chuàng)刊為起點的新文化運動,二者互相交融,共同推進了現(xiàn)代中國的轉(zhuǎn)型。
2002年4月28日新文化運紀念館的落成,是紀念五四的標志性事件。此館位于北京市東城區(qū)五四大街29號,以當年的北大紅樓舊址為依托,是全國唯一一家全面展示五四新文化運動歷史的綜合性博物館。走進斑駁的紀念館大門,宛若走入了那個波瀾壯闊的時代。曾在書本中無數(shù)次觸摸過的歷史,瞬間變得鮮活起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北大紅樓。這座五層建筑,呈工字形,因整座大樓用紅磚紅瓦砌成而得名。1918年落成后,紅樓成為北京大學校部、圖書館和文科教室所在地。
眼前的紅樓,雖歷經(jīng)百年風雨,依然典雅古樸,散發(fā)出厚重滄桑的歷史感。
步入一樓大廳,正中間矗立的蔡元培雕像映入眼簾。先生似乎一直深情凝視著百年來進出這棟大樓的人們。1917年1月,蔡元培就任北大校長,他實行了“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辦學方針,把傳統(tǒng)、沉悶的舊北大改造成了思想活躍的現(xiàn)代大學。也正是因為他聘請了陳獨秀、胡適、李大釗、魯迅等新派人物執(zhí)教北大,北京大學才快速成為新文化運動的主要陣地。
據(jù)史料記載,當時紅樓內(nèi)的格局主要是:地下一層是印刷室、一層為北大圖書館、二層為校部機關(guān);三四層是教室和研究所所在地。目前,只有第一層對外開放,分為三個展區(qū),復原再現(xiàn)了當時重要的歷史舊址:西區(qū)有蔡元培專題展覽、學生大教室、第二閱覽室、第十四書庫。東區(qū)有陳獨秀專題展覽、臨時展覽區(qū),南北區(qū)有圖書館主任室、登錄室、新潮社。
在蔡元培雕像前矗立片刻,左拐走入西區(qū)的蔡元培專題展覽室。在展覽室內(nèi)的墻上掛著蔡元培的照片,展廳里陳列了先生的殿試考卷,試卷上有紅色朱批,二甲三十四名。展覽室的另外一角再現(xiàn)了他當年的辦公室:靠墻放著兩個立體書柜,窗戶邊是辦公桌,桌上放著文房四寶和一個綠頂臺燈。蔡元培“一生而歷二世”,國學、西學功底都極為深厚,后人景仰蔡先生的學識和氣度,寫下諸多追憶文字。如李濟先生說:
元培先生在清朝時候做到翰林的官,國學根基之好,自然不必提了。而且又到歐洲德、法等國留學,對于西方的科學和學術(shù)大勢,了如指掌,中西學術(shù)的造詣,使他的學問既博大,又精深。
蔡先生執(zhí)掌北大時,馮友蘭也曾在這里讀書。他曾說:
程頤為程顥寫的《行狀》說程顥“純粹如精金,溫潤如良玉,寬而有制,和而不流……”這幾句話,對于蔡元培完全適用。這絕不是夸張。我在第一次進到北大校長室的時候,覺得滿屋子都是這種氣象。
蔡元培在政治、學術(shù)、教育等領(lǐng)域均有建樹,但他最為人稱道的身份還是教育家。梁漱溟所言:
今天的新中國必以新民主主義革命為其造端,而新民主主義革命則肇啟于五四運動。但若沒有當時的北京大學,就不會有五四運動出現(xiàn);而若非蔡先生長校,亦即不可能有當時的北京大學。
正是因為兼具淵博的學識、開闊的胸襟、兼容并包的氣度和知行合一的才干,先生方能成就如此輝煌的一番事業(yè)。今天來到這里,對蔡元培其人、其事有了更加直觀的感受和了解,不禁也沉浸在這滿屋子“純粹如精金、溫潤如良玉、寬而有制、和而不流”的“氣象”里了。
