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振宇 ，王華倬 ，盧吉洪

（1.北京體育大學 教育學院，北京 100084；2.黑龍江八一農(nóng)墾大學 體育教研部，黑龍江 大慶 163319）

史之研究目的在于將過去的真事實予以新意義或新價值，以供現(xiàn)代人活動之資鑒（梁啟超，2016b）。文化自信，是更基礎、更廣泛、更深厚的自信（習近平，2016），此背景下的史學研究特別是思想史研究就被賦予了更為深遠意義上的價值期待。就我國體育教育思想史研究而言，其理論分野始終未有明確的界定，有限的相關研究亦處于史料積累階段，遠未達到史學思考之深度。特別是中國古代部分體育教育思想史領域的研究，雖然在思想史研究學術轉向背景下，故有的研究桎梏已有所突破，但整體而言，依然尚處于問題域建構起始階段，相關針對性成果僅可在喬克勤等（1993）、楊向東等（2008）、王京龍（2010）等學者們的論著中稍見端倪。因此，通過文獻梳理、邏輯分析與歷史考證等方法，對這一研究主題學術探索過程中所需直面的繁復現(xiàn)實困局予以反思與剖釋，繼而以此為基礎提出相應之研究構念，將有助于完成基于本土文化特質(zhì)的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流變脈絡的梳理與內(nèi)蘊規(guī)律的探尋，進而推動在體育教育理論與實踐發(fā)展中踐行“文化自信”、堅持“古今相通”、發(fā)出“中國聲音”、追求“知行相促”目標的實現(xiàn)。

1 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史研究之困局解析

任何探索性研究，因其內(nèi)在問題域邏輯鏈（俞吾金，2007）未曾建構完全，理論與實踐交雜的起始困局勢將無可規(guī)避，困局解析之重要價值相對更為彰顯，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流變之考據(jù)、梳理與規(guī)律探尋亦如是。文獻分析顯示，此主題研究所需直面的現(xiàn)實困局主要反映在如下幾個方面。

1.1 “元問題”所涉認知之“繁”

所有研究主題的文字表達在語言學原點上其實都是一種概念闡釋，而概念本就是使經(jīng)驗、感知、想象固定化、僵硬化的產(chǎn)物，對于任何概念的解讀都需要在特定的語境下去理解其所指的意義（李澤厚，2002），這一現(xiàn)象在人文社會學研究領域表現(xiàn)尤為明顯。就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史研究而言，“元問題”所涉認知困局主要為其相關核心概念之古今相合詮釋的繁雜與繁難所引致，具體內(nèi)容則主要包括體育、體育教育、體育教育思想等與本體認知相關的論題。

體育是什么？作為源起于西方傳入我國的舶來品，原初本意為“身體之教育”。隨著體育學科的發(fā)展，我國學界對體育內(nèi)涵的認知逐步復雜化、多元化，并提出了體育的廣義與狹義之判別。廣義之體育是為社會文化活動（熊曉正，2008），包括體育為人類純乎天然之生活（徐一冰，1920）等觀點；狹義之體育則體現(xiàn)了不同時代或學科的背景特征，包括體育者，人類自養(yǎng)其生之道（毛澤東，1917），體育是完善人類身體的教育過程（林笑峰，1997），是人類完善自我身心與開發(fā)自身潛能的一種特殊的實踐活動（周西寬，2004）等觀點。這些差異化的體育概念，在其上下文語境中均有其自在之意與合理之處。但是如果將世界現(xiàn)代語境下的體育概念重置于中國古代時空背景之中，對中國古代體育或體育教育進行研究，則無可避免地會發(fā)現(xiàn)由于不同的歷史時空條件特性，中國古代很難找出一個確切的詞語或一種相對具有明確整體形態(tài)的社會文化現(xiàn)象（這涉及什么是體育的問題？）來與之對應。故若展開中國古代體育教育相關研究，但卻以現(xiàn)代體育概念之衍生含義為邏輯起點，則未免存在削足適履之嫌！因時空交錯所可能誘發(fā)的學者之間，學者與讀者之間的認知偏差與邏輯混沌亦無可避免。

