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兵
(貴州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貴州 貴陽 550025)
悼亡詩,在中國文學(xué)中特指悼念亡妻之作,這幾乎是約定俗成的。[1]隨著研究的深入,學(xué)界愈益意識到,將悼亡詩單純的劃定為悼念亡妻之作,并不足以涵蓋龐大紛繁的悼亡詩作。因此,有學(xué)者主張將悼念亡夫的作品納入悼亡詩的范圍。[2]而在具體的實踐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中國古代的詩歌中,除了悼妻、悼夫之外,也存在大量的對親朋好友的悼念。所以,又有學(xué)者提出,悼亡詩的范圍應(yīng)予以一定程度的擴大,認為“悼亡”并非單純的悼夫、悼妻之作,也可用于悼念其他人、物。[3]顯然,相較于前面兩種觀點,第三種觀點更加符合中國悼亡文學(xué)的實際情況。因此,本文對朱熹的悼亡詩研究秉持的是第三種觀點。悼亡詩的傳統(tǒng),古已有之,最早可以追溯到《詩經(jīng)·唐風(fēng)·葛生》,其后經(jīng)歷了兩漢魏晉南北朝,一直到唐五代,悼亡詩作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呈不斷增加的態(tài)勢。悼亡詩發(fā)展到宋代,除了表情達意之外,還沾染上一層理學(xué)氣息。作為理學(xué)家代表的朱熹,除了主張“文從道出”之外,也注重文學(xué)的言情作用,最深刻地體現(xiàn)在他的悼亡詩作中。而現(xiàn)行的文學(xué)史在講述悼亡詩史時,大多忽略了理學(xué)家的悼亡詩作。因此,對朱熹的悼亡詩作分類研究,并以此來探究朱熹真實的情感狀態(tài)是必要且有一定的文學(xué)史意義的。
紹興二十三年(1153),朱熹獨自赴崇安任上,因要遠離五夫里,故而將自己父親的墳塋祭掃等事托付于靈梵院僧人。在崇安,物候的變化讓朱熹想起了遠在五夫里的朱松墓,自己因忙碌政事而不能親自祭拜,而在悲傷之中寫下了《十月朔旦懷先隴作》[4]251一詩,詩云:
十月氣候變,獨懷霜露悽。僧廬寄楸槚,饋奠失茲時。
竹柏翳陰岡,華林敞神扉。汛掃托群隸,瞻護煩名緇。
封塋諒久安,千里一歔欷。持身慕前烈,銜訓(xùn)倘在斯!
此詩是朱熹為悼念父親所作,詩一開始即在悲涼的氛圍中展開,物候的變化引起情感的變化,遙想父親的墳塋只能寄葬在僧廬之側(cè),并且自己此時因公事不能前往祭拜,只能獨自懷念,遙想父親當年教育自己的場景,依然歷歷在目。
朱熹之父朱松歿于紹興十三年(1143),據(jù)其《皇考左承議郎守尚書吏部員外郎兼史館??敝旄w墓記》所述,其父“卒于建州城南之寓舍,年四十有七”[4]4341,朱松與其妻祝氏育有一子一女,男即朱熹,“女嫁右迪功郎、長汀縣主簿劉子翔”[4]4341。朱松去世之時,朱熹才十四歲,正如朱熹自己所說“幼未更事”[4]4341。同時因為朱松是激進的主戰(zhàn)派,自然就遭受到了以秦檜為首的投降派的打擊和排擠,官職越來越小,最后只能奉祠閑居。而宋代的祠祿甚微,這就導(dǎo)致了朱熹一家居無定所。又因為朱松在福建未購置田產(chǎn),他做官時,只得居于官邸,而閑居時,則多寓寄在朋友家里,故去世后只能寄葬在公家的廟田里。而據(jù)朱熹《朱松行狀》所謂“公卒之明年,熹奉其柩葬于建寧府崇安縣五夫里之西塔山”[4]4341,《朱府君遷墓記》所云:“初,府君將沒,欲葬崇安之五夫。卒之明年,遂窆其里靈梵院側(cè)”[4]4341,可知,此時只能將朱松暫時寄葬在五夫里的西塔山靈梵院側(cè)。此后,朱熹一直居住在五夫里,來往祭掃,直到赴同安任上,才不得已將祭掃諸事托付與院內(nèi)僧人。