沿著西區(qū)的走廊,再往前走,便是學生大教室,這間教室復原了魯迅先生曾經(jīng)在這里授課的情景。魯迅先生于1920年受聘于北京大學講授“中國小說史略”。1923年由北京新潮社正式出版的《中國小說史略》,便是在此授課講義的基礎(chǔ)上修補增訂而成。從最初的17篇擴大到26篇,分為上下兩卷,題目也正式定為《中國小說史略》。在《中國小說史略》序言中,魯迅自己指出:
中國之小說自來無史;有之,則先見于外國人所作之中國文學史中,而后中國人所作者中亦有之,然其量皆不及全書之十一,故于小說仍不詳。
在中國文學史上,小說地位卑微,歷來被視為小道末流,正是魯迅在北大的授課講義以及后來在此基礎(chǔ)上完成的《中國小說史略》,結(jié)束了中國古典小說無“史”的情況。
那么,這部被人稱道的《中國小說史略》到底有哪些方面的貢獻呢?這是第一部論述中國小說發(fā)展歷史的專著,勾勒出了中國小說從醞釀、發(fā)生、發(fā)展到成熟的過程,在占有大量材料的基礎(chǔ)上,評介了歷史上各個時期的主要的小說作家和作品,闡明了小說的源流和演變,即“從倒行的雜亂的作品里尋出一條進行的線索來”。因此具有學術(shù)上的開拓性。同為小說學“開山祖師”的胡適充分肯定了這部著作的學術(shù)成就,他在1928年所著的《白話文學史》自序說:
在小說的史料方面,我自己頗有一點點貢獻,但最大的成績自然是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這是一部開山的創(chuàng)作,搜集甚勤,取材甚精,斷制也甚謹嚴,可以替我們研究文學史的人節(jié)省無數(shù)精力。
誠如胡適先生所言,《中國小說史略》是一部富有開創(chuàng)性的文學史巨著,是值得所有中國小說研究者認真研讀的經(jīng)典,影響了幾代學人。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魯迅也是五四時期最成熟和最深刻的作家,他發(fā)表在《新青年》雜志上的《狂人日記》被認為是第一篇白話小說。這篇《狂人日記》和先生的其他短篇小說一道,推動著“五四”早期文學在思想深度和藝術(shù)表現(xiàn)力上達到了新的高度。董炳月在《魯迅形影》一書的題詞中說:
魯迅體弱多病、身材瘦小,卻在人世間留下了巨大的影子,作為明與暗的符號。而且,許多生命在其巨影的籠罩之中,吶喊或彷徨,欣喜或悲哀,掙扎或驚悚,以證明其巨影的真實與充實。
魯迅之形影,照亮了20世紀中國文學的天空。
在《魯迅形影》的后記中,作者寫道:
從清末到民初,從國內(nèi)到國外,從北京到上海,從民間到官場,從文壇到學界,魯迅在漫長的旅途中洞察了歷史、社會與人性。
今天站在這里,沐浴在魯迅先生的智慧光芒之中,我更加真切地理解了先生當時的痛苦和吶喊、冷靜和清醒、期望和愿景。先生之風骨和熱情,深深感染著每一位前來參觀的游客。
圖書館包括6個閱覽室和大小21個書庫,李大釗1917年任北京大學圖書館主任,在他的主持和領(lǐng)導下,北大圖書館很快躋身于全國一流圖書館行列。1918年毛澤東來北京,曾任北大圖書館助理館員,就在第二閱覽室工作,管理15種中外文報紙。在第二閱覽室和第十四書庫小立片刻,便沿著走廊來到了東區(qū)和南北區(qū)。東區(qū)有陳獨秀專題展覽、臨時展覽區(qū),南北區(qū)有圖書館主任室、登錄室、新潮社。筆者最感興趣、駐足最久的是新潮社。
1918年底,北京大學傅斯年、羅家倫等青年學生在進步思潮的影響下,發(fā)起成立了學生社團新潮社,隨后并創(chuàng)辦《新潮》雜志。該雜志以“批評的精神、科學的主義、革新的文字”為宗旨,反對封建舊文化、鼓吹文學革命,成為新文化運動中的重要刊物。俞平伯1979年撰寫的《“五四”六十周年紀念憶往事十章》,其中說道:“同學少年多好事,一班刊物竟成三。”這三種刊物便是指《國民》《國故》和《新潮》。