何為體育教育？這是一個因體育與教育自在交叉所必然引致的基本理論問題。需指出的是，學界雖存在諸多關于教育概念的精辟論述，但對教育本質(zhì)的追尋依然未能實現(xiàn)，即使是主張教育概念精確化的布列欽卡亦承認再精確的語言、話語都無法準確表達客觀存在（范寧雪，2018）。不過有一點無可否認，即體育與教育在形式上均屬對某一種社會現(xiàn)象（或活動）的抽象概括，當前仍需基于特定論域來加以理解。因此，如果僅是將二者以界說形式簡單糅合或歸并，而未慎思體育和教育背后所隱含的意涵發(fā)展及體育教育對特殊社會現(xiàn)象的指代，那么認知爭議則必會隨之而來。我國體育界就曾有諸多學者對體育教育在形式邏輯與內(nèi)涵邏輯上所存在的爭議進行過深入討論，但是關于體育教育的學理爭端迄今也未能達成有效共識。不過須承認，在概念泛化及學科分化背景下，原為教育下位維度的體育的原初含義與功能其實已被轉移至體育教育之中，并且不同類型體育所具之教育功能或所涵之教育意蘊亦被其納入視野，這一最初約定俗成的概念在長期的實踐應用與理論探索中正逐步體現(xiàn)出其特殊的存在價值與適用價值（邵天逸，2019）。但是運用此概念去系統(tǒng)性梳理與研究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時，特定背景下體育的整體性概念缺失與相關教育的目的、形式多樣特性，又使之在研究實踐中將不得不再次面臨進一步的本體建構規(guī)定性界定問題。

何為體育教育思想？這是一個處于研究核心位置的重要“元問題”，尚未有人對之做出過精準、權威內(nèi)涵界定。雖然喬克勤等（1993）在《中國體育思想史》一書中已論及體育思想是人們對體育這一社會現(xiàn)象的認識與理解，但是迄今，特別是在思想史研究逐步擺脫哲學思維之背景下，“何人的認識與理解構成了體育思想？”的問題依然未形成共識。不過從王炳照、孫培青和張斌賢等學者有關教育思想史的論述中，可以看出不同學者在史學研究中對教育思想的界定在側重點上存在著明顯差異與分野。并且在思想史本體論、認識論和方法論研究領域內(nèi)，相對于體系化思想建構取向而言，亦有學者明確提出，歷史中出現(xiàn)的并不成為體系的觀念、思潮也屬于思想史的研究范疇（方家峰等，2010），甚至有些學者認為，觀念比思想更為確定并具有更明確的價值方向，是組成思想體系（意識形態(tài)）的基本要素（金觀濤等，2018）。因此，對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史進行梳理與研究，在特殊的社會歷史條件背景之中，如何確定其所涵蓋的思想具體形態(tài)與探尋其所涵隱的內(nèi)在邏輯脈絡，亦同樣成為研究展開之重要預設。

1.2 史學研究基礎之“薄”

歷史是過去，無法重演，現(xiàn)代科學技術條件下亦無法重歷，研究者必須通過自身之工作重演歷史，但歷史研究中的重演絕不是一種移情式的臆想，其起點與過程需建立在一個堅實的基礎之上，即史料——那些在人類社會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所遺留下來的、并能幫助我們認識、解釋和重構歷史過程的痕跡（龐卓恒等，2013）。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史梳理與研究必須以詳實的史料為研究文本，論從史出，史論結合，完成歷史重演的同時，實現(xiàn)思想之溯源。

對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相關史料基礎進行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其雖然具有多種特征，但其共性可以概之為“薄”。就古代史料而言，有兩個具體表現(xiàn)：1）盡管中國古代實物史料與文獻史料極為豐富，包括各種各樣的遺跡、文物、經(jīng)史子集、地方志等內(nèi)容，但是其中涉及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的實物史料與記載論述等研究文本卻片鱗殘甲，廣泛分布于各種史料之中，故而是為因廣而薄；2）由于中國古代文化傳承的長期性與一貫性，這些非獨立化存在的、被相對更為宏大的文化體系與思想體系所遮蔽的體育教育思想相關史料記述零星散落于漫長的歷史進程之中，同時又因天才的思想間或溢出常識之外，形成了思想史上的“非連續(xù)性”環(huán)節(jié)，時間或邏輯順序無法確定其來龍去脈（葛兆光，2001），故而是為因長而薄。

