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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陰水陽

2020-03-20 10:03儲勁松
滿族文學 2020年2期
關鍵詞:天井

儲勁松

楚長城記

世人謂之楚長城,未必然,也未必不然。正如其關隘名昭關,人道是伍子胥當年所過之昭關,未必然,也未必不然。

往古的人和事,時間既久,地名也屢遭更改,漢家史乘尚且多有模糊和皮里陽秋處,后世聚訟不休留下公案千百宗自是難免。即如人所熟知的“大器晚成”一詞,馬王堆帛書寫作“大器免成”,楚竹簡寫作“大器曼成”,晚是晚歲,免同勉,曼意為無,一字之差,意思也隨之大相徑庭。姑妄言之,姑妄信之,不然又能怎么樣呢?我很喜歡“姑妄”這兩個字,以為得豁達天真。

豁達是胸次,天真是本色。

昭關之上,有牛皮大鼓一面,每次來必歡喜擊鼓。鼓聲咚咚,鏘鏘,轟轟,坎坎,聲聞南北各五里,山中群鳥也必然撲喇喇倉惶飛起?!翱财鋼艄摹保L城之上。擊鼓的人如小兒無賴,心間生起千古快哉風。

此段楚長城筑在陡峭山嶺之上,嶺之北是湖北桃花沖,嶺之南為安徽鷂落坪。嶺名小岐嶺,在皖鄂兩省交界處,也是江淮分水嶺的自然分界線。嶺頭海拔一千三百米,登臨極頂,一腳踏兩省,兩眼望江淮,每回都想起李太白的狂狷之語: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李太白的詩歌遙不可及,倜儻風流也遙不可及。小岐嶺嶺頭上的望月亭,晴日可以解衣酣睡做春秋大夢,雨天可以靜坐一隅發(fā)思古之幽情,夜晚的星星大如巴斗,月亮掛在亭角如一盞清油燈。詩歌風度不談也罷,無邊風月不可辜負。

嶺上多白云,肥而軟,如白羊,如棉朵,如香雪肌,如唐朝女子慵懶臥于嶺腰。也多清風,多蒼松,多溪流,多薇與蕨,多墨綠青苔,多杜鵑名品都支杜鵑,多天涯客。旅人至此,多起莼鱸之思鄉(xiāng)關之嘆。

昭關南北二門對聯(lián)為今人所作,一聯(lián)“兩眼望江淮,一關通鄂皖”,一聯(lián)“楚尾吳頭一關扼險,淮南江北二省揚威”,既是寫實,也頗工對,書法老到遒逸,讀一次激賞一次,也老一次。

憶起昔年與諸友人自安徽過昭關,去往湖北英山,拜望活字印刷術的祖宗畢昇,其時菜花明黃盛開,諸友于花間言笑晏晏,喜樂安閑。十余年了,畢昇仍在幽林中枕云高眠,友人如星露,飄散四方無蹤跡,當時情境宛如一夢。

一生夠長,令人頭白。

狼山記

蒙城西北郊外四十里有靈山,《水經(jīng)注》謂之狼山,舊時當有野狼出沒。山高不過二百尺,突兀于平原之上,遠望也略顯逶迤之勢。山作龜形,頭尾四肢綿延為六脊,有九峰,形如大鼎,山下又曾出土戰(zhàn)國銅鼎九尊,因之又名九鼎靈山。

靈山是否有靈我不知,山巔上的九鼎靈山寺倒是頗蒼古。

寺有小九華之稱,初建于唐貞觀之世,今日所見伽藍當系清乾隆年間重修。布瓦歇山頂硬朗清肅,屋脊磚石雕刻龍鳳瑞草之屬,筆力勁健。屋瓦黎黑,其上夕煙靄靄,蒿草青苔。

寺荒古而寒涼,罕有人來。有三尼,一尼種菜,一尼燒草木灰,一尼發(fā)呆。寺中苦楝樹結籽累累綴枝,葉落于秋風,其聲索索。據(jù)說中殿佛像下有小井,人謂之海眼,此行無緣一見。周圍草木叢簇,野徑一支,遠處渦水靜靜如冷湯。

山腳有漢墓群,有禮城遺址。

夕陽大而圓,紅艷如鮮果,一毫毫沉于暮氣中。四野空曠無人,楊樹在搖著它們的葉子,原上草色如麥。

酒風浩蕩

不見酒望,淠河之水自佛子嶺水庫奔騰而來,浩浩復湯湯。湯湯的是一河水,也是一河酒。

風從淠河之上走過,風里酒糟的香氣實在不可抗拒。據(jù)說,漢武帝巡狩時曾經(jīng)過此,父老以迎駕之名,以淠河之水所釀之酒敬君王。君王不可見,亦不可追,千萬年的往事都不可追,除了酒風浩浩蕩蕩。

