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壽生
一
德勝河,是我故鄉(xiāng)村子西邊的一條大河。這不是一般的農村河道,它與孟河、澡港河一起,被并稱為常武地區(qū)大運河通江航行的三大河道,是常州古運河的重要一脈。德勝河淵源流長,它始浚于宋紹熙五年(1194年)。宋咸淳《毗陵志》上名烈塘河,又名“得勝新河”。據1928年《武進年鑒》第二回載:“南新河亦邑西北濟運渠也。在郡西十五里,舊名烈塘。宋章沖知常州奏冶本洲湖港,始見于宋紹熙五年(1194年)李嘉言浚河置閘。明洪武時改名得勝新河。因泰興有北新河,遂以此為南新河云?!边@段文字記載了德勝河的歷史及其沿革,同時指出它自南宋以來就是一條重要河流。德勝河北連長江,南通運河,是南北水上交通的重要航道,它不僅肩負著沿河兩岸 12萬畝農田灌溉的重任,還大引大排,直接對滆湖、洮湖地區(qū)的水源起著調節(jié)作用。德勝河的民間傳說更多,相傳南宋岳家軍與金兵曾在此交戰(zhàn),金兵大敗,岳飛緊追不舍,金兀術落荒而逃,大刀在地上拖了一路,當地人民為紀念岳王爺的不朽功績,沿著岳飛追趕的路線,挖了一條大河來慶賀勝利,故名得勝新河?!暗谩迸c“德”諧音,后又改稱為德勝河。兩岸曾有高高的河埂,猶如兩道山梁,長滿了青翠欲滴的芭茅林。千百年來,灌溉是它,行洪是它,蓄洪是它,運輸是它,飲用也是它。德勝河,不折不扣是故鄉(xiāng)人民的母親河哪!
江南水鄉(xiāng)雨季漫長,大雨傾盆,常將田中泥沙沖刷入河,小河又將泥沙卷入大河。大河急流奔涌,又吞噬著兩邊的河岸,泥沙俱下,使得河岸坍塌,河道壅塞。因此不定期疏浚河道乃是歷朝歷代歷任官員不可或缺的頭等大事。
舊時德勝河河道狹窄彎曲,淤泥累年積沉,水流不暢,往往旱則無水,雨則成澇。自宋紹熙元年(1190年)至清道光十年(1830年),在長達600多年的時間里,先后有過12次疏浚工程。清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民國十六年(1927年)“民國”十七年(1928年),地方政府又組織民眾開過河。
新中國成立以后,黨和政府順應民意,對興修水利、疏浚河道相當重視。據武進水利志記載,1951年、1958年、1972年,武進縣人民政府組織數萬農民先后對德勝河進行了三次大規(guī)模的疏浚工程。
1951年2月19日,武進縣縣長錢夢梧在安家舍召開全縣動員大會,20日即在魏村成立河工總部,拉開了第一次整治德勝河的帷幕。此次疏浚淤泥為53萬立方米,工程標準為河床寬5米,坡度1:1.5。江面至魏村段土方15萬立方米,于當年春季疏浚。其余地段于1952年3月9日動工,參加這次疏浚的有12個鄉(xiāng),共計9466名民工,1952年4月13日全線竣工。
1958年春,武進人民打響了第二次疏浚德勝河的戰(zhàn)斗。新閘、薛家、湯莊、安家、奔牛、西夏墅、羅溪、新橋、孟城、魏村、小河、圩塘等13個鄉(xiāng)44500名民工參加了大會戰(zhàn)。工程歷時十余天,疏浚總土方達1455495立方米。
1972年冬,在農業(yè)學大寨的高潮中,第三次疏浚德勝河由武進縣副縣長倉子和擔任總指揮。這次疏浚工程為德勝河疏浚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全程北起長江南接運河,計21公里,河道切彎改直,比老河縮短4公里,總任務為600萬方,全縣動員17萬民工參戰(zhàn),于當年12月份全面竣工。與前兩次不同的是,各地婦女中的青壯勞動力也上了開河工地。興修水利,巾幗不讓須眉,婦女也占半邊天!
我不得不佩服20世紀五六十年代及70年代人民公社的號召力??h里布置開河,頭頭一聲令下,成千上萬的男女勞動力立即開赴工地。那時,生產隊多半以自然村為單位,平均下來,每個生產隊青壯勞動力約有40人,一個公社有百把個生產隊,就有4000多人。一個縣以50個公社計,就有20萬水利大軍,編成部隊就是20個師哪!
