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宏民
上
小芹回到家第一眼就看到了那條路,比想象中的要好很多,寬整,平坦,至少三十厘米厚。尤為重要的是,它真的就像一條帶子似的緊緊地傍著宅院而過。往后下了雨,就再也不用穿膠鞋了,拉啥東西,也不用擔心卡窩了,就是親戚們來了,看著臉上也有光呢!外人看見這條路,一定還會以為就是為自己家修的呢,多提勁啊……小芹還能想起許多好處來,可她不愿再想了,她一把扔下行李,跑到了水泥路上,在上面小心地走著,有時候停下來,用腳尖輕輕剮蹭著路面。路是那樣堅硬,或者是她用力不夠,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來。這讓她很歡喜,此時此刻,她像是在夢中一樣了。
是的,真是在夢中。那時候她還沒有回來,在遠天遠地的外地,可是已經(jīng)知道要修這條路了。電話是本家菊花嬸打來的,菊花嬸在電話里大腔大調(diào)地說:“小芹,要修路了,你知道不?村里其他地方的路都修過了,這次是專門修咱們這條小路的,你不回來看看嗎?”
“修路?一家收多少錢?”
“不要錢,一分錢都不要,免費的?!?/p>
“還有這樣的事?!”
“一個老板出錢資助的?!?/p>
“那,修多長呢?”
“七十米,從咱兩家中間過去,一直修到黑山家去?!?/p>
小芹不再問了,她已經(jīng)啥都知道了。開始幾天,腦子里不時現(xiàn)出修路的事,后來就把這事給忘了。菊花嬸也沒有再打來電話?;貋淼穆飞希煲郊伊耍鋈幌肫鹆寺返氖?,不知道路到底修了沒有,又修得怎么樣,是不是薄薄地鋪一層,就那么一回事罷了。因為有了這些想法,所以一看見這樣好的路真實地呈現(xiàn)在眼前,她著實驚喜了起來。
這時候,菊花嬸走了出來,有根也走了出來。有根人精瘦,個子低矮,還不到菊花嬸下巴那里,天知道當初菊花嬸是如何看中有根的。這么多年來,有根唯菊花嬸馬首是瞻,從不敢說句二話。這樣的人偏又喜歡在后輩面前說笑,也從不拿大,對后輩們不稱自己叔或爺,甚至直呼其名,也從不計較。如果被意外地叫了一聲叔或爺,還有些不適應(yīng),會認為你別有企圖,藏著啥壞心。
菊花嬸像是早知道小芹回來,已經(jīng)看見了她多時似的,微笑著說:“這次回來,可要多住幾天?!庇懈粗∏鄄徽f話,但也是微笑著。
“哦,是應(yīng)該多住些日子,這是家嘛。”小芹說到這里想到了路,就用腳尖點了點水泥路,說:“就為這條路,也應(yīng)該多住幾天啊?!闭f了這話,小芹本以為菊花嬸和有根會笑起來,與她分享修路的喜悅,可是菊花嬸和有根都沒有笑,他們像是覺得沒啥可笑的似的。有根也覺得自己應(yīng)該笑笑的,因為沒笑,他便說:“回來,車上人多吧?”
小芹笑了,說:“哪能不多呢,又不是咱的專車?!?/p>
“明年回來,就也買了車吧,多少人回來,都開了車的,洋氣得很哩!”有根說。
“好啊,有根叔,你借我錢,我就買?!毙∏塾质切χf。
“你要多少,說。”有根說。
“閑不住你的嘴!人家小芹多少錢沒有,還用問你借!去去去,涮鍋去!”菊花嬸板起臉訓(xùn)起了有根。
小芹也不再說話,回身走過去拿起行李,轉(zhuǎn)身向家走去。再看菊花嬸和有根時,已不見了蹤影,他們也回到自家的院子里了。
小芹回到家里,放下行李,開始打掃衛(wèi)生,忙這忙那。這也是多年的習慣,每次回家必修的功課。她有時也在想,啥時候才能不這樣,從從容容地在家一日三餐呢?她知道這個問題近幾年內(nèi)解決不了,自己還年輕,還能在外面打工掙錢,等到歲數(shù)大了,干不動了,人家不要了,自然就回到家里來,再也不出門了哩。
