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郭文蓮,內(nèi)蒙古準(zhǔn)格爾旗人,計算機高級I程師,海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有數(shù)十篇散文、小說作品發(fā)表于《海南B報》《椰城》等刊物。
雞叫第三遍了,白靈翻了個身,想在天亮前再打個盹兒??深^腦無比清醒,怎么也睡不著。
那就起來吧。
緩緩地起來,緩緩地漱口,緩緩地洗臉,緩緩地梳頭……白靈望著鏡子里的自己:依然光潔的額頭,依然嫩白的面龐,依然美麗的眼睛——只是有些黯然失神,眼角還有幾縷淡淡的皺紋。咦?鬢角何時生出了幾根白發(fā)?算起來,自己還不到三十歲,怎么就老得這么快呢!
白靈輕輕地爬到炕上,打開當(dāng)年陪嫁的躺柜,翻出那件多年來枕壓在柜底的白底碎花衣衫,緩緩地穿在身上。這是她做姑娘時用自己挖草藥換來的錢扯布做的一件衣裳,也是自己最喜愛的一件衣裳,同時承載著年輕時的一段美好的記憶。那是十多年前正月初一的一個下午,堂妹曉紅的未婚夫山子來了,白靈的未婚夫牛犢也來了,于是四個人湊在一起打牌……
天剛蒙蒙亮,白靈輕輕下了炕,轉(zhuǎn)身挨個看了看在炕上躺成一排熟睡的五個孩子,怎么就沒有一個像自己呢?一個個長得像極了他們的父親牛犢:大大的腦袋、寬闊的眉、大眼、大嘴、大鼻子,而且鼻孔里塞著總也流不完的黏乎乎的鼻涕。一想到孩子們的父親,白靈不禁心里一顫,旋即一陣反胃,胸口像壓了塊大石頭,而喉嚨處像是塞了團浸水的爛棉花——吞不下去,嘔不出來。
白靈深深地吸了口氣,轉(zhuǎn)身取了一把小鐮刀,挎了一只小柳筐,走出屋外。院子里,牛犢的三姐正在喂雞,她每天起得很早,向來是個勤勞的人。為了照顧年邁的父母和牛犢一家,牛犢的三姐招了上門女婿,和牛犢他們住在同一個院子里。白靈就對三姐說她去河溝割些菜回來,孩子們都還睡著呢。三姐高興地說,那你快去吧,孩子們醒來有我呢。
白靈走出大門,向屋后那道小山坡走去。她要去菜地,就得先走上這道小山坡,然后走過一道梁,再下一道大些的山坡。山坡下有一條河溝,菜地就在河溝里,村子里各家各戶的菜地都在那里。白靈不緊不慢地走著,現(xiàn)在已是深秋,空氣中夾雜著絲絲寒意,一陣冷風(fēng)吹來,不禁打了個哆嗦,下意識地扯緊了白底碎花衣衫的衣襟。
小路兩旁的小山坡上到處都是人們收割好碼在地里的小麥、谷子、高梁,還有一些是曬干后在冬天里喂牛羊的雜草,一堆堆、一摞摞地,這就是農(nóng)民們辛勞一年的收獲。可這些與白靈有什么關(guān)系呢?白靈家嚴重超生,政府管計劃生育的工作人員多次來家里做工作、罰款,牛犢聽不進去,也沒有錢,就扛起斧頭和他們鬧。后來,管計劃生育的工作人員只好象征性地牽走兩只羊或者抓走幾只雞算作罰款了事,誰也不敢跟他動真格的。
就這樣,白靈生了一個又一個,結(jié)婚不到十年共生下五個孩子,一個個嗷嗷待哺,經(jīng)常吃了上頓愁下頓。而牛犢,除了力氣和不要命的膽子外再沒有別的本事,也算不上勤勞,所以日子過得捉襟見肘。這不,昨天下午,牛犢去二十公里外的大姐家借糧去了,大姐夫在鄉(xiāng)政府工作,日子過得還可以。
牛犢其實是抱來的孩子。他的父母生了三個女兒后再沒生育,就托人抱回了牛犢。據(jù)說牛犢小時候生得虎頭虎腦的,身子骨又壯實,像頭小牛犢,他的父母就給他取名叫牛犢了。雖說是抱來的兒子,牛犢的父母也是極盡疼愛之能事,家里好吃的好穿的都給他不說,在牛犢四五歲的時候,就給他訂下了親事。牛犢的大姐、二姐嫁得有些遠,牛犢的父母就讓三姐招了上門女婿。
想起與牛犢的婚姻,白靈滿腹委屈,那一肚子的苦水三天三夜也倒不完。是啊,牛犢四五歲的時候,白靈也就兩三歲,知道什么呀,都是父母看著牛犢家只有一個男孩,將來沒人跟他分家產(chǎn),當(dāng)時帶的見面禮又頗為豐厚,就輕易地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女孩子嘛,在他們眼里,只要有吃有穿,嫁給誰不都一樣,俗話不是說了嗎?——“嫁漢嫁漢,穿衣吃飯!”
