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旭
一
“起床,趕緊起床,驢都牽到院子里等半天了!”在睡夢中被媽搖醒的那個清早,我大概十歲,或者更小些。溜下炕,看到家里那頭黑毛驢已經站在大門口了,大眼睛濕濕的,被晨露洗過了一樣。揉著眼睛跟媽進了存放糧食的小房子,按媽吩咐的張開一個尼龍袋的袋口,媽手里舉著一個豁口碗,一、二、三……她一邊數(shù)一邊往尼龍袋里盛蕎種,一分地一碗蕎種,她盛了八碗。另一個尼龍袋子,用來裝化肥,也是一碗一碗數(shù)進去的。裝好后,她麻利地將兩個袋口綰在一起,一左一右,搭在驢背上。
我家種蕎的那塊地,叫大澇壩,在莊后的山腳下,臨著溝口。即便干旱,這里的墑情總是比其他地塊好些。種的小麥穗大飽滿,割麥時,常引得莊里人站在地邊喊著媽的名字說:“你今年又遂心了!”媽卻并不滿足,待那塊地里的麥子收完,第二天立馬起個大早,搖醒睡得迷迷糊糊的我。我牽驢,驢馱蕎種和化肥,她跟在最后面,背著犁和磨,趕著我和驢,踩著露水,去種蕎。
到了地里,媽踩著麥茬撒蕎種和化肥,我自然不能閑著,她用手指指溝口嫩綠的青草:“讓驢到那兒先吃一會兒去,我撒好了喊你。”我家驢似乎能聽懂媽的話,話音未落,它已扭頭走了,我攥著韁繩慌慌張張跟在它后面,倒像是它牽著我。待媽撒種結束喊我時,驢正吃得起勁,口角直冒綠沫子,哪拽得回去!我拼命拉韁繩,也不過是讓它的嘴從這叢青草挪到另一叢青草上去。媽氣咻咻地一邊罵我百無一用,一邊趕過來,一把奪過韁繩朝著驢嘴打了幾下。那欺軟怕硬的家伙,就乖乖跟著回到地里了。
撒好蕎種和化肥的麥地,得先犁一遍,再磨一遍,好讓蕎種和化肥都埋進土里。犁地多是男人的活兒,爸常年在外,沒人幫忙的媽,使得一手好犁。倒是我,那個暑假,小學還沒畢業(yè),長得瘦弱,個頭還沒驢高。驢欺負我小,總是不聽使喚,不是走得快了就是走得慢了,要么就是離上一道犁溝太遠,在地頭回轉時,又磕磕碰碰的。媽在后面扶著犁,滿頭大汗,一會兒罵驢笨一會兒罵我笨。不停責令我牽緊驢籠頭,讓驢緊緊靠著我走,省得它三心二意,總是惦記著溝口的青草。我和驢都“咻咻”喘著粗氣,互相牽扯,等整塊地翻完,我們仨,都累得滿身是汗。溝對面割麥子的鄰居看見了,隔著溝向媽喊話:“你這個女人太潑了,麥子還沒收完呢,又種上蕎了,曉不得讓人和地都緩緩?”媽一邊擦著汗水一邊回“我家地少,閑著,怪可惜的”,說話間,已給驢卸下犁,套上磨。
磨是用手指粗細、柔韌性好的樹木枝條編成的,寬尺許,比人長,用來耙平犁過的地。套好的磨,平平地躺在驢屁股后面的地上。這回輪到媽在前面牽驢了,媽個高,身體好,怕自己太重了,站在磨上驢拉起來累得慌,而我“瘦得跟螞蚱一樣,站上去驢松活些”。站磨是很多小孩子都喜歡的,尤其男孩子,他們在磨上一會兒站一會兒蹲,嘴里“駕駕”地喊著,常勝將軍似的。膽子大的,還會拽著驢尾巴大聲吆喝,看起來享受得很。至于我呢,唉,真是一言難盡。媽牽著驢走了半天了,回頭一看——只一張空磨趔趔趄趄跟在驢屁股后面,我還木頭一樣杵在地頭。