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絞痛
不失風度去死,不貪圖浮華人世
為此將頭疼欲裂(到梵高的效果)
自診為一般性落枕,時間長點兒
所以,間歇性復發(fā)
詩人,大胡子,此一時的社會身份
還是為大眾講營養(yǎng)學的大師范兒導師
可誰又能躺得了你一生失意的睡眠
而為我們的走投無路,磨不開顏面
你存活于此。從那條人頭稠密的街上望去
猶如被吸進一匹鎮(zhèn)守三關(guān)的巨獸口中
囿于國字臉,念著魯迅:萬家墨面沒蒿萊
旁側(cè)便是史蒂芬·霍金那架特殊輪椅
門洞兩邊,還是一個烙餅攤,一個眼鏡店
這時,你的人被咀嚼了,還是
被糙糲苦澀的牛舌吸入、反芻
隨蟲洞穿越到另一銀河系某星球
已是蠶蟲及魚鳧。凡上下五千年
各路天神級詩人和你一起,都是
這個葵花盤子里的小毛毛蟲兒
小尖頭腦袋,一點,一點
因之,這一時刻,你已達燃燈見證
發(fā)瘋,主要在頭腦那部分藍光澄明
金葉片上硫磺綠火苗,燒得通透
回來命名語言僵尸。你這個王八蛋
說我最大的苦難而在鵝毛筆沒搖開
去他媽的。他還以為沒人告訴我呢
當年在我們那些痛飲,第一口下去
往往感覺硝鏹水熟皮革摻混著玻璃碴子
基本等同我們苦痛割裂的完敗人生
我們從事故的現(xiàn)場逃逸了
如今社會整得都沒有了原單位手續(xù)
有解:這沒了檔案去死,也是壯士
打小鬼子呢。一閉眼睛,瓜拍兩碎
銷聲匿跡,人去桂花閑,子規(guī)啼
二十年后,老子又是條好漢
我死于酒精與壯心,免于了風燭殘年
我死于死,而非非命;我混跡于
這作死的節(jié)奏,就是要說出:詩完了
文學完了,詩、文學一路完-蛋-操-了
我抑郁不息,在世界的惡疾里
告別的晚禱猶如遙遠鐘聲響起
紀念郭克
你在路那邊下車,路走得不穩(wěn)
踉踉蹌蹌,差不多一副老醉漢形象
話說個沒完,不止延接了早年我們一起
狂飲時那樣的嘮嘮叨叨;酒中慷慨陳詞
而要捍衛(wèi)今日詩歌的干凈、純潔
出租車中昏沉難抑,頭耷拉在胸口
卻向司機說本城運管部門老總名姓
兄弟呀,這可不只是你那滿臉滄桑
灰花胡子一把,多年慢性酒精中毒
令你臉面浮腫,特別后來這段
臉上的毛孔,似乎也跟著變大
內(nèi)中含有針尖大小密密的螨蟲黑點
連起來,正像酒后不慎摔倒?jié)M臉蹭來的
黑。酒不濃于血。可在你漫長一生的苦
飲中
周身血液變得越來越黏稠,直至人情冷
如鐵
一個朋友說,你無奈時,會向這邊
一個打工的女孩子借幾十塊一百塊
我能譴責你用這錢來買醉,搶在大家前
頭買單?
必然說你那樣無度的濫喝
會積郁多少人性的不愉快
不合時宜。自我放逐
抽刀斷水間的沉淪者。需要勇氣
愁腸滿結(jié)。壯心不已。嗚呼哀哉文學夢
我們兩人的父親死得都早。死于非命
陰影恰如北中國都市冬日里的霧霾
三十年又二十年心田核泄漏。起始于荒漠
終了,還是在無垠荒漠中深一腳淺一腳
我要向你說,友情的樹上
落英繽紛,是在春天所見
在你越過那道生命細線
我們更為自己而痛惜哀婉
我們是同一口腔中的牙齒
你星光隕落,勢必意味著
我們唇齒相依這整體已松動?