朱松的墓從紹興十四年(1144)到乾道六年(1170),一直在靈梵寺側(cè),而朱熹自同安歸來后,在風(fēng)俗之日也往祭掃,作有《三月三日祀事畢因脩禊事于靈梵以高閣一長望分韻賦詩得一字》[4]301,詩云:
逝川無停波,歲月一何疾。居然雨露濡,我意日蕭瑟。
共惟西山足,宰樹久蒙密。晤言起哀敬,時事該禮律。
肴羞既紛羅,薦饋亦芳苾。周旋極悽愴,俛仰詎終畢。
更衣適精舍,鄰曲會茲日。簋黍畀煇胞,從容罄膋膟。
此詩乃是清明節(jié)時朱熹往祭父墓,事畢之后,在僧寺之內(nèi)招待朋友所作,雖有游賞之娛,但對先人的懷念更多,凄愴感油然而生。
朱熹兄長早夭,故與妹妹感情深篤。妹妹嫁與劉子翔,淳熙八年(1181)二月以疾卒,葬于“崇安縣西三里大夫公塋左若干步”[6]4227。父親早逝,妹妹遠嫁后相夫教子,家庭和睦,本以為一切都在逐漸好起來,但誰能料到,意外如此突然。在經(jīng)歷早年喪父之痛,中晚年喪妹之痛的朱熹,深感家人的重要性。因此,十月妹夫劉子翔將赴官瀏陽縣丞,朱熹作詩以送[4]515,詩云:
急景彫暮節(jié),高風(fēng)振空林。病夫掩關(guān)臥,長謠擁孤衾。
聞君千里行,四牡方骎骎。重此別離感,青天欲愁陰。
君行豈不勞,民瘼亦已深。催科處處急,椎鑿年年侵。
君行寬彼氓,足以慰我心。薦書會滿篋,社酒還同斟。
所念家同產(chǎn),與君如瑟琴。茲焉不并駕,宰木寒蕭椮。
尚喜吾諸甥,男恭女知欽。明朝復(fù)相憶,悵望楚山岑。
妹妹去世時,朱熹剛從吏役歸,未能得見。故詩中不僅諄諄告誡劉子翔要體恤百姓,更要其時刻念想自己的亡妻,也要好好撫育孩子。而對亡人的追思,只能通過“尚喜吾諸甥,男恭女知欽”來表達出對自己亡妹的深切思念,“明朝復(fù)相憶,悵望楚山岑”,惜別之情溢于言表,悼亡與離別、傷時一齊流出,情感真摯動人。
因父親早逝之故,朱熹不得不求學(xué)于朱松的生前好友劉子羽、劉子翚、劉勉之、胡憲四人。但四人之中,劉子羽并未指導(dǎo)過朱熹,其主要從學(xué)于劉子翚、劉勉之、胡憲三人。朱熹在其《屏山先生劉公墓表》中這樣說道“蓋先人疾病時,嘗顧語熹曰:‘籍溪胡原仲、白水劉致中、屏山劉彥沖,此三人者,吾友也。其學(xué)皆有淵源,吾所敬畏。吾即死,汝往父事之,而惟其言之聽,則吾死不恨矣?!滹嬈苎?,不敢忘?!盵4]4167朱松歿后,朱熹遵父之遺愿,稟學(xué)于三君子。在求學(xué)過程中,朱熹居住于劉氏莊園內(nèi),往來問學(xué)于劉子翚等人??梢哉f,劉子羽、劉子翚、劉勉之、胡憲,對朱熹有養(yǎng)育之恩。因此,這幾人去世以后,朱熹幾乎都有詩作悼亡。
紹興十六年(1146),劉子羽卒,朱熹作詩二首挽之[4]278,詩云:
其一
天地誰翻覆?人謀痛莫支。公扶西極柱,威動北征旗。
肉食謀何鄙,家山志忽赍。平生出師表,今日重傷悲!
其二
生死公何有?飄零我自傷。向非憐不造,那得此深藏?