鑒于古代相關史料的因廣而薄與因長而薄，近現(xiàn)代研究性史料積累就顯得更為彌足珍貴。但遺憾的是，關于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的近現(xiàn)代研究性史料積累總體情況亦可用“薄”以蔽之。通過文獻梳理可以發(fā)現(xiàn)，體育學界論及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的史學研究尚無專著類文獻呈現(xiàn)，并且以此為主題的研究性質(zhì)學術文章亦相對較少且零散；部分以中國古代體育思想史為主題的專著和以中國古代身體觀、古代體育為主題的相關學術文章，其主要關注點均集中于中國古代體育之哲學反思、多類型（軍事、宗教、養(yǎng)生、教育等）體育史學考論、體育文化解析等維度，其間雖存部分特定思想內(nèi)容呈現(xiàn)，但因自在之研究目的與研究論域限定，確皆非其研究之重點；而我國教育學界則因其對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所持之“元認知”議題爭議態(tài)度，相關教育史學類研究成果亦相對寥寥，幾近空白。

1.3 史料知識概括之“障”

“知見障”（《成唯識論九卷》）實是佛家關于知識與理解關系的一種論述，又稱“所知障”，認為如果不能深入的理解所知、所見的內(nèi)容，那么這些所知、所見就會成為認知問題本質(zhì)的障礙。在對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考據(jù)與分析過程中，這類“知見障”問題也可能是每一個研究者所必須面對的。除研究者主觀原因外，其產(chǎn)生的客觀原因主要有三：1）研究背景史料的繁蕪性。淵遠的中華文明史在發(fā)展過程中為后人的研究提供了極為龐雜的史料積累，使后人可以徜徉在歷史長河之中去緬懷、品鑒、思考先輩所留贈的言行事跡與深邃的思想，但同時也必須承受各種思想、觀念及對這些思想、觀念的后世解讀之間的聯(lián)系、碰撞與爭鳴，甚至是無知所帶來的困惑與痛苦！2）古代文獻史料的晦澀難解與真?zhèn)坞y辨。中國古代文字表述極為簡練，一字多意、通假字、生僻字等情況又極為常見，導致不同的注釋者、讀者理解千差萬別；同時，汗牛充棟的文獻史料中，多種形式的偽書、文字缺謬亦普遍存在，這些相互偏差、甚至抵牾的觀點差異與真假摻雜一定程度上導致研究過程中“知見障”的產(chǎn)生；3）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自身的存在形式與發(fā)展特征制約?？v觀存世的中國古代文獻史料，古籍中尚未發(fā)現(xiàn)涉及體育教育思想的系統(tǒng)性專門論述，甚至在相關古代教育史學專著中關于體育教育的論述亦相對極為少見，因此就需要研究者從龐雜的史料中，點滴收集飄散于其間的思想、觀念和主張，然后結合不同時代史料的背景特征，去探尋其中所隱蘊的歷史規(guī)律。

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考據(jù)與分析過程中“知見障”產(chǎn)生原因的多元性，決定了其具體外顯形式的多樣性：1）與某一思想的解讀深入與否有關的“知見障”。以對先秦時期儒家與道家的身體觀解讀為例，雖然儒家曰：身心一體，道家曰：形神雙修，看似統(tǒng)一的“身心一元”，但是如果能夠深入解讀兩家傳世文獻，則會發(fā)現(xiàn)儒家更為強調(diào)身心互滲，而道家則是通過氣論來消除身心的界限（李有強，2015）；2）與某一思想的后世不同解析有關的“知見障”?？鬃釉凇墩撜Z》中有3條關于體育活動的著名記載：“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射不主皮，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吾何執(zhí)？執(zhí)御乎？執(zhí)射乎？吾執(zhí)御也”。鄭振坤認為，無法從這些記載中推論出孔子重視軍事體育；而楊向東在《論語》相關論述基礎上，通過查閱《禮記·射義》《史記·孔子世家》《左轉·哀公十五年》等資料，提出孔子亦具有崇武尚德的思想；3）與明辨某一思想差異之因果有關的“知見障”。“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論語·季氏》），“以不教民戰(zhàn)，是謂棄之”（《論語·子路》），這兩種不同價值取向的論述，反映出了孔子的軍事體育教育觀念的雙面性。雖然運用社會學理論對孔子的軍事體育思想差異論述可以做出有效解釋，但是史無定論而又與之相似的一些論述的前后差異之因果關系考據(jù)，可能會因為社會背景因素的復雜性而變得極為困難，某些特定情況下由于史料缺失，甚至根本無法對之進行考據(jù)。