小芹用濕布擦著桌子、柜子、鏡子等,忽然想起了啥事,止住了手,那路明明修得不對呀,別人家都修到了墻根,只有自家沒有修到,而是作為了下水溝。這怎么行,不是欺負人嗎!想到這里,她有些不相信自己剛才的眼睛了,疾步走出院子來查看,果然,水泥路沒有修到自家墻根,而別家都嚴嚴實實地修到了。因為沒有修到,顯得低洼,自然就成了下水的地方。小芹忽又想起剛才菊花嬸的舉動,很不同于以前回來時她見到自己的樣子,以前回來,她多親熱啊,拉著手問這問那,好像親閨女回來似的??墒沁@一次,冷冰冰的,說話還直打岔!小芹瞬間明白菊花嬸為啥和以前不一樣了,她是心里有鬼哩!小芹再看路時,覺得它不可愛了,心里也沒有了歡喜。別人家都風光無限,唯獨自家老鱉一!自己剛才還高興呢,想了那么多好事呢,誰知道都是假的,讓人家活活欺負了呢!欺負了不說,這會兒還不定怎么笑話自己呢!要不了多久,這事傳開了,全村的人都會笑話自己的!都把自己當成了老鱉一,往后大人娃娃都要受人欺負哩。小芹越想越覺得問題嚴重,同時也越來越生氣??墒牵鋈コ橙聲r,卻又止住了,心想,一上來就這樣大吵大嚷,豈不顯得自己太小氣,太沒肚量?傳出去,別人照樣會笑話的,倒不如先裝著啥都不知道,先看他們見了自己怎么說。說得好了,自己也不計較啥,畢竟都是一個家族的人,平時來往不斷,大事小情都過來幫忙。一條下水溝怎么了,說到底還是件小事,吃點虧算不了啥,犯不著小題大做!想了這些,小芹的氣消了很多,心里平穩(wěn)下來,又回到屋子里,拿起濕布,該擦啥還擦啥。
不光今天這樣,往后幾天小芹都是這樣。這兩天,鄰居陸陸續(xù)續(xù)地都見到了,也都親熱地說話,可是誰也沒有提到水泥路和下水溝的事,好像事情本來就是這樣的,提它干啥!他們嘴上不說,小芹就看他們的表情,這一看,看出了問題,他們表面正經(jīng),若無其事的樣子,眼神里卻藏著鬼祟呢!有時他們遠遠地看見了自己,就忍不住地笑,待到了跟前,不笑了,周吳鄭王地和自己說話打招呼。你們就裝吧!看誰裝得像!看能裝到啥時候!小芹想。
第三天的時候,小芹決定,他們不說,自己說,看他們怎么回答。一天吃過早飯,路上又聚起了人,小芹便說:“這路到底修得怎么樣,現(xiàn)在還看不出呢?!?/p>
鄰居們都用驚奇的眼神看著小芹,好像在說,怎么能說這樣的話呢,這事是好是壞,還用說?!
見眾人不說話,小芹就又說:“以前沒有這條路,不還是照樣走,照樣走得好好的。”
菊花嬸說:“走是走,可是走得不一樣,以前走的是泥巴路,現(xiàn)在是水泥路,以前下雨不能通車,現(xiàn)在風雨無阻?!?/p>
“是不一樣了哩,對有些人家來說,還是更不一樣了哩,好處都給占完了!”小芹說。
“小芹,我就不相信,你沒占啥好處?往后下雨走路,你腳上會有泥巴?”菊花嬸說。
“泥巴是沒有了,可是臭氣有了,夏天的時候蚊子有了,蠅子有了?!毙∏壅f。
有根看著小芹笑了,說:“小芹,你說夏天哪里沒有蚊子蠅子呢?就是城市,再講衛(wèi)生,也不會看不見一只蚊子蠅子吧。再說,有蚊子蠅子,那也是大家的,家家有份,小芹,我就不相信,蚊子蠅子只認你家的門,只到你家去?!闭f完這話,有根給眾人散了一圈香煙。有根覺得自己這番話說得挺有水平的。
菊花嬸這時說:“小芹,你沒在家你不知道,起初村里不給咱修呢,也是我愛管閑事,不依村里,說為啥別處都修,唯獨我們這里不修,難道我們這幾家是外來戶,不是你村里人? 我不依,咱們這幾家也都不依,村里才答應(yīng)修的?!本栈▼鹫f到這里喘了起來,又說,“你不知道那幾天把人折騰得,心臟病都要犯了!”
小芹聽出來了,菊花嬸這是在擺功勞呢,也是在堵自己的嘴呢,你小芹沒出一點力,不動不搖的路給你修好了,你還有啥可說的,要來的飯還嫌稀啊!
