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懷義這幾天手氣霉透了,一上牌場就孔夫子搬家——盡書(輸),可他就是不肯歇手。老沈家日子原本很殷實,硬是讓兩個兒子敗光了。他是老二,他哥哥名叫沈懷仁。父母給他們起名“仁娃、義娃”,大號“懷仁、懷義”,寄托的希望不言而喻??伤麄z都不成器,老大抽大煙,老二嗜賭如命。如今老大沈懷仁把自己抽成了烏龍溝土匪王鷂子手下的一個嘍啰,老二沈懷義把先人留下的一份殷實家產(chǎn)輸了個精光,媳婦帶著一雙兒女遠走他鄉(xiāng)。如今他是春天的柳條剝了皮——光棍一個,守著灶王爺過日子。
這天晚上沈懷義又去了賭場,正搖著骰子,肚子一陣抽搐,隨即便是一聲爆響,臭屁盈室。他在眾人捂著鼻子的笑罵聲里,逃出了屋子,朝著屋后的草叢奔去。
蹲在草叢中的他自言自語地罵:“日他媽,這兩天的菜豆腐就酸菜吃得不是放屁就是拉稀?!彼贿呥^拉屎一邊想著得改善一下伙食,“嘴都淡出鳥了”。完事了,他剛提起褲子,突然看見月影里有個人賊攆了似的跑進了村子。他心中疑惑,就跟屁股過去,只見那人徑直到了粉坊家門口,敲門。借著月光仔細看,他認出了那人是長河鎮(zhèn)的教書先生楊明華。楊明華穿著長衫,不知被誰撕爛了,在夜風(fēng)里帶子似的飄著。
門“吱呀”一聲開了,粉坊家掌柜陳廣乾探出頭來,不知說了句啥話。楊明華“出溜”進了陳家。
陳家在夾道村是大戶,開著粉坊,人稱:粉坊家。陳家粉坊已傳承三代,到陳廣乾手中已頗具規(guī)模。陳廣乾幼讀私塾,頗有見識。再者,他生性豪爽,喜結(jié)朋友,家里常是高朋滿座。父親辭世后,他是長子,自然成了家里的掌柜。他善做生意,經(jīng)營有方,善待鄉(xiāng)親,在這一帶享有很高的聲譽。
半夜三更的,楊明華一副落難的模樣來陳家干啥?沈懷義肚里尋思著,想看個究竟。就在這時,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他回眸去看,就見月影下躥出一隊人馬,再仔細看,為首的是長河鎮(zhèn)保警隊隊長安隨喜,身后是全副武裝的保警隊。他驚魂未定,又響起一陣排子槍,子彈從他頭頂呼嘯而過,嚇得他打了個尿顫,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他順勢滾進身后的排水溝藏躲起來,一雙眼睛卻沒閑著,眼看著安隨喜一伙進了陳家。
沈懷義與陳家相鄰而居,有道是:遠親不如近鄰。在上一輩兩家關(guān)系相處得很融洽,到了陳廣乾和沈懷義這一輩,關(guān)系日漸生疏。沈懷義倒是一條壯漢,卻小肚雞腸,這幾年陳家粉坊的生意一年比一年紅火,而他家的日子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由此,他對陳家心生嫉恨。此時此刻他見保警隊進了陳家,自思有好戲要看,趕緊溜回家,趴在茅廁墻豁口想看保警隊抓人,沒想到保警隊隊長安隨喜卻跟陳老大喝上了。
二
陳家粉坊的生意這幾年一直紅紅火火,陳廣乾一天三頓飯都在粉坊吃。今兒忙到子夜時分他才回到家,衣服都沒脫就躺在了炕上。剛迷糊過去,就被一陣槍聲驚醒。有道是:年年防旱,夜夜防賊。時世不太平,他處處小心謹慎,養(yǎng)成了警覺的習(xí)慣。本來他就瞌睡輕,稍有驚動就會睡不著。他趕緊爬起身,趴在窗口往外看,槍聲由遠而近,響得很緊,把天上的月亮和星星都嚇得躲在黑云后邊去了。外邊黑乎乎的,啥也看不清,家里的黑狗聽見槍聲也不知道嚇得躲到哪兒去了。他心里說,真是個菜狗,叫也不叫一聲就躲了。
老婆也驚醒了,爬起身邊穿衣服邊問:“土匪來了?”
