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逸
那陣子,桂醫(yī)生感覺自己找回了幾歲。具體幾歲,他也說不清楚。就像正在變老的人,說不清老與不老的分界線在哪兒。等到有一天突然回頭看見了那條線,那可就是徹底老了。桂醫(yī)生心里明白得很。
桂醫(yī)生一輩子不近視,看清楚一條線難不住他。可他總在心里對自己說,我怎么就是看不清呢?問了自己兩遍,他就想把注意力扎到手里的舊物件上去。如果耳朵里恰巧有類似答案的聲音進來,他也希望是大女兒的一句:“離老還遠著呢,按當下時髦的說法,你這歲數(shù)還是中年呢,哪來的什么線?”萬一是老伴兒榮玉錦的一句:“一清二楚在那擺著,你裝什么糊涂?”他就希望自己先天聾啞。
他知道榮玉錦指的是什么。在一起磕磕絆絆一輩子了,他們都有個能耐,那就是聽音兒——對方說的話,不管別人聽起來多正常,兩人互相聽到的卻一定是弦外音,能把過去、現(xiàn)在,甚至以后都暗指出來的弦外音。榮玉錦說“一清二楚在那擺著”的,可不是白頭發(fā),不是什么桂醫(yī)生退了休、性格改常,這女人說的就是那件事。女人總是這樣,那件事讓她們快樂的時候,她們像最靈活最聒噪的麻雀,用渾身每個細胞每個神態(tài)炫耀那快樂??梢坏┠羌聸]法再讓她們快樂,她們就要把自己的不快樂變成苦藥湯,讓男人喝下去。
桂醫(yī)生心里很矛盾。他悄悄為自己找回的那幾歲,注定是一件不能讓她知道的事。只要榮玉錦知道,那些隨口就來的諷刺和嘮叨肯定會更沒了顧慮。現(xiàn)在,她只知道他對當年被抄家砸毀的那幾樣家底“賊心不死”,“一有機會就使勁長你們家的資產(chǎn)階級尾巴”——迷戀古董舊物,這又逮著往舊物市場跑了。要么就多嘮叨幾句:“都是那些鑒寶節(jié)目把你害的!”進而使勁捂著她的存折——她還不知道他的這種迷戀,讓他時常忘記了自己六十六的歲數(shù)。
“千萬不能讓榮玉錦也忘了我這個歲數(shù)。”桂醫(yī)生提醒自己。他退休后被原單位返聘,每天只上半天班。下午到家里找他看病的患者原本不少,可榮玉錦總說家里被帶進了各種各樣的病毒。桂醫(yī)生只好婉拒患者上門,都安排給了每天出診的那一上午。這樣一來,他的下午就越發(fā)肅靜起來。沒了外人來家里,偏偏他又成了榮玉錦的眼中釘——午后一小覺起來,被子疊不整齊了;沙發(fā)坐出坑了、書房臺燈忘關了,連電視看長了也會被嘮叨一頓:當心過熱會爆炸。桂醫(yī)生就變成了榮玉錦嘴里的炮仗,要么一聲不出,要么就“嗙”一聲巨響——“真他媽沒勁!活得真沒勁!”那聲巨響過后,桂醫(yī)生就像被抽干了果瓤的老橘子皮,萎靡出一身標準的老頭相。
“車鑰匙給我,我出去遛彎兒!”他對被他那副不吃不喝的萎靡相嚇啞巴了的榮玉錦開了口。
桂醫(yī)生用三把鑰匙打開了鎖在樓梯間里、一直癟著肚子閑站在那兒的老鳳凰自行車。他單位離家近,每天上下班都是步行,老鳳凰車就一直鎖在走廊里。其實肚子鼓起來的老鳳凰載著他轉過很多地方,別說江邊、公園,就是市里先前紅火過現(xiàn)在基本上早都廢棄的大大小小的工廠,他也挨個走了一遍??蛇@些都沒能讓他活回去幾歲。就是這兩個月,他好像在舊物市場找到了時光機,不僅總感覺周身充滿了活力,而且什么煩惱都模糊了,就連二女兒搖搖欲墜的婚姻也不能讓他煩惱嘆氣了。