我看著媽折身放好磨,氣急敗壞地拽著驢返回來,為了免除脖子上挨兩巴掌,橫橫心,一腳踩上去,趕緊找磨兩邊的繩子,狠狠拽著不放??煽倳心敲磶状?,明明使勁抓好繩子的我,不是一個跟頭栽到磨前面(幸虧我家笨驢聰明,一次也沒踩到我),就是仰面八叉被扔在磨后面。若鄰近地里恰好有小伙伴,以后很多天,這就會成為我被他們取笑的把柄:“你就會念個書,連磨都不會站,啊哈哈……”總之,一塊地磨完,我總是因為覺得丟人要哭好幾次。
我家的蕎,是就著媽的汗水和我的淚水發(fā)芽的,對此,我一直深信不疑。
二
蕎是我見過的莊稼里,最會開花的。小麥和玉米也開花,但我從未聽到有誰指著一片麥田說:呀,麥子開花了!也從未有人瞅著一株株玉米贊嘆:看,玉米花!可見它們的花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洋芋也開花,白白紫紫粉粉,煞是好看,但輸在無清甜的香味,也無爛漫的氣勢;洋芋花,是一種低到塵埃的開放,在泥土里結出一窩窩洋芋來,那才是它的驕傲。
蕎不同,蕎從不在意自己是被用來倒茬的莊稼,只要種下去,幾場雨之后,就舒莖展葉地長起來。待到開花,簡直就成了野孩子,一副不管不顧的架勢。當村里人還忙著掰玉米、挖洋芋的時候,蕎已經頂著滿身碎碎的粉花,把整個村莊都浮在花香里了。開得那個任性,仿佛和萬物賭著氣似的:我就愛這么開,你們管得著嗎?蕎花雖開得鋪張,結實卻少,有經驗的老人常說:“別看蕎花開的一浪浪,結的蕎麥幾顆顆?!钡@又有什么關系,年年割完麥子,蕎還是一茬茬種下去,花還是一茬茬開出來。干活累了的大人,也還是會被那花香吸引,男人在地埂邊蹲下來抽一鍋旱煙,話幾句收成,也互相打趣誰誰家的少年,在大城市念了幾天書,回家看到自己的父母在蕎地里忙活,覺得有必要充當一回城里人,就指著一地蕎麥問“大(爸),這綠葉葉紅稈稈的是個啥?”老父親一聽兒子書沒念成,本倒忘了,拿起扁擔追著就打。兒子嚇得滿地亂躥,邊跑邊提醒老父親:“大,慢些跑,看防著(小心)把蕎踩壞了!”這笑話和蕎一樣有生命力,年年會在蕎地邊發(fā)芽,開出一串串爽朗的笑聲來。女人則挨了繁花坐下,拉幾句家常:“下個集,我想去街上,扯些苜?;ㄉ牟?,給娃娃做個罩衫。”“我看上那個蕎芽色的了,給娃娃扯幾尺,做個泡泡袖的小罩衫,也好看?!边@些話,如今想來,別具情味。而當年,我常常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心思全在蕎地里的蜜蜂身上。那些蜜蜂只要聞到蕎花的香味,就一頭鉆進去,沉醉不知歸路似的,整片蕎地里全是嗡嗡嗡的聲音,好像它們被香暈了頭,只好在原地打轉似的。