心折風(fēng)霜里,衣沾子侄行。哦詩當肅挽,悲哽不成章。
劉子羽,字彥修,建之崇安人,資政殿學(xué)士韐之長子也。[5]11504曾為中興名將張浚之幕僚。紹興初年除保文閣直學(xué)士,故稱“寶學(xué)”。朱松將朱熹托付于劉氏等人,劉子羽慨然為己任,往來奔走,不遺余力,朱熹視其如父。劉子羽雖然沒有擔(dān)負朱熹的教育任務(wù),但解決了朱熹家人的居住問題,據(jù)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記載:“韋齋歿,文公年十四,少傅為筑室于其里,俾奉母居焉?!盵6]24因此,劉子羽歿后,朱熹作詩以挽,首詩敘述劉子羽的政治功績,次詩表達對劉子羽的恩情感謝。
后一年,劉子翚卒。劉子翚,字彥沖,號病翁,崇安人,生于建中靖國元年(1101),卒于紹興十七年(1147),年四十七歲,因秩滿“以疾歸里,筑室屏山以終”[7],學(xué)者稱為屏山先生。劉子翚在病中,朱熹以童子侍疾時問劉子翚“平昔入道次第”[4]4169,劉子翚詳以答之。劉子翚卒后,朱熹因忙于籌備婚事,故未能作詩以悼。到了紹興三十二年(1162),在與劉子翔等人游瑞巖時,讀到劉子羽、劉子翚兄弟在瑞巖所題詩作時,興懷所致,因此作詩以悼,詩題云《伏讀二劉公瑞巖留題感事興懷至于隕涕追次元韻偶成二篇》[4]294,詩云:
其一
誰將健筆寫崖陰,想見當年抱膝吟。
緩帶輕裘成昨夢,遺風(fēng)馀烈到如今。
西山爽氣看猶在,北闕精誠直自深。
故壘近聞新破竹,起公無路祇傷心。
其二
投紱歸來臥赤城,家山無處不經(jīng)行。
寒巖解榻夢應(yīng)好,絕壁題詩語太清。
陳跡一朝成寂寞,靈臺千古自虛明。
傳來舊業(yè)荒蕪盡,慚愧秋原宿草生。
二詩朱熹自注“(其一)右懷寶學(xué)公作。近聞西兵進取關(guān)陜,其帥即公舊部曲也。(其二)右懷病翁先生作。翁領(lǐng)崇道祠官,故有赤城之句”。二詩皆以劉氏二人的瑞巖題詩生成,其中“抱膝吟、西山、猶在、靈臺、秋原”之類,巧于假借,不做細節(jié)描述,劉氏二人之高風(fēng)亮節(jié)便自詩中緩緩流出。由此可見,朱熹與劉氏二人感情深篤。正如《朱子可聞詩集》所述:“先生于兩公,真性命交也。”[8]205
劉勉之,字致中,生于元祐六年(1091),卒于紹興十九年(1149),年五十九歲,因“知不與秦檜合,即謝病歸,杜門十余年,學(xué)者踵至,人號曰劉白水先生”[9]1395。劉勉之卒后,朱熹只有祭文悼亡。
三師之中,二劉早死,朱熹自謂事“籍溪先生為久”[5]13462。胡憲,生于神宗元豐七年(1084),卒于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七十七歲,學(xué)者稱籍溪先生。劉子翚和劉子勉均早死,朱熹自謂父親病歿以后“于三君子之門皆嘗得供灑掃之役,而其事先生為最久”[4]4505,按高令印考釋,朱熹從學(xué)三人當在其十五歲時,即紹興十四年(1144)[10]48。僅從時間上來看,其事胡憲達十八年之久,確為時間最久,故胡憲去世后,朱熹較為悲痛,在隆興元年(1163)胡憲會葬于建陽縣東田里時作詩以祭[4]295,詩云:
其一
夫子生名世,窮居幾歲年。圣門雖力造,美質(zhì)自天全。
樂道初辭幣,憂時晚奏篇。行藏今已矣,心跡故超然。
其二