逃離了榮玉錦嘮叨的感覺真好,桂醫(yī)生蹬著老鳳凰車的腿腳更是回到了二十年前。他不怕榮玉錦,一直都是榮玉錦怕他——現(xiàn)在好像也是真不怕他了,那就是他倆誰也不怕誰。這么一想,又覺得欠妥,似乎沒這么一清二楚——都怪榮玉錦到底是個女的。這回對了,“女人”兩個字,桂醫(yī)生知道,那是自己一輩子的軟肋。
總有人說榮玉錦名字起得好,放在從前,她就把臉撇出滿滿的苦相,嘆一聲足斤足兩的氣,搖頭說:“別信那個,《紅樓夢》里好些個丫鬟的名字還好呢,不也得伺候人?我就是他們老桂家的丫鬟?!?/p>
退休之后,她多年一尺八的腰圍隨著月經(jīng)的漸行漸遠終于變粗變圓,后來穩(wěn)定在了二尺三。再多不了了,每次有了多的苗頭她就來病,要么上吐下瀉,要么發(fā)燒頭疼,二尺三成了她發(fā)福路上的一道坎。她不敢拿出那些年在工廠爭當“三八紅旗手”、“生產(chǎn)標兵”的勁頭去征服這道坎,她發(fā)現(xiàn)自己也不是曾經(jīng)自詡過的“只要根紅苗正,我就天不怕地不怕”。她怕來病,怕把腰圍折騰回一尺八。好不容易倆姑娘都出嫁了、公公婆婆也都伺候走了,她現(xiàn)在的生活似乎跟她那名字有點契合的味道了。甚至桂醫(yī)生近兩三年,還學會了給她熱點飯、兌一大盆洗腳水這樣的事。她把這些都歸功于那二尺三,她覺得這才靠近了錦衣玉食的福相。他們的積蓄也多了起來,除去兩人的退休工資,桂醫(yī)生還有兩筆收入:一筆是返聘工資,一筆是賣中成藥的錢。尤其后面那項,真像她年輕時的腰身,彈性好,富有生命力,只是那時候人們不可能穿著緊身衣顯露曲線就是了。那個收入也不能顯露。
可自從桂醫(yī)生最近戀戰(zhàn)舊物市場,這事就給露出去了。他每天下午都去,幾乎周周都拿回一樣東西。榮玉錦恨自己的惻隱,又怕這么快就反悔阻攔,桂醫(yī)生這支老炮仗,會一下子把他自己爆炸成碎末。
桂醫(yī)生第一次拿回來的是一把劍。
“你看,多漂亮?!惫疳t(yī)生擎著劍鞘端詳著右手的劍,故意不看榮玉錦的臉。
“哪兒漂亮?跟你在北山看那個幾十塊錢的,沒什么兩樣。”榮玉錦手里拿著一盒酒精棉,在桂醫(yī)生前胸那個位置撇著嘴。她不足一米六,桂醫(yī)生卻超過一米八。
“兩回事,完全兩回事。這把劍最低也是明朝的,尚方寶劍,在古代,劍是百兵之君?!?/p>
“百兵之軍,一個軍隊就一百個人?你真好騙,被騙去多少錢啊?”
“行了,我不跟你說了,你擦劍鞘可以,劍身不能用酒精。擦完我掛墻上?!?/p>
“又要釘釘子?好好的白墻!”
桂醫(yī)生不再說話,手指夾著的中華煙繚繞了起來。
“什么墻,這么硬?”釘子敲不進墻里,桂醫(yī)生很不高興。
“墻哪有不硬的?茅樓不硬,能住嗎?”榮玉錦接過錘子和釘子,幾下就敲了進去。
“不是那干活的人就別往前湊和,這是丫鬟的活!”
“誰說你、是丫鬟了?”桂醫(yī)生自嘲連同討好摻雜成一種似笑非笑的語氣,扶著榮玉錦從凳子上下來。榮玉錦一下變得振奮,又數(shù)落了一番桂醫(yī)生那幾十年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事,羅列了自己干過的那些男人般的力氣活。
“我可告訴你,就這一回,下次絕對不許再往家里弄這些破爛?!?/p>
第二周周五,桂醫(yī)生傍晚回來,從那個拎了二十年的黑色皮革手提包里,像掏心一樣輕手輕腳地掏出一包廢報紙。一層層打開,露出兩片殘缺不全的黑瓦片。
“我說,把我那副白手套給我拿來。”他招呼著榮玉錦。
“這是什么手套,我那副白線手套呢?”
