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jié)束一天工作,我走出大樓,下最后三級臺階時,縱身一跳,這樣新染不久的藍色短發(fā)就會蹦起來。我經(jīng)常會做類似一些小動作,讓自己高興一點。我喜歡現(xiàn)在的發(fā)色,跟任何季節(jié)都不搭。接下來的晚飯時間要赴一場約會。下午的時候有陌生電話打來,打了兩次,第二次我接了,電話里是個男人的聲音,南方口音,自稱阿絡(luò),說是我小學(xué)同學(xué),現(xiàn)在他在沈陽,青年公園這邊,想跟我見一面。他叫我小滿。我當(dāng)然記得阿絡(luò),記憶中那個嬌貴的小男孩,三年級的時候轉(zhuǎn)學(xué)到班上,讀了半年就回福建了。我們曾經(jīng)很要好?,F(xiàn)在他突然出現(xiàn),老實說,我沒感覺開心,甚至有些負擔(dān)。
我選了一家土菜館,家常一點,不會那么拘謹,離青年公園不遠,他應(yīng)該很快到。記得最后一次見阿絡(luò)時,我跟他吃了同一根冰棍,互相也不嫌棄,大概冬天舔冰棍,口水迅速結(jié)冰,變成了冰棍的一部分,感覺就不埋汰了。那天沒什么特別,我好像做了個下腰的動作,并扶著他讓他來了一遍,叮囑他回去后好好學(xué)下腰?,F(xiàn)在想來好笑,莫名其妙的告別儀式。他回閩南后,我難過了有半個學(xué)期吧。之后就好了?,F(xiàn)在他又冒出來了。憑什么他可以突然離開,又突然冒出來?也許他根本不是阿絡(luò),是個騙子。騙子我倒不怕,我采訪的那些搞音樂的年輕人中就有一部分是騙子,什么作品都沒有,就光有個姿態(tài)。
一個男人出現(xiàn)在我視野里,他背著包急急忙忙走,在店外站住了,他看上去很瘦,牛仔褲像旗子一樣掛在腿上,他抬頭確認門上的招牌,隨即走進店門,四處張望。我朝他招手,他快步走來。我說,阿絡(luò)?他點點頭,雙手虛抬了一下,似乎想要擁抱我,我沒動。他坐下來,看了我一會兒,有點戲劇性地嘆了口氣,說,好多年了,小滿。我禮貌笑笑。他戴著近視眼鏡,兩頰深陷,臉上沒什么油光,看著無害。在他身上看不出阿絡(luò)小時候的樣子,但我知道確實是他,他小時候就愛這樣直勾勾看我,我耍個單杠,他都崇拜地看著我。
我問他來沈陽做什么,他說來辦件事,順便來找我。問他怎么會有我的號碼,他說去了一趟以前的小學(xué)校,去校辦翻畢業(yè)生名錄,找到我家電話,我媽給了他手機號碼。我說,聽起來挺合理,但構(gòu)不成理由。就好像我對一只企鵝說,我來南極聽冰川破裂的聲音,順便來看你,我從洛克羅伊港一路走來,沿途向很多只企鵝打聽,總算找到了你。如果你是那只企鵝的話,你會怎么想?他愣怔著看我。我說,開個玩笑,別緊張。他表情松弛下來,說,我會覺得,跟我對話的這只企鵝瘋了,以為自己是人類。他接得不錯,但作為一個笑話,已經(jīng)錯過了節(jié)點。
我不跟他對視,看向窗戶。店內(nèi)燈光明亮,玻璃變成了鏡子,我眼角瞥到了一個女孩的身影,我用指甲彈了下杯子,叮,她消失了。阿絡(luò)似乎注意到我的舉動,問我怎么了。我搖搖頭。