不知不覺間,白靈走過小山坡,來到了梁地,這是一片開闊地帶,地勢高、望得遠,白靈不禁回頭向?qū)γ嫱?。對面斜溝里是曉紅也就是山子的家??纱藭r,山子早已到了城里,聽說賺了不少錢,而且,年初將曉紅和孩子都接走了。真是人去屋空啊,遠遠望去,山子家的房子冷冷清清的,煙囪上已有半年多不冒煙了。
山子走了,帶著曉紅和他們的孩子到城里去了,山子家的煙囪好久不冒煙了,山子再也不會回來了。想到這里,白靈覺得似有淚水從眼里溢出,于是撩起她那心愛的白底碎花衣衫的衣襟,擦了擦眼角。然而,衣襟是干的,沒有一絲潤濕的痕跡。
曉紅的命真好,一樣的姐妹,一樣兩三歲就訂了娃娃親,一樣的長大,怎么命運就這么不一樣呢?
其實,曉紅無論從哪方面來講,都比不上白靈。雖然她們一樣的白凈,可曉紅遠沒有白靈生得秀氣、水靈;雖然她們一起去讀書,可曉紅的成績遠沒有白靈的好,白靈是班上的前三名,曉紅幾乎是末三名,而且曉紅只讀了三年書,白靈則讀完了小學(xué),要不是父母不讓讀,也許可以讀完中學(xué)甚至考上大學(xué)也不一定呢;曉紅的性格也不像白靈那么乖巧,甚至還有些“奸滑”的成分;曉紅還不如白靈勤快……可曉紅卻過得遠比白靈幸福。也許這輩子,無論白靈如何努力,曉紅如何不用努力,也無法得到曉紅哪怕十分之一的幸福,這是白靈心里一個深深的結(jié),她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也無法接受。
歸根結(jié)底,曉紅的幸福就是因為她嫁給了山子,而不是牛犢。如果白靈當(dāng)初嫁的不是牛犢而是山子的話,現(xiàn)在的白靈也一定是非常幸福的。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白靈當(dāng)年沒有和山子一起打那一下午牌的話,或者根本就不認識什么山子的話,她也許過得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么痛苦,是山子讓白靈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有遠比牛犢優(yōu)秀的男人。
白靈與山子在一起打過一下午的牌,白靈因此認識了山子,而且,白靈從打牌那一刻起,就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山子!他們打牌那天,白靈剛好十六歲,就穿著那件白底碎花的衣衫,白靈一直記得很清楚,仿佛事情就發(fā)生在昨天。
山子走了,帶著曉紅和他們的孩子到很遠的城里去了,山子也許再也不會回來了,山子家的煙囪好久不冒煙了……白靈在山梁上緩緩地走著,任憑晚秋的風(fēng)肆意地吹打在她的臉上,吹散她前額夾雜著幾根白絲的頭發(fā)。
本來,白靈自從與山子打牌后就下定決心要與牛犢解除婚約的,就是不能嫁給山子也絕不要嫁給牛犢。然而,當(dāng)白靈將與牛犢解除婚約的想法告訴父母時,父母堅決反對,理由是咱家世代的好名聲,祖宗八代還沒有在誰手上做過反悔的事情。后來,牛犢家托人來商量過門的事兒,白靈又一次提出不愿嫁給牛犢,可父母有些難為情也有幾分強硬地說,咱收了人家不少彩禮,而且已經(jīng)轉(zhuǎn)送給你嫂子娘家,要是不嫁,咱上哪兒去找那么多的東西退給人家?