他說可能吧。這時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他沒敢點燈,下了炕,用腳找鞋。老婆問他干啥去,他說:“有人敲門。”
老婆說:“是土匪吧,別開。”
他說:“不是土匪,土匪不敲門,砸?!?/p>
拉開屋門,一股夜風(fēng)撲面入懷,雖已初夏,還是讓他打了個冷顫。來到門口,側(cè)耳傾聽,就聽門外有人叫他:“廣乾,快開門,我是明華!”
他趕緊開開門,果然是楊明華。楊明華在長河鎮(zhèn)教書,還是學(xué)校校長,陳廣乾幼年和他在一起上過私塾,他們是同學(xué)。往日里楊明華一襲青布長衫,說話慢條斯理,文質(zhì)彬彬,一身書卷氣。此時卻神色慌張,頭發(fā)凌亂,長衫劃開了幾道破口,額角也破了一塊皮,喘氣如牛。他大吃一驚,平日里斯斯文文的教書先生怎么成了這般模樣?他急問怎么回事。楊明華說是仇家追殺他,想在他家躲躲。以前他聽說楊明華是共產(chǎn)黨的人,但從沒問過。平日里他忙于自家的粉坊的事,不太過問社會上的事,可共產(chǎn)黨的仇家是誰?他心里卻是很清楚的。楊明華一肚子學(xué)問,行事作為有君子之風(fēng),在這一帶口碑很好。如果他真的是共產(chǎn)黨,可見共產(chǎn)黨人不是國民政府說的妖魔鬼怪,反而是正人君子。如果楊明華落在“仇家”手中恐怕兇多吉少,他不愿也不希望楊明華落在“仇家”手中。他不再問什么,就把楊明華藏在了家中。
剛把楊明華安頓好,就響起一陣敲門聲。打開門,保警隊隊長安隨喜出現(xiàn)在門口。
三
長河鎮(zhèn)是僅次于縣城的大鎮(zhèn),設(shè)有保警隊,保警隊隊長安隨喜在此地是個家喻戶曉的人物。長河鎮(zhèn)可能有人不知道蔣委員長是何方神圣,但沒人不知道安隨喜安隊長。
安隨喜早年在馮玉祥的隊伍當(dāng)兵,當(dāng)過排長。當(dāng)年和他一道去當(dāng)兵的還有一個叫虎娃。安隨喜頭腦活絡(luò)處世精明,很快就當(dāng)上了班長,虎娃卻一直是士兵。安隨喜當(dāng)上了排長,虎娃還是士兵。要不是那次虎娃招的禍,安隨喜很有可能被提拔為連長。部隊駐地有條小清河,每到夏季,村里的男人到河上游洗澡,大姑娘小媳婦在河下游洗衣服。部隊雖有紀律,不許私自去河里洗澡游泳,但沒有約束軍官家屬去河邊洗衣服。盛夏的一個中午,二連連長的媳婦在河邊洗衣服,虎娃耐不住酷暑,偷偷跑到河里洗澡?;⑼拊谝贿B,不知道那個在河邊洗衣服年輕漂亮的小媳婦的丈夫是連長,露出裸體做出調(diào)戲的動作。小媳婦回去就給丈夫說了。二連連長勃然大怒,當(dāng)下帶著勤務(wù)兵趕到河邊把虎娃爆揍了一頓?;⑼薇乔嗄樐[地回來找安隨喜哭訴,安隨喜那時血氣方剛,見鄉(xiāng)黨被打成那副模樣,一氣之下帶著幾個人把那個連長揍了一頓。在部隊下以上犯上不是小事,那個連長哪里肯善罷甘休,隨后帶著一排人馬來找安隨喜算賬。安隨喜得知消息,嚇得不輕,慌忙和虎娃開小差溜之大吉。后來回到家鄉(xiāng),安隨喜托人在稅務(wù)局找了份差事,管著長河鎮(zhèn)這一片。老陳家開粉坊是納稅大戶,常打交道,因此他們是老熟人。去年安隨喜當(dāng)上了長河鎮(zhèn)的保警隊隊長,雖然不再來收稅,但隔三差五地來陳家喝茶閑聊,但都是在白天。半夜三更安隨喜的出現(xiàn)著實讓陳廣乾吃了一驚,看來楊明華犯的事不小。
安隨喜笑著臉說:“陳大掌柜,打擾了?!?/p>
陳廣乾笑著臉半開玩笑說:“深更半夜的,安隊長登門可不是啥好事?!?/p>
安隨喜說:“不瞞你說,一個共產(chǎn)黨跑到你們村了,我們奉命來抓?!?/p>
陳廣乾說:“安隊長是不是懷疑我把人藏起來了?”
