貿(mào)易公司職員鄒良娣早年喪父,和母親啟慧、姐姐鄒良茵一直過著拮據(jù)的生活。一個偶然的機緣,鄒良娣與電臺導(dǎo)演聶明川一見鐘情,但聶明川已有家室。與此同時,母親啟慧給鄒良娣物色了一位名叫潘樹晨的男青年,作為鄒良娣的結(jié)婚對象。
姐姐鄒良茵嫁給丈夫方文后,雖然衣食無憂,但生活貧乏枯燥。尤其是懷孕辭職后,鄒良茵格外渴望獨立自由,這更加深了鄒良娣對婚姻的困惑。母親啟慧一面安撫鄒良茵,一面極力撮合鄒良娣與潘樹晨。
通過與潘樹晨的交往,鄒良娣逐漸從過去的情感困惑中擺脫出來。她深刻地感悟到:過往的熱戀是短暫的,長久的生活需要持續(xù)的愛與溫情。鄒良娣最終選擇與潘樹晨訂婚。姐姐鄒良茵也從過去的陰影中走出來,和方文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良娣在單位從不歇手,剛進公司那會兒她也忙里偷閑,可日子長了,她把手頭的活兒都放慢了去做。一來防人派給她別的任務(wù),二來怕人笑她笨手笨腳。她永遠(yuǎn)是一部織機的節(jié)奏,半張臉磕在格子間的橫梁上,讓人摸不準(zhǔn)她是不是已經(jīng)睡著了。
小貿(mào)易公司的流動性很大。前幾天剛有一位姓林的辭職,又有兩個告病在家,經(jīng)理章珺靈一時間派不上人來,早上將公司網(wǎng)銀鑰匙交給良娣一份,另一份在李姐手里,正是周四這一天。往常下午李姐都會派良娣去跑外,這天良娣卻數(shù)了一下午的商品標(biāo)簽,另拍了些照片。和明川已經(jīng)約好了時間,臨近下班時良娣時不時看一眼公司墻上的鐘表,然而臨下班時李姐突然讓良娣等一等,說有筆匯款等著二次確認(rèn)。良娣鼓弄了半天無果,想找李姐幫忙,但這類重復(fù)確認(rèn)的目的就是要她倆我防著你,你防著我,公司攝像頭還閃著豆大的紅光,眼看和明川約好的時間要到了,良娣手心急出了汗。
章經(jīng)理捧著一摞文件夾朝李姐桌上一摔,沒好氣地說:“這單子你審沒審?我才看兩眼就看出一堆錯!”李姐忙放下手頭的活兒,埋頭在文件夾里。
章經(jīng)理環(huán)顧一圈問良娣道:“小鄒你怎么還不走,忙什么呢?”良娣一聽,先紅了臉。章經(jīng)理在良娣眼里向來是個爽快利落的女人,良娣喜歡她,她有一件黑色立領(lǐng)斗篷大衣,白襯衫袖子從斗篷兩側(cè)欹出來,露出一雙纖細(xì)干練的手。此刻她的細(xì)手指夾著一支鉛筆貼在尖下頦上,眼睛閃著銳利的光,把整張臉點綴得俏麗明媚,好像一直提醒著自己和別人,她是她自己的主人。
弄清良娣的工作后章經(jīng)理徑直回辦公室去了。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李姐繃直了身子向后看了一眼。辦公室門上有一臺監(jiān)控,攝像頭像條眼鏡蛇一樣默然地四下里瞭望,良娣想起章經(jīng)理在她剛進公司的時候?qū)λf,之前辭職的那位趁工作時間給別家公司做賬,邊說邊用余光掃李姐的桌子。
良娣不得不跟明川取消約定,等章經(jīng)理再出來,她還是一籌莫展,章經(jīng)理問李姐:“是不是下午交給你確認(rèn)的那筆匯款?”李姐點頭,屋子里的光線突然暗了,大概是外面天色黯淡的緣故。
章經(jīng)理氣道:“下午交給你的活兒為什么拖到晚上?一下午你派給小鄒什么活兒了?”李姐抿著嘴走過來幫忙,章經(jīng)理叉手擋在她面前冷笑道:“你也算公司的老人了,手生的拖著我,手熟的在干什么,技多壓上身了嗎?”
良娣蹭地紅了臉,再看李姐早僵成了一條紫茄子,囁嚅道:“我不是故意的?!?/p>
電腦機箱悶悶地鳴響著,那聲音壓過了窗外汽車的喧嚷。良娣知道月初章經(jīng)理剛給李姐漲了工資,李姐家里有個四歲半的孩子,丈夫是出租車司機,兩人租房子過,她需要錢。盡管低著頭,良娣也能從李姐臉上看出她的憤怒和無奈,對章經(jīng)理的怨氣一直壓抑著,只有發(fā)泄到新來的人身上。她恨章經(jīng)理,恨這個公司,更恨她自己離不開這兒。良娣想明天她一準(zhǔn)又是鐵青著一張臉要求自己在一天最熱的時候跑出去,每當(dāng)這時候良娣就想要辭職,但她也不得不想,辭了以后呢?去哪不都是一樣,只怕還不如這里。
從公司出來時已經(jīng)很晚了,街燈稀零地亮著,公交車已過了營運時間,良娣打了車回家,眼前總浮現(xiàn)出章珺靈薄薄的嘴唇,和從那里牽出的一抹生澀又鄙夷不屑的笑容,使這城里的燈火也黯然了。良娣所在的這個小單位里,很少的人,很少雙眼睛,就像冷夜里的街燈,鐵桿擎起一個個發(fā)光的圓玻璃,擎到天上去——但人生是漫長的,因為工作上的諸多瑣事把生活拉扯得更加漫長,像這樣的夜晚,人仿佛活在幽深的坑里,四面都是漆黑的注視,誰也逃不掉!
良娣把頭靠在車窗上,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又不是第一次晚下班,也許是因為沒有見到明川。想到明天他就要離開了,似乎永遠(yuǎn)都不會回來似的,一路都被這種悵茫憂煎著,及至樓門口,索性棄了電梯走上去。夜里還是冷的,樓道里更是冷清,走廊里有腳步空空的回聲,每拐一層樓梯頭頂就點亮一盞燈。腳下一片黑暗,仿佛身在一個魔法城堡里,冷不丁會出現(xiàn)一個九頭怪獸,不然就是永遠(yuǎn)無休止地走下去,到不了樓頂。
一進家門,屋子里聚合著一股涼森森的皮毛氣,客廳和餐廳都掌著燈,良娣隱隱感到啟慧和良茵之間沉默的氣氛。啟慧見良娣回來,起身去廚房給她準(zhǔn)備晚飯,姐姐良茵坐在餐桌前乏味地?fù)芘肜锏拿鏃l,眉頭緊蹙著問良娣怎么這么晚回來。
良娣在她對面坐下,突然瞧見旁邊椅子上搭的一件郁綠色水貂大衣,便兜攬來抖開看,問是誰的衣服,良茵慘笑道:“我給咱媽買的,熱臉貼了把冷屁股。”
良娣剛觸到貂皮,手心里就像有人暖虛虛吹著氣,良娣才知道良茵是動用蓮紅給她的十萬塊錢買的。啟慧自然是不肯穿,吵著要良茵退回去。良茵看出啟慧并不是不喜歡,于是囫圇搪塞過去了,不料啟慧倒拿出自己的銀行卡讓良茵去支出兩萬塊錢還她。兩人先是鬧了一場,后又因為啟慧勸著女兒良茵辭職,兩下里已不說話,相鄰坐著也裝成陌路人一樣。
啟慧對良娣道:“今天活兒多嗎?還是你不會干?你要是不會就問問人,別老是拉不下來那張臉。”
良茵聽得明白,從鼻子里擠出一聲冷笑,權(quán)當(dāng)對她媽媽議和的回應(yīng)。
啟慧覷了一眼良茵,見她碗里的面條還剩下大半,拿筷子在湯水里胡攪,約摸她是吃不下了,便又向良娣道:“你碗里的夠不夠吃?我就下了這么多?!?/p>
良茵不作聲,良娣一手摟著大衣一手去夾面條吃。她的思想還徘徊在樓梯間,想著明川,那細(xì)面險悠悠地在筷子下面蕩來蕩去,湯水亂滴。啟慧看著又氣又急,直吼道:“你是啞巴嗎!八桿子打不出一個屁來!”說罷,只見啟慧閃到良娣邊上,一把揪奪過大衣,嘴里又嘰咕道:“腦子里整天在想什么!”