我倆后來的交情大凡可說漸走漸淡
本質(zhì)還在于,我們的真正社會角色
主要是窮人,愛與尊嚴變成了虛說
當你生前,我來平陽路這邊送你幾回
我不知你在那四方大門洞后面
竟住好些年,在小印刷廠辦公樓上
斗室一間,無灶火無水管,沒有衛(wèi)生間
墻上掛了一幅病夫老哥的四字書法
我知道你住這邊,是離你母親家更近
梨花謠
為你的晶瑩,心生惻隱
這細密春雨里的一籃子星星
今天看你花萼上的雨滴
只有豆蔻之年流下眼淚
才會有如此的純真,靜謐
圣潔猶如你。人間薪火
更深邃的愛,還來自這黃河塬上
勞作中的莫大歡欣:將樹苗
根植于黃土,然后見小樹蓬
一派初生新綠。樹是我們的兒女
樹是我們的姊妹兄弟
樹長者在山巔虬龍卷濃蔭
吾供奉你為故園守護神明
捧出玉露香梨,似春泉被咬開
能將此美好記憶珍藏
那是一枚小小梨木印章
我11歲,站在刻章小師傅旁
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
成反寫狀,拿刀刻出
這多像我第一次寫詩用筆名
怦然心動的同時,感受
迷醉的手,寫錦繡文章
刻刀閃閃,飛動更勝銥金筆筆尖
堅硬梨木碎屑迸濺如細小涌泉
這或者也是我多年寫詩的形象
不覺中獲得的是梨花簽印
心存高遠。靈魂堅忍在土
每一字、每一詞都經(jīng)過風雨雕鑿
當細察時光之羽,一花一世界
花開見佛,小西天的坐佛蓮蓬
仍是在涌出,花瓣心尖上的血
點點殷紅,深憶起往日,十指連心
星星里的姥姥,老祖母
(她們也在那文殊殿中)
拿縫衣針將我指頭挑破
每一針都刺在我心香之側(cè)
正是這血滴,禮花滿天
我的祛病除魔的童年
我與時間賽跑的童年
今似鮮血梅花,朵朵綻開
被白玉梨花盅奪目擎舉
山里的路。指著皇天后土
捧沙漏于精誠:今夕是何夕
去原平的路。去高平的路
來隰州的路。看梨花的路
昆雞弦一曲,貼上純白印箋
投入悠悠汾水,流遍古中國
回到老家院子里那棵老梨樹
兒時早醒,見樹上開滿白雪
那樣的欣喜熱望,蜜糖情愫
見證我曾是多么熱愛這世界
舉在你手心,等待消亡
回來呀,你這追風少年
春水春暉,也是開卡車的小周郎英姿
沒想到吧,我們還是流浪者,詩人
重要、不重要的話,都說三遍
騎在鳳凰自行車上,兩條長腿
好像要比我這唐代農(nóng)人的粗象腿長1米
白面皓齒,拳曲黑發(fā),散出
沒有鄉(xiāng)村生活背景蓬勃洋氣
在你開始穿牛仔褲
打口哨吹出《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
說你像雪萊,也沒問題呀
之后,坐進晨光里寫詩
潔凈面容上洋溢著麥穗的光芒
《道路的季節(jié)》《秋天的情歌》
一對兒風中姊妹
太原。午夜長街。你要代表北中國
與舒婷女士對話。鼓浪嶼三角鋼琴
盛開美麗的鳶尾花。然后,我們唱
路邊一棵榕樹下,是我心愛的地方
你說你感到孤獨。我看見你流下眼淚
嚴肅的話題,是你對《赫索格》的披閱
恍若置身于長風吹雪寒流滾滾的芝加哥
今天看,等同于隔岸觀火。但他身上有
我們的命運,梆梆敲門,尤在倒霉方面
當你死后,我在傍晚散步
路過平陽路那個四方門洞
二十里的長街,三十里的夜
超過十里,長亭相送
這是豐昌隆、郭志勇
拎著酒瓶坐下來又走
到一個地兒啤酒兩瓶
然后又兩瓶長夜太短
短得恰似第二天清晨
吹瓶子坐進早點攤上
掃街聲聲。微風拂面
蹬車子賣牛奶的出來
兩個舉高的啤酒瓶上
從一點玫紅開始暈染
跳動第一縷春日晨曦
射出光華:青色酒瓶
重新熔煉于玻璃作坊
傷春寒
今天我只有一個聲音
街上中風的人多
特別是在普通老生活區(qū)
桃園路,老軍營,幸福里
中風患者堅持在室外半身不遂
當然有的被攙扶,有的坐輪椅
不幸悲哀人群中已有一定比例
真心煩這口眼歪斜,哆哆嗦嗦
口涎泉出,腿拖得像掃帚星
滿心善念變成滿臉惡毒兇險
啊,它還是多少人的前塵往事呢
請指出這疾病如疾風,婚姻一樣
有命運的小神祇。命運交響曲
說到底是我們在嘲諷我們自己
因此你不要描繪這如煙街景
陽光普世。身前人(哪怕一小保姆)
實然已喪失春明景和之花紅柳綠
當說臨淵人間潰瘍,我們一皆為
被病變之疤痕體質(zhì)。口苦如堿
世界的鹽。巖鹽海鹽。碗口大
碧藍傷心。春天里那個百花鮮