“就這么一副,愛戴不戴?!睒s玉錦把手中的粉色塑膠手套輕輕一摔。
桂醫(yī)生戴好了手套,才把黑瓦片托在了手里,轉向尚有陽光斜掃進來的窗口,舉在眼前,邊看邊嘖嘆?!拔业米约翰橐徊?,這種馬圖案的瓦當?shù)降资呛畏降那卮u漢瓦???我說,你快來看,你說古人多了不起,多有藝術感——”
榮玉錦正在他身后使勁擦著剛才放瓦當?shù)牡胤?,酒精味兒后面混合著來蘇水味兒。
“報紙呢?”
“扔了?!?/p>
“就你手欠,扔哪兒了?里面還有兩小塊碎片呢!”桂醫(yī)生放下瓦當,跑去樓前面的垃圾堆翻找,報紙和碎片都在。
“天天除了來蘇水就是八四,你哪來那么多毒要消?”桂醫(yī)生一雙酷似混血的眼睛瞪得有棱有角。
“虧你還是個醫(yī)生!”榮玉錦盯著重新?lián)旎貋淼膹U報紙,拉開鞋柜的抽屜,拿出一個疊得整整齊齊的白口罩戴上了。
他們那天吵了一架。桂醫(yī)生指責榮玉錦敗家,以前留在棚子里的汽車里帶、打獵用的那把“撅把子”,還有自己和孩子讀書時的課本,都被榮玉錦悄悄賣給收破爛的了。
“敗家子,你個敗家子!”他罵得咬牙切齒。
榮玉錦最恨這句話?!拔覕〖遥课壹薜侥銈兗业臅r候,你們過的是什么日子?從你爸到你媽,再到你,哪個身上不是補丁連著窟窿,是誰把日子過成這樣?”兩人在對方眼神的氣勢下,把自己的陳述和辯解說得像命運交響曲——你瞪大了,我就降幾個調(diào);你瞪累了,我就飆幾個音?!拔抑滥銖膩砜床簧衔?,你現(xiàn)在就是老白毛了、沒能耐了,需要個洗衣做飯的保姆!”
桂醫(yī)生是離不開榮玉錦,他除了當醫(yī)生,基本沒有什么獨立生活能力。衣服不會洗,飯也不會做。嘴短、手短、氣也就短了,榮玉錦一盤飄著酸菜香味兒的汆白肉——要是再加上幾片新鮮的豬肉血腸,桂醫(yī)生立馬就變成沒脾氣的飲食男女了。
“你這刀工,一絕,真是一絕!”
榮玉錦不僅把酸菜和白肉切得菲薄,就連最不好切的豬肉血腸,也切得又薄又圓,每一片都像用尺量過。她的蒜泥也搗得高明。聽不見搗蒜缸一聲高一聲低的砰砰,一點聲音也沒有,可搗出來的蒜,就像雪白粘稠的半透明膠水,似乎只剩液態(tài)了。這樣的蒜泥吃起來口味絕佳,桂醫(yī)生問過她是怎么做到的,榮玉錦一個字也不說。
又一個周五傍晚,老鳳凰車又把桂醫(yī)生載了回來。他那天好像格外興奮,興奮到忽略了要對榮玉錦掩蓋掉心理真實年齡那回事。
桂醫(yī)生家在一樓,他往樓前大樹底下停放大鳳凰的時候,榮玉錦就聽到了他高興地跟鄰居打招呼。
“回來了,桂醫(yī)生。天天下午這么騎車,能行?”
“哈哈,行、行。騎慣了,現(xiàn)在一天不騎,腿就發(fā)沉?!?/p>
“桂爺爺,我想跟團團玩兒?!?/p>
“好,好!爺爺今晚就給團團打電話,明天就讓她媽領她過來?!?/p>
榮玉錦把正在看的電視調(diào)低了音量,臉上開始呈現(xiàn)一種誤食了變味兒花生米的表情。
果然,桂醫(yī)生先聞其聲的高興狀態(tài),是有原因的,原因恰好跟榮玉錦判斷的絲毫不差。桂醫(yī)生今天捧回來的是個大物件,墜得他的頭跟榮玉錦在一個水平線上了。
“我說,你倒是幫我一把呀!”桂醫(yī)生氣喘著氣看向榮玉錦。她已經(jīng)扭身回到沙發(fā),把臉繃成了劇里那個惡婆婆。
桂醫(yī)生只好自己倒手,先把物件放地上,換上拖鞋,放好兜子,再彎腰抱起那物件,直接進了書房。
“嘿!這真是個好東西,你看看,做工多精細、紋理多漂亮!”他在書房故意開著門放大聲音說著,客廳里的榮玉錦把電視音量調(diào)到了最大。桂醫(yī)生端詳著大物件,肚子餓得直叫,他才從書房走出來。
“晚上吃什么?”他尷尬地站了半天,搓了搓手,問榮玉錦。
“到底吃什么?”榮玉錦的表情在桂醫(yī)生語氣的襯托下,顯得更加忍無可忍了。
“沒有,想吃自己做!”