疏浚河道,俗稱開河。每次開河,工序大同小異,首先是在枯水季節(jié),分段將水抽干,然后是把沉積在河槽的淤泥挖出,翻上兩岸的河埂,最后是把變窄的河道拓寬。在河底挖泥和兩岸取土的難度不大,難度大在河工們用扁擔挑著裝滿100多斤河泥的兩只畚箕,順著四五十度的河岸往上爬,將河泥堆在河埂上,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每一次開河,兩岸的河埂總是被河泥堆得小山似的。為了有效防止河埂坍塌、泥沙流失,鄉(xiāng)親們便在上面種植一種叫芭茅的植物,這東西俗名鮮柯,形似蘆葦,盤根錯節(jié)。頭一年把芭茅根排下去,來年就能長得蓬蓬勃勃。兩三年后就星火燎原,河埂上下變成了一片芭茅林了。到了冬天,農人們還把粗壯的芭茅桿收割下來回去作柴火,其葉子剪下來還可用作過年蒸團子,味道清香,一點兒不比粽葉遜色。
二
故鄉(xiāng)的村莊是一個具有五六十戶人家的大村子,離德勝河不到半里路,每次開河,村里便是上千河工們的宿營地。開河的指令一下,挨家挨戶都得無償騰出地方,用稻草給河工鋪好地鋪,河工們則自帶行李鋪蓋,自帶糧油,以原有的生產隊為單位,集體置灶開火,縣里補助少許菜金。
一時間,村里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整日里像開了鍋似的熱鬧非凡。墻報、黑板報星羅棋布,琳瑯滿目,上面登載上級指示、戰(zhàn)斗口號和工地上的好人好事,偶爾也有諷刺作品。有一次我看到一塊墻報欄前站滿了人,人們在竊竊私語,原來是一位鄉(xiāng)間秀才寫了一首順口溜《焦木頭》:“焦木頭,東村轉到西村頭,褲管卷到膝饅頭;到了河里罵工頭,三轉兩轉回村頭;到了食堂亂點頭,盆子里廂有花頭;昨夜弄瓶二鍋頭,面孔紅到頸根頭……”當時我抄錄了這首“頭”字民歌,幾十年后仍記憶猶新。焦木頭是一位姓焦的大隊長,工作不很踏實,喜歡做表面文章,結果在墻報欄里受到社員們的批評。與此同時,縣里的各類文藝團體載歌載舞,隔三岔五常到德勝河工地演出。他們還編了一首原創(chuàng)歌曲,讓大家傳唱。有幾句歌詞我記得是這樣的:“德勝河,長又長;南通運河,北通長江;全長50里,沿河8個鄉(xiāng);開好德勝河,豐收有保障!……”
小時候,我多次跟隨大人們到德勝河工地,舉目望去,“人”字形的河道兩岸,擠滿了挖土挑泥的河工,人頭攢動,一眼望不到盡頭,德勝河變成了沸騰的海洋,那場面煞是壯觀。河底里銀锨揮舞,河坡上擔泥的人們步履維艱,嘴里哼著沉重的號子,結實的肌肉、黝黑的臂膀,汗水在陽光下閃亮!依稀記得,父輩們那腳桿,勁鼓鼓的、筋突突的、穩(wěn)扎扎的,跟盤結的松根一個模樣。伴著一路云靄,在河灘上星星點點緩緩移動,他們是開河工地上最亮麗的風景線。
我在《老宅》一文中作過介紹,父親利用在城里與人合伙開糧行的積蓄,造了5間房子,前面三間廳屋,后面兩間側廂。每到開河的時候,前面三間屋便打滿了地鋪,住滿了民工,一住就是個把月。記得有一次,分來的幾十位民工居然都是我舅家所在生產隊的社員,老實巴交的娘舅也來了。娘舅所在的村莊,是一個民風特別純樸的村子,晚上收工回來,吃完飯后,常見他們坐在地鋪上說說笑笑,和睦相處,偶爾打打撲克,下下象棋。開飯時刻,見到我喜歡他們的大鍋蘿卜煮豆腐,總是盛一碗送到我的餐桌上,相敬如賓,情同一家。農民中間那種貪小利、占便宜的刁鉆之風,以及背后互相拆臺的事兒,在他們這個團隊里難以尋覓。令我肅然起敬的是住在村子東頭的一個叫志洪的中年人,絡腮胡子,四方大臉,身材魁梧,性格豪爽,人稱東頭志洪,實際上他是隊長。他干活總是走在別人前頭,以身作則,身先士卒,在工地上享有很高的威信。工友中有什么小矛盾、小誤會,他把當事人召到一起,幾句話就把疙瘩解開了。