你也別賴床不起,起來,出去
還是這風景舊曾諳,需要我們
這搖搖兒來點綴,盛大光明
所以拜老天爺不讓咱胡亂說話
一直、一直喊吧:我,你,媽
我,你媽??谒娰澝厘\繡家國
有詩人今春畫豬,豬臉比他的臉尖
從各自的酒堆中
遙寄不是夢,常有淚沾巾
——2019,淸明奠酒豐昌隆
各自的酒堆中抽酒瓶子過來
困窘的生活已然變成了鬧劇
你皮鞋穿丟一只,找不見了
我感覺,你老騷情挺有意思
大同。太原。對對和忘年交
遙握住此一世成為詩人之災
你頑劣精明,彎腰弓背勞形
我哀傷、忿然,事詩而見性
借酒勁兒一頓兒垃圾話才華
承認,我們每在嘴里開火車
笑逐顏開,興高采烈;看見
你一臉壞笑襯映我一臉傻笑
世界需要擔承而我們需要性
我踩倒階梯詩鹽酸池開臉蓮
花:頭發(fā)一奓,振華街一霸
我知你紅蟲赤子。不著衣飾
而人們多遺忘。也將你遺忘
當你分靈出來以毒刺的方式
要我盡快趕去證你人寰永訣
我叩謁并熟記你勉行于今生
但你多少的狐朋狗友則不靈
數(shù)位名人想來都忙著在開會
全在外地?日西斜人跡罕至
你冷那兒正好變冷冷試金石
你從我身體內(nèi)部帶走了大同
這城市自此我與她杳無牽掛
哪怕你土葬山間化雁同清秋
在哪一寂靜嶺,魂靈兒閃射
在普希金的星星中淹死
——獻詩王智量先生
可以嗎,以此作紀念回憶青春
忘了那年來時的路,猶比死地
如此汗涔涔地寫詩:左手持筆
多半個身子,已然陷入那幾張
撕碎的稿紙。酒精與愛在心間
泡沫翻卷。那些詩譯成了林紓
所以奔馬在石馬中等待著疾馳
俄羅斯雪原直到看見寶石綻放
可感青年軍官萊蒙托夫展異彩
這是他排空碧霄,流浪的烏云
奔涌在秋光閃閃風撞擊的長窗
以思想我這走過的世界的道路
青草不再生長,枯草呢?阿門
淹死在星星淚水里卻不是玩笑
因其希乞搬來那沉痛秉劍決斗
而有輝煌奧涅金聽連斯基歌哭
溫柔姑娘你來不來我墳上哭泣
汾河落日煮著紫銅色豐收誓辭
蒙山大佛
恒父,后主高緯,鑿晉陽西山為大佛像,一夜燃油萬盆,光照宮內(nèi)。
——《北史·幼主恒紀》
一定要將滾滾人流退居于蚊穴與蜂巢
要這藍色星球上凡死去的人重新回來
必然看到逐日夸夫在那杯燃燈里疾行
告訴我們無數(shù)時代已結(jié)束。猶能聽見
開鑿山體縫隙孕育銀河系當日的撞擊
泉源流觴,飲宴它發(fā)髻上明媚五葉草
眾仙在勞動。推著小天車。點亮稻田
沒有比這一天更藍的幽宇。風送彩虹
子夜的激流的人聲?;鸢扬w臨的蝙蝠
我們一萬個世紀都在這鑿石的淚眼里
霞帔煙畑籠蓋我們流浪途中的黃土地
當火油襯出西山上萬千人臉如蓮恣肆
巨石的金剛已在回家的路上放聲高唱
這地下億萬煤練才是長長飄搖入倒景
汾水被煮沸,晉陽宮和他之落日白雪
后世圣者亦不能駕以靈異站立他雙肩
后記1:1500年以來,在我們生活的襯景里,大佛曾經(jīng)歷過一個無頭時代。
后記2:飄搖入倒景,謝靈運詩句,最早見于張旭狂草作品中。
閩江入海流
雨意閩江無邊壯闊,分南北兩支
至羅星塔復合而為一,折向東北
出瑯岐島,注入東海
——題記(2007.7)
我還能回憶起那半江漂浮的水葫蘆
嚴重阻礙航道。運沙船幾不可掉頭
沙子運往日本,阿聯(lián)酋,倫敦
披歷金沙,可拉高德國烏爾姆大教堂塔尖
舉傘站在這雨的長廊
哪有死亡就會有新生的思考?
只有靜水流深在心中默寫
——大河入海口水深潮平
挾萬物也失卻了欲念和喧囂
公園內(nèi)突然現(xiàn)出舉世寂滅
雨中聽不到水流的聲音
雨中能望見遠處的煙波
雨水似乎也收斂了雨意
耳畔只有自己的微微絮語
說什么呢?
有些尷尬,無法回避
終其一生,不能完全回避一起去洗澡
但是現(xiàn)在他死了,就死在那張病床上
小護士講,已給他的身體里塞了棉花
而你得像個送終老兒拿酒給他擦身子
請來的師傅指揮著你幾個:通身擦遍
俗世間謁拜岳丈大人的尷尬為之奈何
【作者簡介】 柴然,山西陵川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詩集《前年秋天》、多文體探索卷《死無葬身之地》、長篇小說《龍門記》、長篇報告文學《開眼》、長篇傳記文學《神池人的廈門》等;趙樹理文學獎獲得者;書法家。
【小對話】
唐晉:為什么會有這一批詩?