“你他媽的,好,好?!眲∏榉崔D了。桂醫(yī)生開始穿外衣、換鞋。身后傳來榮玉錦的憤怒?!斑€就不伺候你這個了!有錢買破爛,那你就天天出去吃!”
桂醫(yī)生那天在小吃部吃了一碗玉米面馇條,五塊錢。
“桂醫(yī)生,還可口?”住得久了,附近人都認識桂醫(yī)生。“白求恩是沒見過,估計也帥不過桂醫(yī)生吧?”他們背后都這樣共識過。
“可口,可口!”桂醫(yī)生笑著說。
“今兒怎么想起吃這個?”
“想這口了,多少日子沒吃了?!?/p>
“可不是,您老得常來呀!”
“好,好!那個,再來一碗。”
“???不是我不給您做,上了歲數(shù),可不——”
“再來一碗,是為了打包,給我老伴兒帶回去?!惫疳t(yī)生的笑聲格外有種男人的爽朗。
第二天,桂醫(yī)生的大女兒領著外孫女團團回來了。
“爸,這是什么?這么好看!”桂醫(yī)生一聽大女兒的話,馬上來了精神。
“你看,一只猴子騎在馬背上,意思是立馬封侯。說是清代的、玉石的,也有幾百年歷史了?!?/p>
“多少年有什么關系?主要是做得這么細,看它們的形態(tài)!”
“你少來跟著捧臭腳,你讓你爸自己說,他花多少錢買回這破爛的?”榮玉錦罵起了大女兒。
“他說三百,一堆硬塑料!要是少于一千我的榮字倒著寫!”
“媽,你別這樣。你總得讓我爸有點寄托吧?!贝笈畠宏P上廚房的門,小聲勸著榮玉錦。
“這是什么寄托?燒錢!不一定是被哪個女人忽悠的,他是生怕外人不知道家里有多少錢!”
“那你讓他干什么,抽煙?看錄像你又把影碟機都藏起來了——”
“我給扔了,有能耐你去告訴他?!蹦概畟z不歡而散。
退休后這幾年,桂醫(yī)生只要在家,做什么都不耽誤他抽煙。他如果心情好,會乖乖地站到廚房油煙機下面,打開排風把煙隨時抽走。趕上心情不好,榮玉錦一讓他去廚房,就會惹他罵人。多數(shù)時候他心情似乎不好不壞,坐在沙發(fā)上悶悶地吸完煙,再親自打開窗戶放一放。
還有一個讓榮玉錦寧可默許桂醫(yī)生天天去舊物市場轉悠的重要原因,就是大女兒提到的錄像。桂醫(yī)生自從退休,身板明明還直溜溜的,可有個地方卻彎得直不起來了。
“你是以前造害得太狠了,還是對我就是提不起勁?”榮玉錦比桂醫(yī)生小八歲,她覺得自己這輩子簡直虧透了。
“從年輕你就讓我守空房,現(xiàn)在好不容易兩人單獨住一個屋了,你還跟我來這套?!彼J定桂醫(yī)生是女人見多了,故意不拿她當女人。
等桂醫(yī)生吃了各種中西藥,可就是直不起那家伙。煩躁罵人的時候,她又把藥都給扔了?!澳愠院昧嗽偃フ覄e的女人?”榮玉錦穿起睡衣睡褲在黑暗里嘟噥。
桂醫(yī)生越不想失去的功能,偏偏越是最早就頹唐起來。這幾年,白天上班還好,只要回到家里,尤其晚上,他就只剩下煩躁。他太喜歡女人了,他這輩子最喜歡的既不是錢也不是權,當醫(yī)生算一個,釣魚、看書、打獵、喝酒,都能算上。不過加在一起也比不過女人。
凡是醒著醉著罵女人有什么好的男人,桂醫(yī)生一向覺得那都是不懂生活,不是真男人。可是原來鄰居一個板兒車大哥跟他那樣粗糙地說起女人,他也只是一笑,不會搭言。桂醫(yī)生對女人的語系里沒有那類說法,女人不是用來那樣說的,女人是要用行動去愛的。