和我一起玩的,是鄰居家叫蕎花的女孩子。她姐妹眾多,父母起名字時,從蕎葉、蕎花到蕎蕊一路叫下來。幸虧第四個孩子是個男娃,叫了富強;若是女孩,我們都很好奇,她的父母是會叫她蕎稈呢,還是蕎根?蕎花二十歲時,父母就給她張羅著相親了。那時,我?guī)煼哆€未畢業(yè),看著要相親的蕎花,將一頭長發(fā)結成兩個粗粗的麻花辮,再綁一根水紅色的緞帶,站在地埂邊,像一株開著碎花的蕎麥,心里有莫名的惆悵。再見到蕎花時,是她要結婚的前一晚,我?guī)煼懂厴I(yè),在家復習,準備分配考試,她為第二天的婚禮特意做了離子燙,時間太晚趕不回去,就披著一肩直溜溜的長發(fā),和我擠了一晚。說起自己這些年的相親歷程,說起好不容易找到的這個對象:“見了那么多人,只有我們兩個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她的眼睛在夜色里閃閃發(fā)亮,像是一株蕎找到了另一株蕎。那夜,她一直靠墻坐到天亮,怕躺下來,壓壞了頭發(fā)。
上個周末,爸爸在他的小賣鋪里打電話給我:“你來一趟吧,蕎花在鋪子里等你呢,說是想見你?!币换?,我們竟快十年沒見了。陪她一起來的同伴說:“蕎花今天一大早像瘋了一樣,非要拉著我來縣城,說是昨兒夜里夢見你了,想你得很。”蕎花在一邊咯咯地笑,邊笑邊遞過來一個大袋子:“再沒拿的,家里種的蕎,剛磨的蕎面,給你裝了幾碗。還有一些蕎皮,聽你媽說你又生了個老二,正好給娃娃裝枕頭,現(xiàn)在蕎皮不好找?!蔽依齻冏?,她還是像當年,話匣子一打開,過去的光陰就都在眼前了?!澳阏f時間快不?我們老大一眨眼都快中學畢業(yè)了,可我常常從睡夢里醒來,覺得還是小時候,我正和你一起在蕎地邊兒玩呢。反而是現(xiàn)在的日子,像做夢一樣。你還記得嗎,那時我們在一個場里打蕎,你不會使連枷,被你媽罵得直哭?而我,因為念書念不過你,常常被我爸罵哭。唉,人啊,做什么,都是命中注定的。”旁邊的女人插嘴了:“一人一個活法嘛,村子里,就數(shù)你家掌柜的貴氣你。娃娃也都爭氣得很,你還有啥不知足的?”她笑,那笑容,還是當年模樣:“我前幾年還跟著掌柜的去外面打工,后來實在不愛去了,還是愛在家種地。誰讓我從小念書不開竅,干起活兒來心眼活泛呢?用我媽的話說,我就是種地的料。你不知道,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不惜可地了,大片大片的荒地,看得人心里也長草。我種的也不多,可完全夠吃了。今年割完麥種了一畝蕎,我就愛聞蕎花兒的那個味道,人還沒走到地邊呢,鼻子里心眼里就甜滋滋的?!彼榈母觳玻扒傻煤?,她和我姐的名字一樣,叫蕎葉,我們是同一年嫁到那個村的?!蹦桥铀实匦Γぶw花,像一株蕎挨著另一株蕎。
目送她們回家時,看著蕎葉的背影,依稀回到當年,我們在開滿碎花的蕎地邊玩耍,她扎著辮子,穿著一件蕎芽色的泡泡袖罩衫,我也穿著同樣的一件。耳邊,蕎花臨別前的感嘆猶在回響:我們一轉眼就老了,還不如蕎,蕎好歹年年會被人種到地里發(fā)芽開花,我們就是一茬的光陰……
三
在鄉(xiāng)下一所中學的灶上吃午飯,一個拙樸的青花瓷盆里,熗過的醋湯有一種撲鼻的香味。湯里臥著的面條,是蕎面手搟而成,上桌前撒進去的韭菜鹽菜,綠油油地漂浮在湯面上,讓人頓添食欲。同事吃了兩碗后,又添一碗:“這個蕎面汆汆好吃!”