良娣從小有這樣一種渾病,凡人突如其來地?fù)屗臇|西,是她最厭惡的。當(dāng)下也一桿子站起來嚷道:“你干什么!”嚷罷,怒目圓瞪地看著啟慧。
啟慧先是嚇怔住了,看良娣一臉的兇相,突然記起她小的時候,從李阿姨手里揪過她來打,也面對著這樣一副神情。豆大的眼淚盈滿眼眶,誓死不滴落下來,她不明白自己的女兒怎么對她有這樣的深仇大恨。她們從來都不怕她,或許有一秒,她們是可以冷然地置她于死地的。啟慧再也忍受不了,使足了力氣硬把良娣按坐在椅子上,隔著水貂大衣,隔著潤澤柔滑的皮與毛,隔著荒莽的光陰,對良娣嚷道:“我干什么?你是我生的,我還能干什么?”
良娣不理她,啟慧只覺得心里犯堵,不知從哪里說起,也不知道說給誰聽。在家里,一向只有計劃或玩笑話能碰上回應(yīng),心里話只有窩在心里,啟慧這樣想,感覺自己簡直要哭出來了,可為什么哭?于是只能壓著從心里涌出的情緒。
良茵上前拌開啟慧,對良娣道:“行了,大晚上吵嘴也不怕鄰居笑話,當(dāng)是多大點事兒,吃著飯還能鬧翻?!眴⒒叟ゎ^回屋摔上門,良茵對良娣道:“你倆真是屬火石的,一擦就著,原來還是怪我,我下午就和她吵了一回,你正趕上她不順氣?!闭f罷,摸著良娣的頭發(fā),又披上那件大衣給她看,吃過面,拖著良娣泡了壺千山茶進啟慧房間,遞給啟慧喝。
啟慧瞥了一眼道:“先在一邊放著吧?!?/p>
良茵端著茶杯遞到啟慧唇邊道:“我們是屋外吵架屋里和?!?/p>
啟慧拗不過她,喝了一口便催她倆回去睡覺。
從啟慧房里出來,客廳的燈已經(jīng)滅了。良娣看見那件深綠色水貂大衣影影綽綽地搭在椅子上,不由幻想到啟慧穿上它的樣子。七分袖落肩單露出半截白手臂,下擺長及腿肚,從身后開了叉,緊窄的西裝領(lǐng)夾住杏殼臉,越發(fā)顯得端莊。如同走在叢林當(dāng)中,綠火花像野草蔓延到身上來。從前,啟慧喜歡穿著新衣服站在女兒面前,伸手拉著孩子們轉(zhuǎn)圈,并抱起她,把臉頰貼在她臉上,那是她記憶里的母親,遙遠(yuǎn)的母親……
第二天良娣在單位忙得不可開交,及至下班才有空望一眼手機,突然看見明川發(fā)來的信息,告訴她已經(jīng)上火車了,又說他下了班正趕上晚高峰,打車也不管用,一路瘋跑到站臺。良娣回道:“虧了你趕上了,不然浪費了一張票錢?!庇衷儐査袥]有東西落下的,明川答:“只是回去走個過場,落下了也是回家,不要緊。”良娣看了不由怪自己瞎操心,便道:“我要是回一趟老家一定是大包小裹的,因為全家都搬過來了,再回去,真像個背包客。”又道:“有時候很想回去,有時候又害怕回去?!泵鞔ǖ溃骸拔乙矝]時間回家,好在你家人都和你在一塊,我自己在這邊,好不容易回趟家,爸媽歲數(shù)大了,簡直不知道該可憐誰。”良娣看著明川發(fā)來的信息,感覺他距離她很近,可想到明川明明已經(jīng)在火車上,即將開往離自己很遠(yuǎn)的地方,似乎永遠(yuǎn)都不回來了,心里一陣茫然。
明川見她很久都沒有回復(fù),問她道:“你老家在你心里是什么樣的?”
火車開了很久,明川在中鋪躺著,來往的乘客蹀里蹀斜地走過去。從頭頂烏蒙的玻璃窗里看不出是什么時間,他可以暫時歇一歇,明川閑時的消遣一貫是窩在某一處看個電影,大概因為那是別人的人生,不需要他負(fù)責(zé)任。他發(fā)現(xiàn)和良娣聊天十分自在,無論什么話,哪怕是與他有關(guān)的,也仿佛可以從他自身跳脫出來,變得醇厚可愛。
當(dāng)天晚些時候良娣才對他說:“我老家在我心里應(yīng)當(dāng)是‘相見時難,別亦難?!苍S所有人事對我來說都是這樣。”
明川又問道:“那我在你心里是什么樣的?”
良娣想了想道:“你是可愛的?!?/p>
明川笑道:“這個評價不低。”良娣反問:“那我呢?”
明川說:“你給我的感覺有點朦朧,但我又很喜歡這種感覺?!彼终f道:“我人生中很少有糊涂的時候,像我這樣的人要在這里扎下根有多難,像北漂,我是在北方漂著。都說人生是難得糊涂,但真糊涂對自己根本沒有好處,可是良娣,我愿意和你裝糊涂下去,假如我就是一個人,我們當(dāng)個知己,你是我的知己?!?/p>
良娣隔著手機屏幕感到一陣心悸,當(dāng)個知己,他說得輕巧,可他根本不懂她。良娣嗔道:“你當(dāng)然可以理直氣壯地糊涂下去,我們又沒真怎么樣?!?/p>
明川道:“如果你不信,我們可以真做完了你再看我會不會變,不管怎樣我對你都是真心的?!?/p>
良娣摔了手機,手機在床單上滾了幾圈,良娣覺得泄了憤,又撿起來對明川笑道:“我明白你。”良娣知道這不過是敷衍人的話,明白、懂得這種詞只是較寬泛的安慰,在情感的世界里,誰都不能做到我單為你,你單為我。介入別人的生活是可恥的,更何況偷窺別人的心。但至少他們還可以相信些什么,但凡有了解,還可以不求甚解,連愛恨喜惡都沒有關(guān)聯(lián)。
明川看了很欣然,他知道良娣對于跟他做那類事情是不排斥的,她排斥的并不是他這個人?;疖囖Z隆隆駛過一片野地,在深夜里,到處都是浩浩蕩蕩的平凡的荒野,明川與良娣繼續(xù)說著話,那些話如同荒野里的風(fēng)聲,在有月亮的晚上,嗚嗚咽咽落下漫山遍野的清輝。
隔天啟慧的三個朋友要過來,提前告訴了她,啟慧便早早起來,也督促著良茵和良娣吃早飯。要來的是萬素心和她先生姚榮先,另外還有常洪枝,啟慧一大早披著件翠綠絲綢長方巾坐在客廳里嗑瓜子,碟子里裝的是七巧餅干和塑封的核桃仁,良娣平時守戒一樣什么零食都不肯吃,家里來人啟慧才都擺出來。
良茵在她屋子里選衣服,挑來挑去都是當(dāng)初搬新房她留下來不要的,丟掉啟慧還舍不得。撿了件玫瑰紅坎肩包臀一字裙,裙擺散開荷葉花,是幾年前的流行款,穿上束胸束腰的,把人給擠長了,甩出來的臂膀倒像兩截恣意的棒子骨。良茵在母親啟慧這兒住了一個禮拜,說好了方文今天來接她。
啟慧看見良茵出來,磚紅色嘴唇抿起來像一瓣鮮紅牡丹,便道:“早起涂什么口紅,一會喝粥全喝進嘴里?!?/p>
良娣朝良茵笑道:“快把嘴撅到碗里涮一涮?!?/p>
良茵只顧看啟慧穿的衣服道:“你今天看起來真像大地母親,趕緊把那綠布藏起來吧,改天我給你買個新的。”啟慧拿起那件水貂大衣,恭恭敬敬地掛在大衣柜里。早起怕風(fēng)隨手?jǐn)埣G絲綢披著,本來是無心,可看起來偏像是意猶未盡似的,難怪良茵會錯意,但立馬把它摘掉又坐實了良茵的揣測,啟慧便默不作聲,張著嘴剔牙上殘留的瓜子仁。
不一會聽見素心敲門,呼哧帶喘地進來,后面跟著榮先,兩個人身體都不大好,走兩步就要歇一歇的,趕上今天外面大風(fēng),說句話都能給吹回嘴里,一進門就抱怨道:“一早逛市場,逛得俺倆眼冒金星。我就看賣蝦蜆子那個缽,叫風(fēng)吹得咣當(dāng)咣當(dāng),真怕它一遭飛起來拍我臉上?!?/p>
良茵、良娣上前去打招呼,榮先進了門先大出氣一聲,啟慧笑道:“風(fēng)有那么大嗎姚師傅?沒把你假發(fā)吹跑?”