澹泊忘懷久,渾淪玩意深。簞瓢無改樂,山水自知音。
冊府遺編在,丘原宰樹陰。門人封馬鬣,寒日共沾襟。
其三
先友多淪謝,唯公尚典刑。向來深繾綣,猶足慰飄零。
喬木摧霜干,長空沒曉星。傷心遽如許,孤路轉(zhuǎn)竛竮。
三詩作于隆興元年胡憲會葬時,詩中回憶了胡憲的生平和高潔的品格,并且以自己當時達到的思想深度,對胡憲做了蓋棺定論,抒發(fā)自己的深切緬懷。雖然朱熹事胡憲最久,但遍觀朱熹關(guān)于對胡憲的論述文字,其中講到自己跟隨胡憲學(xué)習(xí)的體會少之又少,況且,朱熹在二十四歲以后,已經(jīng)轉(zhuǎn)隨李侗學(xué)習(xí),其思想和胡憲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不大了。
提到朱熹的思想,就不能不提到朱熹的另一位老師李侗。李侗,字愿中,南劍州劍浦(今福建南平)人,生于元祐九年(1093),歿于隆興元年(1163),世稱延平先生。李侗對朱熹思想的影響可謂深遠。
紹興二十三年,朱熹執(zhí)父禮見李侗,與李侗談?wù)摱U學(xué)。李侗對朱熹過去所學(xué)之禪學(xué)進行了大力批評。朱熹在此批評之后,深刻的體悟到了佛禪思想與圣門之學(xué)的區(qū)別,于是開始調(diào)整為學(xué)方向,對佛禪思想避而遠之。同安任滿后,朱熹多次拜見李侗,且頻繁與李侗書信問答??梢哉f,朱熹的理學(xué)思想是在李侗的影響下逐漸完整的,故而對李侗的情感更為深厚一些。
隆興元年(1163)李侗謝世,隆興二年會葬,朱熹深感悲痛,寫下兩題五首詩,表達自己對李侗的深切追思,其中一題為《挽延平李先生三首》[4]308:
其一
河洛傳心后,毫釐復(fù)易差。淫辭方眩俗,夫子獨名家。
本本初無二,存存自不邪。誰知經(jīng)濟業(yè),零落舊煙霞。
其二
聞道無馀事,窮居不計年。簞瓢渾謾與,風(fēng)月自悠然。
灑落濂溪句,從容洛社篇。平生行樂地,今日但新阡。
其三
岐路方南北,師門數(shù)仞高。一言資善誘,十載笑徒勞。
斬板今來此,懷經(jīng)痛所遭。有疑無與析,揮淚首頻搔。
另一題為《用西林舊韻二首》[4]308:
其一
一自籃輿去不回,故山空鎖舊池臺。
傷心觸目經(jīng)行處,幾度親陪杖屨來。
其二
上疏歸來空皂囊,未妨隨意宿僧房。
舊題歲月那堪數(shù),慚愧平生一瓣香。
《挽延平李先生三首》,首詩即敘述李侗得二程道統(tǒng)之正,次詩歌詠李侗的德行,末詩表達對失去李侗的痛心。而《用西林舊韻二首》乃是回憶求學(xué)于李侗時的過程,朱熹多次拜訪李侗,每次問學(xué)都是寓居在西林院,在西林院有題詩,故而印象深刻。李侗歿后,回憶往昔,情不自已。
李侗的去世,帶給朱熹莫大的傷痛,但朱熹并沒有忘記李侗的教誨。他繼承著李侗的學(xué)問,在理學(xué)的這條道路上走的越來越遠。
前述幾人,均對朱熹的思想產(chǎn)生過重大影響。而朱熹的政治抱負、理學(xué)實踐和治理才能得到孝宗的賞識。慶元四年(1198),黨禁正嚴,朱熹有感于自己命將不久,作《孝宗皇帝挽歌詞(有序)》[4]535,一為悼孝宗皇帝,一為自悼,詩云:
阜陵發(fā)引,詔許近臣進挽歌辭。熹恭惟盛德大業(yè)不易形容,方將攄竭鄙思,以效萬一,冥搜連日,才得四語,而忽被閔勞之詔,罷遣東歸,遂不敢成章以進。杜門累年,每竊私恨,戊午之春,大病瀕死,默念平生仰孤恩遇,無路補報,感激涕泗,不能自已。謹因舊篇,續(xù)成十有六韻,略敘本末,以見孤臣亡狀,死不忘君之意云。