次日,在另一所學校大灶的餐桌前坐定:依然蕎面。不過這次換成了干拌,胡蘿卜丁、洋芋丁、肉丁炒好的臊子堆在面條的上面,淋幾勺香醋,放一勺油潑辣椒,是另一種滋味。大家都吃得額頭微微冒汗,眉眼舒展。
雜糧面成為待客首選,是生活越來越好的佐證。就像舊時,輾轉騰挪為客人準備一碗白面(小麥面)飯,恰恰是生活清貧的注腳一樣。生活好了,人們的一日三餐,就不僅僅是飽腹,還要粗細搭配、營養(yǎng)健康,雜糧面于是重新頻頻登上餐桌這個大舞臺。
蕎面在我媽的手里,花樣會變換得更多些。她總說蕎面汆汆認雞肉,若是湯面,她就撕一些雞胸肉切碎了和芹菜一起炒鹽菜(若有人做的蕎面汆汆里也有這樣的鹽菜,我就會覺得有種母親的味道);若是干面,就以雞肉代替大肉炒臊子。但是正月里,吃幾天大魚大肉之后,媽做蕎面汆汆,總是一丁點兒肉星都不放,只用隴蔥熗醋,調制成湯,然后炒一碟韭菜、鹽菜放在餐桌上。撈一碗切得細長的面,舀幾勺醋湯,再放一點兒綠油油的鹽菜,酸爽、清淡,一掃腸胃中的油膩之氣,全家人都會吃得神清氣爽。
蕎面攪團也是我媽常做的,她教我做,說:攪團要好,七十二攪。其實遠不止七十二攪,我覺得以胳膊是否攪得酸痛來計更為準確。鐵鍋里水要倒足,待水開,倒入洋芋絲大火淖過,連水帶洋芋絲盛出一盆備用。鍋內留一些淖過洋芋絲的水,因為有洋芋淀粉,做出的攪團會格外滑溜(這是我媽的秘訣)。改中火,一手往滾水里輕輕撒蕎面,一手使搟面杖不停朝著一個方向攪,由清水至面糊,由面糊至糊團,不停攪,才不至于粘鍋燒糊;不停攪,才能攪出筋道,讓蕎面和水完美融合。然后改文火,慢慢馇熟,以盤盛出,蘸汁而食;汁分油潑辣椒和蒜泥兩種。吃攪團的壓軸戲,是攪攪團之前盛出來的那盆洋芋絲湯。待攪團出鍋后,鍋內放少許胡麻油燒熱,蔥花、花椒入鍋熗出香味,將湯倒入鍋內,再放幾把泡發(fā)洗凈的地軟,燒開、加醋、加切絲的蒜苗或炒好的韭菜,淋幾滴醋;嗜辣者,再來點兒油潑辣椒;這樣的洋芋絲湯,喝一碗,五臟六腑都是熨帖的。在農家樂里吃攪團,是不大有這一鍋地軟洋芋絲酸湯的,所以,也就常常吃不出攪團的家常味來。
媽常做的,還有一道涼拌蕎芽,極為好吃。蕎收回家后,媽說蕎茬涼,種小麥沒收成,得讓地歇歇。翻過年,陰歷三月頭上,種一茬洋芋,六七月挖了洋芋,八月正好接著種小麥,謂之倒茬。蕎成熟后很容易落,四五月鋤洋芋時,滿地是新發(fā)的蕎芽,紅稈稈綠葉葉,嫩嫩的,捋一籠回家,鋪開在太陽下殺殺水分,然后用手掌輕輕揉搓(媽說不曬不搓的嫩蕎芽,吃了后會渾身發(fā)癢,像淋了毛毛雨一樣),再次去掉水分,滾水鍋里過一下,放蒜泥辣椒粉,用熱油一激,很是下飯。
四
雜糧里,最是蕎離莊浪人的傳統(tǒng)節(jié)日近,從端午節(jié)的涼粉,到八月十五的油坨,再到正月十五的燈盞,都是蕎的主場。
端午節(jié),莊浪人有三樣食物必不可少:涼粉、花饃饃、甜醅。若拍照,涼粉該站C位,因為她好吃、難做,約等于久經考驗的實力派大腕明星。涼粉的原材料就是去了皮的蕎麥粒,我們稱之為蕎糝子。一般是前一天晚上,蕎糝子就用涼水泡好了,凌晨五六點,媽就已經在廚房搓蕎糝子了,她拿著一個空啤酒瓶子,埋頭反復在案板上滾壓揉搓。間或加一點點水,使泡軟的蕎糝子一點點變小變碎變細膩,直至成泥狀。這個過程有多辛苦,只有親自搓過的人,才能體會。