錄像看了一陣子,最有效果的一次,桂醫(yī)生剛挨上榮玉錦,一切就都結束了。“真像你搗的那個蒜汁。”桂醫(yī)生為自己解著嘲。榮玉錦足斤足兩地嘆了口氣。
第四周,周五傍晚,桂醫(yī)生跟一輛人力三輪車一起回來的。這回他買了兩個將近一米高的大花瓶,瓷的,深棗紅色,細脖圓肚。
“老先生,謝謝你,謝謝你?!睒s玉錦聽著腳夫一個勁兒地謝著桂醫(yī)生,摘掉花鏡努力看著桂醫(yī)生到底給了他多少車費。去屋里搬個板凳當腳踩空,最關鍵的鏡頭就錯過了,她氣得使勁跺了跺腳。
那天晚上,榮玉錦不僅沒做飯,她還簡單收拾了一個包裹,直奔她妹妹家去了。
“哪有這么亂花錢的?姐你做得對,太拿你的話當狗屁了!”她妹妹起初很熱情地表達著一邊倒的氣憤。
“簡直是拿我當狗屁,這老東西!”榮玉錦的憤怒相當飽滿。
“不過也是,還是你們有錢,沒地方花!像我們這樣的,拿啥糟害呀?”
“有啥錢?老桂家一家子大手大腳。”
“姐夫那幾樣中藥,供不應求啊!一個療程就是三個月,你自己說,你們凈賺多少?”榮玉錦妹妹的語氣跟一開始不一樣了。
“賺啥賺?聽他吹牛。他那人又不黑心,粉藥包藥累得半死,也不好意思多收錢。”
“我也想那樣累得半死,咱倆換換?”榮玉錦一聽這話,感到有些無處安放自己的屁股了。
“姐,可別說我沒提醒你,你家老桂可是前科劣跡太多,周周去一個地方花錢——”
“你是說,他從女人手里買的?”
“呵!你這老偵察兵還用問我?呵!”
榮玉錦抬屁股走了。黑乎乎的路上走了半天,好幾輛出租車擦著她身邊開過去了,還都是空車,沒一輛停下問問她的。
她妹妹那句老偵察兵把她刺激得不輕,她好像一下子被甩回了一尺八的那個時候。桂醫(yī)生每次有了外遇,就開始怎么看她都不順眼。這也不對,那也不對,什么都不對,好像連她活著喘氣都惹他厭煩。她就想看看外面的女人到底什么樣,特別想看。前一分鐘剛因桂醫(yī)生提出的離婚哭得岔氣,后一分鐘就領著大女兒,或者二女兒,緊隨桂醫(yī)生后面去盯梢。她做過最得意的一件事,是桂醫(yī)生有一回故意不在家里上廁所,而是跑去平房那邊的公廁。榮玉錦大門都沒鎖就跟出去了。桂醫(yī)生蹲在男廁,榮玉錦隔著一堵薄墻捂住鼻子。后來桂醫(yī)生撕碎了一些紙,扔進茅坑。榮玉錦不知道想了什么樣的辦法,反正是不僅把碎紙都撈了上來,而且差不多都給拼上了。
總算叫住一輛出租車?!袄瞎鹪冢笫忠粨],還用我?”桂醫(yī)生連陪榮玉錦去超市也要打車,他自己不管去哪兒,都是騎著老鳳凰,從不打車。榮玉錦帶著滿臉莫名的對司機服務的不滿上了車。
桂醫(yī)生當年那些糗事,她都一五一十跟自己妹妹講過。那封拼起來的信當真是一封情書,是當時桂醫(yī)生單位一個女護士給他寫的?!澳怯衷趺礃樱窟€不是跟我過了一輩子,還不是一切都得給我?”她很快就又有些自滿了。
回到家,桂醫(yī)生不僅沒瞪她吼她,還給她兌了一盆溫度剛好的洗腳水。沒等她洗完,擦腳巾又遞了過來。
“來回都打車了吧?”