服務(wù)員過來,上了一盤大拉皮,之后是剁椒魚,鍋包肉,熘三樣。我們吃著,聊起各自的工作,他說自己是寫故事的。我說,你居然成作家啦?他突然有點慌張,開始認真解釋自己的工作,他說方便理解的話,可以稱為作家,實際上不算,什么都寫,寫過劇本、小說,也幫人代筆,比如哪個老板覺得自己的人生是一部非寫不可的書,就理出個框架找人寫傳記,這么回事。我點點頭,問他這趟過來有到哪里逛逛嗎。他說沒有,隨即又解釋,是在路上走了很久,但是沒有逛,逛是需要閑心的,他在找一座橋。我問什么橋。他說,合適的橋。我一時語塞,他是我討厭的那類受訪者,故作姿態(tài),但談話還是要繼續(xù)。我說,你來的時間不對,冬天這里蠻好玩的,可以在冰凍的河面上滑冰,也可以找個雪坡,一群人坐在大輪胎上轉(zhuǎn)下來。他說,我知道,我們那時去過幾回青年公園,坐在小板凳上,拿兩根桿子在冰湖上滑,很歡快。我說,爬犁。他點頭,爬犁。我說,還有冰陀螺。他說,對,我們那時也玩過,陀螺在你手下簡直是個永動機,但繩子換到我手上就不靈了。他顧自笑起來。我愣了一下,才意識到,他說的“我們”是指他和我。他把兩個人的距離拉得很近,但我不想這么近。
我說,喝點兒?不等他回應(yīng),我叫服務(wù)員拿來兩瓶老雪花,給彼此倒上,干了一杯,我哈口氣,又吹一下劉海,感覺舒暢了些。我說,作家,能講個故事來聽嗎?他這回挺干脆,說好啊,端著酒杯靜默了一陣,他說,有個男孩為了看雪,冬天里來到很北的地方,這里隨便一個小山坡就是一座雪山。他在傍晚的時候爬坡,半道上遇到了一個女孩,女孩長得圓滾滾的,但臉色蒼白,太陽一照,整張臉近乎透明。女孩一見他就笑。他也笑,覺得女孩似曾相識。他們結(jié)伴上山。他說起小時候,冬天媽媽怕他凍著,給他穿上秋衣,接著是三件毛衣,然后是棉服,他虛胖地來到學(xué)校,打鬧時被小伙伴一推,摔倒了,就爬不起來了。女孩聽了哈哈笑,模仿他小時候的樣子,順勢往雪地一倒,她便嵌在雪里。他伸手拉起女孩。雪地上有一個她的形狀。他說,這是你的模子。他們登上山頂,天色暗下來,有月亮升起。女孩用手指戳著月亮,說雪是毛茸茸的,月亮是毛茸茸的。他覺得女孩也是毛茸茸的。下山路上倉皇又驚險,每一塊臺階都是冰雪覆蓋,他拉著女孩,連跑帶滑,兩人又喊又笑。在一個長長的陡坡女孩甩開他的手,堅持要自己挑戰(zhàn)一下。女孩雖然這么說,還是挺害怕,整個人躺下來,然后一路尖叫著往下滑。女孩最后在斜坡的拐角消失了,連同她的尖叫也消失了。他連忙跑下去看,看到女孩散落在雪地里,不再圓滾滾。他呆立了半天,山間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捧了一些雪,覆蓋女孩七零八落的身體,獨自下山了。
講完,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剛才的一杯還沒喝完。他真的會講故事,幾句話將人帶進另外的情緒里,我不覺得他討厭了。我笑說,跟雪人姑娘游山,挺好的小故事。他說,你也講一個。我說,我又不是作家。他說,你講,你小時候就喜歡講故事。我想了想,說,行。我想想,嗯,前幾年吧,我跟兩個女孩合租,兩室一廳,她倆住一間,對,她們是戀人關(guān)系。這沒什么,但住著住著問題來了,其中一個室友跟前任沒分干凈,有一天前任找上門吵架,還帶了個男人,可能是想充當(dāng)打手吧。三個女人吵架,而且吵著吵著不分陣營了,那對情侶也互相撕扯,整個屋子都是刺耳的聲音。我站旁邊,想勸架都上不了手,那個打手也抱著雙臂看。我跟打手交換了一個無奈的眼神,就這樣,事情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我跟他變成一伙的了。