三
20世紀70年代末,全國掀起了轟轟烈烈的農業(yè)學大寨運動。平整土地,格田成方,圍湖造田,開河筑渠,農村的水利建設也掀起了新高潮。糧油類作物增產多少,人們看不見、摸不著,而水利上的事,開了一條河,修了一條渠,人們也許會記住你一輩子。
那一陣子,我老家所在大隊的一位負責人,也不甘落后,提出了挖一條豐收河、幸福河的口號,即從大隊中心地段至德勝河,平地挖它一條大河,在全大隊的中心開花,建立一個電灌站,以增強大隊的灌溉能力。想法不無道理,當時這位文化不高的書記附庸風雅,把這條河總結為豐收河、幸福河、團結河,天天在有線廣播里反復宣傳,弄得家喻戶曉,人人皆知。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開河的任務不是像以往那樣按勞動力分配,而是按人頭即戶口攤派,童叟無欺。按時完成任務記工有獎,完不成任務者,到時則派其他農戶來助工,就得扣你雙倍的工分。當時家中有4個戶口在農村:老父、妻子加上兩個孩子,共得完成挖河土方上百立方米。這么大的工程量,單靠妻子羸弱的臂膀是決計完成不了的。妻子十萬火急,一連幾份電報催我從徐州豐縣趕回家中幫忙。當時勘探隊里學大慶,趕開灤也忙得熱火朝天,我不得不硬著頭皮向領導請假,幾次三番軟磨硬扯方得批準。
在農村,于平地上挖土挑運,并不是件難事。挑稻、挑小麥、挑糞、挑河泥,農民哪個不善挑?然而,要從十多米深的河底,挑著沉重的擔子,順著陡峭的斜坡往上爬,就非同小可。每天赤手空拳爬上爬下數百趟,也都累得夠嗆。當兵前雖然干過不少農活,5年軍旅,10年勘探,也參加過不少體力勞動,但從未體驗過河工的艱辛。一開始,妻子挖土我挑泥,上上下下爬它幾十趟,尚能精神抖擻,兩三個小時后,腳底就慢慢沉重起來。挑著擔子每往上爬一趟,就揮汗如雨,衣衫濕透。坐在河灘上休息一會,坐下去了就不想再爬起來。一天河工干下來,累得腰都直不起來,晚上躺在床上,腰疼,背疼,腳疼,左右動彈不得。然而,第二天還得硬著頭皮照樣上工。在地質隊當了幾年宣傳干部的我,很快手底腳底打起了水泡,最后又變成了老繭。十余天以后,上城與一位機關干部握手,對方不由驚嘆:“你的手怎么像江蟹一樣毛糙!”
德勝河于1972年一次大規(guī)模的開河過后,再也沒有進行斷航疏浚。如今的河道疏浚,已經不采取20世紀五六十年代那種大規(guī)模的人海戰(zhàn)術。許多河道兩岸多半斥巨資修筑石駁岸以固定河岸。泥沙淤積較多的地帶,大多用罱泥機挖掘疏浚。我以為此等做法有利有弊。自古以來,江南大小河流的河灘上,灌木茂盛,雜草叢生,許多花鳥蟲魚在此歇息繁衍,具有良好的濕地效應和河流自我凈化功能。石駁岸修筑以后,雖然河道景觀比較漂亮,但河灘的濕地效應和河流的自我凈化功能蕩然無存。大人小孩不慎落水,即使會游水者,都找不到可以爬上岸的地方,更不待說那些旱鴨子了。時代在進步,疏浚水利的方式也在改變。原始的開河方式與現代的疏浚方式孰是孰非,很難說得清楚。比如在魚米之鄉(xiāng)的蘇南地區(qū)發(fā)展工業(yè)文明,本無可非議,誰知道能帶來江河湖泊全被污染的悲慘世界呢?
江河湖泊永遠是國家的命脈,有水利就得疏浚。20世紀五六十年代千軍萬馬會戰(zhàn)水利土地的情景也許一去不復返了。但一代農民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壯舉,成千上萬父老鄉(xiāng)親背井離鄉(xiāng)無私奉獻的風采,卻永遠在我心靈的膠片上感應,在我記憶的屏幕上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