榮玉錦用鼻子嗯了一聲。
“這就對了。”桂醫(yī)生說完,又怔了一下,起身去端詳那兩個大瓶子去了。榮玉錦斜眼看著大瓶子,就像看搶了她男人的情敵。
“你又做什么虧心事了?”躺在床上,榮玉錦到底問了一句。身旁幾聲酣睡的呼嚕回應了她。
去舊物市場還真挺別扭。榮玉錦吃完中午飯,等桂醫(yī)生騎著老鳳凰的身影遠了,她就坐130路,大概十站地,才到了岔路鄉(xiāng)。從岔路鄉(xiāng)到舊物市場就沒車可坐了,只能走過去??粗贿h一段路,她走了二十分鐘。她動不動就腿疼,她說這就是年輕時候缺鈣缺得太厲害,老了都找上了。這陣子她還讓桂醫(yī)生給她打鈣針,一周兩次,錐在臀大肌上。
她是從東面進到舊物市場的,進去之前,她把口罩戴上了,又取下脖子上的紗巾,把頭和臉都包住了。
市場的右手一側是老樓,一樓的每一家都開了門,有的掛了個小牌子。大多數(shù)啥也沒掛,進去之后也基本只有夠一個人轉身的空地,別的地方都塞滿了舊物。榮玉錦沒看出有什么好東西來,都是些過去那些年尋常人家自用的家什。掉了漆的搪瓷缸子,有毛主席揮手的,也有雷鋒端槍的。老座鐘,木座上薰?jié)M了厚厚一層油泥。還有過去用的痰盂,也是又污漬又油膩。榮玉錦看到這個,就不再進右側那些小門市里面去了,她一下子聲情并茂地想起一口黃痰進盂的情景。
市場左手一側都是露天的小攤位,舊桌椅板凳、鍋碗瓢盆,也是什么都有。她看到一個舊的白鐵皮盆,問了價,那個胡子拉碴的男人說,要二十塊。榮玉錦在口罩后面皺起了鼻子。就這么個東西要二十?以前在單位隨便找個人就焊一個。
市場里像她一樣轉悠的人并不多,反倒是攤主們和他們的攤位一樣,一個挨著一個。她一直走到最西面,市場的堵頭,也沒發(fā)現(xiàn)有賣寶劍的、瓦當?shù)模蛘呤裁捶略煳奈锏?。她也沒看到桂醫(yī)生。市場最西面堵頭的地方,拐出一個小岔路來,不過那就不是舊物市場了,那是通往西山了。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榮玉錦都去了舊物市場。好幾個攤主開始詢問她:“姐們兒,找啥?”榮玉錦意識到,他們天天在那,想記住個生人太容易了。
“不找啥?!睒s玉錦被問住了?!澳莻€,我打聽個人?!?/p>
攤主們說,“沒,沒見過你說的這么個人在這轉悠?!?/p>
周五,榮玉錦又按時到了。那天人還真是挺多,有平常的三倍那么多。
“來趕集呀,姐們兒?”攤主跟她打招呼。
“什么集?”
“就前邊,周周都有那么個集?!?/p>
這個集還真是什么都有。榮玉錦在人堆里,先是跟著由南往北走,后來又從北往南回來——集就在舊物市場的西面堵頭,那個小岔路上的一段。賣自行車的、各種古董舊物的、葫蘆字畫、長笛二胡馬頭琴,真是什么都有。
她好像看見桂醫(yī)生了。
一開始在跟一個賣舊書的男人說話,好像很熟的樣子。后來她從北往南回走的時候,又看見他在跟一個賣舊字畫的女人聊著。她覺得那一定是桂醫(yī)生,她從那個女人恨不得把五官擠成一個白菜心的那種笑里,直覺她看到的背影一定是桂醫(yī)生。他就有讓女人一下子就笑成那樣的本事。榮玉錦琢磨著,桂醫(yī)生能對那女人說什么。其實也不用說什么特別的,他就是隨便問問,那種女人就會自動變成那樣。榮玉錦盯著桂醫(yī)生的背影,來往的人擠了她好幾下,還踩了她的鞋,她都沒反應。她就想看看一會兒桂醫(yī)生回身發(fā)現(xiàn)了自己,會是什么樣子。還會像那些年那樣嫌棄,他還敢嗎?榮玉錦換了個地方,跟那個背影成個斜角,又緊了緊頭和臉上的紗巾,把口罩往上拉了拉。
那人轉過身來了。看上去比桂醫(yī)生年輕,頭發(fā)沒有白的,五官清朗,可是好像鼻梁沒有桂醫(yī)生高。再看看頭發(fā),有沒有自來卷?榮玉錦抻著上半身張望,眼前擠過一個人,那人就不見了。
那天晚上,桂醫(yī)生拿回去一個純銀的舊懷表。接下去的半宿,還有完整的周六和周日,他就在書房里端詳那些東西。二女兒來電話,要接他們倆去吃火鍋,桂醫(yī)生也沒欠屁股。“她這是讓我去買單,我不去?!边€是戴著花鏡一遍遍看那些東西。
榮玉錦則思索了兩天——周五的集上,到底有沒有賣懷表的,到底有沒有?