1.4 研究范式建構之“惑”

托馬斯·庫恩（2012）在《科學革命的結構》（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1962）中提出范式的概念及其層次的具體劃分；并在《對范式的再思考》（Second Thoughts on Paradigms，1974）中再次指出，要學會一種在表面上不相干的問題之間找到相似之處的能力，以借鑒相似問題的解決辦法，并明確界定了范式的兩類用法：綜合用法和局部用法，前者聚焦于科學共同體概念，強調(diào)學術共同體對共有范式的認同，后者則為各種類型的范例，具有明顯的研究示范作用。鑒于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研究之現(xiàn)實，對其流變進行梳理與研究，必須借鑒相關領域現(xiàn)有研究成果的范式運用，深入理解與把握這些范式的差異性、適用性與局限性，以克服范式建構之“惑”，求得研究成果的規(guī)范、準確、全面與深入。

就思想史研究范式所涉及的理論基礎而言，歷史學的本體論或其核心——社會歷史觀處于研究的邏輯起點位置，在具體的研究過程中，不同的歷史觀會轉化為不同的解釋事實的指導原則與方法（龐卓恒等，2013）。我國學者在思想史研究過程中普遍強調(diào)，基于實踐的唯物主義的因果必然性規(guī)律對史料進行詮釋，其中鄭振坤（1989）、崔樂泉等（2008）學者的相關著作即為體育學領域此方面研究的典型代表。另，以柯林武德（2016）為代表的部分學者則認為，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歷史是想象的而非現(xiàn)實的，強調(diào)研究者本人在研究過程中的重要作用，同時也強調(diào)研究文本中所涉及的歷史人物和偶然事件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的作用；以馬克斯·韋伯（2005）為代表的部分學者則提出，多種因素隨機組合決定歷史進程與結局，強調(diào)決定人類社會歷史之因素的多樣性與隨機性。雖然二者在“是否存在終極因素與發(fā)展規(guī)律”上的主張與實踐唯物史觀間存在相悖，但在重視“作為歷史創(chuàng)造者的人的主體能動性”或“避免片面的物質(zhì)因素或精神因素決定論”等方面亦皆各具其自在之合理性。

就思想史研究范式所涉及的整體架構而言，其主要表現(xiàn)為外在之差異化研究結果呈現(xiàn)方式，綜合分析現(xiàn)有論著，具體方式無外如下：1）以思想家個體思想為主的方式，此種方式雖利于對不同精英及其思想進行具體、完整和系統(tǒng)的敘述、分析，從而加深對其個人思想的認知深度，但又會因其所表現(xiàn)出的割裂特征，而無法真正體現(xiàn)思想史之本質(zhì)（張斌賢，2015）；2）以主要思想和思潮為中心的方式，此種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第一種方式的弊端，有助于對特定歷史時期思想全貌的整體把握，不過在另一方面，其又可能會因相對剛性的時間劃分，而造成對思想演化過程的人為切割，甚至可能造成“歷史”本質(zhì)的消解；3）以思想內(nèi)在結構劃分維度的方式，此種方式雖在一定程度上有益于審視思想內(nèi)在論題的演化歷程，但其對具體思想的進一步切割，卻不利于對思想進行系統(tǒng)認知與整體反思；4）流派式、譜系化的方式，此種方式長處在于其能夠跨越剛性時間界限，更好地突出思想的主要特征及特定時期內(nèi)主流思想的傳承演化，而其局限則在于如何實現(xiàn)無爭議的思想歸類。鑒于這些方式的自在適用性與局限性，研究者就需依據(jù)特定研究的現(xiàn)實考量，以求做出相對更為適恰的方式選擇。