阮步兵說,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又說,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淠河之涘,阮步兵與嵇中散、山巨源一流人物飲酒高臥,塑像頗近古風。郭沫若在水庫入口處題“佛子嶺水庫”,時間是1954年。我來過三次,痛飲三遭,入酒家不痛飲,非君子也。

其實我并不愛酒,愛文章。文章易作,酒難喝,酒好喝,文章難作。與酒和文章比起來,我寧愿坐在淠河邊發(fā)呆,吹風,想我前世的情人。與大塊文章和大碗酒比起來,君子是縹緲云岫。

東淠河畔山中,山道曲曲如歷史,如太虛境,如孽?;?,如細腰婉婉媚媚。坐久了,沿河信步,在山腰處偶遇一亭,名三醉亭。亭玲瓏八角,除了群雀,再無一人。恰是薄暮,霍山霧靄莽莽,溝谷間有鳥啾啾,有鳥嘶嘶,有鳥咕咕,有鳥當當,有鳥于飛。對面人家柴煙如仙子舞蹈,青蔥如少時年華。

亭側有黑石,上有《三醉亭記》,碑文頗有古風,首句言:“淠水解帶,群峰息心?!比碚?,醉山,醉水,醉人。

人間如夢,不醉其奈何?

人間如醉夢,一朝醒來其奈何?

此地酒家隨處有,酒風吹人如剪徑。

月明湖記

一個遠古諸侯國的歷史不曾寫在紙上,它的名字它的古今,寫在一面湖泊的粼粼波光里。這個國是鐘離國,這面湖是月明湖。

陽光和暖熨貼,江淮大平原的暮秋,氣象蒼茫渾厚無際涯。收割機如甲殼蟲在平原上縱情游走,吞吐稻谷草屑也吞吐風云。風把稻草濃翠潮濕的鮮香送入鼻孔,引導我打著響亮的噴嚏來到湖邊。左近的小山坡上,一棵老柿樹搖光了葉子,遠遠看過去,蒼黑的枝椏隱去了行跡,數(shù)百只紅燈籠魔術一般無所依傍地懸于半空,一如有情人的望眼灼灼。苞谷剛剛掰過了,遺留在地里的秸桿、苞衣和玉米須在秋風中嗚嗚嘶鳴如小獸。人在草木之間,已然泯滅的童心最易再次萌生,我低著頭仔細地搜尋,終于找到幾根仍顯青翠的秸桿,拔起來,在膝蓋上折斷,取其接近根莖的部分,像多年前一樣,用牙小心剝?nèi)ズ穸h利的皮,放入口中慢慢咀嚼。清甜略腥的汁液慢慢聚集口腔,滑進喉嚨,潤澤我的肚腸,久違的味道令我恍惚。忽然想起那個耕讀于皖西南鄉(xiāng)野的貧寒而清瘦的少年,腦子里蹦出一句話:一回頭已是百年身。

猛一回頭,已然是幾千年身。

鐘離國蕩然無存,悠悠天地之間,淮瀆之水依舊日日夜夜湯湯不息,逐水而居的人一磚一石建起來的城池,有一天被水熱烈地追逐,最后沉入水中,無影無蹤。時間是一把野火,燃起西周季世人的英雄血,末了也把血一滴滴舐干。水火無情啊,山川草木遠比堅固的城墻更加銅墻鐵壁。公元2018年10月的一天,我站在月明湖畔,聽當?shù)馗咐险f,這個湖下面埋葬著公元前的鐘離國的都城,夫復何言。

關于春秋之世的小國鐘離,史冊幾乎無跡可尋,只有太史公在《史記·秦本紀》中語焉不詳?shù)靥岬?,秦的先祖出自嬴姓,其后世分封子孫,以封國為姓,有徐氏、郯氏、莒氏、終黎氏……終黎,也即是鐘離。至于鐘離國起止于何時,經(jīng)歷幾代國君,其國君賢愚如何,國土和城池多大,人民多少,鐘離眜、鐘離春、鐘離意以及鐘子期、鐘會、鐘繇是不是其后嗣,都無從得知。應當感謝現(xiàn)代考古人,他們在離月明湖不遠處的蚌埠雙墩一號墓,發(fā)掘出一個大型墓葬,里面出土的編鐘銘文,證實這里埋葬著鐘離國一個名叫柏的國君,又在鳳陽縣臨淮關鎮(zhèn)卞莊發(fā)現(xiàn)了柏的小兒子康的袖珍墓葬。塵封很久很久的文物,譬如編鐘、戟、五色土和土偶,裹在古老又新鮮的泥土里,可以確鑿地證明鐘離國的存在,卻也不能再多。鐘離如同許許多多消失在歷史煙云深處的古國,留給人的只有神秘的想象。并且,除了考古者、嗜古者以及鳳陽人,它并不被人記住和經(jīng)常談起。