下一周,榮玉錦依舊每天按時去舊物市場報到,周一到周四,她還是一無所獲?!敖銈儍?,你家新搬這附近的,天天來遛彎兒?”
榮玉錦像開了悟:“啊,對,對,閑著難受!”
周四晚上,她讓桂醫(yī)生提前一天把這周的第二針鈣針給自己打上。她把家居褲一直褪到了腳脖子那里。她白花花的臀大肌上有一個黛青色的痦子。
“連蒜汁都只有兩滴答了?”榮玉錦嘆了聲短斤少兩的氣,她有點如釋重負。桂醫(yī)生是真彎了,而且還空了。
周五上午,她在家鎖好門,拿出自己名字和桂醫(yī)生名字的兩個存折,一筆一筆對著進進出出的錢。工資是一點出入也不會有的,其他賣藥的收入,她跟著桂醫(yī)生包了多少包中藥,她都是有記錄的。兩下一對,也對上了。桂醫(yī)生每個月所有的錢都是首先上交,然后再從她那里申請下來一千塊,押兜、買煙、偶爾跟同事朋友吃個飯,這是他們定好的。
下午她又按時去趕集了。她覺得這次看到的準是桂醫(yī)生,這個地方,穿西服戴禮帽的男人,除了他哪能有別人?殊不知,那西服一點也不貴,禮帽也是最普通的呢子料。榮玉錦一直不給桂醫(yī)生穿很貴的衣服,她生怕那樣就更招風??赡敲雌胀ǖ奈鞣Y帽,怎么也能穿出這么招風的效果來呢?榮玉錦像年輕時候第一次見到桂醫(yī)生一樣,眼光不會轉彎了。“不行,連這個帽子也不能給他戴了,我那老大跟她爸一丘之貉,什么這帽子滿大街都是,便宜得很。她肯定騙我,她買這帽子不一定多貴呢!”榮玉錦責罵著大女兒的工夫,那個身影又不見了。她影影綽綽覺得,那個身影轉身的時候,應該是看到了她。
桂醫(yī)生又拿了個純黃銅搗藥罐回來。
“以后你那一千,不給了?!?/p>
“你敢!”
“就這么打水漂?”
“都能傳下去,什么打水漂?”
“這些破爛,誰稀罕?”桂醫(yī)生的反應,又像是下午根本沒看見她。
“老二兩口子又打起來了,又要離婚?!睒s玉錦另起一個話頭。
“唉!”桂醫(yī)生嘆了口氣。
“我想再給拿點錢,他們這次因為換房子打的?!?/p>
“就這么拿錢哄著過,什么時候是個頭?”榮玉錦再說什么,桂醫(yī)生也不接話了,就是擺弄那個搗藥罐。
“我可告訴你,別再花錢了,用錢地方多著呢!”
“那兩個大花瓶,我給你許出去了?!睒s玉錦說到這句,桂醫(yī)生眼睛瞪了起來。
“你!”