白靈最后一次提出不嫁給牛犢是在牛犢及其家人以及媒人一起來白靈家商量過門的具體事宜的時候。白靈一看這陣勢就急了,當(dāng)著大家的面明確表示,她不愿意嫁給牛犢,收了的彩禮她就是賣血也一定如數(shù)退還。還沒等別人有什么反應(yīng),牛犢首先急眼了,他騰地站起來,扯開嗓子大喊:“你休想!你這輩子生是老子的人,死是老子的鬼!如果你膽敢不從,老子將你家人全部砍精光了,還要去掘你家祖墳,要你們白家的祖宗八代都不得安寧!”白靈的父母哪見過這陣勢,趕忙又是賠不是又是賠笑臉,好歹把牛犢給勸坐下了,并且保證讓白靈就在這年的冬天過門,牛犢一伙才頗為滿意地走了。
牛犢他們走后,白靈父母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勸白靈:“你看看,你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你沒看出來牛犢這小子是個愣頭青?咱們能惹得起嗎?你也不為父母想想,如果退了婚約,我們的老臉往哪兒擱?再說還有可能會影響到你哥哥的婚事。如果你哥哥成不了家,我們豈不是給白家斷了香火,你叫我們怎么去面對黃泉之下的祖宗八代?”白靈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牛犢家住在山子家對面隔溝相望,將來過了門就可以遠遠地看見山子的身影……不知怎么地白靈就妥協(xié)了,默允了這門子親事。
白靈依然不緊不慢地在山梁上走著,心事重重。這會兒的山梁上再沒有別人。地里的莊稼基本上收拾得差不多了,人們沒必要天不亮就起來干活。周圍的世界頗為寧靜,只偶爾聽得公雞打鳴聲及遠處傳來的狗叫聲。此時的山梁只屬于白靈一個人。
日子過得可真快呀,轉(zhuǎn)眼間就到了年底——白靈過門的日子。那天,早早地,牛犢家就請了吹鼓手,往牛車上架了小木棚,再搭上一條紅線毯子,一路上吹吹打打來迎親了。親朋好友每個人臉上都露出了喜慶的笑容,尤其是小孩子們,歡天喜地地,來湊這村子里少有的熱鬧。然而,作為這出戲主角的白靈,卻怎么也打不起精神,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粒粒、一串串地,無聲地落下……
那天晚上,在洞房里,席終人散后,牛犢呼著濃重的酒氣,血紅的眼睛醉眼朦朧地死死盯住白靈,還傻呵呵地笑著。白靈的背上直發(fā)毛,脊梁骨一陣陣地發(fā)涼。終于,牛犢像惡狼撲食一樣,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撲向了白靈——兩只毛絨絨的大手在白靈的胸部胡亂地捏了兩把,然后粗魯?shù)爻堕_白靈的衣褲——白靈本能地反抗,可她那嬌小的身體哪是牛高馬大的牛犢的對手呀?白靈想嘁,可她是牛犢名媒正娶的老婆呀,而且在此新婚之夜,不是叫人笑話嗎?再說,即使大喊,也斷然不可能有人來解救她的。白靈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任憑淚水順著眼角汩汩地向枕頭滑落……牛犢完事后從白靈身上一骨碌翻到炕上,躺在一旁像死豬一樣沉沉地睡去了。他全然不管白靈如小河一樣流淌的淚水,也全然不顧白靈撕心裂肺般劇烈的疼痛。
白靈的心像沉入了酷寒的冰窖,白靈的心像死寂的枯井!
在牛犢看來,白靈,他的這個快樂的源泉,哪怕只開道門縫,就有可能像插了翅膀的鳥兒一樣飛得無影無蹤,所以他不允許白靈輕易離開家門,哪怕半步。白靈從此像極了籠子里的小鳥,沒有一丁點的自由。只有思想,這個誰也控制不了的幽靈,還可以頗為自由地為它的主人找尋活下去的理由。
白靈就要走過山梁,準(zhǔn)備下坡了,這道坡下去,就到了此行的目的地——河溝里的菜地了。河溝里是村里各家各戶的菜地,菜是個喜水的東西,大家之所以選擇在河溝里種菜就是因為河溝里不會缺水。而且除了河里的水,村民們還在菜地里掘了一口大井,即使天旱也足夠灌溉。
山子走了,白靈快要下到河溝里的菜地了。
結(jié)婚后,白靈試過多種手段逃跑,徹底離開這個魔窟,但總是沒能成功,反而讓牛犢給看管得更緊了。有一回,牛犢甚至動用了繩子,把白靈綁在自家的柱子上。也就是在那天,白靈被繩子綁在柱子上的時候,她聽到了溝對面山子的歌聲。山子是個快樂的人,他總是邊干活邊唱著自編的小調(diào)。這也讓白靈忽然間來了靈感——何不……