內(nèi)部錯綜復雜的理論聯(lián)系、差異化的結果呈現(xiàn)方式及豐富的具體研究方法共同構成了多樣性的范式備擇方案，但是在研究實踐中，唯一解是不存在的，我們只能以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史梳理與研究為出發(fā)點，盡自身最大努力去尋找那個可能存在的最優(yōu)解。

2 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史研究之基本構念

基于形態(tài)而論，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在發(fā)展進程上實為今時中國體育教育思想之本土萌生與初步發(fā)展階段。鑒于其間未能實現(xiàn)理論分化以形成相對自在體系，且學界迄今亦未對之進行過系統(tǒng)梳理與深入解析，多維研究桎梏尚存的現(xiàn)實，若希冀對此本我非獨立化存在、非系統(tǒng)性發(fā)展的思想進行考據(jù)、梳理與分析，相較于以往思想史學研究領域內(nèi)關注典籍文字本身，強調(diào)內(nèi)在理路或純粹理性的思想建構路向而言，近年來，出于追尋思想的現(xiàn)實理解目標，部分學者所提出的在歷史的具體進程中明辨思想的原貌和演進，強調(diào)思想之歷史性與一般性的文化精神研究（王晨，2015）的學術轉向主張，無疑更顯現(xiàn)實適恰，由理論視角層面為此主題研究展開提供了一種困局突破可能。

鑒于上述，為求實現(xiàn)研究的行穩(wěn)致遠，以學術轉向為契機，以困局解析為方向指引，探索研究之構念亦就凸顯出其可行性、必要性與迫切性。

2.1 問題域之建構與擴張

哲學范疇內(nèi)本體議題長期存在的分歧與論爭，在史學研究領域被演化為不同的社會歷史觀，因不同學者所持社會歷史觀的分歧，同一史學主題在研究中通常會被演繹為包含各種具體問題的異質(zhì)化問題域，用以對主題進行闡釋，并大概率得出整體或部分迥異的研究結論。實踐唯物史觀之本體與規(guī)律的客觀實在性立足（陳先達，2004），克服了人本主義、科學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等社會歷史觀所蘊藏的歷史虛無主義傾向或命定論色彩；并且實踐唯物史觀堅持生活決定意識（馬克思等，1995）的原理，使其能夠不斷汲取生活實踐、互異觀念中的有益營養(yǎng)，以實現(xiàn)自者的豐富、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

實踐唯物史觀視域內(nèi)，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史以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及其所涵之古人思考的問題和思索的方式，解釋的話語和實現(xiàn)的途徑（葛兆光，2001）在時空中的跌宕延續(xù)為主要內(nèi)容，涉及諸多概念與觀念，其中包含了諸如“武”“射”“形”“神”“氣”等本土文化歷史沉淀之字詞；亦包含了諸如“體育”“體育教育”“思想”等理性思辨之前提預設。這些特有的民族文化概念與現(xiàn)代體育教育相關觀念的雜糅、指導理論與研究方法的演化、思想內(nèi)部及其與外部現(xiàn)實間錯綜復雜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將迫使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史研究必須通過不斷反復建構、擴張與重構自身永不飽和的問題域，以求突破故有理論話語與思想譜系的桎梏，解答相關研究所需直面的現(xiàn)實問題。

基于體育教育理論與實踐外延之擴展及史學研究價值實現(xiàn)之所需，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史的梳理與研究，必須以培養(yǎng)什么人、怎樣培養(yǎng)人、為誰培養(yǎng)人這一教育根本問題（新華社，2018）為主要關注點，深刻反思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是什么？寫什么？和怎么寫的問題及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史是什么？寫什么？和怎么寫的問題，建立基于實踐唯物史觀的由第一問題（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史的研究對象是什么？）、基本問題（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是什么？影響因素和制約條件是什么？與體育教育實踐之間的關系是什么？衍生、傳承與演化的規(guī)律是什么？等等）、具體問題（基本問題在特殊時空與社會層級的具現(xiàn)）所構成的問題域邏輯鏈，從而追求實現(xiàn)對自者現(xiàn)代學術、學術史的理解、設計、建構與超越。

2.2 思想之古今相合與脈絡探尋

運用后世的學術理論去審視進而評價逝去的歷史是可能存在代溝的，不過這并不應成為學者以研究之視角去重新認識與理解過去的社會現(xiàn)象、歷史文化、歷史人物及其主張的障礙。在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史考論轉呈過程中，研究所涉“元問題”之古今相合是為立論之邏輯起點，并亦需基于其時空特殊背景予以認知解讀、脈絡探尋及史論呈現(xiàn)。