柴然:2009年,一次我們結(jié)伴,到山西飯店去看望在那兒開散文會議的朋友。閑聊中,有初次見面的外地朋友問我們寫什么,我很清楚地記著,你說我們都是寫詩的。當時,我就認為你這個回答非常好,除避免了讓對方尷尬之外,也說出了我們從事這么多年文學創(chuàng)作的詩人本質(zhì),初心如此,現(xiàn)亦如此。
再往前推,是1989年冬,我在省作協(xié)偶遇趙樹義,兩人談興甚濃,我和他說,我要一輩子寫詩。這話后來就成了他抓我的把子。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當我開始發(fā)小說,他就拿這話反問我,好像還見諸筆端。
那年夏末初秋,我到外面去浪蕩,一走幾個月,寫了一組《另外的村莊》。冬天回來后,我就拿給詩友們看。當時,對這組詩表揚最多的,正是你和雪野兄。組詩有它的實驗性;當然也受海子詩歌和江河的《太陽和它的反光》的影響。傾訴主體被拉向生死相交的晦暝界域,每個句子都承載有一定的信息量。它讓我上了一個臺階。盡管說踩著的梯子,大有可能是傾斜的。我的詩創(chuàng)作,始終處在一種否定被否定之中。
唐晉:在此之前,你已寫出了有影響的《冬天里我遇見一個人》 《在整個北方的夜》《冬天》等詩作,但照那路子寫下去,究竟會是什么樣子,具體到實際,并不好說。
柴然:我最密集的寫詩,是在長詩《死無葬身之地》2005年由北岳社出版之后,這是我又用了幾年的時間,寫了一個兩三萬行的超長詩,電腦統(tǒng)計字數(shù),已愈30萬字。這兩年有時間,我仍在對它進行分拆和刪改,弄得大大小小的,至少有不少部分,讀起來沒太大障礙了。此前,我編成過一個四部曲,也找人排了版,但是在全國轉(zhuǎn)了四家出版社,出于種種原因,一直無果。超長詩對社會現(xiàn)實多有觸及,恐怕這個是主要原因。
唐晉:所以,你一點兒也不發(fā)愁回答時間都去哪了。你寫詩,即占有自己生命中很多寶貴時間。還有寫其他吧;還有寫字,唱歌。白駒過隙。駱駝穿針眼?;膹U了嗎?
柴然:以此,也就有了你編的這一批詩吧。
唐晉:《心絞痛》和《紀念郭克》這兩首應該是你寫給英年早逝的詩人郭克(郭志勇)的。印象里,你先在最短時間內(nèi)完成了《心絞痛》這首,后來又寫了《紀念郭克》。我想,“心絞痛”必然是你聽到這個噩耗后內(nèi)心的真實寫照,詩作因此也與自身的感受息息相關(guān);而第二首則突出了“紀念”,進行了追憶,還有痛挽。我與你們幾位兄長的相識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而你和郭克兄的交情顯然更早。這里,我不再追述郭克兄去世之后大家的心情。我想從你創(chuàng)作的角度,請兄講一下這兩首詩的不同“狀態(tài)”構(gòu)成。
柴然:這些年,讓我痛徹心肺的,就是大同老詩人豐昌隆老哥和志勇兄的離世。我認識他兩個,皆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酒與詩,構(gòu)成了我們間濃烈的兄弟情義;這樣說吧,直到1996年年初我戒酒,只要是和他兩個見面,從未有過一次不喝酒、不談詩、不喝好、不喝醉。
豐昌隆是大我近二十歲的忘年交,我們拿本性往一起聚,相互從不設防,隨性而安,隨性而歡,豪飲之后,還可以訛住他去買襪子。
新世紀以來,我寫文化生活隨筆《浪得詩名》,他和劉文清所占篇幅最大。也因此,有看過書稿的朋友,曾站在一般讀者的角度提出:豐昌隆是誰?劉文清是誰?實然,過慮了。我這不是寫好,要人們知道嗎?
豐昌隆大半輩子喝酒,寫詩,到六十七八歲上,弄了個小腦萎縮。他病后我去大同看他,專門打印出來《浪得詩名》中寫他的以及和他有關(guān)的《酒神放牧的詩者》 《汾陽冀村來去》《美酒加咖啡》;其中,在他家中我為他朗讀這中間的某個段落時,他甚至嗚嗚啦啦地說,他還能寫詩。
唐晉:可是,他離去了。
柴然:2018年6月2日,郭志勇在他租住的斗室中突然病逝。驚聞噩耗后,有很多詩友,都趕往平陽路他所住的那個院子。一片緘默。一片哀戚。
他的病逝,本身就意味著,我們這代山西詩人隊伍開始出現(xiàn)松動跡象。當時,我便用了滿口牙齒中其中一顆已掉落作比喻。而這樣和我們身體牽扯著的痛惜,似乎又一直在內(nèi)中傳導,直至流入你的潛意識,讓你時不時地停下來,喃喃自語:志勇死了?哎,酒呀。