澤國茫茫,有人說鐘離國淪陷于楚國,實際上它最終淪陷于地殼運動,淪陷于時間以及水。事實上,我并沒有親眼見到月明湖波光瀲滟的美景。秋天,淮水退歸于河床,這面湖成為一個廣大的沼澤。當?shù)厝苏f,月明湖受東南岡阜之水,北流入淮,與城河只一壩之隔,遇淮水漫溢城,河湖相連,秋冬水落,露出壩根,湖形乃可辨識。

沼澤之上,一蕩蘆葦蒼蒼,無邊水草枯黃,殘荷和雞頭米朱顏衰敗,葉片茍延性命于污泥之中。有一刻,內(nèi)心有強烈的沖動,想扛起一把鋤頭或者索性開來一臺挖掘機,向那望不到邊沿的泥水深深地挖下去。我說過,如果命運再給我一次選擇職業(yè)的機會,我想當一名考古學家,背著一只帆布包,持一把洛陽鏟和一把小錘子,在人煙空無處,一個人或者與三幾同道勤苦地敲打和掘進,與石頭、泥土、野草、罡風、狼群、忘川之水、地底陰魂和穿山甲為伍。

在鳳陽人拍攝的圖片上,鳳陽縣臨淮關東南的這面湖形如半輪月華,水波浩渺蒹葭萋萋,蓮芡爭芳草木崢嶸,舟楫來往于水云之間,美得勾魂追魄。據(jù)說,月明湖盛產(chǎn)河蚌,圓且大,每當浩月在天之夜,河蚌結伴出水嬉耍,月光下,它們石灰質(zhì)的硬殼閃閃發(fā)光,光亮遍布兩平方公里的水面。

湖的前方是千里淮河,安靜得聽不見水聲。我曾經(jīng)從淮水之源河南桐柏山出發(fā),沿著水流的方向走了幾百里,追溯中原華夏文明的源起。曾經(jīng)坐船漂流水上,感受鼓鐘鏘鏘淮水湝湝,兩岸是孕育《詩經(jīng)》眾多詩篇的沃壤。也曾經(jīng)在淮河之湄撿拾斷瓦殘磚,當作珍寶背回家,供奉于案頭,幻想著它們建筑過太昊伏羲氏的宮殿或者老莊、淮夷的家園,甚至它們就是傳說中可以堙塞洪水、可以自己無限生長的神奇息壤。

湖的后方是明中都皇城,殘存的城門和門樓仍然莊嚴尊貴,雕刻生動的石像生雖然墨跡斑駁,卻仍舊在守衛(wèi)著早已灰飛煙滅的大明王朝。明太祖朱元璋兩次出家寄身其間的皇覺寺(大龍興寺)里,南北旅人絡繹不絕。我曾經(jīng)一字一句細讀《明史》,也曾一步一徘徊夜游中都城,漫走于史籍和古城之中,發(fā)無謂的人琴之思、古今之嘆。

水至剛至柔,大象無形,城至堅至脆,外強中干。史已黃,國已滅,城已破,水仍在。

水仍在,勾我神思。

是夜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著一身燦白長衣,執(zhí)墨竹笛,蕩一葉小舟,自在飄蕩于月明湖上。笛聲起,湖中大小河蚌應聲而出,在小舟四圍排成四種隊形,翕張扇殼應笛且歌且舞,其歌曰《搴舟月明湖》。當是時,明月的清輝灑滿月明湖的波心,蚌殼曄曄如夢如幻,蘆葦、荷葉、水草、柿樹之屬搖擺舞蹈如癡如醉。

一曲歌罷,一五短身材、滿臉髭須、身著皮鎧甲、約摸四十歲的漢子,手執(zhí)一把長戟一根權杖,從湖中飄飄然升上小舟,周遭河蚌立刻一齊稽首作禮。漢子從容與我作揖道:“郎君勿驚,我本鐘離國君柏,逝后做了月明湖的河伯,仍舊守衛(wèi)著我的土疆。感君人物瀟灑,且聽君笛音甚清越,故冒昧來見,以謝良夜過訪美意?!蔽毅等唬ㄎ?。