雖然中國古代并不存在與現(xiàn)代體育完全契合的概念，但是我們不能以此來否定古代多樣化的體育現(xiàn)象的存在，不能以歷史虛無主義來否定歷史。抽象而言，實踐唯物史觀視域內(nèi)中國古代體育和世界現(xiàn)代體育均是哲學意義上的以成人為目標的實踐過程，是人類社會所特有的一類文化現(xiàn)象，無論何種價值追求，這一過程或現(xiàn)象均建立在其對人之“身體”具有影響與作用基礎之上，即可認為其所具有的直接性功能（周愛光，1999）應是古今體育認知的共同內(nèi)核。雖然二者均以身體活動為主要外在表現(xiàn)形式，但亦需強調(diào)的是，中國古代體育明顯體現(xiàn)出其發(fā)展的背景特征——民族文化特質(zhì)的影響，例如，以身心關系和動靜關系的哲學思辨為基礎，所產(chǎn)生的養(yǎng)生體育及養(yǎng)生體育思想（戴金符，2005），就有別于現(xiàn)代世界范圍內(nèi)占據(jù)主流地位的西方傳統(tǒng)體育觀對體育的基本理解。因此，在實際研究中，需基于上文之內(nèi)核判斷，由中國古代這一特定語境來進一步明確其所可能的具體現(xiàn)象指代。

《辭?！穼ⅰ敖逃眳^(qū)分為廣義與狹義兩種判別，狹義教育（學校教育）認知內(nèi)的體育教育無疑會與學校體育意涵高度趨同，而廣義教育（以影響人的身心發(fā)展為直接目的的社會活動）認知內(nèi)的體育教育，其含義則會突破故有的學校教育時空制約。教育是體育文化傳承的重要途徑（盧元鎮(zhèn)，2015），那么學理上中國古代社會氏族、宗族以及家庭中通過教育過程完成的文化傳承應該也要被納入教育研究的視野，其中無疑也應該包括體育文化的傳承，由此，也就構成了體育教育的另一個維度，即體育中的教育。在此論域內(nèi)，對中國古代體育教育的認知就不應只在囿于單一的學校教育視角來詮釋，而亦可從體育的本體論視角與體育的傳承視角來進行更為廣義的觀察與思考，即體育教育應涵蓋不同范疇界定——教育中的體育和體育中的教育，實質(zhì)是對體育相關概念群所隱含的教育意蘊要素的抽離。此外，對中國古代體育教育的質(zhì)進行審視，亦應遵循歷史唯物主義基本規(guī)律，關注其主體所反映出的對“體”的不同理解，將之作為具體研究闡釋的哲學基礎，而不是僅將視線投射到“身心二元論”中身體的闡述維度之上。

在一般性思想史研究視域內(nèi)，對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史的梳理與研究，理論上可以將中國古代歷史上與之相關的精英、統(tǒng)治階級以及作為思想基石和底色的社會、民眾的思想、論述、觀念、行為均納入研究范疇，通過詮釋、抽象，探尋其中隱含的規(guī)律性，從而深化我們對其的認知與理解，以求實現(xiàn)想象與現(xiàn)實之間的轉換。但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萌發(fā)過程所表現(xiàn)出的自者非獨立化存在與非系統(tǒng)性發(fā)展的特征，在一定程度上又會引致研究主線的選擇性障礙問題。不過我們應該看到，在上述特征之幕籬下，中華民族文化的非間斷性傳承與融合發(fā)展特質(zhì)，理論層面已經(jīng)提供了一條文化演進的主線備擇：1）歷時性——傳統(tǒng)與反傳統(tǒng)之爭；2）共時性——本民族與外民族之爭（盧元鎮(zhèn)，2010）。循此文化演進脈絡，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以一些日用而不自知的一般知識、思想與信仰的世界為文化底色或河床，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軍事等社會歷史條件發(fā)展的推動下孕育、萌芽與演化，并于近代與世界教育、體育思想相結合，逐步發(fā)展成為中國現(xiàn)代體育教育思想。