五四前夕,以新潮社社員為首的北大學生,在這里制作了3000多面旗幟。羅家倫用白話文起草了《北京全體學界通告》,發(fā)出了“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斷送!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而不可以低頭!國亡了,同胞起來呀!”的吶喊。
站在新潮社門口,向里望去,房間四周散落著白底黑字的旗幟,隱約可以看出“還我青島”“誓死力爭”等字樣。房間中央的桌子上放著筆筒、墨盒,筆筒里放著毛筆和剪刀。桌子上、椅子上都散落著白底黑字的旗幟。白色的窗簾將窗戶遮擋得嚴嚴實實,透不進一絲陽光,整個房間以黑白兩色為主,營造出一種肅穆的氣氛,使人倍感沉重。即便過了百年,1919年5月4日那天的群情激憤、舍身救國的氛圍似乎依然籠罩著整個房間。那天,正是在學潮社成員為首的北大學生,帶領(lǐng)15所高校的3000多名學生,從這里出發(fā)進行游行示威。他們舉著“外爭國權(quán),內(nèi)懲國賊”“取消二十一條”“拒絕和約簽字”等標語,走過五四大街、走過天安門、走過東交民巷、走過趙家樓。隨后,這場運動波及各大城市,引起學生罷課、工人罷工、商人罷市,這場斗爭很快發(fā)展成為全國性的革命運動。迫于強大的社會壓力,北洋政府不得不釋放全部被捕學生,將三名親日的內(nèi)閣總長撤職,并答應學生,拒絕在和約文本上簽字。陳平原在《“少年意氣”和“家國情懷”——北大學生之“五四記憶”》一文中認為,“談思想啟蒙,師長們確實占據(jù)中心位置;論文學革命,則師生各有專擅;至于政治抗爭,唱主角的乃是大學生?!贝_實,五四運動,青年學生是主角,但不可否認的是,指引方向并提供思想原動力的依然是導師們。這場反對帝國主義和北洋軍閥政府的群眾愛國運動,影響極為深遠,既加速了國民黨的改組,也為共產(chǎn)黨的成立提供了理論上的準備和組織上的基礎(chǔ)。
五四當天被捕學生之一的楊振聲,日后追憶五四時候?qū)懙溃骸拔逶滤娜帐莻€無風的晴天,卻總覺得頭上是一天風云?!蔽覅⒂^紅樓這一天也是晴天,外面的陽光灼熱刺眼,沒有一絲風,可站在新潮社的門口,望著室內(nèi)到處散落的標語,脊梁開始發(fā)冷,心底升騰起無限的感慨和敬意。心里飄蕩著些什么東西,久久不能散去。那不能散去的,大概便是百年前,無風的晴天里的那“一天風云”吧。
紅樓前院的西側(cè),是“新時代的先聲”新文化運動陳列館。該館分為“辛亥革命后的中國社會”“新文化運動的興起”“五四運動與新文化運動的深入”三個展覽板塊。其中的90多張圖片和60余件實物,生動地再現(xiàn)了新文化運動的歷史風貌。
進入展廳,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玻璃展柜里袁世凱的祭天官服。1911年,孫中山領(lǐng)導的辛亥革命,推翻清王朝,建立了中華民國。南京臨時政府的成立,標志著中華民國的誕生。1914年,袁世凱在天壇祭天,為復辟帝制造勢。袁世凱的復辟活動遭到了舉國反對,只當了83天的皇帝,便不得不宣布取消帝制。眼前袁世凱的祭天官服,在眾多有關(guān)新思潮、新道德、新文學、新信仰等方面的資料中,顯得極為扎眼。