我說,我房間里有黑膠唱機,要不要來聽?他說好。進了房間,關(guān)上門我就后悔了,我何苦把一個陌生男人請進房間聽什么音樂?但我還是打開了唱機。我房間就一把椅子,上面扔滿了衣服,也不好讓他坐在床上,我倆呆立著,音樂偏偏又舒緩,氣氛尷尬。這時他突然盤腿坐在了地上,說,在這個位置聽音樂比較好,房間里暖氣向上流,冷暖不均勻的空氣里,聲音會向下傳播,坐在地板上更容易感覺到那種律動。我也跟著坐在地上,豎起耳朵,但音樂聽起來沒什么不一樣,問他講的是真的嗎。他說,假的。我忍不住笑了。就是這么個事,很簡單,他不久就成了我男朋友。
阿絡(luò)說,這故事還挺有技巧。我說,有嗎,是真實的事。他說,真實故事,也需要講述的技巧。一上來就拋出同性戀愛,緊接著是三角戀,可是故事最終落在了別的地方。我笑說,是嗎。他說,跟他還在一起嗎?我頓了一秒,點點頭。他說,你現(xiàn)在過得挺好,我放心了。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沒接話。他說,你從小就特別,我現(xiàn)在還記得第一次跟你說話的情景。那天放學(xué),校門口有小販在賣蠶寶寶,圍著一大堆小孩,我也買了一只,托在桑葉上,轉(zhuǎn)身就看見了你,你背著書包搖頭晃腦地走。那時我剛轉(zhuǎn)學(xué)過來,沒什么朋友,就上去跟你套近乎,我攤開手給你看蠶寶寶。你一下就笑了,很喜歡的樣子,我說你也養(yǎng)啊,這只送你,我再去買一只。你臉色突然就陰下來,你記得你說了一句什么嗎,你說,有啥好養(yǎng)的,我自己就是蠶寶寶。我被你說愣了,跟著你走了一路。你說只要你想,你可以是任何東西,你也擁有任何東西。你把手揮起來,說那棵樹,那幾朵云,都是你的,你不需要把它們領(lǐng)回家,在外面放養(yǎng)就好。后來我們就經(jīng)常在一起玩,放學(xué)后你會先送我走到我爸在的批發(fā)商城,然后自己再多走一些路回家。你還幫我背書包,背著兩個書包在路上走,我說哪有女孩幫男孩背書包的,你說我比女孩子柔弱。
我說,哈哈,還有這樣的事嗎,我忘了,我擅長把羞恥的事忘掉。我得跟你道歉,你這么記掛我,我,怎么說呢,心里沒有你那么強烈吧。他說,時間太久了,其實我也只是輕輕地記著。年初我爸突然從衣柜底部翻出一個存折,是那幾年在沈陽做批發(fā)時存的,上面還有五百塊。他打電話給我,聊起沈陽的往事,他挺懷念的。他還跟我說起你,說,那個和你一起玩的小姑娘呀,后來常來店里打聽你,我說阿絡(luò)不在這了,回老家念書了。她也不馬上離開,老成地跟我聊幾句,再慢慢走遠。她隔一陣還會來一趟,還是那句,叔叔,阿絡(luò)在嗎?我問我爸,你之前怎么沒跟我說過這事。他說,沒什么好講的。我說,現(xiàn)在怎么好講了。他說,隔了十幾年,就有點意思了。
我聽得認真,有些動容,他講述的那個小女孩,跟記憶中的我自己有些不一樣。我喜歡她,又同情她。這不是自憐。我說,后來怎么沒有聯(lián)系了,寫信也好啊。他說,我寫過一些信的,三年級的時候開始用上了圓珠筆,覺得自己長大了,有模有樣的給你寫信,我當(dāng)時懷疑八毛的郵票是不是真的能寄到那么遠的地方,就總是貼兩個六毛的。我說,我沒收到,如果是信件,我肯定會保留下來。他點點頭。他不說話的時候,視線就歇在我身上。這已經(jīng)不是那時小阿絡(luò)的崇拜眼神。他沒講清楚這趟旅程的目的是什么,但我知道,無非那幾個原因,有錢有閑了,精神空虛了,或者生活有什么變故。無論哪一種,都挺惡俗。但我還有另外的猜測。