榮先也笑道:“以防萬一,今天沒帶出來?!?/p>
良茵、良娣在一邊偷笑,啟慧總是在她朋友面前才難得展示一下幽默。榮先和素心是一對打響的銅鑼人,每年過年都招一大批朋友到他們家里聚會,但因為身體狀態(tài)每況愈下,漸漸取消了,素心嫌來人作踐屋子自己又懶得收拾,便張羅買了菜什么的到啟慧這來,啟慧自然是樂意招待的,想著今年和他們一直沒碰上面,自己靜了好久,難得熱鬧起來。啟慧收了披肩去關(guān)客廳的窗戶,朔風(fēng)打著旋沖過來,一股股往屋子里闖,冷暖碰撞,啟慧鼻子里隱隱有些酸楚。
榮先握著良茵的胳膊問她冷不冷,向啟慧要那件綠絲綢給她披著,良茵推說道:“我可不要那塊綠草地,披上冰涼的?!?/p>
榮先道:“那不然你穿我身上這件?”說罷抽手要脫他的薄藍(lán)沖鋒衣,良茵笑著也推掉了。榮先家里也有個女兒,比良娣還小,榮先是個慈愛的父親,寵女兒寵成了習(xí)慣,見誰都是熱心腸。
良茵和良娣進屋去了,素心帶了張報紙給啟慧,問她道:“最近怎么樣?。课医o你拿了些衣服,都是我妹妹不要的,好些她連穿都沒穿過。”說著提了一包衣服來,啟慧每次照例都收下,她總是怕衣服不收,人家下次有其他好東西也不敢給了。良茵很反對啟慧穿別人不要的衣服,但她母親早已不擺那個架子了,這樣一年年下來,啟慧手里的衣服總是穿不完,倒穿出一種不留俗的風(fēng)情,是她兩個女兒永遠(yuǎn)也體會不到的。有一件喬其紗斗篷披肩吊帶長裙是啟慧喜歡的,像從前的一種紗料子摸上去總有疙疙瘩瘩的結(jié),讓她想起她和昱國初次見面的時候就穿著這樣一件,也忘了是不是初次見,總是有那樣一種朦朧迢遙的感覺,在那里面有些久違了的甜蜜又痛楚的嚙咬,讓她一想起來就一陣心酸。
啟慧把盤子端給榮先吃,榮先正坐在沙發(fā)上端詳電視機兩旁的裱畫,丟了拖鞋,四仰八叉地橫在那兒。啟慧又和素心對坐著,拿了報紙來看,素心在對面滔滔不絕地對她說中午吃什么,啟慧正看到一則新聞對素心說:“這有個老太太七十五歲鬧離婚?!?/p>
素心道:“現(xiàn)在這事兒多普遍啊,我家那老太太當(dāng)初沒離婚,和老頭分居,我爸在外頭沒兩年又找了一個。老頭可滋潤啊,不需要這幫孩子,老太太現(xiàn)在挨家輪,今天到這家打一通,明天到那家打一通,現(xiàn)在也張羅著要離婚了?!?/p>
啟慧笑道:“歲數(shù)大了都寂寞吧。”
榮先嚷道:“什么寂寞!要我說是精神問題,拿你說,你寂寞嗎?咳!現(xiàn)在就是,死了總比離掉的強!”
啟慧聽了雖知道他是說別人,說得義憤填膺的,可怒氣依然含沙射影地打到她。啟慧心里有些不自在,要讓她選,還不如離掉,雖說死了是命,離了是不講人情,不如離掉!還有個人可以埋怨,剩下來的那一個,不是錯就是可憐。
素心又問到良茵和良娣,兩個人正在屋里吃黃桃罐頭,門不隔音,外面的動靜聽得清清楚楚。良娣道:“一吃罐頭我就想起來你感冒那年。”
良茵笑道:“那時候太傻了,你先感冒,爸媽給你買罐頭,我再生病,反倒一個勁兒喂我吃藥?!?/p>
良娣拿叉子戳了一個黃桃給良茵吃,道:“生個病你也要比?!?/p>
良茵道:“我比得又不是病?!睆堊煲Я税肟谟謬@道:“其實沒人比著就輕松些,但沒人比著,也體會不到這些快樂。”
良娣拿手機出來看,她總惦記著明川會不會聯(lián)系她,當(dāng)他昨晚是聊著聊著睡過去了。今天良娣又起得早,左等右等也不好先跟明川說話,看時間他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下火車了,這會兒不知道在干嘛,一整個早上良娣都悶悶不樂的。
洪枝來了,素心起身去準(zhǔn)備包餃子,啟慧又講起來讓良茵辭職的事,洪枝道:“方文負(fù)擔(dān)得起,良茵就辭了吧,懷孕了應(yīng)該對自己好點?!?/p>
“我也是這么想的啊,”啟慧道,“家里又不是沒有賺錢的,良茵就是要強?!?/p>
明川來了信息說他手機昨天夜里沒電了,現(xiàn)在剛到家充上電,良娣這才快樂起來。良茵卻氣得咬緊牙,下頜澀澀響著,聽著洪枝還在長篇闊論,良茵心下想,她又知道方文能負(fù)擔(dān)得起了,她上哪知道的?她沒死了老公,她有個好女兒,有個富貴家庭,也用不著她來替別人決定事情。因此恨恨地對良娣說:“咱媽真是個大嘴巴!”
良娣不論狀況,漫不經(jīng)心道:“你才知道啊,她向來愛顯擺,但你也要理解她,她也是要和人比著,才有快樂?!?/p>
良茵氣道:“你也別高興得太早,一會兒就輪到你!”
素心把砧板面粉都準(zhǔn)備好,啟慧把餐桌給她空出來,三個人一起包還能快點。榮先看啟慧家的鐘表走慢了幾分鐘,于是踉蹌地踩著椅子上去調(diào)鐘,洪枝趕忙向素心道:“你快去扶著他。”
素心忙著揉面,手心手背都粘著白花花的面粉,洪枝自己上去幫榮先扶著椅子,素心笑道:“你別管他,摔不了,別看他登高亂晃悠,趔趄也趔趄不到地上去。”
啟慧笑道:“趔趄就得少看手機,我剛看報紙說,尤其咱們這個歲數(shù),看手機不僅容易摔,還容易癡呆!”