中心展柜展示的是《新青年》雜志。學界一般認為,這份雜志是點燃新文化運動的星星之火?!缎虑嗄辍酚?915年9月15日在上海創(chuàng)刊,陳獨秀任主編,雜志原名為《青年雜志》,第二期才改為《新青年》。1917年,陳獨秀被蔡元培聘為北京大學文科學長,故《新青年》亦遷往北京,第3卷其便改在北京編輯,但出版發(fā)行依然由上海群益書社負責。1922年7月出滿九卷后停止出版。墻上的一張圖片,展示了那個時代15種重要的期刊。在如此眾多的雜志報刊中,《新青年》能夠脫穎而出,成為一代名刊,主要得益于眾多一流知識分子的積極參與。其中最為關(guān)鍵的轉(zhuǎn)折性事件是陳獨秀出任北大文科學長后,《新青年》編輯部亦隨其遷往北京,北京大學的師生旋即成為該刊的主要作者群體。《新青年》幾乎深入探討了當時社會上所有重要的議題,并成為各種思潮交匯和激蕩的重要平臺。今天,看著玻璃展柜中那一頁頁泛黃的圖片和紙張,仍然能感受到先輩們救國救民、激揚文字的睿智和力量。
沿著展廳繼續(xù)往前走,抬頭便看到《北大鐘聲》油畫,作品中的人物是五四時期北京大學的著名教授。站在中間位置的是蔡元培先生,拿著《新青年》雜志的是陳獨秀,右上方拿著北大?;盏膭t是魯迅先生,站在前方位置留著辮子、穿長袍的便是辜鴻銘,油畫中還有胡適、周作人、劉半農(nóng)等人。這幅油畫生動地再現(xiàn)了當時北大“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辦學理念和大師云集、群星璀璨的盛景。
“五四運動與新文化運動的深入”的板塊,展現(xiàn)了馬克思主義在北大紅樓的建立和發(fā)展的脈絡(luò)。1920年3月,李大釗、鄧中夏等人在北大紅樓成立了馬克思學說研究學會。此后,馬克思主義得到了進一步的傳播。同年10月,北京共產(chǎn)黨早期組織又在此成立。北大紅樓成為中國最早介紹和宣傳馬克思主義的重要陣地。
五四運動是新舊轉(zhuǎn)折時期的里程碑。五四運動的歷史和記憶,不僅僅存于五四同人的激揚文字、千秋文章中,也存在于后輩學者的鉤沉思想、研究著述中。不僅存在于政治家宣傳演講、紀念活動中,也存在于當事者事后追憶,個案文本中。盡管作為歷史事件的五四運動已經(jīng)過去,但正是這些不同方式的追憶、紀念、闡釋、對話,使得作為思想啟蒙和文學革命的新文化運動,散發(fā)出巨大的歷史魅力和思想光芒。正如陳平原在《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的導言中所說:
作為后來者,我們必須跟諸如五四這樣的關(guān)鍵時刻、關(guān)鍵人物、關(guān)鍵學說,保持不斷的對話關(guān)系。這是一種必要的“思維操練”,也是走向“心靈成熟”的必由之路。在這個意義上,五四之與我輩,既是歷史,也是現(xiàn)實;既是學術(shù),更是精神。(陳平原:《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今天,新文化運動紀念館里陳列的那些大量文獻、歷史照片、藝術(shù)作品、珍貴實物和復原的歷史場景,使我身臨其境,感受到百年前那一代知識分子的理想與激情、思考和前瞻、學養(yǎng)和情懷、立場和胸襟、吶喊和痛苦。正是這些珍貴的品質(zhì),不斷砥礪后人的思想、學術(shù)和品格,不斷引領(lǐng)著一代又一代中國人朝著光明前進?!拔┐霜毩⒅?,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眱H從思想解放和精神獨立的意義而言,五四運動和新文化運動也足以光耀千秋、澤被后世了。
(作者系文學博士,現(xiàn)供職于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