迷離望見其所執(zhí)之戟上刻著:“童麗公柏之用戟”。我思忖,童麗公當即是鐘離公也。

柏又云:“且邀君入我水府一游。”說罷即拉我入水,湖水頓時辟開一條珠玉大道,兩側水墻屹立,萬千河蚌簇擁我往高門廣廈而去。

后來,后來的事模糊不清,我似乎喝了一盞茶,極香芬清冽,為人間所無。也或者美夢至此已經(jīng)醒來,有始無終。

滴翠峰下寄遠

露兄,九華風光大佳,后山也佳,后山青峭灣之滴翠峰尤聳秀可餐。

其峰三層疊壘,上粗下尖,人稱上翠、中翠、下翠,山巔一千零八十七米,聳入九天懷中,云飄霧緲,露洗煙消,蒼鷹盤桓,翠色凝然欲滴,諸神居所也不過如此。滴翠峰附近,又有翠微、翠蓋二峰,也是絕色。

峰下有僧家高舍,名翠峰寺,原在天柱峰下,唐咸通年間遷址于此,風滄云幻,今日伽藍乃清末重修,寺壁嵌有光緒二十八年刻石,碑上文字筆力雄健,頗可一玩。

寺小而精潔,境極幽秘,人極少,讓人生無限歡喜心。山前石闕清蒼高古,左右蕭竹老松森蔚。寺前有碧綠茶園百余畝,中有老石數(shù)十尊,均粗圓巨大,憨頑可愛。陽光和暖,山風清靜,你若來,可以解衣磅礴躺于石上,袒腹曬書,享人間清福。我是不敢的,肚腸里書少,油多,恐僧人棒喝。

僧舍后方也是一大片茶園,茶樹都有百十年歲月了,但生于亂石草樹隙中,棵矮葉瘦骨清,茶湯必好,產(chǎn)量也必不多。沿石徑盤折而上半里余,遇一天然大石洞,空曠可供百十人坐談。洞邊有亭,巨木環(huán)抱山風盈懷,煙雨之日或月朗之夜坐于亭中,當可與天人共語,也可得佳文半斗。坐于亭中,四野秋蟲鳴嚶愜人胸懷,群峰之上亂云飛渡,太平湖一葉滄波渺茫。

是日同上九華者,青陽馬光水、劉向陽、許承,岳西黃亞明、韓振球、黃梓童。

一抱云

山名白云,云鄉(xiāng)霧海蒼茫之國,神祇、山鬼、草木竹石和五蟲所居。山中有古寨,亦名白云,山民棲身之地,幽僻于山隈,寨中梯田復疊澗水波折,桑煙竹煙松煙炊煙蒙蒙然,人家屋舍散落如殘棋。人在白云中,元神漸攏漸收歸附于體,心間空洞清明,無嗔無貪無癡,無思無念無邪,無山無寨無云無霧,似也無我。想起《莊子·天地》:“乘彼白云,至于帝鄉(xiāng)。”

帝鄉(xiāng)不可至也,去了也不可久居,古來仙人多思凡,一似凡人夢想著升仙。白云山清高峻邁于云端,白云寨人情樸野有舊日遺風,宜漁樵耕讀,宜縱酒談王,宜持竹籃篾籮采茶采桑采蘑菇,宜退思,宜其室家,宜與三五人山陰道上詠而歸。

時在2019年4月28日,三春將盡,城中艷陽暖照行人著短袖,此地穿夾克衫仍覺幽涼。

山人指某地,說是石城王朱統(tǒng)锜領太平軍與清兵對峙處,某地是校馬場、點將臺、吊橋、飲馬塘、擂鼓尖,某地是古庵堂,昔年晨鐘暮鼓香火鼎盛。都在云霧中,縹緲不可見。

云極濃,霧極白,濃如高湯白似兔毫,在山谷間上下翻騰左右包抄前后沖突,如有百萬冥界之兵無聲廝殺。四野混沌無際涯,一丈之遙不識草樹之數(shù),眼前一棵棗皮樹葉子軟綠可喜,一只小黃狗乖巧可喜,兩面方塘平靜可喜。山風起了,同行者睫毛掛霜,衣袂飄飄都有古風。