從此,白靈每天早上起來,洗漱后就靠著柱子站著,一動不動,緊閉雙唇,兩只眼球偶爾緩緩地似轉(zhuǎn)非轉(zhuǎn)地轉(zhuǎn)上一個圈兒。
而牛犢,雖然對白靈的病情也是有些著急,但這絕不會影響到他對白靈的欲望,幾乎每天晚上,白靈總要遭受來自于牛犢的如強暴般的屈辱與折磨。
牛犢的媽媽,那時牛犢的媽媽還活著,執(zhí)著地認為,這是跟了鬼了,她怨牛犢不該用繩子綁媳婦,給鬼鉆了空子,上了白靈的身。于是忙顛顛地到處請神漢巫婆前來驅(qū)鬼,可每次在意料之中的,都讓她老人家失望了。后來,她老人家終于在疑惑不解及千萬個放心不下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氣。隨即,牛犢他爹也撒手歸西了。
白靈靠著柱子站了整整八年,直到今年春節(jié),山子回來了,年后把曉紅及孩子都帶走了,這意味著山子搬家了,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這樣站著還有什么用?剛開始站時,差不多每天都能聽到山子在地里干活時哄亮的歌聲,或者山子在山梁上趕牲口時斷斷續(xù)續(xù)的吆喝聲。后來山子進了城,雖不能每天聽到他的聲音,但至少每年,總還能有幾次聽得到他的一些聲息,然而今年春節(jié)山子搬家了——山子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
八年來,白靈先后生下五個孩子。然而,白靈的心沒有絲毫的改變,她的心依然如死寂的枯井。就在山子家叮叮咣咣搬家的那一刻,白靈決定,結(jié)束這樣的日子,該是結(jié)束這樣的日子的時候了。
不知不覺間,白靈已走下山坡,來到了河溝。比起梁地,河溝里似乎要暖和一些,沒有那么大的風(fēng),也有可能是太陽出來了的緣故。河溝里的菜綠油油的,比賽似的往高了長;河溝里的水清澈見底,叮叮咚咚地向前流淌著,似乎在唱快樂的歌。哦,生活??蛇@并不是白靈的生活。
春節(jié)過后,白靈就不再靠著柱子站了,她每天早早起來,做好飯,打點幾個孩子吃完再把碗洗了,有時甚至還去地里做點農(nóng)活。這可高興壞了牛犢一家人,牛犢再也不看著、管著白靈了,他一是怕那纏人的鬼又來了,二是也慢慢相信白靈會和他好好過日子了,孩子都這么多個了,她還能跑到哪里去?
昨天下午,牛犢甚至放心地到二十公里外他的大姐家去了,而且要今天下午才回來。家里就只留下白靈和孩子,當(dāng)然他的三姐就住在隔壁,有什么事情隨時可以照應(yīng)著。昨天晚上,孩子們早早就睡熟了,白靈翻來覆去地,怎么也睡不著,這十多年來的事情就像電影一樣在腦子里過了一遍又一遍。年初,山子一家搬走后下定的決心更加地堅定起來。
白靈趟過小河,來到菜地邊上。她并不朝自家的菜地走去,而是徑直走向菜地里那口大大的井。
白靈緩緩地來到井邊,這口井是農(nóng)業(yè)社時候就掘好了的。井口的一邊是簡易的水泵房,水泵房的旁邊是一級一級的石頭臺階,一直通向井底,那是為了水泵抽不到水時直接下井打水用的,同時也便于清理井底的雜物和淤泥。
白靈沿著石頭臺階一級一級地往下走去,直到水面浸到鞋底。她輕輕地蹲下來,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水里自己的倒影。依然光潔的額頭,依然嫩白的面龐,依然美麗的眼睛,還有幾縷淡淡的皺紋以及嬌小的身……唉,年輕有什么用?好看又有什么用?
不知不覺間,白靈就覺得眼里熱乎乎、濕潤潤的,水里面自己的影子也有些模糊,接著熱熱的一滴就滴到了井水里——那一滴旋即在水中散開,像極了一朵盛開的紅艷艷的牡丹!就在牡丹的花蕊之處,隱約出現(xiàn)了山子的臉,山子寬闊的胸膛以及山子結(jié)實的臂膀,山子面帶微笑,似乎在向白靈招手……
這時,遠處,好似傳來沉沉的腳步聲。會不會是牛犢?會不會是牛犢來找白靈回家了?白靈的心突然一緊。白靈禁不住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聲:“山子——”就不顧一切地一頭栽向了水里的山子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