病夫老哥說,郭克健壯如牛,這一點也不錯。實際上,在我忌酒之先,他已經(jīng)有了比較明顯的酒精依賴傾向,面色已然出現(xiàn)浮腫,一周至少喝幾頓大酒;有那么一次,那是在雪野家中,頭天夜里我們喝醉就沒走,第二天起來,兩人收拾那滿桌子的剩酒剩菜,結(jié)果,左一杯,右一杯,兩個人跟住又喝醉了。
唐晉:要說,就從那時起,他大酒頻仍,夜以繼日,猛烈地,又喝了二十好幾年。這個,誰又能頂?shù)米∧兀?/p>
柴然:當年,郭志勇酒駕忻州石嶺關(guān)出車禍,我就在那輛小工具車上。那是去送張石山、孫桂貞(伊蕾)到忻州賓館參加《黃河》雜志社所辦的“黃河筆會”。中午大家在雪野家把酒言歡,為蒞臨山西的著名天津籍女詩人孫桂貞(伊蕾)接風洗塵。這時的雪野,在山西作家企業(yè)家聯(lián)誼會的商店當副經(jīng)理。商店剛回來一臺國產(chǎn)小工具車,還沒用過兩星期。酒后雪野把這臺小工具車調(diào)來,并要開大卡車出身的郭志勇駕車到忻州送人。當時志勇喝了不到一斤酒,看見還真沒什么事情。而我和雪野,作為陪同,也擠在了這小工具車中。
我比他們幾個都醉得更厲害,鬧騰得出了太原,頭便窩在座位上開始呼呼大睡;我因坐在駕座后面,窩得難受,索性將兩條腿架在座后背,雙腳正搭在志勇兄弟的兩個肩上。
小工具車一路疾馳,向北飛奔。在下石嶺關(guān)時,迎面來車司機戴白手套,他猛打方向盤,晃了郭志勇一把,這志勇便躲閃,誰料前面公路上有一塊大石頭,再躲,小工具車可著勁兒地撞到了路旁樹上;說來也巧了,那是另一塊兒半大石頭,卻讓小工具車胎碾壓得飛起來,不偏不倚,正砸在路的另一旁一老農(nóng)民大哥腿上。就嗵地那么一聲,在我醒來,小工具車前臉,撞了個稀巴爛,窗玻璃碎了一地;老農(nóng)民兄弟的腿,已讓飛石砸斷;副駕駛位上的伊蕾女士,一條胳膊,也讓撞斷了;張石山老哥,也有不同程度的受傷;我們?nèi)齻€還好,隨后,想法兒處理了事故。因這次車禍,志勇當場就橫下心,將駕照一扯兩半,扔向了田野。自此,他再也沒有摸過方向盤。
唐晉:酒卻喝得越來越厲害。時間還非常長。幾乎就沒有什么人能陪得了他。
柴然:當這二十多年過來,在豐昌隆辭世,他竟都沒能前去大同進行吊唁。當初,從我內(nèi)心上,非常怪怨他。但我似也知道,更深的酒精中毒,令他在貧困與暗黑中不息地與自我打斗,在自我中掙扎。我深切體驗過那樣的絕望和孤苦。
記著后來有一次在天街小雨搞一個詩歌活動,因活動和山西大學北國詩社有關(guān),他妹妹當年曾就讀山大中文系,加入過北國詩社,這天她也來參加了活動。特殊的是在活動之后有宴請上,一眾詩人們興奮地舉杯暢飲;似有某詩兄弟在酒酣耳熱之中,本也是很正常地,和他妹妹有幾句惹趣逗笑,結(jié)果,這讓他十分不悅,拍桌子把坐在旁側(cè)的我給批評、教訓了一通。
唐晉:他把他酒中的過度敏感,轉(zhuǎn)嫁給你這不喝酒的,似也要起一番敲山震虎作用。
柴然:還訓斥我了吧??晌揖筒恢缿撛鯓尤裎克?。不過,我十分清楚,他一定是把我當成了他這一生中最好的兄弟之一,這樣,才可以當著眾人對你發(fā)火,甚至要你挺身而出,管教管教這些喝了酒不夠絕對尊重女性的胡亂講話的家伙。
唐晉:人世上世俗的一面,因為他妹妹,全讓他趕跑了。
柴然:郭克離世后不久,我開始到汾河公園徒步快走。時間大概堅持了有六到七個月。我一般都向南而行,從雙塔西街這邊,一直走到長風街段或?qū)W府街段,然后出公園,或乘公交或騎公交自行車返回家。
說這歸途呵,多時又在黃昏和夜間,過平陽路,便會路過他曾租房子住的那個院子的四方大門。
2019年春節(jié)期間,我為他而哀傷不已。如你所說,這我就在手機上用美篇寫了《心絞痛》一詩。
唐晉:“很多人死于心碎”,索爾·貝婁曾用此作小說名;而在你對志勇的認識,亦認為他死于心碎。這世界真是……一言難盡。
柴然:我同意你的看法,我為他寫悼亡詩,心痛不已,那也是一種全身心的傳導。
必須說,他活著的時候,我對他的幫助太少;或者說,干脆沒有。我因此而感到羞愧。
在我們幾兄弟中,病夫?qū)λ膸椭疃?,也是最無私的。
志勇過世后,《映像》老總邊新文特約我為他寫了一個短短的介紹性質(zhì)的東西;也是我從來都會有脫葉滿篇的問題吧,其中,如他做過“趙樹理文學獎詩歌獎”的評委,我就沒有寫進去,甚為遺憾。