素心瞟了一眼榮先,嘆道:“癡呆倒好了,彪!沒有煩惱!”又對啟慧道:“我現(xiàn)在就羨慕你,你就操心倆女兒,我只要一睜眼睛就是忙叨,忙完小的忙老的,哪有時間休息!”
洪枝笑道:“瞧你就不是那享福的命,看看人家啟慧?!?/p>
啟慧登時冷下臉來,手底下?lián){著面皮,搟得通透瑩亮。一包上餃子就想到新年,想到昱國走的那年帶良茵和良娣到老太太家去過年,因為沒分到錢,一家子對她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老太太更是指名道姓地說“只認(rèn)香火”,從那時候起她就橫了心,和他們劃清界限。九年了,和那一大家子渾鬧也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了,她手里抓的這根搟面杖也用了九年,難不成都是她享福的命帶來的?
洪枝貼近啟慧耳邊道:“我認(rèn)識一個小伙子,經(jīng)商的,要不給良娣介紹介紹?”
啟慧木著一張臉,瞧也不瞧她道:“商人可不行,我自己還沒吃夠商人的虧嗎!”
洪枝道:“哎,這個我們知根知底?!?/p>
啟慧冷笑道:“我那時候也以為是知根知底,可人不走,不知道已經(jīng)欠了一屁股債了,別人不知道還以為我和良茵沒頭腦,再蠢也知道要先齊賬啊!就是沒有內(nèi)里面動手腳的,我也知道買賣早晚做不成,空中樓閣還有不塌的嗎!”
洪枝被堵得沒處說話,趕著一股酸風(fēng)吹進鼻子里打了個噴嚏。
素心對洪枝道:“哎,你家渡晴怎么樣?”
洪枝變色道:“就那樣吧。”
素心只顧著捏餃子,她手小,把餡壓得滿滿的,一兜手就出落一個飽滿圓滑,素心笑道:“渡晴不是處了個對象,要結(jié)婚了吧。”
啟慧心下一沉,卻聽洪枝道:“我也不管了?!?/p>
素心附和著:“恩,你別管?!?/p>
洪枝哐啷放下勺子,賭氣道:“能管得了嗎?”
素心這才反應(yīng)過味兒來,低聲道:“怎么?不滿意?。俊?/p>
洪枝本是不想說,但見窗戶紙已經(jīng)捅破了,素心又是愛打聽的人,與其讓他們從別人嘴里聽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不如她自己說,便蹙著眉頭細(xì)道:“唉,男方家新房子都買了,就在老虎灘。結(jié)果男方家有個奶奶,九十來歲了,非要人陪她去看新房,渡晴也跟著,結(jié)果不知道那天怎么到屋里把腳崴了,回去就犯嘀咕說這門親不吉利。又講什么當(dāng)年魯迅娶朱安,朱安下花轎掉了只鞋,說不是個好兆頭。然后他奶奶又請人算命,說他倆八字不合?!?/p>
榮先自是受夠了老人的氣,怒嚷道:“迷信!”
啟慧連忙湊到洪枝跟前問:“那倆孩子打算怎么辦?”
洪枝道:“渡晴當(dāng)然是不嫁了,這樣的家庭,不信理專信邪,我和老關(guān)也堅決不同意!”啟慧聽了,已斷掉的對潘樹晨的念頭又燃燒起來,像灰爐里紅隱隱的碳,想湊上去給它猛吹兩口氣。
榮先闊面濃腮,因有一雙細(xì)條眼,永遠(yuǎn)一副微醺的樣子。餃子擺上桌,他先喊上良娣和良茵出來吃飯,笑瞇瞇地對她倆說:“今天的餃子是海鮮餡,精肉、蜆子、大蝦一遭包進去。”好像他已經(jīng)吃到了似的,良茵、良娣聽了都捂著嘴笑。洪枝帶了紅酒來,素心在廚房開酒,對榮先悄聲道:“喝點就暈?!?/p>
榮先不屑地問她:“你喝什么不暈?”
素心氣道:“喝水不暈!”
良茵示意良娣看他們,對良娣說道:“我真羨慕他們。”
良娣笑道:“一會兒姐夫就來接你了。”
良茵拍了良娣一下,又回頭望了一眼,她所期待的夫妻生活影影綽綽的大約就是這個樣子,一個趕著一個,惹氣,麻煩,而她和方文總像是相敬如賓的。
因為餐廳桌子一邊靠墻,只夠坐五個人,良茵和良娣就到沙發(fā)上去吃,良茵因為洪枝方才說了她不愛聽的話,聽洪枝當(dāng)著大家的面夸她懷孕反而更漂亮也漠不關(guān)心。她自己也知道實在沒必要這樣,當(dāng)初方文和渡晴分手,是渡晴鄭重其事地把方文介紹給她,那時還沒帶方文見家長,洪枝整個一個局外人,即使渡晴此刻正站在這兒,她也應(yīng)當(dāng)泰然自若的,全都是為了那張照片。良茵心想,明明珍藏密斂的不是她,她倒先草木皆兵起來了。
素心一坐下就講起她單位里的事,說道:“前陣我們經(jīng)理招了個人叫小肖,對誰都摳得不行,經(jīng)理叫他跟廠商打通,他給人一張購物卡,這卡給的晚了不說,里面你們猜放了多少錢?一百塊!給經(jīng)理臊的,跳樓的心都有了。”
洪枝笑道:“那你們經(jīng)理怎么辦?”
素心道:“還能怎么辦,競標(biāo)算是泡湯了。經(jīng)理看小肖是農(nóng)村孩子,可憐他,沒給他開除,繼續(xù)干唄?!?/p>
榮先咕咚咕咚喝了一杯紅酒,有了點醉意道:“干什么都難,到處打通,現(xiàn)在你上大夫眼前兒,大夫得先拿顯微鏡給你照一遍?!?/p>
洪枝道:“噯,方文他爸是醫(yī)生吧?!?/p>
啟慧點點頭,榮先嘿嘿笑道:“方大夫還是幫了不少忙?!?/p>
啟慧道:“誰不知道碰上你就是磨盤上走道,沒個完!”啟慧猜到良茵也知道一點她公婆給她的錢的來歷,啟慧向來不與她說,因知道良茵是個心明眼亮的人。不告訴她,她花錢都花得理直氣壯,告訴了她更是助了她的威風(fēng),況且俗話說親兄弟還要明算賬,她自己已是吃夠了花不是自己錢的虧。
吃過飯,方文來了,洪枝是第一次見方文,因為渡晴現(xiàn)在的狀況她是有點遺憾的,素心和榮先要去附近的植物園買錢串子花,問要不要順路送洪枝回去,洪枝說她早上告訴渡晴開車來接她。啟慧飯后有些乏了,叫良娣去廚房洗碗,自己和洪枝他們依舊在餐桌前坐著。
方文到良茵房間去,發(fā)現(xiàn)良茵總是笑吟吟地看他,便問道:“怎么總盯著我看?”
良茵笑道:“我看看你碰上從前的未來丈母娘是什么樣?!狈轿牡溃骸芭??我都不知道我有兩個丈母娘?!边@時有人敲門,洪枝起身去開,卻見著是渡晴和樹晨來了,走廊里無緣無故吹起一陣風(fēng),吹向洪枝,像揮著翅膀的鳥在她臉上噼里啪啦地拍。
啟慧見了也是一愣,只聽洪枝沉沉地問渡晴道:“我不是讓你一個人來接我嗎?”