精一傳心妙,文明撫運昌。乾坤歸獨御,日月要重光。
不值亡胡歲,何由復(fù)漢疆。遽移丹極仗,便上白云鄉(xiāng)。
九有哀同切,孤臣淚特滂。詎因逢舜日,曾得廁周行。
但憶彤墀引,頻趨黼坐旁。袞華叨假寵,縞素識通喪。
似有鹽梅契,還嗟貝錦傷。戴盆驚委照,增秩待行香。
手疏攄丹悃,衡程發(fā)皂囊。神心應(yīng)斗轉(zhuǎn),巽令亟風(fēng)揚。
未答隆儒厚,俄聞脫蹝忙。此生知永已,沒世恨空長。
內(nèi)難開新主,遄歸立右?guī)?。因山方慘澹,去國又愴惶。
疾病今如許,形骸可自量。報恩寧復(fù)日,忍死續(xù)殘章。
詩序交代了作詩的原由乃是“病瀕死,默念平生仰孤恩遇,無路補報,感激涕泗,不能自已。謹因舊篇,續(xù)成十有六韻,略敘本末,以見孤臣亡狀,死不忘君之意云”,而詩中乃記述了孝宗皇帝的功績和治理國家的才能,以及求賢若渴的心情,講述了自己得到孝宗皇帝的賞識而不勝感激,表現(xiàn)出自己忠君愛國的思想。
可以這樣說,三師及李侗,是朱熹理學(xué)思想的引路人,指導(dǎo)朱熹認清關(guān)于“體”與“用”的關(guān)系,而孝宗皇帝,則是讓朱熹踐行了“用”,故而讓朱熹對于“體用”關(guān)系的思考更加深化。但正如《禮記·學(xué)記》所說的那樣:“獨學(xué)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11],在朱熹的成長道路上,朋友是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與朋友的交往論學(xué),讓朱熹的思想更上一層樓,因此,朱熹的詩歌中,悼友人的詩歌數(shù)量最多最廣泛。
朱熹悼友人的詩歌比較復(fù)雜,原因在于其思想的復(fù)雜性。朱熹早期曾沉溺于佛禪,故與禪僧有來往,就算是后來成為理學(xué)大家之后,其對佛禪的態(tài)度依然曖昧,故朱熹的詩歌中不乏有追悼禪僧的詩歌。除此之外,在朱熹的學(xué)理的過程中,與其他學(xué)派的代表相互往來論辯,如陸九淵、張栻等,雖然主張各不相同,但建立了深厚的友誼,故而,友人去世以后,朱熹也有詩作悼亡。因此,本節(jié)要分為兩個部分來展開,一為悼禪僧之詩,一為悼學(xué)友之詩。
朱熹與佛禪的淵源可謂深厚,自十四歲在劉子翚處得見密庵宗主道謙之后,開始出入佛禪十余年,一直到二十四歲見李侗才開始轉(zhuǎn)變?yōu)閷W(xué)的方向,而在這十余年的時間里,朱熹主要跟隨道謙學(xué)禪,因此,朱熹在此一時期深為學(xué)禪。在紹興二十年(1150),朱熹回婺源掃祖墓,歸閩時特地繞道江西德興貴溪、鉛山一路,目的是為了參學(xué)問禪。在貴溪,朱熹前去禮拜晉代高僧支道林的駐錫之地——昂山興山寺,為之題額“昂山勝概”,憑吊圣跡,題詩一首“支公肯與世相違,故結(jié)高堂在翠微。青菜漫隨流水去,黃彪時逐暮云歸。喬林掛月猿來嘯,幽草生風(fēng)鳥自飛。八萬妙門能測度,個中獨露祖師機。”(《訪昂山支公故址》)此中朱氏以“青菜漫隨流水去,黃彪時逐暮云歸”道出支公所言“色空”論和惜福惜勞之德操,非有深切體驗是無法有此佳句的。[12]