似有人在谷底持油絹囊放云散霧,如宋徽宗時故事。嘟嚕而出,嘟嚕而出,嘟嚕而出。我伸臂抱云,云在我懷,云亦伸臂抱我,我在白云深處。一抱云可以慰平生,可以當鶴騎,可以裝進信封寄遠。想起明人王廷圭為此地寫的一首詩:“霞山高千尺,峰巒入白云。水流石彈曲,林靜鳥歌鳴。山光多明秀,浩氣喚詩魂。長嘯舒懷襟,大地任縱橫?!睌?shù)十字一味寫實。

縱橫就免了,江湖秋水多,總叫人英雄意氣消磨盡,做一個散淡人就好,抱樸見素。長嘯可以發(fā),陳思王《美女篇》說:“顧盼遺光采,長嘯氣若蘭。”即使不能吐氣若蘭,也可以嚇一嚇山中鬼神。

幾聲雞鳴穿云而來,是雄雞,心里一振。幾聲鳥叫破霧而來,是寒號鳥,心里一驚。幾尾魚在門前池塘里跳躍擊水,心里一動。

是夜宿于白云山腰,雨下了一夜,屋檐瀝瀝嗒嗒一直到天明。夢見自己的前世是一個獵人,猿臂長腿黑面多髭髯,背著弓箭在荒野間出沒。

瀑記

水煙濃白,彌散溝谷山頭,嚶嚶飛舞襲人,咫尺間情侶不相辨識。水吼如天車轟隆,相談須手語,衣衫頭面鞋襪盡濕。巨瀑高掛三百尺青崖之上,瀑面散開如女王的白裙裾,裙擺二百尺,壯闊開人胸臆。

水來自高山幽冥處,山魈神仙所居,半里外臨觀,仍須仰頸六十度。瀑水伸手可掬,然而豈敢造次,水風獵獵吹人,瀑下之人惶惶欲傾,唯抱牢青竹大樹,生恐卷入激湍之中。

何況有千百水龍暴怒俯沖而下,頭角崢嶸目睛猙獰,鱗須爪腹奮發(fā),大口噀天為白練。觀此,以為龍的形象并非前人所言,來自鹿、鷹、虎、蜃、鯉諸物種,其奇妙想象實是取自瀑布。想起古人所說,鱗蟲之長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再觀瀑下黑潭,溟濛混沌,龍影影影綽綽。

又有百千大白馬騰云駕霧,鬣鬃飛揚如徐悲鴻之畫。

又有燦亮箭鏃千萬如飛蝗,如冷兵器時代外敵急急攻城。

又有肥美彩虹隱現(xiàn)于茫茫水霧之中,跨河臥波,可渡人入逍遙無憂之國。

深淵不可臨,巨瀑亦不敢久觀,久觀則目眩神迷心驚膽裂,一點靈竅被攝,三魂二魄隨水消散。

瀑邊有峽谷,名猴河,林樾隱秘清幽直通白云家,水中游魚自在不避人。谷中多玄色巨石,紛亂作禽獸變幻之形,也多古鯢,憨癡肥膩,夜晚潛出水面,爬坡上樹,叫聲如嬰兒哭笑。瀑下有山茶夭桃數(shù)畝,綠肥紅瘦,有古龍王廟一座,老僧藹然如祖父。

大瀑名彩虹瀑,在安徽岳西縣黃尾鎮(zhèn)黃尾村。

水聚天心

古宛南陽東緣的桐柏縣,有一座明末清初的深宅大院,名為葉家大莊,原是當?shù)厝~氏家族世居之地,也是中共中央中原局、中原軍區(qū)和中原行署舊址,李先念、王樹聲等曾經(jīng)在這里戰(zhàn)斗生活過,現(xiàn)為桐柏革命紀念館。

大院背倚桐柏山,青山翠屏崢嶸若劍林,淮水所出也,望去云氣蒸騰,如同列仙之陬,莊前開闊坦蕩,良田桑竹池沼人家四散分布,見之起林下風致。陡然想起賈平凹先生的少壯之作《美穴地》,記得里面的茍百都既期望又惶恐地警告柳子言:“聽說吉穴,夜里插一根竹竿,天明就能生出芽的。我就要生芽的穴!”這葉家大莊是凡間仙窟,別說插根竹竿,就是栽上一支鋼釬也會發(fā)芽的吧。