渡晴道:“我的車壞了。”
洪枝暗聲道:“壞了就別來,我自己也能回去?!?/p>
樹晨高挺挺地站在渡晴身后,聽了這話臉上旋即掛不住,緊肩縮眼地不肯進來,渡晴直瞪他,還是啟慧走過去笑道:“快進來吧,今天我這兒可熱鬧?!闭f罷也突然閉上嘴。
良茵沒想到會見到渡晴,這是她結(jié)婚以后第一次同時與渡晴、方文呆在一處,屋子里擠滿了人,卻覺得冥冥中只有他們?nèi)齻€在。
洪枝到沙發(fā)上去坐,素心和榮先也坐到她旁邊。她覺得這沙發(fā)太高了,簡直使她成了笑話的焦點。剛才說完渡晴是鐵了心和樹晨分手的,這一來,倒像是渡晴硬霸著人家不放,可不管怎么樣她是表了態(tài)的,她是始終不渝的。洪枝硬聲對渡晴嚷道:“一會兒我打車回去?!?/p>
樹晨忙說:“阿姨,其實我可以送您……”
洪枝打斷他,只朝渡晴道:“你聽沒聽見!”
渡晴只扭過臉不理她,看她媽媽的樣子就知道準(zhǔn)是泄了她的底,女人在她女朋友面前第一要面子,第二要同情,而大部分情況下人家肯同情你就是給你面子。她不但猜準(zhǔn)了洪枝,因為近來也沒少和她吵,又知道樹晨一開始是要介紹給良娣的,怪不得上次良茵和她媽媽聯(lián)合起來把他倆騙到這里來。渡晴對良茵是沒什么敵對性的,因為是她先甩了方文,她對于方文和他的未來,是個驕傲的勝利者。樹晨見桌上的杯子里預(yù)先放了茶葉,應(yīng)該還沒來得及沖,跟渡晴做了個手勢,渡晴道:“我可不喝陳茶!”
樹晨擅自沖了一杯遞給渡晴道:“你不是說渴了?”
渡晴撇撇嘴道:“哎咦!又拿個玻璃杯泡!”樹晨端起杯子先喝了一口,渡晴忖了忖也喝了,喝完又朝正在廚房里的良娣望了一望,又見茶葉在杯底舒筋展骨,覺得嘴里有點澀,咕噥了一下,把從嘴里拱出的葉子呸一口吐到杯子里。
從后面看這兩個高踞在餐桌前的人,仿佛看一出情景劇。啟慧不知該說什么,走到茶幾前望著洪枝,洪枝也正好看著她,這一眼,仿佛來到從前小說里的陳詞濫調(diào)——眼睛里裝著千言萬語。她知道洪枝要說什么,說她們倆真是同病相憐,當(dāng)初良茵也是這樣。然而啟慧心里有的只是寂寂的陰森,心里的她冷眼旁觀道:“原來你也有這么一天?!痹谶@種情感的激勵下,素心和榮先張羅要走,啟慧便趿上鞋送他們到樓下。
洪枝又朝渡晴嘀咕了幾句,渡晴氣鼓鼓地去廁所。良娣在廚房洗碗,她故意把碗碟翻過來掉過去刷了好幾遍,她與樹晨是從來沒見過的,但常聽啟慧提起,又給他安插了那樣的位置,雖然沒打過照面,也預(yù)先在腦海里留下了樹晨的一個影子,無論在背后如何議論他都是假的,現(xiàn)在倒有些真緊張了。偏偏水池這時候堵住了,油漬浮在醬色的水面上,還漂著許多白沫。無奈良娣只得去叫啟慧,沒人應(yīng),只有沙發(fā)上坐著一個僵住了的洪枝。廚房門對著餐桌,樹晨正坐在那,只一瞥的工夫,也夠把他看清楚了,蝌蚪大的眼睛,戴一副無框玻璃眼鏡,眉毛像倒貼的仁丹胡,不笑的時候,他臉上是一點皺紋也沒有的,仿佛清癯的五官也可以暫時省略掉。良娣心下只有失望,雖然他不是她的,可與她預(yù)想的差了太多,仿佛是一個夢碎掉了。
樹晨卻很禮貌地問良娣道:“要幫忙嗎?”說著就站起身,良娣讓他進廚房來,再看見水槽里的泡沫,良娣覺得很窘,好像給初次見面的人看自己身上的疤,又想到明川昨天夜里笑她心思多,好像心里總有個蜘蛛在爬。
渡晴也穿了件玫瑰紅的裙子,歐根紗料大裙擺,比良茵看起來活潑,剛巧方文也開門去上廁所,兩個人在門口碰上了。渡晴瞧了他一眼道:“女士優(yōu)先?”也不等他回答,自己開了門進去。他知道她早就不愛他了,連曾經(jīng)她對他有沒有過感情他也不是很清楚,他只記得渡晴分手時對他的鄙視,仿佛他已經(jīng)懦弱到讓她憎恨的地步,為這個,他對她到現(xiàn)在還存留著一點欽佩。方文還在門邊站著,不動的話,等她出來看見他,好像有意在等著她似的,現(xiàn)在回去,良茵一定要問,他還是愿意等著她,為什么不能呢?讓她誤會,讓她的男朋友誤會,讓所有人誤會他,他才能昂首挺胸。這世界里,有什么是真的?有什么是假的?
方文還是扭頭回屋了,對良茵歉笑道:“渡晴也上廁所?!?/p>
良茵即刻問道:“你們說什么了?”她極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一些,可不管她怎么說出來,自己聽著總是急切又機警,仿佛深夜里遇上強盜,斂聲屏氣地聽著,這樣一來,房間確實很安靜了。
方文只匆忙道:“沒說什么?!?/p>
良茵冷笑道:“也是,有什么好說的?”方文因為料到良茵會問,心里愈發(fā)煩躁,坐到床邊,又想著可能渡晴很快要出來,就又站起來繞著房間走,突然想起什么叫良茵道:“渡晴……”
啟慧回來,正看見洪枝在客廳里和渡晴一陣奪手撕扯,要先帶渡晴回家,啟慧勸道:“她又不是小孩子……常姐,快別這樣。”
樹晨也從廚房出來,伸手上來攔著,渡晴尖聲對他道:“你洗沒洗手?”
樹晨撤了手,洪枝還扯著渡晴說:“跟我回家?!?/p>
樹晨也對渡晴說:“不然你先和阿姨回去吧?!?/p>
渡晴臉氣得擰成麻花狀,見良娣剛在廚房探了個頭,這會兒也退了回去,渡晴哼了一聲道:“你快幫鄒良娣吧!女生怎么能干這個。你拿個細(xì)鐵絲彎成個鉤上下通,那樣快?!眴⒒勐犃酥北镏?。
樹晨湊近渡晴耳邊道:“你到家了給我微信?!?/p>
渡晴白了他一眼道:“到家,我先刪了你!”母女倆推搡著走了。
啟慧見樹晨幫著通排水管,高興道:“虧了樹晨在這兒,不然這臟活兒還得我來,咱家又沒個人手?!?/p>
良娣知道這話是說給她聽的,木然道:“姐夫還在呢?!?/p>
啟慧道:“咳!他們倆早沒影了。”又對良娣道:“你去洗點水果給樹晨吃?!?/p>
樹晨滿心想著剛才發(fā)生的一幕幕,他原本是想和渡晴一起趁今天這個機會好好同洪枝解釋一下,并且要告訴她他奶奶已經(jīng)預(yù)備回老家去了,他父母對于他們結(jié)婚是沒有意見的。想不到洪枝這樣反對他,既然公然當(dāng)著她朋友的面讓他下不來臺,也就是很難轉(zhuǎn)圜了。他又想著要不要再與渡晴見一面,剛看手機渡晴果然把他刪除了。這樣的情況遇到不下百次,他也有點厭倦,知道渡晴在心理上還是個孩子,更覺得事情的渺茫,也沒聽到啟慧說話。啟慧見樹晨沒有反對,還當(dāng)是他樂意多坐些時候,立即喜上眉梢??傻葮涑棵ν陞s如何也不肯坐下來,啟慧只得讓良娣去送他。
樹晨的車停在小區(qū)外面,一看就是他和渡晴兩個人一面商量一面走著過來的,回去倒又換了一個人,良娣心里很同情他,又怕他誤會啟慧,便對樹晨道:“我媽媽一向是很好客?!?/p>
樹晨聽了她這話,還當(dāng)是剛才沒有留下,怪他不禮貌,便道:“是,伯母一直對我很好?!?/p>
良娣笑道:“她喜歡熱鬧,可真熱鬧起來,她又愿意只當(dāng)個聽眾?!?/p>
樹晨笑道:“那你呢?”