小芹卻更來氣了,心里說,你做好事倒做到底啊,為啥把路修到你家墻根,我家就沒有呢!我不在家怎么了?我在家照樣會去爭取,沒準會爭取得把路修得更好呢!再說,你爭取修路,說一千道一萬不還是為了自己方便,你想過別人嗎?!小芹很想發(fā)火,搶白幾句,又覺得在這么多人面前這樣做有點不合適,可是,一句話不說也不對,自己已經(jīng)讓人欺負了,難道還要讓人再欺負下去嗎?想到這里,小芹便說:“好了好了,都是你們功勞大,我家是吃白飯的,就應(yīng)該受人欺負,把下水溝留在我家!”小芹說完這話,轉(zhuǎn)身回了院子,呯的一聲關(guān)上門。“你看看,說的啥話嘛!”這是小芹回院子時聽到的一句話,這話是菊花嬸說的,菊花嬸說這話還是大腔大調(diào)。小芹聽出來了,菊花嬸這話里既有埋怨也有得意。小芹就更生氣了,發(fā)誓再也不見這些人。
小芹不愿見人,有人卻要見她,見她的人是村主任中貴。小芹聽見有人喊門,本不想開,架不住門一直被喊,就開了門,一看,中貴站在眼前。接著看見了有根一閃過去了。小芹把中貴讓進屋子里。中貴也不客氣,走進屋子里自己坐下來??戳丝矗f:“小顯沒回來?”
“他們放假晚,不過也快到家了?!?/p>
“你倆不在一個廠里?”
“沒在。”
“隔得遠不遠?”
“不遠?!毙∏刍卮鹆诉@話,看了看中貴,心想,你到這里來不是問這些的吧?中貴果然不是來問這些的,中貴問:“聽說你對新修的路有意見?”
小芹這時啥都明白了,一定是有根告的密,把中貴給叫來的。叫來了人,自己卻不敢進來,躲了起來。做賊心虛!有本事別躲呀,也進來呀!接著,小芹又知道,有根中貴兩家關(guān)系好,中貴收糧食和賣糧食,有根跟著中貴干,吃喝不論。論輩分,中貴管有根叫爺,可有時候,有根寧愿向中貴叫爺。中貴不但有錢,還一直做村里的干部。另外,中貴家族大,還有勢。小芹在心里又罵起了有根,怎么?你叫來了中貴,我就怕他嗎?你們怕,老子可不怕,小芹沒好氣地對中貴說:“我沒有意見,你不要聽別人胡說!村里為老百姓辦好事,把這么好的路修到家門口,我感激還感激不過來呢!”又說,“你到家里來,就是給我很大的面子哩。應(yīng)該好好請你喝兩盅,可是小顯不在家,我一個人不方便,等小顯到家了,讓他請你去。”
中貴皺了一下眉頭,說:“小芹,這是你的心里話嗎?”
“怎么不是?還能說瞎話不成?大過年的,我騙你干啥?”
“這樣就好。想著你也不會有啥意見的。我走了,走了?!?/p>
中貴站起來往外走。小芹也不留,站起來相送。中貴走了兩步,又站住了,轉(zhuǎn)過身對小芹說:“往后有啥意見,只管對我說,我會想辦法幫你解決的?!毙∏坌睦镎f,說得好聽!光堂話誰都會說哩!真有了問題,你們會解決嗎!修這條路,你們肯定都知道吧,可當時為啥都不說話,把路修成了這樣!小芹不想和中貴多說啥,只想中貴早點走。小芹送中貴出來,遠遠地看見有根站在柴垛后面,縮頭縮腦地向這邊張望。小芹就又來了氣,心想,讓你知道,你這一招在我這里不好使!小芹便對中貴說:“小心!小心!前面是下水溝,不要踩進去,摔了跟頭!”說得聲音很大??墒侵匈F沒有聽出什么來,揚長走了。有根在柴垛后面再也沒有露頭。
這時候菊花嬸走了出來,看了看,見只有小芹一個人,便說:“小芹,你在跟誰說話呢?”
明知故問哩,小芹心想,便說:“我跟中貴說話哩,為路的事,他來家里了,我剛把他打發(fā)走?!?/p>
“哦,他來都說了些啥?”
“還能說啥!一大堆好聽話,讓我感激他的大恩大德唄!”
菊花笑了,說:“說實話,咱真得感激人家哩,不是人家做工作,咱啥時候能走上這水泥路?!?/p>
要我感激他中貴,門兒都沒有!誰不知道你們兩家好得穿一條褲子!“是哩,是得好好感激感激人家,我看光感激中貴不行,還得把中貴老爺,老老爺扒出來,都感激感激哩,沒有這些先人,哪有他中貴!”
“小芹你這是怎么了?打這一年工回來,嘴皮子越來越厲害了!”
小芹不理會菊花嬸,轉(zhuǎn)身回了院子。過了一會兒,小芹胸中的氣平了平,心想,他們叫來了中貴,雖說是讓中貴壓自己,但總算是有反應(yīng)了,倒要看看,他們做下這不論理事,還有啥反應(yīng),還能想出啥招來!