唐晉:當詩歌創(chuàng)作最初那種疼痛過去后,就是從生理學角度講,內(nèi)心與精神上的哀傷還都沒有得以平復,卻同白居易的“此恨綿綿無絕期”;所以,接著你就又寫了《悼念郭克》這一首,寫時多少采用了一些傳統(tǒng)手法和傳統(tǒng)的悼亡詩風格。
柴然:在你上述,說《心絞痛》與《悼念郭克》間存在有“不同的狀態(tài)”,我想這個我們可倒回來看:《悼念郭克》是一個相對完整的自足的宇宙,在結(jié)構(gòu)與反結(jié)構(gòu)之間,以其充盈的氣韻鋪陳,達之本詩應有的維度;寫作中始終注意的節(jié)制與均衡,當它一以貫之,到終句即會有一種反作用力,逆流而上;這時情感的推動力,就有了那種類似浪潮撞擊礁石的回響?!缎慕g痛》更多為一種元音噴薄式寫作。在創(chuàng)作者,你就是要不停地講出最初的第一句話。往大里講,可套老子的“得一者清”,并且始終保持著這樣的穿透力,掘進再掘進;而這種一一式累加,卻不帶其粘連性與附著性派生句子,這恰巧又與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三生萬物”形成一種頂背離。頂背離,這是個股市看K線圖術(shù)語,對于思考寫作,的確有幫助。
當然,還是我老講的那句:詩歌很簡單,詩歌很復雜。我們再打比方說殺豬,反正這兩年豬價厲害,實際,如若豬不行,屠宰者,即便請來解牛的庖丁,又為之奈何。
唐晉:《舉在你手心,等待消亡》《二十里的長街,三十里的夜》和《從各自的酒堆中》這三首——我沒有將它們和《心絞痛》《紀念郭克》放在一起——里面有很多復雜的東西。怎么說呢,你是一位洞察力非常強的人,更是一位擅長“社會學”的作家。我記得豐昌隆去世,我們一起去大同,你的一臉平靜與悲戚無比的病夫兄形成反差。似乎對于生死,你比我們看得更透,這一點首先通過你對“死生”這種事件性的事情內(nèi)部,有著捕捉、探尋某種滑稽性的本能,并善于用文字表達出個中“意思”。
柴然:《舉在你手心,等待消亡》,是前面兩首悼亡詩的副產(chǎn)品,將其放于《紀念郭克》中,會破壞它的調(diào)行、節(jié)制與均衡;如若寫進《心絞痛》中,則會緩釋詩中那樣強烈的苦痛,包括它的憤世嫉俗,高蹈,狂暴。
唐晉:對此,詩歌就有一個材料分析過程;尤當是從母體中切出來的東西,你更需要進行深入的甄別。
柴然:是耶穌的,歸還耶穌;是羅馬的,令其滾蛋,當臟水潑到門口。
唐晉:這時,詩歌也邁向了它的豐富性發(fā)展,就郭克,我們也可以和他說,我們都會死去,但是現(xiàn)在,我要把你的音容笑貌、還有你的晶瑩閃動的淚光,寫在詩中;在我的詩中,你生生不息,也不會離我們而去。是這樣吧?
柴然:完全正確。另外,把它寫的各色一點兒。詩,看懂、看不懂是相對的;詩歌的職業(yè)化寫作,并不完全對讀者負責,更別說普羅大眾了。詩人所肩負的偉大使命,要艱深、也要艱辛得多。
唐晉:退一步說,就說是重塑民族的心靈,那永遠也不是小靳莊“花生殼殼做條船”而能夠完成的。
柴然:《二十里的長街,三十里的夜》,這是最有自我挑戰(zhàn)性質(zhì)的一首詩。
關(guān)于他兩人酒后的長夜相送,我本已寫在《酒神放牧的詩者》當中,屬散文片斷,文字也不多。多年間各個門類的文學創(chuàng)作,使得我有一個相對清醒的認識:是詩的東西,用散文不能表達,反之,亦然;小說、報告文學,也是這種情況。
而在此第一次做這樣的嘗試,實為其中一個最大的性質(zhì)發(fā)生了變化。在我寫《酒神放牧的詩者》時,他兩個的肉身還都在這人世上掙扎,豐昌隆不能喝酒了,郭志勇卻還在日日沉醉,夜間返回平陽路那個方形大門中。到后來兩個人相繼離去,這便給了它一個絕對的成為詩的契機。
唐晉:在此,還可大說一句,沒有死,就不會有生;詩歌的誕生,常常伴有極高的代價。
柴然:《從各自的酒堆中》寫來寫去,實際上我就想說一句:大同這城市對我已沒有任何意義。
在送走豐昌隆的當日,我們的車分別走開后,我坐的車還在城中走了一段,這句話我連說了三遍。對于我,大同沒有豐昌隆,什么也沒了。
唐晉:是不是可以這樣說,在你生命的骨肉親情之外,他即是你最為懷念的人。
柴然:我時常想起豐昌隆來。我是那么的想念他。我一直能感到他的存在,好像他走后這些年,始終都沒有離開過我。
但是這首詩寫得卻不理想。有些表達尚可,然而總體上形式不對,被限制住了。對此,也可以說,一頭好豬,讓我這臭把式殺壞了。
唐晉:為什么?