良娣道:“我?我寧愿誰都別來,我過我自己的,和別人無關(guān)?!彼徽f完感覺有點攆人走的意思,大概是她心里也有點怪樹晨,所以馬上噤聲了。可這些話在樹晨聽來,他多希望是由渡晴說出來的,心里激動道:“我和你一樣,誰不想自己做主,可有些事偏偏不行,所有的事都不行。”
良娣笑道:“可是你通管道還是挺行的?!?/p>
樹晨聽了也呵呵笑起來,說道:“你以后要修什么都可以找我?!闭f著走到車門前,樹晨上車之前仔細(xì)打量了一下良娣,又想起第一次見她是在深夜里。他也隱隱知道啟慧的意思,本來心理上有些排斥的,但見了良娣,發(fā)現(xiàn)完全可以把她看作妹妹,想來她也是習(xí)慣于做妹妹的。
啟慧趁著周末,去了趟良茵家,回來之后就病倒了,成日里吃過飯就躺著,神情懨懨的。起初沒當(dāng)回事,后來夜里受涼又得了感冒,良娣扶她去門診看病,又開了許多服藥回來,黨參、麥冬、玉竹、木香……裝了滿滿兩大包,啟慧告訴良娣是舊毛病,嘆道:“抓藥花了不少錢呢。”
良娣道:“哎,去大醫(yī)院看西醫(yī)好了?!?/p>
這些日子,天氣漸漸悶熱起來,啟慧就搬到良茵那間陰面屋里去,見到滿墻良茵的照片心里愈發(fā)不是滋味,病又重了一層。明川仍在老家,良娣漸漸收不到他的信息,隱隱感到他們之間的連結(jié)仿佛各人手端拉著一根繩子,繩子很長,那邊的人松手了,只感到一種風(fēng)的重量。良娣在她母親近旁照顧著,雖很少有休息的時候,但良娣也愿意有些事做,不然躺下重重疊疊的夢便堆上來。有一次夢見明川等在她家門前,夕照和白月都在天上,她沖過去抱著他,止不住地哭。醒來,夢已經(jīng)忘記了大半,只記得在夢里連哭都不痛快,因為臉上沒有淚痕。
良娣同啟慧講起她的一個夢,說道:“昨天夢見我在公交車上要提前下車,交警要罰我一塊錢,我兜里一分錢都沒有,嚇醒了?!?/p>
啟慧聽后笑道:“這說明你有貪念?!绷兼芬徽?,問她原因,啟慧說:“之前我干出納,要買鞋,就從金庫里拿了兩百,我想只要查賬時補齊就行。那時候就做了個夢,夢見去超市結(jié)賬,拿了好多一塊錢在湊,收銀員特不屑。”說著笑起來。
良娣驚慌道:“可我也沒干什么像你那樣的事啊!”
啟慧道:“我第二天就趕快把錢補上了,人性本善,做了不應(yīng)該的事,自己首先瞧不起自己。”良娣目光下視,啟慧看見的表情,一般女孩子因為一個人而不是一件事煩心,臉上總是凝注沉重,仿佛天頹然陰下來,且永不會放晴。啟慧馬上揣想到潘樹晨,怎么也想不到良娣會喜歡他,可想而知是上次見了面,捅破了窗戶紙。于是試探性提到:“無線網(wǎng)還沒修好,那個潘樹晨好像是學(xué)計算機的?!绷兼窇n愁地瞥了她一眼就走開了。門口海棠花稀稀零零開了幾個骨朵兒,從盆里探頭,好像一顆顆魚眼珠。龐大的魚的軀體倒不可怕,可以看作一面墻壁,但一對視到眼睛,知道那一塊一塊都是活的,下意識也會心驚膽寒。
洪枝來看啟慧的那天穿了一身蠶絲裙,象牙白褐黑條紋牛奶一樣從肩膀一直潑到腳踝,腰里圍了條黑金腰帶。她挨著床邊側(cè)坐著,啟慧又往里挪了挪,發(fā)現(xiàn)她憔悴了不少,臉孔和衣服之間沒有界限,卷發(fā)懶洋洋地搭在肩上。啟慧最近一見到瘦一點的人心里就有種異感。招呼良娣道:“電視機柜下面綠罐里有鐵觀音,你給常阿姨泡一杯,我上個月新買的?!庇智屏饲坪橹Φ哪樕溃骸巴忸^熱吧,你來也不提前說一聲,我好叫良娣出去買個西瓜?!?/p>
床角的三腳玻璃圓臺上正放著一瓣碧綠瓜瓢,翠白瓤子上堆了些手紙團,還沒來得及收。洪枝也沒注意到,只重重嘆氣道:“家里的西瓜在外面放兩天就爛,咳!我還哪有心思吃呢!”
啟慧猜八成是因為渡晴的事,良娣端了茶來給洪枝,用玻璃杯裝著,一手托底,一手用兩根手指銜著,杯口悠悠飄出熱氣,良娣緊著吹了一口,啟慧瞪她道:“我新放桌上一個老巖泥茶杯,怎么又拿這個?好東西不用,就等著落灰?!?/p>
良娣正要轉(zhuǎn)身道:“我回去換。”
洪枝馬上攔著她接過杯子,剛到手,也吹了起來,手指在杯沿上挨次替換著。
啟慧直起身子,洪枝對她道:“外面再熱我也得上你這兒來透口氣,上次在這兒出盡了洋相,我也不怕了。”
啟慧問道:“我說還是你太沖動,先把渡晴拽走了,后來怎么樣?”
啟慧心里正在琢磨良娣的事情,只覺得洪枝來得及時,又聽洪枝說下去:“反正老關(guān)和我已經(jīng)表明態(tài)度了,渡晴再胡鬧,我大不了一狠心,一分錢不給她,讓她自己到外面碰幾次壁,像你家良茵當(dāng)初,反正早晚會回來。”
啟慧聽她拿良茵來當(dāng)反面教材,都怪自己當(dāng)初太軟弱遇到點事情就忙著找人開解,弄得盡人皆知,歸根到底還是那時候勢窮力竭,不免心里憤憤難平,說道:“良茵是沒得上我的好處,我但凡有點錢,拉攏她一下,她興許還就不走了?!?/p>
洪枝道:“我現(xiàn)在簡直懶得看見她,回家吊個臉,問她什么都不理,說多了直接‘咣當(dāng)’走人。我隔窗邊一望,樹晨也吊個臉。真是!那么大的丫頭,又不是沒人要!”