“不問青紅皂白你瞪什么眼睛?給的是你大姑娘!還有那個什么立馬封侯,明天一起讓她拉走。”
大姑娘沒來拉東西。周一上午,榮玉錦雇了輛人力車,親自給送去的。
“媽,你這是……你不能這樣!”大女兒急著要趕回單位上班。
“這又不知著了哪個野女人的道,這樣下去還有完?你不要,那我扔垃圾堆去!”大女兒把門鑰匙給了榮玉錦。
桂醫(yī)生不再往家里買那些大物件了,只是用他那個手提包裝回一些很小的物件,擺在書柜那些書的前面??傄矓[不滿,他覺得應該擺滿了,可總是空出新的位置。一旦看到那些空空的地方,桂醫(yī)生的心里就莫名地一陣空蕩。
“爸,你給我留點兒臉吧!”二女兒有一天突然來了這么一句。
“混賬東西!”桂醫(yī)生夾煙的手停在半空。
“你過去那些風流事也就算了,現(xiàn)在可別再給我們丟人了!”二女兒在為榮玉錦抱不平似的?!疤焯煜挛缛l呀,拿錢去哄哪個賤女人???我媽這輩子跟你,算是倒了霉了!”
榮玉錦在一旁,一副恨不得割了自己舌頭的表情。
那天以后,書柜里的小物件一個沒再多過,也一個沒再少過。
桂醫(yī)生不再出去遛彎兒了。他每天不到十二點就下班回到家里。老鳳凰又被上了三把鎖,又站在了樓道里,肚子很快就癟癟的了。
“你別老睡覺啊,走,我陪你去舊物市場轉轉?!睒s玉錦拽著床上的桂醫(yī)生。
“累了,不去?!?/p>
“我去超市,你得給我打車啊?!?/p>
“自己打吧,零錢都在我上衣口袋。”
他哪兒也不去了,每次抽煙,也不用榮玉錦連嘟噥帶嘮叨地催促,自己就站在廚房的排煙機下面,打開電源,讓煙直接升到屋外的天空里面去。他一下午加晚上要抽好幾支煙,排煙機的風聲就會陪伴他好幾次。他就在那風聲里站著,一動不動。
榮玉錦也再沒去過舊物市場。那些認識她的攤主嘀咕說:“那姐們兒又搬家了?”
“不會是——唉,是個大方人?。 ?/p>
大約過了兩年,舊物市場又開始出現(xiàn)榮玉錦的身影。她總去跟那些攤主們要以前白給他們的小物件,不是白要?!澳銈兌▊€價,賣給我。”她總是一遍遍地跟人家商量。
“真沒了,有還能不給你?”
“哪有人買你東西?你就發(fā)發(fā)善心,賣給我吧!”
“文廟那邊還有個舊物市場,總有人來回收,我都賣給他們了?!?/p>
“什么?”榮玉錦真像當頭挨了一棒——難道,她和桂醫(yī)生一直都在南轅北轍?
“你不知道?開了也有幾年了,那里東西好,不像這里,凈是些破爛兒?!?/p>
“這姐們兒受啥刺激了?好像魔魔怔怔的了?!睌傊鱾冊跇s玉錦身后嘀咕。
“你們知道啥呀?那都是俺家老桂的寶貝!對你們可不就是破爛嗎,咋就不給我?”榮玉錦像后背忽然長出了眼睛,回頭說了句。一轉身,又捂住臉,嗚咽了起來。
她大女兒早把那兩個大花瓶和“立馬封侯”給她送了回來,她都放在了臥室的床頭。甚至床上那個空了的枕頭、那張閑置了一年多的被子,她也一直沒再洗過。她知道只要一沾水、一被洗衣粉泡過,桂醫(yī)生的味道就再也找不到了。
“你在干什么?”從舊物市場回來,剛一進屋子,榮玉錦看到二女兒戴著手套,正在出出進進地幫她收拾衛(wèi)生。
“媽,你以前多干凈利索!剩一個人就想住豬窩了?”榮玉錦像沒聽到,直著眼睛奔向書房。
“媽,你換鞋呀!”二女兒又急又不高興。
“這里那些小東西呢,哪去了,哪去了???”她拍著書柜喊,渾身哆嗦。
“扔了!凡是舊東西,那都是死人用過的。要不我爸哪能——”
“你給扔哪兒了,扔哪兒了?”榮玉錦紅著眼睛繼續(xù)喊。
“垃圾堆,還能扔哪兒?”
榮玉錦跌跌撞撞地往垃圾堆跑。跑到一半,忽然想起來,桂醫(yī)生的枕頭和被罩!會不會已經(jīng)被放進了滾筒洗衣機?得趕緊撈出來??!老桂,你在哪兒?。靠?,你趕緊幫幫我!你去垃圾堆,我去撈被罩!你要急死我了……
責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