搓好的蕎糝子,盛在籮面的細籮內,置于鐵鍋上,一手緩緩倒水,一手慢慢攪拌,過濾出渣滓(也可裝在棉紗袋內揉搓過濾),留在鍋里的白色漿汁,就是涼粉的雛形。將其上火燒開,邊燒邊順時針攪拌。不停歇,直至漿汁由稀變稠,再捂上鍋蓋,小火蒸煮。期間每隔幾分鐘就要攪拌一次。此過程大概要持續(xù)兩小時左右,且不論水量的把握、火候的恰到好處,單就這個過程,已辛苦無比。熟了的涼粉,媽常動用鍋上一切鍋碗瓢盆,裝入其內,待涼透,反轉,往案板上輕輕一扣,各種形狀的涼粉坨就顫悠悠地誘人垂涎了。而此時,已到午飯點,忙碌了一上午的媽,常一邊擦著汗水贊嘆“看這涼粉多好,跟皮凍似的”,一邊吩咐我趕緊調好湯汁,準備開吃。因為工序繁雜,蕎粉只在端午或者久盼的親人歸來時,才會隆重上桌,平日里偶爾做一次飽口福,是會讓家人歡呼雀躍的。實在饞蕎粉了,大多人就去街上的蕎粉店里打牙祭。也有人,會專門開車去附近的蓮花城,只為吃一碗正宗的蕎粉。只是現(xiàn)在的蕎粉,多以蕎面加洋芋淀粉草就而成,味道自是寡淡了許多。天下間,怕也只有母親,才舍得花費時力,給自己的孩子做一碗原汁原味的蕎粉吃吧!
女兒因嘴饞不得滿足時,會各種哭鬧,我媽就說:“這娃又開始炸油坨了!”我至今沒弄懂炸油坨和愛哭之間的聯(lián)系,問我媽,她說:老一輩人就這么說的。只好繼續(xù)百思不得其解,不過這話,倒是反映出油坨不像涼粉那么稀罕。吃油坨就像小孩子有事沒事就要哭一哭那樣,是隨時都可以吃一吃的,不信你看禮堂巷口那家買油坨的小攤,一年四季從早到晚地炸著賣著,沒個中斷。究其原因,我想:一是因為油坨好吃,二是因為油坨做起來沒那么麻煩。開水燙蕎面,面和得軟軟的、揉團、捂嚴實放在溫度較高的地方,大約有兩三個小時,鼻子湊過去,會聞到一股蕎面特有的香甜,仿佛在時間和溫度的雙重催化下,蕎面憶起了蕎花的甜,讓聞到的人也跟著有點兒小陶醉。然后加入酵母、揉勻、再發(fā)酵一個小時左右,就可炸油坨了。我曾在禮堂巷口炸油坨的小攤前站立良久,看那人挖一勺軟兮兮的蕎面,放在一個類似小號兵乓球拍的木板上,用手輕拍兩下,讓面團平攤于木板之上,再以食指在面餅中央搗出一個圓孔,然后反轉木板,將面餅輕輕抖入油鍋內。一個接一個,做得行云流水不像我,面團總是黏糊糊粘在手上??淳昧?,就看出竅門來了,回家拿起舀飯的勺子,勺背抹油、手掌抹油、放面團、拍開、搗孔、抖落,嘿,挺像那么回事!攤主還不吝分享了一個小竅門給我:蕎面色黑,易上色,油溫、火候一定要控制好;過了,像包公的黑臉,中吃不中看。雖然平日里可以經常吃到油坨,但每到八月十五,年紀大些的、想要守住傳統(tǒng)的人,除了買各種水果和月餅,還是要炸些油餅、還是要燙些蕎面,給孩子炸一盆松軟甜糯的油坨,讓他們的中秋節(jié),在果香里,再添些蕎花香。我喜歡這種帶著芬芳的傳統(tǒng),每每盡心盡力跟著媽學習手藝,不僅僅是為了讓我的孩子感受到傳統(tǒng)節(jié)日的原汁原味,更是想讓他們把這種味道一直醞釀下去,讓光陰有源頭。