啟慧道:“我也要勸你少管,他們也不是小孩子了?!?/p>
洪枝又道:“總之,我真是重走你的老路了?!?/p>
好像登時有一支箭疾速朝啟慧射過來,她把頭一歪,找紙巾塞鼻子,借這個動作也堵了嘴,心里卻有千言萬語狠逼出來,在那里一陣廝殺褫奪。她的老路,事情過去了這么久,良茵連孩子都有了,再提出來是要她的同情,還是要她再痛苦一回?啟慧本想說句什么來維護良茵,但又想起良茵對她說的那些話……越是親密的關(guān)系越是經(jīng)不起碰,好像這心從里到外都軟了,摸一把就能揪著痛,越是親近,越要加倍防范。
洪枝把手放在腮邊,喝一口茶,張嘴喘息一會兒,手指頭疊次挨在唇邊,微微有些翕動。一開始啟慧還當(dāng)她在剔指甲,隔了一會才發(fā)現(xiàn)洪枝期期艾艾地哭上了。啟慧急道:“哎,你看你,多大的事兒至于這樣?!毙戮G的葉子在杯口郁塞不化,洪枝顫顫舉著它,啟慧沒見過洪枝哭,至少沒有當(dāng)著她的面。洪枝總是一副莊重相,在她面前尤其莊重,像遠(yuǎn)古貴族亮相,威嚴(yán)不可侵,想來多少都有點表演的成分吧。誰知道洪枝回到自己的房檐底下,有沒有彈手指的時候。啟慧這樣想著把手放在洪枝手上,她的手像綢緞一樣軟柔,啟慧不禁想這樣的人泫然落淚,她的淚水大概也能化成珍珠。正想著就觸到她手指上的鉆戒,一下子觸了電一般,又立刻抽回手夾到腋下攥著。從前洪枝各方面都不如她,可生活里各方面都比她要好,這就是命,由不得人不服氣。
洪枝擦干眼淚道:“原來是說給良娣的,我上次一看,樹晨還是和你家良娣般配。”
啟慧冷笑道:“現(xiàn)在也來不及了。”
洪枝近前來道:“我把潘樹晨的電話給你,這邊我看好渡晴,讓潘樹晨和良娣試試?”說著把寫好的紙條放到啟慧枕邊。
啟慧看著洪枝不染纖塵的面孔,眼睛熠熠發(fā)亮,原來真是在做戲。啟慧側(cè)身躺在枕頭上,又看見滿墻的照片,鼻子一酸,眼瞧著淚水就要滴下去。不能讓洪枝看見,她見了還當(dāng)啟慧是喜極而泣。于是趕忙拽過一張紙揩拭,手紙洇了一片,鼻澀聲重擤不出東西來,手碰到那張紙條,薄薄的一張紙,邊緣像吹毛斷發(fā)的刀鋒,已經(jīng)在她的皮膚上劃開了,只是還不見血流出來……她不是一直盼著把良娣嫁給樹晨嗎?終于順理成章了,她怎么又悵然心重起來?全是因為洪枝,啟慧不拿她當(dāng)朋友,只拿她當(dāng)一個可憐的對象。同情!該死的同情!可啟慧依然收了字條,笑道:“我跟良娣商量商量?!?/p>
洪枝立即附和道:“我家是和他家鬧僵了,仔細(xì)說來,條件還是真不錯,良娣要是喜歡,肯定不會吃虧?!?/p>
啟慧慘然一笑:“她要是同意我當(dāng)然不管了,趕快把老二嫁走,我自己也凈心?!?/p>
洪枝啜了口茶,笑道:“真嫁走了,你一個人在這個大屋子里,到時候,這屋里掉根針都能嚇你一個跟頭?!?/p>
啟慧聽她的疏松口氣,揪著眉頭道:“你說話倒像素心?!?/p>
“素心?你還不知道吧?”洪枝俯身小聲對啟慧道:“不知道什么政策下來,醫(yī)院里開始挨個查醫(yī)生的賬,這幫藥販子現(xiàn)在啊,簡直惶惶不可終日吶!”
啟慧欠身躺下,洪枝的蠶絲裙在眼前翩躚,身上也散發(fā)出一股奶香膩氣。啟慧閉了眼睛,懶得看她,洪枝兀自講了一會兒也就回去了。
良娣關(guān)上門在屋里坐著,啟慧和洪枝的談話她沒仔細(xì)聽。她一直記得那個晚上,觸覺的記憶冷靜地枝蔓橫生,她學(xué)著明川的樣子,不經(jīng)意的,將手搭在自己腰上,一個環(huán)抱的姿勢……但用不了兩秒自己率先厭煩了,她自己的手,她自己的腰,像一杯柔軟的水傾倒進柔軟的河里,終究還是一體的,沒什么好激蕩——自己的東西永遠(yuǎn)趕不上別人的!她想到明川的手,明川這個人,僅僅是一剎那的想法,就使她心頭一驚。良娣并不想主動聯(lián)系明川,從根本上說,明川是真喜歡她,還是只拿她當(dāng)個玩物?回來見一面、有時間見一面……是他留下的最后的話,是給她一個沒有期限的期限,讓她無止盡地期待下去,沒有頭。良娣也想過,他結(jié)婚了,這樣的感情光想想就要害怕,仿佛冥冥中總橫了個人在中間,永遠(yuǎn)在那兒狠呆呆地看著,不發(fā)聲,讓人覺得毛骨悚然??墒遣还茉趺礃樱疾辉撝唤o她那樣一個答復(fù)。讓良娣不由得想起她很小的時候,和啟慧去超市,她母親總是要到結(jié)賬的時候忽然想起忘買的東西,抽身回去,讓良娣等著她,隊伍馬上就要臨到了,是那樣恐縮而焦急,她又是一分錢也沒有,后面的推車一個挨著一個擠上來,頂?shù)胶蟊成希裆砗笥腥藢λe起一把槍。啟慧永遠(yuǎn)不會想,如果她就一撒手走了呢?她早就該撒手!
然而那天夜里卻來了一通電話。良娣睡熟了又被吵醒,看著電話號碼,知道明川打來的,心倏然提了很高,腦子里仿佛有一列火車沖過來。
明川家在二樓,正對著不遠(yuǎn)處的一棟高層。住家稀稀落落,大概因為臨近市郊。但這一帶住宅的設(shè)計有西歐花園洋房的格調(diào),高層平地而起,矮樓則建在半山腰,明川雖在二樓,也能飽覽五六層的景致。黑魆魆的深藍(lán)夜幕底下,伸出一條彎曲的下坡道,兩排路燈錯落有致地蜿蜒流去,樓底佇立起一道垣墻,墻上掛滿了串燈,在夜里發(fā)出鬼魅的黃藍(lán)色,像音樂會上兩雙手指撥弄豎琴,細(xì)絲琴弦,夜色也在這婉轉(zhuǎn)的柔光里蕩漾。明川的心在這個時候總像酒瓶里泡著的人參,公達(dá)從前愛用人參泡酒,而且專挑細(xì)長高挑的玻璃瓶,塞進去的人參像個半死的標(biāo)本,用觸須試探著,永遠(yuǎn)以一個掙扎的姿態(tài)。他在自己家窗前發(fā)呆,山風(fēng)陰慘慘吹著,柳樹枝像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彎腰去撿掉在地上的東西,十幾個女人一同彎腰,可始終夠不到地。黑罩里的圓路燈白得發(fā)死,對面人家的燈卻漸漸熄滅了,一盞、兩盞……它們滅了,一天也就完了。
電話打通以后,一直沒有人說話,良娣凝神聽著,那邊也沒有要說話的意思,良娣道:“聶明川。”
明川笑道:“生我的氣了?看來蜘蛛要在你心里安家了。”心似雙絲網(wǎng),中有千千結(jié),他知道她放不下。
良娣冷然道:“找我什么事?”說著,抬手看看屏幕,凌晨剛過,不知道明川這陣子都在干什么,為什么突然打電話過來,想對她說什么呢?這些問題一股腦兒堆到心上來,因為之前毫無預(yù)料,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只聽那邊明川叫道:“哎,先別掛?!绷兼仿犞?,明川躑躅了一會說:“一直沒聯(lián)系你,你不要怪我,我最近也挺忙的……我想,我不應(yīng)該影響你的生活,那樣……那樣太自私了?!?/p>
良娣聽出來了,他的生活還是鑼鼓相交,并不像她,郁悒地等著他來,便說道:“你少找借口?!彪S即又想,他也許說的都是真話,他對她根本懶得撒謊。于是氣道:“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已經(jīng)如你所愿了,還要來取證嗎?”