下午五點的時候,小顯拎著大包小包回來了。小顯沒回來多久,就被有根叫走了。有根叫時沒有進院子,只在門外向小顯招手,說:“小顯,你出來和你說句話?!?/p>
小顯回來時,沒說啥。小芹等著小顯說,可是小顯一直沒說。小芹等不及了,便說:“路你看到了嗎,還有下水溝?”
“看到了?!?/p>
“那你就沒有一句屁話?”
“多大的事啊,不值當?!?/p>
“啥叫值當不值當,你讓人欺負了,知道不?往后你就夾起尾巴作人吧,讓人欺負個啥樣是啥樣!”
小顯笑了笑,說:“真的那么嚴重?”
“我看你們?nèi)死习溯叾际擒涽M,讓人欺負慣了!老娘瞎了眼,當初嫁到這樣的人家!”說完這話,小芹就再也不理小顯了。
晚上,小顯要和小芹親熱,多日不在一起了,都快憋壞了。小芹只是不讓。小顯說:“你這是讓我死嗎?”小芹說:“誰讓你活,你找誰去。”到底經(jīng)不住小顯甜言蜜語,讓小顯爬在了肚子上。小顯一邊忙活著,一邊說:“菊花嬸和有根給我說了,修路的時候,村里沒打算修那么寬,是各家趁機都往自家墻根扒混凝土,才這么寬的。當時咱家沒人,也都顧不上咱家,才留下這一溜沒修的。菊花嬸和有根讓我好好勸勸你哩。”
“別給我提他倆,一個比一個鬼!當面一套,背后一套!我回家這么多天,為啥一句話都不說?唧唧噥噥,眉來眼去的,凈看人笑話了!這會兒給你說這話,還不是看你心眼實,好糊弄!”
“這算啥事啊,明天弄點水泥、石子、沙來,自己修了不就完了,保證和他們一樣!”
小芹一把把小顯掀了下去,坐直身子,說:“難怪人家欺負你,把你當傻子耍呢!你說說,那能一樣嗎?人家是公家修的,沒花自己一分錢!你是自己修的,掏的自己腰包!雖說花不了多少錢,可性質(zhì)不一樣!說起來是兩種說法,知道不?人家該欺負你,笑話你,還是照樣!”
小顯正在興頭上,快活得如癡如醉,沒想到一下子被掀了下來,氣不打一頭來,然而正要發(fā)作時,又想到還沒盡興,快活總比生氣好,于是涎下臉來,說:“你說讓我怎么辦吧,我全聽你的,只要你一句話,我殺了他們!”
“你也有那膽!”小芹說完話,重又睡去。小顯見小芹仰面躺著,知道有戲,便又爬了上去。
小芹第二天感到身體有些不適,頭疼、咳嗽、流鼻涕、渾身無力。只當是昨晚受凍了,不當回事。沒想到愈來愈嚴重,晚上惡心,飯都吃不下去。小顯帶她到村衛(wèi)生所看了看,包了藥,回家吃了。原以為第二天會好些,沒想到更厲害,床都起不了了。急得小顯把醫(yī)生叫進家里再診斷。醫(yī)生說還是原來的病,照常吃藥就是。這病真是難纏,三天過去了,并無好轉(zhuǎn)跡象。小芹待在家里,也沒有啥人過來說話解悶,每天只有小顯在眼前走動,心里有些凄涼,也有些煩,對小顯說:“你不要在眼前晃來晃去了,你也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去,省得也憋出病來?!毙★@說:“屋里有個病人,我能到哪兒去,哪兒也不想去?!毙∏勖靼仔★@為啥不愿出門,是怕人笑話呢。大過年的,竟生了一場大病,年過得這樣冷清,哪有心思見人!
說來也是奇事,小芹睡了一夜好覺,第二天醒來時,腦子異常清晰,全身上下都輕松起來,也有了勁,并且知道餓了。病一下子好了起來,小芹真想唱歌,一張口才知道唱得難聽,為了不影響自己的好心情,便不唱了。小顯早上多做了飯,端過來讓小芹吃。小芹也像是試試病到底好了沒有似的,端起碗來大口大口地吃。吃過了飯,小芹走出了院子,好幾天不出門了,真的是憋壞了呢。小芹到外面時,看見幾個鄰居正站在菊花嬸門前說話,說到高興處都笑了起來。忽然有人看見了小芹,帶頭不笑了,也示意別人不要笑了。別人不明就里,待看見了小芹,便也不再笑。
看到這些,小芹感覺自己的臉像是被人重重地扇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心里一陣失落,一陣銳疼。自己病著,沒有人過來看一下,這也罷了。大過年的,誰都怕沾了晦氣。倒還這么大說大笑,笑的啥?說的啥?是不是說的笑的對象正是自己!他們一定在說,叫你能,叫你小心眼,得報應(yīng)了不是!讓你年都過不安生。小芹忽又想到,自己得病,其實正與這新修的路有關(guān),自己身體一向好好的,何嘗生過這樣的大病,一定是氣下的!醫(yī)生不是說過,情緒很重要,人生病,七分都是情緒導(dǎo)致的。想到病時的難受,痛苦,再想到別人的幸災(zāi)樂禍,小芹再也管不住自己,用腳后跟狠狠地跺路,嘴里罵:“修這路干啥,老子一點都不承情!不修這條路,也沒有把老子堵在家里!”