初夏的雨說來就來。山雨斜斜地敲著魚鱗瓦,打著小軒窗,瓦上頓時起了一團團的雨煙,似白似青又似藍,窗前的竹子簌簌瑟瑟颯颯。雨風吹人,濕濕的癢癢的麻麻的,有朦朧初戀的感覺,望見屋角一樹開得正好的合歡花,千柯百葉蔭蓋半畝,萬面嫣紅色羽扇隨風搖曳。天井的四壁和地磚上,不知道生長了多少年的苔蘚蒼蒼芃芃,屋檐上的瓦松如同霜寺里的高僧寂然趺坐?;秀笨匆娨粋€白衣書生臨窗端坐在西廂房里讀圣賢書,墻上的磚紋有古意,如同魏晉六朝的文章,橫豎撇折平平仄仄短短長長。莊子如許之排場,場屋如此之逼仄,如果沒有這一口天井,以及井中的一棵合歡一樹紫薇一架古藤一尊瘦石,尤其是這一井明亮的天光,他恐怕會瘋掉。

葉家大莊是一個大四合院,其中有院落十余座屋舍百余間,里面多的是高墻雕甍、匾額楹聯(lián)、瓊花瑤草,多的是今世的故事和前世的傳說,我印象最深的卻是這一口天井。想象在清秋之夜,月華在天井中扯出電影銀幕一樣的一角,在清風朗月里讀書寫文章的書生,心間當有數(shù)卷錦繡河山。只不知在其困倦落寞之時,有《聊齋》里的狐女來執(zhí)箕帚燒熱茶溫存相慰否。

天井,天之井。天中有井,井中有天,方寸之地卻如一個人的胸懷,本來很小,小到不容一毫塵芥,卻又可以很大,大到可以包容萬有層云鋪展。

吾鄉(xiāng)過去有很多明清和民國時期建造的民間院落,散落在大山溝谷中,據(jù)說多是先輩幾百年前遷入時,請江西的高級木匠瓦匠修建的。只可惜多數(shù)已經(jīng)傾頹為斷壁殘垣,淪為荒園,或者做了菜地,或者拆掉蓋起了樓房,剩下的被當作文物修繕保護。其建筑形制是典型的徽派風格,又比徽州的建筑高大雄健許多,尤其是馬頭墻,既高聳又寬厚,馬頭墻上紗帽一樣的飛檐氣宇軒昂,配著上面碧藍色的天空,如同一只只正在捕獵的巨鳶。院子里都有天井,有的一口,有的好幾口乃至十幾口,正屋里有,披廈里也有。

我外婆家所在的蕪灣,就是一座晚清時期的大屋子,里面早先只住著王家、葉家和胡家“三棵菜”,十幾口人。所謂“一棵菜”,就是一戶人家?!叭貌恕比缤景l(fā)顆分蘗,極盛時有二十多戶人家,擁擠又熱鬧。我隨母親歸寧,外婆和她在廚房里說體己話,唧唧噥噥聲音堪比蚊子叫。不敢高聲語,隔墻有人聽。倒不是她們在說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家長里短的事,多有不足為外人道者,怕隔壁的人斷斷續(xù)續(xù)聽了,惹是非生口角,何況這樣的事也不是沒有發(fā)生過。鄰人會想,必是在說我的壞話,正大光明的話,她們?yōu)槭裁床辉谔炀镎f呢?

天井的確是打開天窗說亮話的地方。吃飯的時候,勞作休息的時候,以及夏夜納涼,大屋里的人捧著飯碗菜碗茶碗,或者拿著蒲葵扇子,一人搬一只椅子凳子,圍著天井談天說地,內(nèi)容無非是兒兒女女阿貓阿狗稻谷桑麻。上世紀八十年代,山里無論是交通還是信息都十分閉塞,蕪灣點的還是煤油燈,天井也就成了村莊里的新聞發(fā)布站。特別是年輕的后生們,偶爾進一次縣城,回來添油加醋眉色飛舞說個一通,甚至扯白拉謊,常引得老實巴交的莊稼人伸著頸哈著嘴驚奇。當年我坐在一把竹椅子上聽大人侃大山,常常流著哈拉子做起了關于美食的好夢。

外婆家的廚房門正對著一口天井。天井其實有兩重含義,一是屋頂上方故意留出來的那一片天,一是那一片天下面的那一片地。那口天井本身不大,估計只有兩三個平米,漏下來的天光卻足以照亮下方十來個平米的井。天井下方有一口深兩米的池,下大雨的時候,雨水從天井上的瓦溝里傾泄下來,哄哄訇訇,又順著池子底部的涵洞歡快地流出去。小雨漸止時,又泠泠嘀嗒?,F(xiàn)在想來,天井水聲頗可一聽。只惜少年時代不僅不識愁滋味,也不懂得檐雨可當古琴聽。如今想找一口天井,聽一聽那檐雨,嚼一嚼那閭閻閑話,已經(jīng)很難了。