我說,失陪一下。我起身走進洗手間??粗R子里的自己,蓬松的藍色頭發(fā),像個小姑娘,但我知道,年歲跟苔蘚一樣,在無察覺的地方暗自滋生。我洗了把臉,從包里掏口紅補妝。女孩的身影又出現(xiàn)在眼前,我用小指理了下頭發(fā),她消失了。
那時,女孩總是一個人上學(xué)放學(xué),我見過她很多次,她頭發(fā)亂,校服也臟,但她還是可愛的,在路上走著走著,會突然傻笑。她多動,有時在樹邊站一會兒,摸一摸樹皮,不知看上面的紋路還是蟲子,在橋邊欄桿上扒一會兒,探出腦袋。有一天我過去跟她打招呼,問她叫什么名字。女孩歪著腦袋,自己的名字似乎還得想一想,她說,我叫姚可心。我知道姚可心這個人,學(xué)校里一個好看的女孩子,匯報演出的時候上臺跳過舞。我說,你就是那個跳舞的姚可心?她說是。我立刻揭穿了她,我嘲笑她嫉妒別人。她說,沒有,我今天就是姚可心。我說,今天?那明天呢。她說,不知道,我媽說,明天的事,明天再想。我說,你這人真好笑。我又說,也挺好玩的。
她叫陳香雪。那個我是任何人,我擁有任何東西的游戲,就是從她那里學(xué)來的。有一段時間我倆經(jīng)常一起玩,后來,我跟她疏遠了,選擇了另外的朋友,她們?nèi)烁啵哺?。也許曾有一天,陳香雪走在路上,遇到了剛買到蠶寶寶的阿絡(luò),阿絡(luò)問她叫什么名字,她說,我叫小滿。
回到座位,我看到他正在對付剩下的那點酒。有些人不會喝酒,但也不愿浪費。他一瓶就喝得臉色發(fā)紅,眼鏡后面的雙眼濕漉漉的,在燈光下顯得明亮。見我落座,他仍看著我,也許是透過我看另外的人,我不知道。
他遠道而來,身上帶著謎語,其實他是一個很好的傾訴對象。我該跟他說實話的,我該說我過得并不好,戀愛失敗,跟家人關(guān)系緊張,沒有朋友,生活一塌糊涂。但我不想打破他的那份期待。身邊一些人總覺得我瀟灑,我剪發(fā),染發(fā),也是為了加深他們的這種誤解,又會因此感到孤獨。那個騙我聲音向下傳播的男人,后來也從不同的地方發(fā)送聲音給我,帶來一點安慰。他每到一個地方,就找一個工作,攢一筆錢,又到下一個地方。他說他也希望有一段穩(wěn)定的關(guān)系,但兩人不必在同一個地方,只需要保持一種隱秘的連接,這種關(guān)系會更長遠。他曾經(jīng)到倫敦去,跑到格林尼治天文臺,發(fā)語音消息給我:你聽,這是本初子午線的風(fēng)聲。我把手機音量開到最大,跟普通的風(fēng)聲沒有不一樣,但我知道,以后聽不到比這更好的情話了。那天我回復(fù)他:我們結(jié)束吧。
飯點快過了,店里反而更熱鬧,人們喝著啤酒,用咳痰的音量說話,酒精讓聽力下降,他們總怕自己講得太小聲。借著周圍人聲的掩護,我說,其實你那個雪人姑娘的故事,也可以理解成一個鬼故事,對不對?他一愣,說,是吧。我說,你們閩南那邊有很多靈異的事情吧,你信這些嗎?他說,信一點。我說,我經(jīng)常做噩夢,也可能不是噩夢,我半夜醒來,會看到已經(jīng)死去的人坐在我的窗臺上。她是我兒時的一個朋友,很要好的。他說,愛你的人無論變成什么樣,都不會傷害你的。我說,我也這么調(diào)節(jié)自己,但有時還是會不舒服。我跟他講起陳香雪。