又罵:“讓腌臜東西從老子家墻根流,也真做得出來!損人利己,都是些啥東西!”
又罵:“不讓老子過人家,老子也不讓你們過!看誰能治過誰!”
小芹罵著轉(zhuǎn)身回到院子里,把多天來積攢下的垃圾用筐子出來,倒在路中間。反復(fù)幾次,終于把路給堵住了。為防止滑坡和滾落,小芹用腳把垃圾堆踩了又踩,踩結(jié)實了。
下
金歧十五歲的時候就出去打工了,那時候他初中還沒畢業(yè)。金歧的父親是個嘻哈人,大人小孩都逗著玩,心腸特好。按理說這樣的人不應(yīng)該殺生,可是他硬是宰了好多年牛??磥硭男哪c好是有區(qū)分的,對人好,對畜生不好,下得去手。金歧性格上隨父親,隨和,豪爽,說話辦事思路也清,很快便得到了老板的賞識,讓他發(fā)揮特長,跑業(yè)務(wù)。金歧干得也真不錯,屢屢為老板創(chuàng)下銷售奇跡。就這樣,金歧跑了二十多年業(yè)務(wù),天南海北跑了個遍,為自己也掙了不少錢,還娶了個如花似玉的外地姑娘。有一年,金歧開著豪車回家過年,妻子艷麗照人,女兒聰明伶俐,金歧一身名牌,立即就吸引了全村人的眼睛,都來觀看,沒有不羨慕的。有學問的說金歧是衣錦還鄉(xiāng)。出去的時候光棍一條,啥都不是,看看現(xiàn)在,老婆娃子一大家,功成名就!金歧四十歲的時候,不愿在外面跑了,干啥時間長了都厭倦,金歧可能也是這樣。金歧少小離家,這么多年一直在外面打拼,很少回家,于是老家沒啥房子。金歧回來時住縣城賓館,因為住的時間長,賓館打了最低折。金歧在這期間,朋友引見朋友,滾雪球似的認識了不少人。金歧出手大方,會來事,加之嘴又會說,大家都愿跟他玩。到底是做生意的,住了兩個月賓館后,金歧覺得不如租房子實惠,長久,于是租了房子,繼續(xù)住城里。金歧雖然住縣城,其實也?;丶?,與支書吉貴好。吉貴年輕,愛玩,每次進城,必叫金歧。金歧喝酒不行,正好可以給吉貴開車。金歧跟著吉貴,學會了不少官場上的東西。后來吉貴不想干支書了,力薦金歧。金歧推辭,說自己家族人少,勢單。吉貴笑著說:“都啥年頭了,你還論這個!”
金歧干了支書后,覺得擔子很重。他是見多識廣的人,思路也活躍,總想為村里辦點事。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不干出點名堂,難以服眾,也說不過去。金歧想到的事后來也都做到了,比如協(xié)調(diào)資金整修了校舍,改造了電壓線,村主道上安裝了太陽能照明燈,修了好幾段路,基本上實現(xiàn)了家家通水泥路等。短短一年時間,村里發(fā)生了這么大變化,離了金歧還真不行。相比之下,吉貴就有些遜色了,干了這么多年支書,村里變化不大。有一次在酒桌上,金歧半開玩笑地說吉貴:“你干了這么多年支書,都為村里做了啥?!”吉貴啞口無言。按照吉貴原來的想法,金歧是自己一手扶起來的,應(yīng)啥都聽自己的才對。另外,你金歧這些年來一直在外面,農(nóng)村事知道多少?離了我能行?可是事情沒有按吉貴想的來,金歧一干上支書,就越來越不聽自己的了,金歧過河拆橋哩,金歧翅膀硬了,自己要飛哩!可是事已至此,吉貴也沒了辦法。村里改造高壓線時,吉貴的侄兒出來阻撓,說電線桿栽在他家地頭,毀了他家的地。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吉貴指使的。按理說吉貴也知道電網(wǎng)改造是好事,又是當過支書的人,不應(yīng)該那樣做,可是吉貴就是那樣做了。金歧也知道吉貴生自己氣,公報私仇哩,也許自己低下頭,向吉貴服個軟,這事就過去了,吉貴也不是那蠻不講理的人??墒墙鹌绮唬鹌缦胱约菏菫榇謇镛k好事,為啥要向他吉貴服軟?另外,你吉貴這樣做,只能壞自己的名聲,讓全村群眾對你不滿意!