安隨喜擺了一下手:“我知道陳大掌柜是個安分守己的人,不會的。跑了半夜,渴了,跟你討杯茶喝?!?/p>
陳廣乾笑著說:“安隊長說這話就見外了,屋里坐。我叫老婆拾掇酒菜,咱兄弟倆喝兩盅?!彼腊搽S喜喜歡喝兩口。
“好??!”安隨喜滿面喜色,轉(zhuǎn)身吩咐手下人:“虎娃留下,你們幾個帶人挨家挨戶地搜,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虎娃跟安隨喜開小差后,一直混跡江湖,飄忽不定,給財東打過短工,還在長河鎮(zhèn)小學(xué)打過雜。安隨喜當(dāng)上保警隊隊長后,他又干上了保警。由于和安隨喜有那么一層關(guān)系,他是安隨喜身邊的紅人兼馬弁。
安隨喜的人馬把村子搜了個底朝天,天光大亮卻一無所獲。這時陳廣乾陪著安隨喜和他的馬弁虎娃把一壇酒喝光了,兩只雞只剩下了骨頭。安隨喜一雙布滿酒精的大眼珠子瞪著陳廣乾說:“煮熟的鴨子咋就飛了?”
陳廣乾大著舌頭說:“不是鴨子,是……是雞,沒飛,進了咱的肚……肚子……”話未說完他趴在桌子上,打起了呼嚕。
安隨喜帶著人馬悻悻地走了。
出了村,天色大亮。清晨的風(fēng)從田野里刮來,在路邊的樹梢上吹著哨音,頗有幾分清冷。安隨喜禁不止打了個哆嗦,酒醒了大半。他忽然勒住馬,回頭對身后的虎娃說:“我咋覺著不對勁呢。五個人抓了四個,一個從茅房跑了,咱跟著屁股追,眼看他進了村子,咋就沒找著呢?”
虎娃說:“村子太大,又是黑天,藏個把人還真不好找?!?/p>
安隨喜說:“不對勁,丈把高的臺燈,照遠不照近,咱把一個地方漏了?!?/p>
虎娃愣著眼看他,半晌說:“隊長是說陳家?”
“楊明華會不會就藏在陳家?”
虎娃一拍腦門,說:“我想起來咧,楊明華跟陳老大是同學(xué),兩人關(guān)系很好,十有八九陳老大把他藏起來了?!?/p>
“他兩是同學(xué)?”
“是的,沒麻達!”
安隨喜調(diào)轉(zhuǎn)馬頭,說:“回去!”
四
陳廣乾老婆一邊收拾桌上的碗碗盞盞,一邊嘟嘟噥噥地罵安隨喜。她見陳廣乾還趴在桌上睡覺,就拍拍他的肩膀,說:“起來吧當(dāng)家的,狗日的走了?!崩掀胖浪木屏?,喝酒跟喝白開水差不多。
陳廣乾爬起身,伸著脖子往門外看:“都走了?”
老婆說:“都走了??上业膬芍淮蠹t公雞了,喂了狗了?!?/p>
陳廣乾說:“別心疼,明兒上集給你買上幾十個雞娃,你慢慢喂?!?/p>
老婆說:“你說得倒輕巧?!?/p>
陳廣乾苦笑道:“我是給你寬心哩嘛,也是給我寬寬心。你說得也對,權(quán)當(dāng)喂了狗咧?!?/p>
此時,太陽上了樹梢,涼風(fēng)習(xí)習(xí),把白云從頭頂趕到天邊。陳廣乾上了炮樓,他看上去粗狂豪放,卻是個小心謹慎之人。安隨喜雖說走人了,可他還是不放心。“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他手搭涼棚往遠瞧,只見東方天邊騰起一股黃塵,隱隱約約有馬蹄聲。他心里叫了聲“不好”,急忙下了炮樓。老婆見他慌慌張張的,忙問又出了啥事。他搖著手,并不答言。
疾步回到廳房,他對楊明華說:“安隨喜又來咧!”
楊明華聞言先是一愣,隨即要走,他不想再連累陳家。陳廣乾一把拉住他,說:“他們馬上就到村口了,你上哪達去?跟我來!”拉著楊明華的胳膊來到后院,揭開井蓋。楊明華有點發(fā)懵,他說:“抓住井繩下去,半腰有窨子,我不叫你別上來!”
陳家為防土匪,不光修了炮樓,還打了窨子。此時派上了用場。
楊明華下了窨子,陳廣乾蓋好井蓋,回頭見老婆在身邊發(fā)愣,就說:“這事千萬不敢說出去,說出去咱們?nèi)揖投紱]命了!”