陳香雪古怪,周圍人取笑她,也害怕她。那時她的玩伴可能只有我一個人。不是我多善良,我只是覺得,跟她一起玩挺酷的。她說她喜歡南方,總有一天要去南方看一看。我問為什么。她說她的爸爸跟一個南方女人跑了。我說,那你不應(yīng)該討厭南方嗎?她說,對哦。算了,還是喜歡吧,討厭很累的。
有天放學(xué)走在路上,我倆發(fā)現(xiàn)了一只黑色小奶狗,它一條后腿被車軋斷了,伏在路肩下細聲哀號,時不時回頭看一眼自己血肉模糊的腿。陳香雪拉我走,我說,救救它吧。她說,那你帶回家,你爸媽會幫它的。我俯身看它,它腦袋圓圓的,眼淚汪汪,它有一半是可愛的,有一半讓我惡心。我猶豫著,盯著它,等著時間過去,也不知希望發(fā)生什么。就這樣僵持了一會兒,陳香雪說,算了,我來吧。她從路邊小店借了個紙箱,把小狗放進去,她跟我告別,抱著狗往她家走。我安下心來。第二天到學(xué)校,我問她狗怎么樣了。她說情況不錯,她媽媽認識獸醫(yī)站的人,把它抱去做了截肢,雖然手術(shù)有點粗暴,但小狗活下來了,取了名字叫煤球,是個男生。陳香雪每天跟我講煤球的事,她說它一天天在變好,換紗布了,拆線了,會在家里匍匐前進了,長大了,三條腿走得挺歡。
有一天我心血來潮,要去看煤球,陳香雪拒絕了我,說家里太小了。我非看不可,她回家時我偷偷跟在她身后。她家在偏僻的胡同里,七拐八拐,全都是低矮平房,門前建筑廢料和雪塊堆在一起,不分彼此。陳香雪推開一扇屋門的時候,我從身后竄出來,嚇她一跳。我跟著她進到屋里,她家里一片黑,好像沒有窗戶,應(yīng)該不至于,我記不清了。屋里沒有椅子,她媽媽坐在床上折鞭炮,五根小鞭炮包在一張紅紙里,拿有圖案的貼紙封上。阿姨給我一些散裝的鞭炮,說,小娃娃去門口玩,玩一會兒就早點回家,屋里頭亂,不招待了啊。我和陳香雪走到屋外,她拿走我手里的小鞭炮,揣進兜里,說,沒什么好玩的,這些包一包,還能賣兩毛錢。我說想看看煤球。她指著旁邊黑色的雪堆,告訴我煤球死了,帶回它的第一天,她用一塊磚頭把它砸死了,埋在雪堆里。我呆住了,回過神來,質(zhì)問她為什么要那樣做。陳香雪說,我們是小孩,有什么能力照顧小貓小狗呢。我說,那你也不能打死它。她說,煤球活著時很痛苦,死了,才有更好的生活,你來這之前,煤球一直也好好的,不是嗎?我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覺得她有病,轉(zhuǎn)身往家跑。后來她找過我?guī)状?,我沒理她。她又一個人玩了,我??匆娝约焊约赫f話。
就是這么個人,在五年級的時候,突然死了,在南運河的一座橋下被人發(fā)現(xiàn),是溺死的,漂在水上,被橋墩攔住了。死因不明。我沒有打聽她的消息,但消息自動進到我耳朵里。那些小孩跑來問我,說你跟陳香雪不是很要好嗎,陳香雪怎么回事。他們七嘴八舌,我沒有遷怒他們,我有什么資格呢?我只是躲。之后她就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房間里?;蛘哒f,她在我眼角的余光里,我用正眼看她或者做一些別的小動作,她就消失了。她沒跟我說過話,我也沒問過她。就這樣過了很多年。
我講完,他嘆了口氣。我說,你認識她嗎?他搖搖頭。我看著他的眼睛,他應(yīng)該沒有騙我,也沒必要騙我。但我特別希望,他記憶中的女孩就是陳香雪。她做那個游戲,說自己叫小滿,這成為兩人的秘密稱呼。多年后,他來到年少時的學(xué)校,翻開畢業(yè)生名錄,看到那個熟悉的名字,她依然在那里。