柴然:現(xiàn)在反躬自問,看來這是在一定的時間內(nèi),生命的激情被更多的燃燒,使它深刻的情感遭到了稀釋乃至于破壞;它們不應該在一個相對短的時間段里實現(xiàn)創(chuàng)作上的完成。
唐晉:詩人、作家敢于罷筆不寫,本身就是更重要的自覺意識。
柴然:??思{也說過類似的話。這真的不是為創(chuàng)作不暢找借口。
唐晉:《梨花謠》這一首是采風作品。然而,這是一首相當高級的詩作。看上去,它與那種行色匆匆、淺嘗輒止的采風毫無關(guān)系?;蛘哒f,你是很容易被喚醒回憶的人?!靶切抢锏睦牙眩献婺?(她們也在那文殊殿中)/拿縫衣針將我指頭挑破/每一針都刺在我心香之側(cè)/正是這血滴,禮花滿天”“我的祛病除魔的童年/我與時間賽跑的童年/今似鮮血梅花,朵朵綻開/被白玉梨花盅奪目擎舉”……當然,讀了你這么多年,作為你寫作風格的一部分,我對這種敘述絕不陌生;但是,我發(fā)現(xiàn),你變得“溫情”起來,隱約還有著哀傷。我想,在你看上去強大、無所謂的表面,是如何將一次又一次的“沖擊”承受并迅速散去的——它們藏在最為細微的地方,慢慢改變著你的“構(gòu)成”。如今的你,遍歷世間諸種荒唐,更為關(guān)注最美好的那些,是年歲使然嗎?我覺得沒有如此簡單。
柴然:《梨花謠》更接近我早年的創(chuàng)作。我早先寫過不少這樣情感真摯的詩。
但我從來也不會拿詩附和所參加的各種采風活動。
寫文章可以,因為你不管去哪兒,總還是會發(fā)現(xiàn)一些東西;那即便是詩歌的,也由于情緒與情感醞釀不到,詩不會從你生命的內(nèi)中汩汩流淌而出。
唐晉:詩對身體的要求就是第一性的,當詩準備好了的時候,詩會自己來寫。
柴然:否則,如你的《侏儒紀》,怎么來寫?正常的人工操作是不足以完成的;神性,就藏在詩人的生命里,這也像地下水,有時很深,有時卻會從井口中溢出。盡管說這也是個老生常談。
唐晉:我發(fā)現(xiàn),你對身體寫作多有強調(diào)。一切皆然。最有意思的話是:你真瘋了都不一定行;裝瘋賣傻,肯定不行。是,不瘋魔,不成佛,大家都在踐履這個吧。
柴然:如你刻五千方佛印。但是,在我第一次到原平參加首屆國際梨花詩歌節(jié),我從內(nèi)心就很愿意參加到這場梨花寫作的詩歌競賽中來。只是始終沒動筆。
去年讓王國偉小兄叫去了隰縣,那本是上他們的扶貧點參加他搞的那個扶貧書法展覽,展覽中有我二十多條字。第二天在活動上,我又給村里的百姓寫了幾十條。特別高興能參加這樣的活動,從經(jīng)濟入手幫助群眾脫貧固然好,能有文化與精神方面的支持,不是更好嗎?我對鄉(xiāng)土不陌生,我們的老百姓對精神生活和文化生活有強烈的需求。王國偉他們是做了一件大好事,真的應該推廣到中國廣大的山鄉(xiāng)土地上。我現(xiàn)在還能清晰地回憶起當時百姓們臉上的那種熱望和喜出望外;那樣熱鬧的場面,大家都在奔走相告。
唐晉:你的書法進入村中老百姓家,亦為盛舉;這也是你這首詩的一些背景和注釋。
柴然:詩寫在頭一天到達隰縣的夜里。我們?nèi)チ撕?,人家就先安排我們看梨花。天在下雨,梨花盛放,舉著雨意,詩一下子就涌出心田。
現(xiàn)在我寫字,常常感到比較富足,其中一義,就是我有你給我刻的那么多的篆印,美輪美奐。而我平生所獲的第一枚梨木小印,正同詩中所寫,當時我11歲,在陵川縣劇團出演《艷陽天》里的小石頭一角。
唐晉:這首詩,始終葆有一種美好的內(nèi)在情愫,心地高潔。
柴然:所以說,這樣的詩,憑著一般的腦子靈光,想做出來,似乎也不那么容易。
唐晉:《傷春寒》是一個很特別的視角,固然,它是你反映現(xiàn)實習慣的持續(xù)——“啊,它還是多少人的前塵往事呢/請指出這疾病如疾風,婚姻一樣//有命運的小神祇。命運交響曲/說到底是我們在嘲諷我們自己//因此你不要描繪這如煙街景/陽光普世。身前人(哪怕一小保姆)//實然已喪失春明景和之花紅柳綠/當說臨淵人間潰瘍,我們一皆為//被病變之疤痕體質(zhì)。口苦如堿/世界的鹽。巖鹽海鹽。碗口大”——讀起來令人驚心動魄,但一反你以前極盡嘲諷、調(diào)侃之類的批判手法,或者說,不再是一個旁觀者、對立面,而是將自己也置身其中。這使得詩作的價值觀大大不同。
柴然:在桃南這邊,每天所見太多這樣的情況。我們還隱憂自己會不會變成這樣子吧。人生無常,有時候,人就這么無助;真好像茫茫宇宙的乞兒啊。
唐晉:《在普希金的星星中淹死》《從各自的酒堆中》《二十里的長街,三十里的夜》《蒙山大佛》《有些尷尬,無法回避》,還有其他一些作品,你采用了這種頗具建筑感的整齊詩行手法,有什么原因嗎?順便問,你對詩的形式感怎么看?