老婆點了一下頭。
他和老婆回到了前院。這時保警隊的人馬已經(jīng)進了門,為首的還是安隨喜。安隨喜皮笑肉不笑地說:“陳大掌柜,又來打擾了?!?/p>
陳廣乾笑道:“打擾好啊,吃了沒?我叫老婆給你拾掇飯菜?!?/p>
安隨喜說:“飯菜昨晚吃過了,這會來只喝茶。”
陳廣乾說:“請屋里坐?!?/p>
安隨喜在客房坐下,老婆送上茶。安隨喜呷了一口,說:“龍井?好茶啊?!?/p>
陳廣乾說:“是杭州一個客商送的,安隊長喜歡,我這里還有一盒,送給安隊長?!?/p>
安隨喜哈哈一笑說:“你也不問我二回來干啥?”
陳廣乾笑道:“安隊長干得都是機密緊要的事,你不說我哪敢問。”
安隨喜收了笑,冷了臉面:“陳大掌柜,咱倆打交道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好歹有點交情吧,可我沒想到你能糊弄我?!?/p>
陳廣乾說:“安隊長說的是哪里的話?我哪敢糊弄你?!?/p>
安隨喜說:“昨天晚上我硬是讓你把我灌醉了,讓煮熟的鴨子飛了,也怪我太相信你?!?/p>
陳廣乾說:“安隊長的話讓我越聽越糊涂?!?/p>
安隨喜擺了一下手:“昨兒的話不說了,我也不追究了,就說今兒,你說咋辦?”
陳廣乾佯裝糊涂:“啥咋辦?”
安隨喜一聲冷笑:“你別跟我裝,夾道村該搜的地方我們都搜了,除過你們陳家?!?/p>
陳廣乾說:“聽安隊長的意思是我把人藏起來了?”
安隨喜說:“我這也是警察打他爸,公事公辦?!?/p>
陳廣乾噗嗤笑了:“安隊長這個比方打得好。”
安隨喜一愣,隨即意識到這話說的不對地方,往腳地啐了一口:“呸!你敢不敢讓我搜?”
陳廣乾心里發(fā)虛,嘴卻硬如鐵:“我怕毬哩!肚子沒冷病不怕吃西瓜,你隨便搜?!?/p>
安隨喜手一揮,手下人就要搜。陳廣乾大喊一聲:“慢著!”
安隨喜轉(zhuǎn)過臉看他:“咋地,陳大掌柜后悔了?”
陳廣乾沒有避開安隨喜刀子似的目光,反問:“要搜不下人咋辦?”
安隨喜陰冷著臉說:“我這是執(zhí)行公務(wù),妨礙執(zhí)行公務(wù)與共產(chǎn)黨同罪!搜!”
保警隊的人動起了手,霎時陳家雞飛狗叫起來。陳廣乾坐在椅子上抽著煙,面平如水,可心卻打鼓似的跳著。
安隨喜的人馬一直搜到太陽西斜,把陳家的老鼠洞都捅了好幾遍,那口井自然也不會放過,可他們怎么也沒想到,井腰有窨子。
人沒找到,安隨喜臉色灰了,帶人馬要走。陳廣乾追上去說:“安隊長,你得還我一個清白呀?!?/p>
安隨喜悻悻地說:“人沒搜著你不就清白了。”扭頭就走。
五
楊明華的名氣在這一帶可能僅次于安隨喜。長河鎮(zhèn)只有一所學(xué)校——長河鎮(zhèn)小學(xué),十里八鄉(xiāng)的學(xué)生都在這所學(xué)校讀書,楊明華不僅是老師,還是校長,沒有不認識他的。他是本縣人,家道也很殷實,父母供他讀書,是希望他能光耀門第。他沒有辜負父母的希望,書讀得很好,讀到了省城。畢業(yè)后,在老師的舉薦下,他本可以在省府謀得一個秘書的職位,可他出人意料回到了家鄉(xiāng),當(dāng)了孩子王。
楊明華在學(xué)校可是一呼百應(yīng),但走出學(xué)校大門,為人處世很低調(diào),一年四季著一身青布長衫,一臉的溫良恭儉讓,見人不笑不打招呼。有人見過他穿西裝的照片,打著領(lǐng)帶,留著分式發(fā)型,可英俊啦。還有人說他會說洋文,白天不說,晚上在屋里說,嗚哩哇啦的很好聽。這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很快就傳開了,眾人都說楊校長是個有大學(xué)問的人,不是凡人。長河鎮(zhèn)不乏好事者,有好事者竟然當(dāng)面問他,沒有惡意,只是好奇。他聽到后不置可否,只是一笑而已。