紹興二十二年(1152),道謙歿,朱熹有祭文。道謙歿后多年,淳熙八年(1181),朱熹與友人同游于仙洲山晝寒亭時,回憶起往昔在仙洲山的往來問禪于道謙及生活的林林總總,故而寫下《游晝寒以茂林脩竹清流激湍分韻賦詩得竹字》[4]432一詩,詩云:
仙洲幾千仞,下有云一谷。道人何年來,借地結(jié)茅屋。
想應(yīng)厭塵網(wǎng),寄此媚幽獨。架亭俯清湍,開徑玩飛瀑。
交游得名勝,還往有篇牘。杖屨或鼎來,共此巖下宿。
夜燈照奇語,曉策散游目。茗椀共甘寒,蘭皋薦清馥。
我生雖已后,久此寄齋粥。孤興屢呻吟,群游幾追逐。
十年落塵土,尚幸不遠復(fù)。新涼有佳期,幾日戒征軸。
宵興出門去,急雨遍原陸。入谷尚輕埃,解裝已銀竹。
虛空一瞻望,遠思翻蹙恧。袒跣亟躋攀,冠巾如膏沐。
云泉增舊觀,怒響震寒木。深尋得新賞,一簣今再覆。
同來況才彥,行酒屢更仆。從容出妙句,珠貝爛盈匊。
后生更亹亹,俊語非碌碌。吾纓不復(fù)洗,已失塵萬斛。
所恨老無奇,千毫真浪禿。
這里的道人即是道謙禪師,詩歌分為前后兩個部分,前半部分回憶了在道謙處學(xué)禪的經(jīng)過,表達出對道謙的敬仰和懷念,對仙洲山的懷念之情,而后半部分交代游歷之始末。但此詩中不僅僅是表達懷念之情,此時的朱熹,剛從南康任上歸來。在南康,朱熹努力的踐行了儒家的治平之道,更加深刻地明白了儒家關(guān)懷的本質(zhì)。詩中所謂“十年落塵土,尚幸不遠復(fù)”乃是對自己青少年時期學(xué)禪的深刻反思,“不遠復(fù)”乃是指自己迷途知返,回歸本心。而這三字是劉子翚在病重時傳授朱熹的為學(xué)之道。故而此詩有悼念之意,但更多的是體現(xiàn)朱熹對異端雜學(xué)的反思。而這種反思,一直延續(xù)到朱熹去世。
此后,直到慶元五年(1199),朱熹又做了一首悼僧人之詩,題為《香茶供養(yǎng)黃檗長老悟公故人之塔并以小詩見意二首》[4]540,詩云:
其一
擺手臨行一寄聲,故應(yīng)離合未忘情。
炷香瀹茗知何處,十二峰前海月明。
其二
一別人間萬事空,他年何處卻相逢。
不須更話三生石,紫翠參天十二峰。
據(jù)《朱子可聞詩集》卷五載:二氏本先生所惡,其不絕方外友者,以交情也……正破釋氏真性之常在。二詩雖是懷友悼亡之作,然詩中辨識佛氏之謬乃是正事。[12]849然除此之外,亦可作一簡單討論,黨禁正嚴,生活心酸,希望能以禪家之理超脫,尋求一種精神寄托。
朱熹的一生結(jié)交了許多朋友,且與友人書信來往討論理學(xué)的諸多問題,故友人去世后,朱熹多作詩以悼。因此,朱熹的悼理學(xué)之友的詩歌居多,故不一一詳論,只選擇幾個對朱熹思想有重大影響的人為代表,如范如圭、羅博文、張栻、呂祖謙等人。
紹興二十八年戊寅(1158),朱熹與范如圭、吳耕老等人展開了一場關(guān)于“一貫忠恕”問題的論辯。在現(xiàn)存資料中,這是朱熹最早的一次重要的書信論辯。[13]30而這次論辯也夯實了朱熹的理學(xué)基礎(chǔ)。故而在紹興三十年(1160),范如圭去世時,朱熹作詩以悼[4]282,詩云:
其一
獻納陪興運,如公眾所期。憂時最深切,信道不磷緇。
落落歸來賦,匆匆殄瘁詩。菟裘當日計,宰木后人悲。
其二
先友多名士,存亡幾許人。惟公且彊健,于我更情親。
出處論心晚,音書枉誨頻。素車今日會,誰與共傷神。