下雨天,大人多聚在天井里撿麻殼。其時蕪灣人以造紙為副業(yè),造那種柔韌、亮薄而多孔的可以糊窗戶的皮紙。田埂上的三椏,地里的桑麻,山中的青檀,坡上的構樹,都是造紙的原料。這些原料的皮剝下來后,要經(jīng)過漚泡、碓碾、挑撿等諸多繁雜瑣碎的程序,才可以打成紙漿。這是很古老的造紙工藝了,先秦的《詩經(jīng)·東門之池》就說,“東門之池”可以“漚麻、漚纻、漚菅”。最繁瑣的莫過于撿麻殼,也就是手工清除掉經(jīng)過碓碾之后附著在軟成一團的桑麻上的樹皮的渣滓。那些渣滓或黃或黑,細細碎碎成千上萬,似乎永遠也撿不完,我的梳著巴巴髻的外婆,眼睛都戳到麻里了。也許是那一幕記憶太過深刻,以至于多年以后想起那口天井,就想起外婆撿麻殼的樣子。

古人極聰慧,造屋多設天井,其功用主要有三,一是采光和通風,二是排水,三是風水學意義上的聚財養(yǎng)氣。通風、采光、排水自不待言,天井很巧妙地實現(xiàn)了這些。古人又認為天井乃一宅之要,福祿財攸關,天井要造得“不高不陷、不長不偏、方方正正”,如此則可以家運氣息綿綿財源滾滾,所謂“四水歸堂,水聚天心”。我還以為,首創(chuàng)天井的先民是一個詩人,至少是一個有詩人氣質(zhì)的人,他心中有自然,有光,有上天,很懂得生活的情味和趣味,也很懂得敬畏。

地上有井,曰水井,泉水所出也;天上有井,名天井,天光所入也。天井是開在屋頂上的一扇窗,一塊天,一個夢,一幀畫,一片草原,一叢白茅花般的想象,可以供我們的眼睛、心靈以及靈魂神游。

古人造字,仿鳥獸蟲魚之形,都有憑依。譬如井字,原是摹仿汲水的瓶子。天井如瓶,盛著日月天光。

垓下的北風荒草

淮水之陰,安徽固鎮(zhèn)縣濠城鎮(zhèn),上古之洨城西漢之洨國,人道是,千古英雄意氣銷盡處。

偌大的古戰(zhàn)場,以及西楚霸王當年筑的四百畝城池,早已風煙俱凈,化為盛產(chǎn)小麥、玉米和棉花的萬畝良田。收獲后的空曠原野上,黑而黏的肥沃土地被收割機豁出一道道淺溝,令人想到女人肚皮上的娠妊紋。天空虛白啞默,綿軟的云如同一張巨大的草席率然鋪開,低矮幾可手觸。我下意識地伸手抓了一把,手里空無一物,除了瘦硬粗礪的北風。平原無限延展,荒草漫過荒城,在那里站久了,目眩神迷,恍惚以為身在汪洋大海的中心。平原比高山更易讓人生發(fā)孤寂,更易瓦解一個人的心志,那些草從四面八方包抄過來,仿佛蟻兵,又仿佛是蝕人骨奪人魂的楚歌。這個時候,左近一面小湖的堤壩上,一群大白鵝搖搖擺擺吭吭而來,其聲沉雄高邁,它們也許就是當年漢王麾下三十萬威武之師的后身。

垓,八極之內(nèi)的荒遠之地。垓下,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項王筑霸王城作困獸之斗處。十年前,在霸王城遺址之下,又發(fā)掘出了史前的大汶口文化城址,成為當年轟動一時的考古事件。北方是遼闊無邊的平原,其歷史多埋藏在肥厚的淤土之下,南方多丘陵山巒,其歷史多顯現(xiàn)在山水、建筑和碑版之中。這也像南人與北人的性情和風格,北人率直厚重,粗服亂頭,南人婉轉(zhuǎn)內(nèi)秀,鮮衣怒馬。

這是公元2017年的深秋,陽光很好,垓下遺址周邊散落著不多的人家,院子里曬著金黃的玉米,墻頭和樹杈上的吊瓜或青或紅。北風很凌厲,刮在臉上像砂紙,遠處楊樹的葉子抖抖索索,民居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土。一群來自他鄉(xiāng)的人貓著腰在地上撿拾碎瓦,那種印有繩紋和云紋的簡瓦隨處皆有,據(jù)說是漢瓦。我很想找到一塊塊頭稍大的瓦片,回去請人做一方古瓦硯,甚至想找到一枚古楚國的鬼臉錢,或者一把銅綠斑斑的殘劍,但是沒有找到。遇見一位瘦小佝僂的老嫗,正在挖地栽蒜,見有人走過來,拄著鋤頭,熱情地介紹著她的家鄉(xiāng)。她的信蚌片中原方言不太好懂,我只聽清了兩句:八十二歲了,這種瓦片前面矮房子那里最多。她說的那個地方,大致是項王當年的中軍帳。我記得老人家的笑容,嬰兒一般干凈,陽光一樣溫暖。