于是,他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陳廣乾與楊明華同過幾年學(xué),他父親供他讀書原本是希望他子承父業(yè)。讀了幾年書,他父親患病臥床,他就回家?guī)椭赣H打理粉坊的事務(wù),而楊明華去了省城繼續(xù)讀書。幾年后,陳父去世,陳廣乾掌管起了家里的事務(wù)。這時楊明華從省城回來做了長河鎮(zhèn)小學(xué)的校長。由于是同學(xué),加之陳廣乾喜結(jié)朋友,楊明華成了陳家的???。
誰都沒想到楊明華楊校長會出事,更沒人知道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身份。他是中共地下黨邰乾縣工委書記。幾年前他奉上級黨組織之命,以“長河鎮(zhèn)小學(xué)校長”的身份作掩護,秘密發(fā)展地下黨組織,伺機組建游擊隊伍,開展武裝斗爭。幾經(jīng)努力,黨組織建立起來了,游擊隊伍也有了骨干力量。昨天晚上,他們在學(xué)校開會密謀,準備先把長河鎮(zhèn)的保警隊吃掉,把組建的游擊隊武裝起來,拉進北山打游擊。保警隊有他們發(fā)展的一個黨員,讓他做內(nèi)應(yīng),以保萬無一失。沒料到的是,那人在緊要關(guān)頭掉了鏈子,做了叛徒,把他們?nèi)鲑u了。保警隊先發(fā)制人,搶在他們前頭包圍了他們開會的屋子,屋里四個人一個也沒跑掉。楊明華那時正好去上廁所,聽見動靜不對,翻過廁所墻跑了,保警隊的人馬跟屁股就追。要不是陳廣乾把他藏起來,他很難躲過這一劫。
第二天,保警隊貼出懸賞告示,出價二百大洋要買楊明華的頭顱。
楊明華也不知道他的腦袋竟然值二百大洋。要知道,買三十畝地也要不了二百大洋?!叭€地一頭牛,老婆娃娃熱炕頭”,這是關(guān)中農(nóng)民渴盼的小康日子啊。保警隊可真夠下本的!
對于保警隊出的大價錢,有人可以嗤之以鼻,但有人卻趨之如騖。
六
長河鎮(zhèn)逢雙日有集。夾道村距縣城雖遠,但離長河鎮(zhèn)只有三里地,一撩腿就到。
沈懷義去鎮(zhèn)上趕集,看到了保警隊通緝懸賞的告示,才知道楊明華是共產(chǎn)黨,那顆頭值二百大洋。二百大洋,白花花的一大堆?。∷壑樽赢?dāng)下就放出了綠光,趕忙就去了保警隊。
此時,沈懷義就坐在保警隊的辦公室吃著煙喝著茶,等著領(lǐng)賞錢。安隊長臨出門時,他追上去問,啥時候給他賞錢。安隨喜說:“你等著,抓住了共產(chǎn)黨就給你賞錢,一個子也不少你的。”
他滿懷歡喜地等著。
正午時分,安隨喜帶著人馬回來了。沈懷義急忙迎上去,笑著臉說:“安隊長回來咧,人抓到了吧,該給我賞錢了吧?!?/p>
啪!
跟在安隨喜身后的馬弁虎娃上前一步,一記耳光重重的扇在沈懷義的臉上。沈懷義捂著臉,牙疼似的喊:“你打……打我弄啥哩?你們的告示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賞大洋二百。”
虎娃陰著臉罵道:“賞你媽個狗屁!”
“你……你咋罵人哩?!?/p>
“打你罵你是輕的,我還要槍斃人哩!”虎娃拔出來了盒子槍。
沈懷義嚇得撒腳要跑,被安隨喜的另一個隨從一把抓住了。安隨喜坐在椅子上,抓起桌上的紫砂壺,嘴對嘴往肚里灌水,似乎沒看見這一切。沈懷義沖他喊:“安隊長,你說句話呀!”
安隨喜還是給肚里灌水,他肚里有火,非水不行?;⑼拮哌^來叫著沈懷義的乳名罵道:“義娃,你狗日的謊報情報,知道是啥罪么?”
沈懷義喊道:“我沒有謊報,楊明華進了陳家我是親眼所見,看得明明白白!”
虎娃惡狠狠地問:“那他家咋沒人?昨兒我們撲了個空,被他數(shù)落了一頓。今兒聽了你的密報,還是撲了個空。我們這是精尻子推磨子,轉(zhuǎn)著圈丟人哩。不打你打誰!”