范如圭,與朱松交好,并且與朱熹討論過理學(xué)問題,指導(dǎo)過朱熹,故而首詩回憶了范如圭的高潔品行,次詩表達了對范如圭去世的痛惜和對范如圭教誨的恩情的懷念。
隆興元年(1163),李侗歿,朱熹跟隨羅博文學(xué)習(xí),羅博文與李侗交好,常求教于李侗。朱熹在其思想轉(zhuǎn)變期間的學(xué)習(xí)情況,李侗常與羅博文書信往來,相互知曉。據(jù)李方子《紫陽年譜》載李侗與羅博文書信內(nèi)容,說朱熹“進學(xué)甚力,樂善畏義,吾黨鮮有。晚得此人商量所疑,甚慰……”[14]267云云,可知羅博文也指導(dǎo)朱熹為學(xué)。而在李侗謝世以后,朱熹問學(xué)于羅博文。據(jù)朱熹《承議郎主管臺州崇道觀賜緋魚袋羅公行狀》載:“及先生歿,乃獲從公游……自是入蜀,相望數(shù)千里,書問歲亦一再至,所以勸勵從臾者殊厚?!盵4]4525故而在羅博文歿后,朱熹作詩表達對羅博文的悼念[4]356,詩云:
其一
江閣論心地,重來感慨多。故人今已矣,此道竟如何。
但使窮新得,終當訂舊訛。話言雖永隔,吾欲問滄波。
其二
行義追前輩,孤風(fēng)凜一生。子平婚嫁了,元亮去留輕。
涪萬無歸棹,嚴楊有舊盟??樟钔缈停劳唇磺?。
羅博文卒于乾道四年(1168),此時乃是朱熹思想形成的階段,對許多問題還處于一種迷蒙的狀態(tài),故而朱熹在詩中發(fā)出“此道竟如何”的悲嘆。所以,此詩除了表達對羅博文逝世的悲傷,還體現(xiàn)出朱熹思想處于形成的階段,但此時朱熹的思想已經(jīng)逐漸開始明朗,因此在詩中也能看到其樂觀的一面。
羅博文去世后,朱熹并沒有停止探索理學(xué)的腳步,繼續(xù)在李侗和羅博文的基礎(chǔ)上,就二程學(xué)中的一系列問題與其他理學(xué)家展開討論。如與汪應(yīng)辰討論楊時之學(xué)的佛老問題,與魏掞之討論《孟子集解》,與劉珙討論《二程先生文集》。
上述諸人,雖與朱熹討論理學(xué)問題,然諸人學(xué)理皆早于朱熹,故朱熹是抱著一種求學(xué)的態(tài)度。然與同輩人之討論,朱熹的辯論就異常的激烈。在相互論辯往來中,雙方建立了深厚的友誼,故而這些人去世時,朱熹也最為悲痛,諸如張栻、呂祖謙等人。
張栻,生于紹興三年(1133),比朱熹小三歲,父張浚,師從胡宏。胡宏去世以后,成長為湖湘學(xué)派的領(lǐng)袖,隆興元年(1163)應(yīng)詔入都下,與朱熹相識。自此開始與朱熹往來論學(xué)。朱熹雖比張栻大三歲,但承認“敬夫見識,卓然不可及。從游之久,反復(fù)開易為多”[15]56,由此可見,張栻?qū)χ祆渌枷氲挠绊戭H大。朱熹與張栻主要來往討論了“中和”問題、胡宏《知言》的問題、“仁”的問題,而在這幾次論辯之中,朱熹界定厘清了許多觀念名詞??梢哉f,朱熹理學(xué)體系的建立,離不開與張栻的論辯,故而張栻的去世,對朱熹的打擊是巨大的。
淳熙七年(1180),張栻卒,朱熹悲不能已,作有《祭張敬夫殿撰文》《又祭張敬夫殿撰文》《祭張敬夫城南祠文》《祭南軒墓文》[6]卷八十七。后來,朱熹在歡迎閩中故人自湖南任還鄉(xiāng)時,在詩中悼念張栻[4]351,詩云:
軍府資長算,家山輟勝游。故人千里別,歸騎兩年秋。
吊古寧忘恨,開尊且破愁。相思欲回首,但上曲江樓。
曲江樓,乃是張栻所造,樓成,朱熹為之作記。此詩乃是作于張栻新逝之時,詩中“相思欲回首,但上曲江樓”表達了對張栻深切的懷念,由此可見,張栻與朱熹之關(guān)系,非同尋常。