2.3 研究文本范疇之擴展

由于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史研究問題域的永不飽和特性，研究文本亦就始終處于動態(tài)定義之中；加之人們的觀念和能夠體現(xiàn)這些觀念的一切創(chuàng)造物都被看作文本，并要在那個時代的語境中來解讀其意義（李宏圖，2004），傳統(tǒng)以典籍作為研究文本的擇定取向就必然要發(fā)生變化。與此同時，這一變化對于解決相應史學研究基礎之“薄”的問題，則具有更深層次的意義與價值。因此，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考據(jù)與分析的研究文本，不僅應包括中國古代體育教育實踐或思想及與之直接相關的歷史痕跡，亦應包括存在于宗教、軍事、教育、醫(yī)學等學科實踐或思想中與之間接相關的歷史痕跡；不僅應包括精英的論著、各種經(jīng)史子集，亦應包括過去未被重視，甚至被忽視或無視的一些文字性或非文字性歷史資料。這些研究文本均有可能從不同角度反映出不同人群的體育教育觀念或其觀念的成因，成為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的載體或研究的歷史語境資料。

譬如，考論古人對體育或體育教育所持的基本觀念、態(tài)度時，僅從周代的“六藝”教育內(nèi)容設置，到孔子的“文武兼?zhèn)洹彼枷胝摖?，到漢、唐的“獨尊儒術”“力挽兩石弓，不如識一丁”（《舊唐書·張弘靖傳》），再至宋明“五經(jīng)勤向窗前讀”（《勸學詩》），“佛之空，老之無，周、程、朱、邵之靜坐，徒事口筆，總之皆不動也”（《言行錄》），“須靜坐中養(yǎng)出個端倪來”（《陳白沙集》卷二），則會得出統(tǒng)治階級和儒家所持教育思想的歷史發(fā)展趨勢總體是由文武并重趨向于重文輕武的觀點。然而，當研究文本范疇擴展之后，則會發(fā)現(xiàn)，春秋以降，儒分為八，其中漆雕氏之儒有“任俠”之風（劉九偉，2003）；漢宣帝曾言“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nèi)蔚陆?，用周政乎？”（《漢書·元帝紀》）；張載所論之“靜之動也，無休息之期”（《橫渠易說》）；顏元所持之“人人知兵習禮樂”（《習齋言行》）的主張；以及關于不同朝代貴族子弟教育中體育內(nèi)容之設置的相關記載，則反映出統(tǒng)治階級和儒家內(nèi)部關于體育（教育）的不同考量。至于民間所傳，東漢末年儒生提劍殺人，出將入相；明清所流傳之《楊家府演義》中女子習武、掛帥征戰(zhàn)；馮夢龍所著《喻世明言》中士子三寶“琴、劍、書箱”及“仗劍游學”則從另一個側面反映出民間普通人對“武”之推崇。因此，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考據(jù)與分析過程中，不同類型研究文本中精英、統(tǒng)治階級、大眾的思想、觀念、看法的呈現(xiàn)，將有助于我們理解厚重的歷史因緣，深化對古代社會整體體育教育思想的體悟與探微。

2.4 知識概括思維之轉變

思想史研究過程中存在一種有趣的現(xiàn)象，許多新的研究成果并不僅是依靠新研究文本的發(fā)現(xiàn)或引入所取得的，而是現(xiàn)有研究文本知識概括思維轉變的結果。在不同理論與方法指導下，從多種視角對某一研究文本進行反復解讀，同時佐以必要的史證，所獲取的經(jīng)驗與結論則可能會不盡相同。這就需要研究者在圍繞研究主題，掌握盡可能多的史料基礎上，不斷突破前人的定論與傳統(tǒng)思維局限，以敏銳的歷史眼光，通過對史料進行認真鑒別，發(fā)現(xiàn)過去所忽視或無視的一些信息，或者在前人研究結論中發(fā)現(xiàn)缺憾與偏誤，從而突破知識概括之“障”，準確揭示研究文本所承載之思想。