柴然:比較特殊呵,是我非常容易把握這種形式;那幾年我寫超長詩,寫在后面時,它們就突然來到我筆下,大可說是不期而遇。
在此,我又要說反作用了,實質(zhì)上,看似這樣的整齊劃一,恰恰你可以把選出來的字詞句墩得更密實;把沉默、欲言又止、話講一半或三分之一,置入其間;把多個傾訴線擰在一起;它還特別好藏典,做三明治效果;包括使用語詞的對撞和反譏更便捷。但對它也需要警醒,它會產(chǎn)生一種慣性,扼殺你的創(chuàng)造性;你要和它相互進行破壞,如你思考更多的東西,它就束縛不了你了。這個最簡便的是填鴨式,好多朋友,都可做到得心應手。
唐晉:后一種情況,閆海育就是個中高手,他寫了很多這樣的詩。而談警策,是你自己就要反對它流于一般,喪失創(chuàng)造活力。
柴然:這也是我的意思?;貋碚勗姷男问礁?,說到底,還是因人而宜。但好的形式感,常常會異軍突起。這個古今中外,都有極多的例子,偉大到但丁、波德萊爾、惠特曼(隨口還能舉一百位詩人)一直到圣-瓊·佩斯、狄倫·托馬斯、保羅·策蘭(隨口還能舉一百位詩人);而來說今天我們自己的詩人,如廖亦武、翟永明、楊煉(隨口還能舉一百位詩人),你把他們的詩分拆一下,還是那些東西,一字不拉,那定會塌陷下來一截。問題在哪兒呢?難聽點兒說,我們所采取的極端,還是有“翻墻”性質(zhì)?,F(xiàn)在我們寬一些說,詩的形式感,在人,是皮、是衣裳,在動物,是皮、還是毛;而說絕對一點,詩本來也就是形式。無形式,則無詩。
唐晉:《閩江入海流》的題記很有幾分酈道元的感覺,呵呵。讀這首詩,莫名地想起你的長篇小說 《龍門記》。并非僅僅因為“遙遠”。從詩中看,這是你一次難得的面對自己的機會 ——當然,你經(jīng)常在夜里書法的時候、大聲唱歌的時候面對自己,此時卻截然不同。我想請兄結(jié)合《龍門記》,聊聊你對“他鄉(xiāng)異地”的感覺。
柴然:水流到達了大海,結(jié)束了它的生命旅途,回答了流經(jīng)之地的一切質(zhì)疑。
2007年夏天,我因采訪國家電網(wǎng)戶戶通電工程到了福州,那些天,整個福建,都在下雨;我因知道閩江有一段是在福州城這邊入海,我很想去看;這樣,我到了福州的當天,這邊國網(wǎng)農(nóng)電上的人,就把我?guī)チ四莻€公園。如是,仿佛天一樣巨大的一塊兒水晶,這即靜水流深,尤當入海處的靜水流深;什么過往的大型運沙船,什么河面上漂浮的水葫蘆,什么雨意不息,全靜止了。
后來這十幾年里,它常在心中縈繞,卻不知道怎樣能把它寫成一首詩。現(xiàn)在看,大概像火箭發(fā)射,這得有助推器。詩也需要一個連鎖反應,先寫住的《蒙山大佛》一詩,成了它的推助器。
有趣的是在它寫好之后,你發(fā)現(xiàn),它在每一處,都是你想要的樣子。
唐晉:這個實際上是很不容易的。一般創(chuàng)作過程,都充滿了變數(shù),心目中原有的東西,大多會升華,會變形,會被另外的東西所替代。
柴然:我一直記得潞潞有一行詩:希臘,你唯一。今天看,著實,瘋狂。
但你要我談他鄉(xiāng)異地,我就覺得很困難。這個首先和我心理上沒有一個確鑿的故鄉(xiāng)認同感有關(guān)系。我總體感覺,無論我在陵川老家,還是在這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太原城,還是在外面,不管哪兒吧,從我的內(nèi)心上,這都像是在異地;如若非得有個故鄉(xiāng)認同,那我更愿意把我的姥姥當故鄉(xiāng),作明月思。
長篇小說《龍門記》的寫作背景,主要在浙江的臺溫兩地區(qū),臺州更多一點兒,這里的漁人和大東海,承載了我的敘述主體。
從2001年10月到第二年過春節(jié),我因在那邊弄電視劇本,一待便是幾個月。
《龍門記》的下半部,有那邊漁人生活太多的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寫實性取代了文學性,盡管說就敘述這些也還比較克制,話不往大里翻,沒有被抗日神劇的套路所污染,但相應缺乏更深邃的生活內(nèi)質(zhì),還是成了全書的硬傷。以后有機會要把上半部拿出來,重新做一個10萬字左右的薄書,這一部分,我還是較為滿意的,它的確也調(diào)動了我的很多生活積累,僅是書的背景放在了那邊。
而與閩江入海段完全不同,我是當年在溫州這邊所見甌江入海段,滔滔渾黃的江水喧囂不歇,洶涌澎湃。當年那大東海近海的海水,同樣也是十分渾濁。
唐晉:《蒙山大佛》也是你創(chuàng)作中較為少見的題材。雖然不清楚你的寫作動機,不過依我對你的了解,“一夜燃油萬盆,光照宮內(nèi)”這一行字或許是動因之一。你喜愛龐大、雄渾和不可思議,贊美一切奇跡。對于身邊的人,你亦是不吝贊美。諸相皆為心相。愿老兄在新的一年里收獲更多。
柴然:重要的話說三遍:一夜燃油萬盆,光照宮內(nèi)。
《蒙山大佛》一詩,我用典多,寫得也比較自信。詩里我還用了你那“蝙蝠”吧。大地之上,大佛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