沈懷義捂著腮幫子說:“他家的炮樓看了沒?”
“搜咧,屁都沒有。”
“窨子呢?”
安隨喜猛地把紫砂壺蹾在桌上,喝問:“窨子?他家有窨子?”
“有窨子,是井窨子!通著他家的水井哩!”
安隨喜忽地站起身,瞪著眼珠子說:“走,你帶我們?nèi)ニ?!?/p>
沈懷義又牙疼似地叫了起來:“好我的隊長大人哩,我不能去呀,你說過要給我保密的。陳家要知道是我告的密,還不活剝了我的皮?!?/p>
安隨喜略一沉吟,一揮手,說:“再殺回去!”
七
安隨喜他們剛一走,陳廣乾就急忙把楊明華叫了出來,讓他趕緊走。老婆在一旁說:“他們剛走,不會再回來吧。讓楊校長吃過飯再走吧,他還沒吃早飯哩?!?/p>
陳廣乾說:“今日這事來得有點蹊蹺,他們肯定還會再來。”說著掏出幾塊大洋塞給楊明華,“在路上打個尖?!?/p>
楊明華說:“廣乾,多虧你,謝謝了。”
陳廣乾說:“別說謝字,平安無事就好。”
陳廣乾老婆在一旁忽然說:“他們說你是共產(chǎn)黨,你是共產(chǎn)黨嗎?”
楊明華笑了一下。
陳廣乾兇老婆:“老娘們話真多!”
老婆嘟噥說:“我就是問問,也想見識見識共產(chǎn)黨是個啥樣子?!?/p>
陳廣乾說:“趕緊干你的活去。”
楊明華笑著說:“嫂子,共產(chǎn)黨你遲早會看到的?!?/p>
送走楊明華,一家人這才吃早飯。還沒吃幾口,安隨喜帶著人馬就進了門。安隨喜沖著陳廣乾笑了一下,說:“大掌柜的,咋不讓我吃飯哩?!?/p>
陳廣乾說:“你沒吃?那就一塊來吃吧?!?/p>
安隨喜說:“飯我就不吃了,帶我去看看你家的水井。”
陳廣乾心里明白,佯裝糊涂:“安隊長要喝水?”轉(zhuǎn)臉對老婆說:“還不趕緊燒水去。”
安隨喜走過來拽住陳廣乾的胳膊,似乎怕他突然飛了?!拔乙染锏乃甙??!?/p>
一伙人擁著陳廣乾來到井口。揭開井蓋,安隨喜用盒子槍指著他的腦袋說:“把人給我叫上來!”
“叫誰呀?”陳廣乾還是佯裝糊涂。
“少給我裝!叫人,楊明華!他在井窨子藏著!”
“我家的窨子是連著水井,可那是防土匪的,不可能藏著外人?!?/p>
“還給裝!私通共黨可是死罪!我看你是不想要命咧!”
“安隊長,是誰給我頭上扣屎盆子,我日他八輩先人!”陳廣乾罵起來。
安隨喜說:“你嚎叫啥哩!這會我要搜出人來你四堵墻可是坐定了!”
井窨子不好搜,虎娃看見屋檐下掛著幾串干辣椒,一股腦拽了下來,就要點火。前些日子烏龍溝土匪王鷂子打劫臨平鎮(zhèn)一家大戶,那家人藏在了窨子。王鷂子就點著辣椒熏,一家老少七口被活活熏死了。此時,虎娃使出了土匪的手段。
安隨喜攔住了虎娃,說:“井窨子有氣口,熏不頂事?!?/p>
虎娃在警察局以“吃生谷”著稱,當(dāng)下把盒子槍別在腰上,抓住轆轤上的井繩就要下井。安隨喜說聲:“慢著!”要過兩顆手榴彈,拉開弦丟進了井。
“轟”的一聲響,一股煙霧裹著水花飄了出來。漸漸地?zé)熿F散了,安隨喜手一揮:“下吧!”
虎娃抓住井繩就要下井,安隨喜遞給他一個手電筒,又讓另一個警丁緊隨其后。一伙人趴在井口往下看,就見虎娃到了窨子口,拔出盒子槍,打了一梭子。半天沒動靜,兩人打著手電筒進了窨子。
安隨喜喊:“有沒有人?”
虎娃回應(yīng):“沒有?!?/p>
安隨喜又喊:“仔細搜!”
時辰不大,兩人一前一后上來了。安隨喜瞪著眼睛問虎娃:“沒人?”
虎娃搖頭,喘著粗氣說:“窨子里藏著糧食、臘肉,還有半甕菜油,一壇蜂蜜。”
另一個說:“隊長,要不要把那些東西弄上來?”