《論語·衛(wèi)靈公》所記之“衛(wèi)靈公問陳于孔子，孔子對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魅账煨小?，即為此類現(xiàn)象之典型案例。由歷史語境分析出發(fā)，此段記述在不同背景下所蘊之意可能會變得迥然不同：1）孔子確實認為“軍旅末事，本未立，未可教之末也”（鄭玄注《論語·衛(wèi)靈公》），所以不愿舍本而教末，故“明日遂行”；2）“明日遂行”已經(jīng)是既定之計劃，“未之學也”不過僅僅是一種托詞；3）雖然孔子本人具有一定的體育素養(yǎng)，但其從未直接參與“軍旅之事”，故認為自己對于“軍旅之事”確實屬于“未之學也”；4）孔子僅是認為衛(wèi)靈公個人“不可教也”，否則就與孔子向魯國國君進言“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論語·子路》）及其本人善射、力大的史料記載相悖。因此，如果只是從字面含義展開邏輯推理，從而得出孔子注重的是“禮”而不是“戎”的觀點則未免有失偏頗。類似與體育或體育教育相關的碎片化論述，在很多典籍記敘中均可見到，故而某一思想或觀念的闡釋，必須以堅實的史料為基礎，打破思維定式與故有結論限制，才能使之詮釋結果更接近于歷史真相。

2.5 多元研究理論與方法之引入

雖然對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流變進行考據(jù)、梳理與分析是學術研究領域一個相對新的研究主題，但絕不意味著是一個孤立的研究范疇，而是對現(xiàn)有研究成果保持尊重的前提下，體育教育思想史研究領域的一次有意義的探索與豐富，這就需要研究者靈活運用各種史學研究理論與方法，收集、考據(jù)各種史料，繼而依托史料之背景、語境來解讀各種具體研究文本所承載的思想，并探尋各種思想流變的規(guī)律。

隨著思想史研究理念與方法越來越受到新社會文化史研究發(fā)展的沖擊，其研究領域不斷被拓展，一些新的具有極大影響力的成果不斷呈現(xiàn)?；诖耍诿鞔_以生產(chǎn)實踐活動和實踐能力決定論的唯物史觀為指導，以運用因果必然性規(guī)律去解釋事實為導向性研究方法的前提下；在中國古代體育教育的實踐目的多維性（健身、軍事、醫(yī)療、教育等）、組織形式多樣性（社團、宗教、學校、氏族或家庭等）、教育內(nèi)容繁雜性（技擊、體操、蹴鞠、龍舟等）、師生關系模糊性（師徒、師生、或以父子關系為代表的血親等）等特征背景中，過去通過梳理典籍以獲取研究文本，并運用邏輯分析、比較研究等方法對之釋義的技術性層面方法體系必然發(fā)生變化（鄧伲嬌等，2018），吸收符號學、人類學、文化學、現(xiàn)象學等研究領域的理論與方法，改變過去困守書齋式的研究方式，關注相對私人與隱秘的研究文本，深入古代體育教育實踐所遺留的歷史痕跡之中追尋思想、探求真相，必然成為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史研究的重要方法。特別需要指出的是，在電子信息技術高速發(fā)展的時代背景下，數(shù)據(jù)庫作為一種技術性方法已被廣泛引入觀念史研究領域，金觀濤等（2018）所著《觀念史研究——中國現(xiàn)代重要政治術語的形成》正是借助計算機技術所完成的具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類似依托現(xiàn)代科技而發(fā)展起來的研究方法，對于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史研究而言不失為一種有益的參照。

3 結語

作為思想史研究視域內(nèi)一個探索性研究主題，對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史進行梳理與研究，無疑是一項龐雜而艱深的任務。雖信古、疑古與釋古之論爭尚未遠去，所謂科學的歷史研究背后亦存在著諸多不確定與可爭議（桑兵，2007），但“史者何？記述人類社會賡續(xù)活動之體相，校其總成績，求得因果關系，以為現(xiàn)代一般人活動之資鑒者也”（梁啟超，2016a）的觀念卻已為學人所廣泛接受。故而，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史的梳理與研究須秉承“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報任安書》）的學術旨趣，基于其文化特質(zhì)基礎與社會歷史語境，考據(jù)與融會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流變的史實與因果規(guī)律，探尋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的聯(lián)系，從不同層面與角度回應體育教育現(xiàn)實問題與理論問題的追問，以求實現(xiàn)對中國古代體育教育思想研究的史學理解之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