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建國
春花是我老婆的半個老板。我這樣說,聽起來有點別扭。什么叫半個老板呢?
我老婆沒有工作,在家又不肯閑著,天天大捆小捆的鞋包拿回家。早晚經(jīng)常有個女人在樓下喊我老婆的名字,接著便問,你好了沒有???廠家催得要命啊。時間長了,我便知道樓下叫喊的女人名叫春花。春花從鞋廠將縫包的業(yè)務接過來,轉(zhuǎn)手承包給像我老婆這樣“三無”的女人縫合,她從中賺取差價?!叭裏o”是我從老婆身上得出的結論,指的是一無青春美貌,二無文化技術,三無穩(wěn)定的工作。說春花不是老板,卻干著跟老板一樣辛苦的活兒;說她是老板,卻沒有一個自己能夠掌控的員工。所以,我就打趣說,她是我老婆的半個老板。
我對春花的了解,基本上都是從老婆嘴巴里得知的。春花一家是文成人,來溫州有些年頭了,一直租住在站前小區(qū)做鞋包批發(fā)生意。小區(qū)里好多外來打工的妻子,像我老婆一樣的“三無”婦女,又不肯閑著,就從春花手里將鞋包拿來縫,賺幾個零用錢。而春花就不一樣,她從鞋廠將業(yè)務接過來,廠家是有要求的,比如時間的限制,質(zhì)量的保證。這兩點對春花來說,弄不好都是致命傷。先說時間吧,你春花著急,可是那些“三無”婦女不著急,她們本來就不是家中賺錢的主力,賺多賺少不在乎,人不舒服可以休息,有要緊的事情可以把縫鞋包扔在一邊。眼看交貨期到了,春花只好上門一個個求情。
再說質(zhì)量吧。這些“三無”婦女流動性很大,也就是說春花手下的員工隊伍不穩(wěn)定,經(jīng)常有新手上陣。新手只會縫簡單的鞋款,復雜一點的,針腳很容易出毛病,動不動就需要返工。新手們聽說返工頭都大了,寧愿這幾塊錢不要,返工就是不干!春花能怎么樣?只好親手將那些次品鞋包一雙雙返工。有幾回實在忙不過來,就倒貼工錢,賠上笑臉請別人返工。
有一天,家中衛(wèi)生間的開關壞了。我對電工知識一竅不通,就想找大門外的“牛皮癬”廣告。老婆說,春花的老公懂電工,就請他來幫忙修理下吧。當天傍晚,一個四十多歲,身材矮小、偏瘦,嘴上叼著支香煙的男人來到我家。他問我哪里壞了?我指了指衛(wèi)生間。他對電工確實很懂行,只見他撬開開關盒蓋子,拉出線頭,換上一截新線頭,在我是一籌莫展的事情,他幾分鐘就搞定。走時,老婆遞上兩包利群。他推了幾下,推不過,就將香煙裝進了口袋。
男人出了門,我問老婆,春花老公是做什么的?看上去怎么像個游手好閑的男人呢?老婆說,他跟游手好閑的人差不了多少,他人很聰明,會電工,還會修理鞋子,可惜人太懶,天天在家里睡懶覺,酒就是他的命根子,中午喝,晚上喝,有菜喝,沒菜也喝。春花再忙,他基本上是不聞不問,還經(jīng)常無故地發(fā)脾氣。聽老婆這么一說,我心里莫名其妙地同情起春花來。我又好奇地問春花有幾個孩子?老婆說,三個,老大、老二是女孩兒,老大在鞋廠打工,很少回家,老二念初三,老三是個男孩兒,在念初一。我說,那春花肩上的擔子不輕啊。老婆說,是啊,春花一年到頭忙得團團轉(zhuǎn),還不都是為了孩子……
春花還是那樣的忙忙碌碌。我每次見她騎著自行車,車屁股上都是大袋小袋的鞋包,有些是往家拿的半成品,馬上要批發(fā)給手下那些“三無”婦女;有的是縫合好的成品,往鞋廠去交貨。每次見我,她依然是那淡淡的卻能讓人感受到熱情的微笑,只是那臉上的皺紋像一道道溝坎,與她的年齡很不相稱。
前年秋天有一段時間,我上下班看不到春花的影子,可是老婆的鞋包還是照樣往家拎。我便好奇地問老婆,你的鞋包從哪兒來的?怎么好久不見春花人影了呢?老婆長長地嘆了口氣,說,春花的老公住院了,聽說患的是食道癌……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說,那她老公其實不是懶人,是病人。老婆說,春花老公住院了,她和大女兒輪流去醫(yī)院照顧,二女兒剛好中學畢業(yè)了,在家看門做家務,鞋包的生意春花一點也沒放手,她也不能放手,她老公的病還不知要多少錢醫(yī)治,她兩頭都要顧及,每天不得不在醫(yī)院和鞋廠之間來回跑動。聽老婆這么一說,一個瘦弱的春花,在我心中變得無比高大起來!
冬天悄然來臨,春花的老公含淚離世。
這期間,我聽老婆說,春花為了治好老公的病,將老公轉(zhuǎn)了三次醫(yī)院,每次醫(yī)院檢查完病情都表示不肯接收,春花恨不得給醫(yī)生磕頭,醫(yī)生安慰她說,你老公的病已進入晚期,醫(yī)生也無能為力,早點弄回家,他要吃什么就盡量滿足他吧……春花老公躺在床上最后半個多月的日子里,春花天天變戲法似的給老公弄好吃的,可憐她老公哪能咽得下去呢?春花整日以淚洗面,但鞋包的生意她還是毫不放松。
一年后,也就是去年臘月的一天,我上班途中回家取東西,可是門鎖著,我以為老婆在春花家。老婆有時候嫌一個在家無聊,就拿著鞋包到春花家縫。經(jīng)常有婦女聚在她家,一邊干活兒一邊拉家常。
我到了春花家沒有看見我老婆,卻看見春花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小凳子上,她手上拿著一只鞋包在縫合,她是那么的專注,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我遠遠地在注視著她。她的背有點駝,從側面看像一尊雕像!她身后的墻壁上掛著她老公生前的照片。不知她是過于疲憊,或是在思念老公,我見她一邊縫鞋包,一邊不時地抹一抹眼角。
雖然我看不清她的眼淚,但我分明感受到她的眼眶中浸潤著那種溫熱……
責任編輯:黃艷秋美術插圖:知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