除了與張栻交好,朱熹也與呂祖謙交好。呂祖謙大概是朱熹最親近的朋友。朱熹在1156年任職于同安縣時,曾因公事前往呂祖謙父親任官的福州,得以認識呂祖謙,兩入開始書信往來。在12世紀60年代末,尤其是70年代,兩人的書信往返激增。朱熹在1181年接到呂祖謙最后一封信不久后,獲悉摯友去世的消息。他們的友誼維持得很久,比朱熹與張栻的關(guān)系還要長八年,這或許與呂祖謙的家在金華有關(guān)。金華距離京城臨安很近,又在臨安前往福建的路上,所以兩人相處的機會自然比較多。朱熹寫給呂祖謙的信件尚存104封,比寫給其他人的都多。呂祖謙寫給朱熹的信則有67封流傳下來,也比給其他人的信函多一倍有余。[18]105雙方在書信中除討論學(xué)術(shù)政治問題外,也談及許多家庭事務(wù)。而呂祖謙對朱熹的影響也甚為巨大。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呂祖謙不僅是朱熹的學(xué)友,也是其理學(xué)成長上的一個重要的人物。
呂祖謙家學(xué)甚深,學(xué)問廣博,故而思想比較駁雜,但這也是其優(yōu)點,能夠調(diào)和不同學(xué)派和理論之間的分歧,最明顯的一個例子則是朱熹與陸九淵在鵝湖寺會面論辯時,呂祖謙從中斡旋,調(diào)和二人之間的矛盾,沒有造成朱陸二人更激烈的紛爭。由此可見,呂祖謙的道學(xué)影響力之大。呂祖謙去世后,朱熹在與黃銖酬唱贈詩時有感而發(fā),作《讀子厚步月詩時方聞呂伯恭訃后數(shù)日賦此》、《次子厚秋懷韻》[4]499二詩以懷呂祖謙,詩云:
其一
晚步曲池上,西風(fēng)吹我裳。仰觀天宇闊,愛此明月光。
念我素心人,眇焉天一方。沒者永乖隔,存者為參商。
飄零百歲期,寂寞幽鬢霜。還坐三太息,高林郁蒼蒼。
其二
秋風(fēng)何方來,為我滌殘暑。庭梧亦何與,索索終夜雨。
冥思感物變,念此離索苦。浩蕩信莫量,幽紛那得睹。
丁年舍我去,憔悴故其所。廓落濟時心,頹然復(fù)安取。
永懷平生友,夢想見眉宇。今晨枉秀句,爛若朝霞舉。
去去同采芝,高軒坐凝佇。
首詩即云“沒者永乖隔,存者為參商”,是為表達生離死別之痛。呂祖謙去世時,朱熹已經(jīng)五十二歲,到了知天命的年紀,故而有“飄零百歲期,寂寞幽鬢霜”之語,而呂祖謙的去世,讓朱熹覺得為學(xué)路上缺少了一個重要的伙伴,故而“還坐三太息”。次詩“念此離索苦”不斷深化生離死別之痛,遙想還在人世之時的林林種種,與現(xiàn)在對比,只能“夢想見眉宇”,而今晨吟詠的佳句,一個“枉”字便使之黯然失色。
除了上述諸詩之外,朱熹還有《挽汪端明三首》(卷六)、《挽劉樞密三首》(卷六)、《哭劉岳卿》(卷十)、《挽周侍郎二首》(卷十)、《挽陳檢正庸二首》(卷十)、《挽吳給事三首》(卷八)等悼亡詩。[4]
朱熹現(xiàn)存的悼亡詩,悼亡對象有親人,有朋友,有引導(dǎo)其從學(xué)的老師,也有與其在朝中一同為官的幕僚。不管是親眷還是師友,朱熹在其悼亡詩中都表達出了對亡人的深切思念。同時,詩中夾敘夾議的方式,將詩歌的敘事性與抒情性高度統(tǒng)一在一起,并且采用獨特的理學(xué)意象,將情感準確表達的同時,也間接展示出自己的思想變化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