蕎在一年中最鄭重的一次登場,該是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的時候。在隴上很多地方,都有正月十五點燈盞的風俗。燈盞以蕎面做的為主,要在正月十五之前就做好。我媽不說做燈盞,她稱之為捏燈盞。開水燙面,不發(fā)酵,直接捏;因為發(fā)酵的面,蒸熟后易膨大變形,不利于保持形狀。十二生肖、杯盞形、柱形……一家人圍在廚房里,連小孩子也興沖沖地參與其中,給自己捏一個憨拙可愛的小雞或者小狗。捏好后,每個燈盞都要用小剪刀精心剪出一圈圈刺狀的小齒,居中、再壓出一個深深的凹窩,用來盛清油。一案板蒸熟的燈盞就是一件件散發(fā)著蕎香味的藝術品。
正月十五,圓月初上,沒有什么比一家人圍在燈盞前、一起動手用棉花搓好捻子、插在燈盞注滿清油的凹窩里、再一盞盞點燃、看著燈花閃爍,更讓人歡喜的了。關于點燈盞,莊浪人有許許多多講究,比如:近三年家里有親人過世的人家是不做燈盞的,所點燈盞為親戚鄰人所送;送燈盞送單不送雙;沒點之前的燈盞是不允許吃的;燈盞是不能兩人分食的,要不這兩個人就會“繃臉(不和)……”這些講究,在大人們的叮囑下,一代代傳下來。燈盞點起來,就要開始“散”燈:天爺、灶爺、門神爺、每個家庭成員(包括在外不能返家的,都由一盞燈替其與家人團聚)、面柜、水缸、糧食房、驢圈、豬圈、雞舍……眾生各得一盞屬于自己的蕎面燈盞。在正月十五的月色里,那些閃爍的火苗,是一種敬畏,也是一種希望;是一種感恩,也是一種寄托。媽常說,誰的燈盞燈花大,來年就會凡事遂心;若糧食房的燈花最大,無疑就是谷滿倉的好兆頭;若讀書娃的燈花最大,那就是中狀元的好彩頭。一家人懷著這樣美好的憧憬,守著蕎面燈盞,看燈芯慢慢燃盡。
吃過正月十五凹窩處烤得焦黃香甜的燈盞后,年味也就慢慢淡了。大人們開始投入新一年的勞作,孩子們也進入新學期的學習。蕎面燈盞,點在正月十五的夜里,照亮的,卻是新一年要走的路。因此,和端午節(jié)吃涼粉、八月十五吃油坨不同,正月十五的蕎面燈盞,總讓人心懷敬畏和希冀。
五
我媽常說:“蕎渾身是寶?!边@話一點兒都不假。且不論蕎面、蕎芽、蕎皮與人們生活的息息相關,就連蕎稈,也是上好的飼料。小時候,我家每年都要養(yǎng)兩頭豬:一頭白豬,一頭黑豬。常常是白豬啥都吃,黑豬很奸饞。給豬和食是我的一大家務。如果豬飼料是粉碎的蕎稈,那頭狡猾的黑豬就會占據有利位置,吃得格外歡實。媽說這是因為蕎稈飼料細膩,并且有甜味的緣故。
小女兒萱兒還未出生時,我媽就開始忙碌。待她呱呱墜地,迎接她的,除了親人溫暖的懷抱,還有大小厚薄不一的棉被三。小枕頭兩:一個里面裝滿了糜子,一個里面填充著蕎皮。一滿月,媽就白天糜子枕頭晚上蕎皮枕頭給她交替使用。我知道,我也是枕著這樣的蕎皮枕頭長大的。在莊浪人家,所有的枕頭,基本都是蕎皮填充的,這些枕頭,一枕,就是一生。一生,都睡在蕎營造的夢境里。想想,都是一件甜美的事情。
“蕎皮枕頭芳香開竅、活血通脈,枕著這樣的枕頭,能鎮(zhèn)靜安神、益智醒腦,還能調養(yǎng)臟腑?!边@話當然不是我媽說的,她種了一輩子蕎,但卻從來不會用這么高大上的話語來褒揚蕎;就像她辛苦了一輩子,卻從不在家人跟前訴說她的辛勞和付出。她只是給我念叨:“一斤蕎面才五塊錢,而一斤蕎皮要八塊錢,蕎越來越金貴了。今天太陽好,我把舊枕頭里的蕎皮洗一洗,曬干了和蕎花給的那些蕎皮和在一起,把枕頭再往圓裝一裝?!?/p>
媽和蕎一樣,都默默無聞地生存于大地之上。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