霸王城的城墻仍在,如今是一道高三米左右的土壩,上面有興種作物的痕跡。一個黑臉膛的固鎮(zhèn)漢子,左手執(zhí)兩塊銅片叮叮當當,右手以木擊鼓,在壩下表演起淮北大鼓《戰(zhàn)垓下》:

眾三軍聞歌聲你悲我痛,不由得皆傷感珠淚盈盈。

想我等隨大王東征西戰(zhàn),不料想糧道絕有死無生。

聞歌聲是神人搭救我等,指明路回家轉(zhuǎn)咱趕快逃生。

眾三軍一個個紛紛議論,虞美人聞歌聲大吃了一驚。

鼓點里依稀有風云之氣,說唱里隱約有肅殺之聲。

兩千兩百一十九年前,也是一個柿子紅透的秋天,這里是楚漢相爭決一死戰(zhàn)的慘烈戰(zhàn)場,英雄一世的西楚霸王被韓信指揮的漢軍圍得水泄不通,十萬大軍沒于陣中,項羽與八百騎潰圍而走。垓下之戰(zhàn)結束了秦末亂世,劉邦一統(tǒng)中國,開創(chuàng)了兩漢四百余年基業(yè)。自古成者為王敗者寇,這一戰(zhàn),漢王成了漢帝,項羽卻因為滑鐵盧式的慘敗,成為千古豪杰。此事關乎英雄崇拜,無關同情。讀《史記》《漢書》這一節(jié),深以為項羽貴族氣太重,又太講道義,與本來就一無所有因而無所畏懼的無賴兒斗,一如白衣染泥,討不到一丁點好處。

想起前幾日看過的一篇文章,文中指摘《史記》的諸多破綻,其中一條說不該把項羽列入帝王本紀。意見太過偏執(zhí),太史公自然是有意為之的。況且,叱咤風云的項羽怎么不是帝王,他只是不曾自加尊號罷了。

看過電視劇《楚漢傳奇》,導得好,拍得好,兩位主演也演得好,項羽披白戰(zhàn)袍跨烏騅馬持虎頭長槍東挑西搠的樣子真英武,與我想象中的項王正好合拍。只可惜虞姬演得不如想象中的柔美,也算不上傾城傾國。閃爍著冷兵器的凜冽寒光,遍地是鮮紅血跡以及僵冷尸體的戰(zhàn)場,從來與香艷無緣。但楚漢決戰(zhàn)的古戰(zhàn)場上,卻因虞美人的那驚鴻一舞,因她那一首凄婉多情的《和項王歌》,因那決絕的一刎,香艷如繽紛桃李。英雄末路美人香消,以及英雄美人決絕式的以死相報的愛情,自古而今就是戲臺上的一臺好戲,比如昆曲《千金記》和京劇《霸王別姬》,其悲涼渾厚比柔柔弱弱哭哭啼啼的才子佳人戲更能賺取看客的眼淚。何況,英雄項羽并非草包,司馬遷說他“才氣過人”,力能扛鼎的武才之外,《垓下歌》可佐證其文才非凡,美人虞姬也非花瓶,她的《和項王歌》被后世追認為五言詩的始祖。

十多年前去過一次和縣,在烏江浦鳳凰山上,進霸王祠祭拜了項羽,也瞻仰了虞姬的塑像。回來后寫了一篇《英雄酹》,里面有這樣的句子:“鳳凰山安靜得能聽見陽光細碎的走動聲。山前的烏江水低淺柔順,柔順得像一面不見微瀾的湖泊。秋風過處,落葉飄飛,霸王祠前衰草凄迷,即使游人摩肩接踵,仍不能掩飾這片大地刻骨的蒼涼。”

興許是天意,兩次遇見項羽都是在草木蕭瑟的深秋,時隔多年,荒草北風的蒼涼意緒也如一線水脈綿綿延延。或許,我的心中一直長住著一個項羽。

唉呀呀,梅蘭芳版《霸王別姬》,唱得神鬼哭,唱得人肝腸寸寸裂。

〔特約責任編輯 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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