轉(zhuǎn)過年來支部換屆開始了,吉貴力挺中貴。中貴這么多年來雖然一直在村里當干部,但一直是副職,五十多歲的人了,好像沒有多大的理想了??墒沁@一次也要出來競選支書了。中貴出來競選支書,除了吉貴力挺之外,也是覺得金歧年輕毛嫩,沒有群眾基礎(chǔ),不是自己的對手。金歧這么多年一直在外面,村里還有好多人對他不熟悉,甚至不認識呢!而自己就不一樣了,村里大人娃娃,哪一個對自己不熟悉?這都是自己的優(yōu)勢所在,為啥不當一回支書呢?可是,志在必得的中貴最后沒有如愿以償當上支書。當支書的仍然是金歧。其中的原因很多,比如說中貴只以為全村人都認識自己,競選時容易做工作,可是不知道全村人認識你的同時,也知道你的毛病在哪里。另外,村里這么多年一直上不去,是公認的窮村,與歷屆支書沒有一點關(guān)系嗎?帶頭人很重要啊,火車跑得快,全靠車頭帶。你中貴想當支書是好事,可是想沒想過怎樣才能把村治理好呢,怎樣才能發(fā)展呢,怎樣才能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呢?可能沒有想過吧,即使想過,也是力不從心吧。是啊,五十多歲的人了,頭腦也僵化得差不多了吧,哪像年輕人那樣有魄力呢,敢闖敢干。相比之下,金歧就不一樣了,別的不說,光說人家當支書這幾天,就為村里辦了多少好事啊!金歧說了,還要帶領(lǐng)全村搞特色種植,包產(chǎn)包收,一畝地可凈收多少元多少元的,坐在家里就可把錢掙了。相信他不會說瞎話,金歧走南闖北,見多識廣,能著呢。金歧就這樣又當上了支書。中貴競選支書沒有成功,但仍是村里的干部,仍是副職。中貴競選支書失敗,也是吉貴的失敗。
金歧當上新一屆支書,順風順水,正要撲下身子大干一場的時候,忽聞得有人在制造不諧之音,破壞自己的政績。這個人就是小芹。
金歧起初不相信小芹會這樣做,原因是以前和小芹接觸過,對小芹有所了解。那時候他們都在同一個地方打工,沒事時常聚。在金歧的印象中,小芹賢惠,對人也熱情,沒有壞心眼。小芹現(xiàn)在是怎么了?漂漂亮亮的水泥路不走,在上面倒啥垃圾??!吃錯了藥還是怎的?金歧問中貴是怎么回事。因為這事正是中貴向金歧匯報的。中貴現(xiàn)在和金歧走得很近,沒有了競選時的針鋒相對,水火不容。走得近一是上下級關(guān)系,公事上不得不近。二是中貴現(xiàn)在也有些佩服金歧了,知道自己不服老不行。中貴這會兒對金歧說:“這娘們兒挺難對付的,前幾天她鬧,我去了她家,原以為這事就過去了,沒想到鬧得更厲害了!”
“你覺得她鬧的真正原因是啥?”
“還不是認為自己吃了虧,路沒修到自家墻根。現(xiàn)在的人,一點虧都不想吃。早知這樣,不修那路了,讓她自己琢磨琢磨,哪值得哪不值得!”
“以我對小芹的了解,她不是那樣的人啊?!?/p>
中貴嘿地一笑,說:“只有事上才能看出一個人,平常,都裝得很像?!?/p>
“你覺得這事應(yīng)該怎樣處理呢?”
“叫我說不管她,隨她鬧去!鬧夠了自己就不鬧了。另外,就是鬧還能鬧幾天?春節(jié)一過,又出門打工去了?!蓖A艘幌?,又說,“說到底不還是雞子尿濕柴的小事,這樣的事,你都管,累死你?!?/p>
金歧看了中貴一眼:“大過年的,這樣鬧著,多難看呢?!?/p>
“那有啥辦法?難道村里找人給她那點路也修上?村里也太低三下四了嘛!”