安隨喜臉上變了顏色:“仔細搜了么?”
虎娃說:“搜咧,一丈見方的窯洞藏不住人?!?/p>
安隨喜黑了臉,瞪著眼看陳廣乾:“你把人藏在哪達了?”
陳廣乾不卑不亢地說:“安隊長,我家你都翻了兩遍,老鼠窩都沒放過,找著人了嗎?捉奸捉雙,捉賊捉贓。你得給我個說法,我陳家遵紀守法,不能任人往頭上扣屎盆子。”
安隨喜噎住了,臉色青紫,跺了一下腳,扭頭走人。陳廣乾沖著他的后背喊:“安隊長,你得給我個說法呀!”
八
大約過了半個月,四位共產(chǎn)黨人在漆水河灘被槍決了。
又過了一個多月,突然傳來消息,沈懷義被人勒死了,就在槍決共產(chǎn)黨人的漆水河灘。周圍一片風(fēng)聲:是那天晚上逃脫了的共產(chǎn)黨頭子楊明華干的。
起初,陳廣乾有點不相信。沈懷義常常不著家,“鐵將軍”把著門。沈懷義這段時間不見蹤影,他也沒在意。沈懷義突然死了,而且是被楊明華勒死了,這怎么可能?以他對楊明華的了解,不可能是楊明華干的。可傳言說得有鼻子有眼,不由你不信。
九
冬至日,天降大雪。
子夜時分,北風(fēng)吹得更緊了,溫度驟降,雪花變成了雪粒子,落在地上沙沙有聲。陳廣乾睡不著,披衣坐在火盆前吃著煙鍋。老婆給火盆加足了木炭,早早睡下了。下午他的左眼皮跳個不停,俗話說,左眼跳災(zāi)右眼跳財,他雖然不信這個,可心里卻不喜。他掐了個麥草秸,在嘴唇抿了抿,貼在眼皮上。以前眼皮跳他都這么做。
忽然,外邊有響動聲,他側(cè)耳傾聽,風(fēng)聲以外還有莫名的響動聲。他警覺起來,趕緊叫醒老婆。這時大黃狗狂吠起來。他把先前那條柴狗賣掉了,花了五塊大洋買了這條黃狗。這條黃狗很是兇悍,兩三個漢子根本近不到它跟前。平日里黃狗幾乎沒這么叫過,看來此時此刻它嗅出了什么危險氣味。他情知不妙,禁不住打了個哆嗦。
老婆一邊慌忙穿著衣服一邊問出了啥事。他說:“有土匪!把娃叫起趕緊上炮樓!”
一家人慌忙跑上炮樓。陳廣乾趴在瞭望口往外看,墻外有許多“黑樁子”,密密麻麻撒了一雪地,好像蒼蠅爬在了白面缸上。老婆失聲驚叫:“天爺,這么多的土匪!”
陳廣乾對兩個兄弟說:“把梯子趕緊抽了,把門頂死!”
這時就聽到一陣砸門聲。陳家的門是鐵甲木做的,有三寸多厚,包著鐵葉子,釘著泡釘子,靠人力是砸不開的。有人低吼:“用手榴彈炸!”
隨后幾聲巨響,整個門樓在火光中坍塌了。
那伙強盜沖了進來。
黃狗果然兇悍,狂叫著撲上前,引得一村的狗都在咬。這時響起一陣排子槍,黃狗倒在了血泊中,隨后村里的狗都被槍聲嚇住了。
老婆嚇得抱著陳廣乾的胳膊,哭著聲說:“咋辦呀?咋辦呀……”
陳廣乾安慰老婆:“別怕,長河鎮(zhèn)離咱村不到三里地,保警隊聽見槍聲肯定會來的?!逼鋵?,他也心慌得不行。
沒有了黃狗阻擊,那伙強盜進了院子,往炮樓上又是打槍又是扔手榴彈,炮樓的磚墻很厚,子彈打不進去;手榴彈扔上去又落下來,一個匪賊竟然被炸傷了。盜賊們見無濟于事,便一窩蜂地搶東西。
天光大亮,保警隊沒有出現(xiàn)。強盜該撤了,他們趕著一輛馬拉轎車出來,轎車的車轅高高翹著。趕車的漢子是個絡(luò)腮胡,他打了個呼哨,一個匪賊砸破了陳家的油甕,把火把扔了上去。頓時火光騰起,濃煙滾滾……
匪賊們擁著轎車絕塵而去。望著沖天大火,老婆喊了一聲:“天爺爺!”身子順著墻軟了下去。
陳廣乾抱起老婆,喃喃地說:“沒傷人就好,沒傷人就好……”
事后,大家胡亂猜測,眾說紛紜。
有人說打劫陳家的匪賊是乾州烏龍溝土匪王鷂子。理由是:王鷂子早就想吃陳家這塊肥肉;二來,沈懷義之死,他哥沈懷仁懷疑是陳家干的,沈懷仁是為兄弟報仇。
有人說,陳家遭劫是保警隊干的,保警隊的人裝扮成了土匪。理由是:陳家得罪了保警隊隊長,那夜槍響得那么緊,就沒見保警隊出兵相救。
有人還問過陳廣乾,是誰打劫了陳家。陳廣乾說他不知道是誰。他懷疑是王鷂子,也懷疑是保警隊。懷疑只是懷疑,可他拿不出證據(jù)。
十
一年后,共產(chǎn)黨建立了新政權(quán)。
安隨喜被抓捕了。時任邰乾縣縣長的楊明華審訊安隨喜,他們有過這樣一番對話。
楊明華:那天晚上是誰打劫了陳家?