大廳里只剩下幾桌人了。他看了眼時間,我也看了眼時間。九點四十。
他說,我最后一次跟女朋友在一塊,也是在這樣的飯店。只是我跟她吃的是地鍋雞,你能想象嗎,分手飯吃的是地鍋雞。那是一家新店,我跟她約定,下館子只吃沒吃過的店,除非前一家特別好吃。地鍋雞端上來了,我們吃著,給出各自的評分,講著告別的話,互相祝福。我們一邊吃,一邊哭。
在一起的時候,我們相處得很好。她白天上班,晚上坐在我身邊,陪著我坐一個小時,看我的文章,念出來,念到我自己身上起雞皮疙瘩,我就會改掉那部分。有時候她會嗑瓜子,在我身邊咔嚓咔嚓,我也抓一把吃,她克扣我的糧食,跟我說,一顆瓜子,寫一行。
有一次她看完我的小說,突然說,你為什么不寫我的事呢。我說,你的事?她說,你的筆下從來沒有小孩,結(jié)了婚的人,也沒有小孩。你在意的,對不對。
她在沈陽讀的大學(xué),大學(xué)期間做過一次人流手術(shù)。在確認關(guān)系之前,她就跟我講過了。我明確跟她表示,我不在乎她過去的事。然而她走不出來。在路上看見嬰兒被抱在懷里,她就會定定地看一會兒。月經(jīng)來遲了一天,她就立刻用測試紙,她囤了一抽屜的測試紙。漸漸的,她開始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坐著躺著不動的時候,她總問,是不是地震了。我留意了下,發(fā)現(xiàn)是她自己總不自覺地搖晃幾下。我陪她去醫(yī)院做了很多檢查,沒有問題。我?guī)ド嚼镎乙粋€有名的神婆。神婆說她是嬰靈附體,有化解方法,去落胎的城市找一座橋,在橋下的河灘上燒黃紙,念經(jīng),超度亡靈。
我回家收拾行李,她問我在干什么。我說去找橋。她突然變得歇斯底里,問,這算什么?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這算什么?我抱住她,我說咱試試,好嗎?她拼命搖頭,說你太可笑了,太可笑了。我一直安撫,她才稍微冷靜下來。她怕我一個人偷偷跑沈陽去,請假在家守著我。
她吃了一段時間的抗焦慮藥。有一天她宣布身體已經(jīng)恢復(fù)健康,不需要我擔(dān)心了。但是她想跟我分開。她說,你很好,是我的問題。我說,既然我好,那就不要分開。她搖搖頭,說,我怕你以后不再喜歡我的時候,卻因為必須遵守某種道德,堅持跟我在一起。我更怕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這么做了。我堅決否認,她不相信。我們談了很多天,我試圖說服她,但最后,我被她說服了。她沒有特別的理由說動我,只是我疲倦了。
阿絡(luò)講完,我握住他的手,用拇指撫了撫他的手背。我們互相說一些安慰的話。服務(wù)員過來,提醒我們要不要加菜,廚師下班了。我們又聊了一會兒,服務(wù)員過來,說店要打烊了。