金歧嘆了口氣,不再說啥了。中貴見無別的事,就起身走了。中貴走的時候臉上掛著微笑,中貴認為金歧聽自己的沒錯,農(nóng)村的事,復(fù)雜著呢!你金歧回來才幾天,不聽自己的,只有作不完的難!吃不盡的虧!中貴為在這事上又幫了金歧一把而高興。
中貴走了之后,金歧也要出門。妻子問他可是為小芹的事。金歧說是。妻子說:“人家中貴都不愿管的小事,你也要去!“
“你不懂。”
金歧說著走出了院子。
現(xiàn)在正是剛吃過早飯的時候,路上不時有人走過,人們見了金歧,都和他說話,金歧都很有禮貌地回敬。遇著沒注意到自己的人,金歧便主動上前說話,問這問那。村里一片祥和融洽的氣氛。金歧心里很舒暢,感覺正是在自己的治理下,才是這樣的。現(xiàn)在,他又覺得自己回來是回對了,在外面雖能掙錢,感覺卻是浮在上面,沒有根基感,現(xiàn)在卻是腳踏實地,心里無比的踏實呢。不覺間來到了小芹家前面,卻看見菊花嬸從院子里出來。菊花嬸一眼看見了金歧,便招手讓他過來。金歧走了過來,菊花嬸又把金歧讓進屋子里坐下。菊花嬸說:“你看這事鬧得,好事變成了壞事。小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多明白的一個人啊,這會兒硬是油鹽不進哩,你不知道為這事,我也是急得不行?!?/p>
金歧笑了,說:“光急不行啊,你就沒有想想辦法嗎?”
“怎么沒想,啥話都給小芹說了,硬是聽不進去哩。小顯倒是好說話,可是有啥用呢,人家小芹根本不聽他的。”
“想想修路時你們幾家也真是,明明都規(guī)劃好了的,東西也是有數(shù)的東西,你們倒好,硬是往自家墻根扒,攔都攔不住。老板氣得不行,說沒見過這樣的,要撤資走人。又是我給老板說好話,好話都說盡了,人家才又答應(yīng)下來,增加了投資。”
菊花嬸笑了笑,說:“當初誰想那么多了啊,當初只想著人家老板財大氣粗,不在乎啥!”
“不在乎啥!難道人家的錢不是錢,都是風刮來的?你知道你們這樣做影響有多壞嗎?人家老板也是好心好意,遇到了這樣的事,心里指不定多失望呢!”
菊花嬸又笑著說:“行了行了,反正事情已經(jīng)出來了,這會兒趁著老板不知道,就不要再給人家添堵了,你說怎么辦吧,我們都支持你?!?/p>
金歧心里很高興,菊花這人也是個刺人呢,現(xiàn)在這樣聽自己的,也真是難得。金歧笑了笑,說:“有你這句話就行了。”說完這話,便站起來往外走。
菊花嬸一路笑著送出來。
金歧走到水泥路上,看了一會兒垃圾,然后走進小芹家的院子。
小芹正在屋門口坐著,陽光正照在身上,小芹看上去挺平靜的??匆娊鹌缱哌M來,好像本不樂意歡迎,瞬間的猶豫之后,還是站了起來,笑著臉說話:“支書大駕光臨哩?!?/p>
金歧也笑了笑,說:“不是大駕,是小駕,小得再也不能小的小駕。”又問,“小顯呢?”
小芹說小顯剛出去,把金歧讓進屋子里,敬煙,倒茶。見小芹這樣,金歧輕舒了一口氣。小芹說:“支書大駕光臨,一定是有啥大事吧?”
“看你說的,沒事就不能來看看你們嗎?”說了這話,金歧一邊抽煙,喝茶,一邊和小芹聊了聊外面的事。畢竟都是在外面混了好多年的人,聊得很投機。聊著聊著,聊到了金歧自己,金歧說:“不知道為了啥,近幾年來只想回家,想為家里做點啥。要說這幾年在外面啥都干順了,錢也掙得很容易,不回家才是。老板也一再挽留,就是前幾天還在打電話讓過去,說待遇條件怎么講都行。剛回來時,親戚朋友們也都不理解,反對,說這么一個窮村,一個爛攤子,你回來干啥?有啥巴頭?別人都是一心想著到外面去,機會多,掙錢容易,你倒好,硬是要回來?;貋砗筮@一年多,確實也覺得在家不好干,要啥沒啥,啥都得操心,都得應(yīng)付。應(yīng)付好了還罷,哪一點應(yīng)付不到,各種各樣的麻煩就來了。有時候真有些心涼??捎窒?,啥事總得有人管吧,每個人都自顧自的話,那咱整個村還怎么辦?往大里說,一個鄉(xiāng)的人都自顧,整個鄉(xiāng)怎么辦?一個縣的人都自顧自,整個縣怎么辦?理都是這個理,不過這是大理了,輪不著咱操心。這一年多,雖說吃了不少苦,作了不少難,受了不少委屈,可想到從自己手里辦成了的事,心里就感到很踏實,很滿足。辦成了事,給群眾帶來了好處,利益,群眾心里也都有數(shù)。你知道這次選舉,按原來傳統(tǒng)的觀念,辦法,我可能當不上這個支書?,F(xiàn)在能當上,就說明現(xiàn)在和過去不一樣了嘛……”
小芹笑了,打斷了金歧的話,說:“支書,你說了這么多,我聽明白了,你是讓我把垃圾清理了,不要擋了群眾走路,是吧?”