安隨喜:我是要死的人了,就實話實說,不冤枉別人。是我讓保警隊的人裝扮成土匪干的。
楊明華:為啥?
安隨喜:陳廣乾把你藏了起來,我兩次三番硬是搜不出來。他是把我當(dāng)猴耍,我咽不下這口氣,我又不能明著把他咋樣,只好暗地里對他下手,讓他認得狼是個麻的。唉,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跟他無冤無仇的,何必如此。怨我心眼太小。
楊明華:把陳家都劫了,為啥還要放火?
安隨喜:這是虎娃干的,那家伙是個二球,吃生谷的,回來跟我說他本想滅了陳家,可陳家的炮樓太高太結(jié)實,打不開,只能放火。我罵他做得太過分了,殺人不過頭點地嘛。
楊明華:虎娃現(xiàn)在在哪呢?
安隨喜:你們抓捕我時,他跟著我,被你們打死了。
楊明華:啊哦,死的那個就是虎娃。
安隨喜:子彈打在了頭上,開了花,看不清眉目了。
稍頃,楊明華又問:誰勒死了沈懷義?
安隨喜:也是虎娃。
楊明華:這又是為啥?沈懷義給你們告的密,為啥要勒死他?
安隨喜:這也怨他,他整天纏著我要賞錢。我們沒抓著人,憑啥給他錢。我就讓虎娃暗地里做了他,并放風(fēng)說是共產(chǎn)黨干的。
楊明華:哼,你這事做得夠絕的。
安隨喜:那家伙活著也是個禍害,我這也是替你們共產(chǎn)黨做了件事。
楊明華:你這是邀功嗎?
安隨喜:不敢邀功,將死之人,說句實話而已。
十一
1951年的春天來得比往年早,清明剛過,柳絮就漫天飛舞。
一個春陽高照的中午,楊明華來到了陳家,身后跟著兩個年輕人。陳廣乾迎了出來,說:“楊縣長來了?!?/p>
楊明華緊緊握住他的手,笑呵呵地說:“你這是跟我生分哩,叫我明華。”
陳廣乾呵呵地笑了。
“那年要不是你出手相救,我的命早就沒了?!?/p>
陳廣乾搖搖手:“不說這個?!?/p>
這時陳廣乾老婆走過來,楊明華迎上前笑盈盈地打招呼:“嫂子好!”
“好,好。聽說你當(dāng)上了縣長,沒想到你當(dāng)年就是共產(chǎn)黨?!?/p>
楊明華笑了,大家都笑。
“日子過得還好吧?”楊明華環(huán)目四顧,目光到處都是敗落的景象,只有院中的古槐新生的枝葉茂密翠綠。他聲音低沉地說:“那年你把一份家業(yè)都搭上了,怎么說呢,沒有老百姓的支持和幫助就沒有共產(chǎn)黨的天下。我代表黨和政府感謝你!”
又說:“你是功臣,有啥困難你就說,我給你解決?!?/p>
陳廣乾連連搖手:“說這話你是跟我生分哩。有道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p>
楊明華說:“你這話說得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們共產(chǎn)黨打碎了一個舊世界,就是要建設(shè)一個新世界?!?/p>
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驚飛了一樹的麻雀。
春日的陽光照耀著院子,泛著一地的金黃。
責(zé)任編輯:侯波
賀緒林,陜西楊陵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當(dāng)代》《延河》《延安文學(xué)》等。出版長篇小說《關(guān)中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