我們走出店門,初夏的夜還有些涼。我走在他邊上,時不時看一眼這位暫時的摯友。幾個小時前,我還討厭他來著。我們走了一段路,不知道哪里傳來花香。我們同時吸了吸鼻子,一起笑了。我說是渥丹的香味。他說,白天我也走過這段路,怎么沒聞到。我說,白天太吵了,蓋住了。他說,你這說法好,我會記住的。我說,是吧,我也挺有才華的。他笑了笑,很短促。他說,你知道氣味記憶法嗎。我說,是什么?他說,以后我聞到渥丹的香味,就會想起這個夜晚。我說,那我知道,我也會用音樂來記憶一些東西。他說,我是說,我想念你。我看向路邊,說,存折有帶來嗎?他說,存折?我說,你爸在沈陽做批發(fā)時的存折,還有五百塊錢。他說,啊,忘了。我們又笑。之后沒話了。我們在十字路口停下來,我想抱抱他,沒動。他伸出手,跟我握了握,過于鄭重。我說,你住哪。他指了個方向,說挺近。我說,那我往這邊走了。他說,等一下。我看著他,等他說。他就那么停了幾秒,像靜物。然后他說,渥丹是什么顏色的?夜里看不清。我說,留個懸念,你白天過來看吧,挺好看的。我們揮揮手。我也想問個問題,來延遲告別,但我想不出來。我們又揮手,轉(zhuǎn)過身去。
我走得很快,聽著自己的腳步聲。路上有人騎著單車,飛速從我身邊掠過。我聽到騎車人的歌聲,他很快樂,或者希望自己很快樂。我走過一座橋,南運河上有很多橋,可能每條河上都有很多橋。走下橋,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今晚剛見面的時候,他似乎說自己要找一座橋。他前女友痊愈了,離開他也很久了,他為什么還要找橋呢?聯(lián)想到晚上他的眼神,他的那些話,我擔(dān)心他做傻事。
我沿著河往回走,他可能在沿途的某座橋上。我邊走邊撥他的手機號碼,一直響鈴,他一直沒接。我開始跑,一口氣跑了三座橋,沒看到他。我跑不動了,走到橋上,靠在欄桿上,茫然無措。夜晚的河水是黑色的,以前一直讓我害怕,這些年橋上都裝飾了燈光,好了一些。隱隱約約,眼角閃動著異樣的光,我轉(zhuǎn)頭看,看到他了。他下到了河灘上,蹲在水邊,面前是一團火焰。他在燒紙,嘴里念著經(jīng)咒。他用身體擋住了風(fēng),黃紙和紙灰還是飛出去一些。河面上仿佛有什么金色的生命在飛翔。我不知道他在為誰超度,是那個沒有出生的孩子,還是別的人。我走下橋,沒有走近,怕打擾他,在不遠處望著那團火焰。我閉上眼睛,為死者祈禱,為生者祈禱。
【作者簡介】薛超偉,1988年生于浙江溫州,現(xiàn)居杭州。2014年畢業(yè)于復(fù)旦大學(xué)MFA創(chuàng)意寫作班。曾獲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作品散見于 《上海文學(xué)》 《青年文學(xué)》 《特區(qū)文學(xué)》 等刊物。
[編后記]? ?本期“步履”欄目的作者是薛超偉,他帶來短篇小說《渥丹的顏色》。主人公突然接到一個陌生來電,自稱是小學(xué)同學(xué)阿洛,他回憶起一些和“我”有關(guān)的事,但他描述的回憶里的女孩,仿佛是另外一個人。這使“我”回想起一個叫陳香雪的古怪女孩,喜歡玩一個叫作“我是任何人”的游戲,經(jīng)常扮演不同的人,想象自己擁有一切。阿洛描述的那個人究竟是“我”,還是扮演成“我”的陳香雪,難道是“我”失去這段記憶了?
小說制造了一種神秘詭異的氣氛,這篇小說最讓人好奇的是,小滿為什么會被陳香雪吸引?又為什么跑出去見一個可疑的小學(xué)同學(xué),甚至愿意聆聽他的故事和人生?也許,是因為他們和“我”很像,本質(zhì)上都是孤獨的人,心里都受過傷。而孤獨的人,總是容易靠近另一個孤獨的人。
(顧拜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