金歧苦笑了一下,說:“你這樣理解也對,不過我就是來解決問題的,問題解決不了,你清不清理,在于你自己。”
“哦,那你打算怎么解決問題呢?”
“小芹,我也想了,這也實在不是啥大事,為這事,和你們一個家族的鬧別扭,實在劃不來?!?/p>
“你錯了,不是我和他們鬧別扭,是他們要和我鬧別扭?!?/p>
金歧笑了笑,說:“不管是誰和誰鬧別扭,都是咱一個村的人不錯吧,哪有恁美的事呢?”頓了一下,又說,“就是他們做得有不對的地方,也不要和他們一般見識,咱是出過遠門、見過世面的人,各方面都比他們強才是。你看看人家大地方的人,多有胸懷,氣量多大啊。咱在人家那里打工,也學學人家嘛。”
“我就是一個窮打工的,跟人家比不了!也學不會!只知道干一天的活,掙一天的錢!”
金歧張了張嘴,正要說啥,忽見菊花嬸走了進來。菊花嬸一進來就說:“我說支書,你不要小瞧我們這些沒出過門的人!沒出門是我們歲數(shù)大了,沒人要,可不能說明我們沒見識,沒氣量!今兒我作主了,我們也不要墻根那點水泥路了,我們自己動手,把它挖了。以前那樣做,是我們錯了,我們壓根就不應(yīng)該占那點小便宜!”菊花嬸說完,便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待金歧和小芹一起走出來的時候,看見水泥路上已站了各家的人,他們手里都拿著鐵錘、鉆子、釘耙、锨等工具。有的人已經(jīng)動手了,在自家墻根開始掘路。有的惋惜地看著路,猶豫著不忍動手。有的看看這個,望望那個,下不了決心似的。菊花嬸說:“別再耽擱了,挖就挖了吧。占那點便宜干啥!占那點便宜,讓人家說來說去,劃算不劃算!趁著支書在這兒,咱們也表表決心,咱不是那愛占便宜的人!”有根見了金歧出來,便也說:“支書,我們不為難你,你為我們辦好事,我們永遠承你的情!對了,也承人家老板的情,遇到了老板給捎個信,讓他不要生氣了,歡迎他再到村里來,我請他喝酒!”有根說完,照著自家墻根處的路面,狠狠地一錘下去。其他人也不再猶豫,都行動了起來。
“停下停下!你們這樣做不行!你們這樣下去,把整個路砸壞了怎么辦!”金歧大聲說。
“支書你放心,我們小心一點就是!”有根說。
“你們這個干法,再小心也不行的,非把路砸壞不可的!”金歧著急地說。
“那你說怎么辦?我們換換工具,拿個電鉆過來!”有根說。
“這樣吧,路本來就是為大家修的,為大家服務(wù)的,都還繼續(xù)留著。我找專門修路的工人過來,人家有先進的工具,在路中間鉆條下水道來?!闭f完了這話,金歧又說:“我一碗水端平,不向誰也不坑誰,小芹家墻根的路面這次也修了,讓咱這條路再寬一點!”
“那費用誰出呢?還去找人家老板?”有根問。
“不能讓人家老板再為咱村的事操心了,這事,我一個人包了?!?/p>
“你是說掏你個人的腰包?”有根又問。
“掏我個人腰包怎么了,這個錢,我還能掏得起?!?/p>
眾人都沉默著不說話。
“就這樣定了,大家都散了吧,散了吧?!苯鹌邕@個時候轉(zhuǎn)向小芹,邊轉(zhuǎn)邊說,“你看這個解決辦法行嗎?”可是,哪里還有小芹的身影,小芹不知啥時候已經(jīng)走了。
第二天,金歧叫人來鉆路時,卻又遭遇了阻攔。阻攔的還是小芹家,不過小芹沒有露頭,是小顯出的面。小顯說:“路還是這個樣子,一點都不動?!?/p>
“那下水溝呢?”菊花嬸問。
“小芹說了,下水溝更不能動?!?/p>
“這個小芹,這也不中,那也不中,她是要把人擺弄死嗎?我找她去!”菊花嬸說著就去找小芹。
“菊花嬸,你別去找,找也找不到。”
“怎么了?她就是鉆進老鼠洞里我也能找到她!”
“小芹一大早就打工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