明川重重嘆了口氣道:“我只是想聽聽你的聲音。”
良娣沉默。
明川隔了一會兒問道:“良娣,你自由嗎?”
良娣想了想反問道:“你想要自由嗎?”
明川道:“我想要的自由,誰知道是不是真的自由,是不是從一個籠子逃到另一個籠子。良娣,我很喜歡你,可是……”
良娣打斷他道:“你要說,你后悔遇見了我嗎?”
明川隔了一會兒,對良娣道:“為什么后悔?你有你的好,遇見你是剛剛好?!?/p>
良娣默默聽著,可不是剛剛好么,明川到底是個自私的人,他怕麻煩,他絕不肯讓戀愛婚姻都重新再來一遍。讓這累贅的生活再來一遍,于他,沒有一點好處。
明川又說:“良娣,你抬頭看看,能不能看見對面人家的燈?你有沒有數(shù)過夜燈?”
良娣突然不說話了,她往天上看,都市的夜晚沒有圓盤似的月亮,只有無數(shù)盞燈,從透明的窗臺往里看,有磨砂的圓形燈,有水晶吊燈,有墻壁燈,向這呼嘯的深夜發(fā)出模糊的光棱。愛是寂寞的。窗玻璃上反映著一塊長方形亮片,四個手指的暗影,悄悄伸過來,在良娣喉嚨上捏了一把。她說不出話,電話那頭也是靜悄悄的,這一剎那的靜,仿佛兩個人一同度過了幾十年,該看透的都看透了,有的是不想說,有的是無從說……
良娣道:“明川,我們再見一面吧?!?/p>
明川笑道:“我本來也是要這么說的,我想不管我說什么,做什么,你都能懂的?!?/p>
說這些又有什么用呢?良娣想,他們只是遇到了,往后總要分開。在這樣的際遇里時間都沒有了意義,書上說心心相印,而他們的心只是擦身而過,一下子看得通透,也就很難有以后了。
明川扭身回屋,妻子左捺約了明天去做身體檢查,不用早起,這時候也就沒睡,坐在床沿上剪腳趾甲。明川走過去,左捺一條腿抵著床,下頜抵著膝蓋,覷著眼睛掰趾頭,另一條腿垂下來,像個泥金的小像,衣服是長袍式的寬襯衫,全遮住身體的輪廓,坐下來就是一個整體,但出露的四肢卻緊致有力。明川別過頭躺在床上,左捺瞥了他一眼,一雙滴溜溜的蝌蚪眼滑過他問道:“干嘛去了?鬼鬼祟祟的?!?/p>
明川一只手臂折過去墊在腦后朝她道:“對樓滅了二十一盞燈?!?/p>
左捺哼了一聲,譏誚道:“凈抽什么瘋?!彼牧饨亲爝珠_像正月對聯(lián)上報喜的玉兔,從里面吐出一句:“你一天回家這么屁似的工夫,還那些外路心思!我可告訴你,我現(xiàn)在懷著你們老聶家的孩子,你再讓我爸媽救濟我可不答應(yīng),成天見你加班加班,就不見錢!這節(jié)日一遭遭過,我讓你給我買個禮物你都嫌麻煩,我知道你不是嫌煩,瞧你掙得那點錢,要是在你家倒隨便,在這兒,哼,我告訴你啊,我們娘倆以后用你錢的地方可多著呢!噯,你聽沒聽見?”
左捺邊說著邊卡噔卡噔剪斷趾甲,明川聽到那趾甲落在地上悉悉窣窣的聲音,不免心煩,翻身閉了眼道:“不用你操心?!痹谶@個家里左捺掙得比他多,她父母的工作又都殷實體面,少不了幫襯他,其實當(dāng)初結(jié)婚也多多少少有這方面的考慮,不想婚后倒成了他的把柄。左捺敲定明川是在搪塞她,當(dāng)了他的妻子,不但要受他甩手掌柜的性子,還要她父母無處不搭錢出力,明川家里根本指望不上,就是指望得上,還有他姑姑金蠹蟲一樣從內(nèi)蝕個沒完,頓即轉(zhuǎn)身捶了他一下道:“我操的心還少嗎?靠你三兩句隨心話,全家都要喝西北風(fēng),我懷孕了以后事兒多著呢,你要是頂不住,我就叫我媽過來。”
明川這下也忽地起身,床墊宣騰厚重,使他一陣眩暈,想起來這床墊子是左捺央求她媽媽給買的,她在她父母面前做慣了孩子,到他這兒來也能當(dāng)孩子嗎?他根本沒奢求過丈人家的援助,說是援助其實也就是錦上添花。雖然憑他自己的實力也虧不著左捺,但女人好像永遠(yuǎn)都學(xué)不會滿足。
明川實在懶得同她吵,便蹙眉道:“你想回家我不攔著你,但讓媽到這兒來……你想回家了就直說吧,是這樣嗎?”一下子成了左捺的不是,這是明川慣用的伎倆,凡是他不滿意的,全一副好心的過繼到別人身上。
左捺把指甲鉗往他枕邊一摔,一屁股坐到床里,悶聲道:“怎么攤上了你!沒見過一個男人像你這樣的!”
明川把頭磕在墻壁上,看左捺的背影,結(jié)婚之前看她賭氣時候的背影還有要抱上去的沖動,那時候她的后背像一叢挺立的櫻花,被風(fēng)吹皺了,扭過粉團團的臉,總想扳過來看她氣鼓鼓又笑了??扇缃穹蹓Π禑粝滤谋秤跋褚蛔纳?,繞來繞去都沒什么好風(fēng)景,明川暗自想,女人怎么會變得這樣快,從前似乎不管他什么樣子,她都甘之如飴。他說一句蠢話,能惹她笑上好幾個月,現(xiàn)在就只剩下生活。明川不想和她說了,起身把地上的趾甲皮屑掃干凈。
左捺一開始佯裝不看他,見他收拾起來,心里也舒暢了,踮著腳尖督促道:“這邊也掃掃?!彼私饷鞔?,知道他的壞處,他的不負(fù)責(zé)任,但也知道他這浪蕩的品性總不能長久,因為和她生活在一處。妻子對丈夫有最明麗的了解——一種共同感。仿佛看風(fēng)箏飛得再遠(yuǎn),線還牽在自己手里。
等明川再躺到床上又問起她,兩人面對面還隔著一段距離,明川疑道:“你真的懷孕了嗎?”
自從明川從老家回來,左捺聽?wèi)T了他這樣問,憑空里多出一個生命,對任何人都是震驚,她也常暗地里問她自己:“是真的嗎?”
左捺笑道:“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倒不記得?!?/p>
明川湊近她道:“你再和我說說。”
左捺嬌聲嬌氣道:“就是上個月,你喝醉了回來,問你去哪個局你又不肯說,急三火四的,你們男人遇見那個事,還不是一個德行?!泵鞔ǜ械綇谋蛔拥紫律爝^來一只手,一路摸索,他有意弓身躲著她,剛才她的話使他不自在,黑暗里,只聽左捺的聲音又響起來:“說,那天你到底去哪了?”
“我以為你回家又續(xù)上個連續(xù)劇!”這是良娣發(fā)給他的,含嗔帶笑。良娣是那樣敏感天真的女孩子,她當(dāng)然不會想到她的氣話在他這里全成了真,而他竟然完全記不起來了,只覺得是夢見了良娣。如果他那天真想要誰,那也應(yīng)該是良娣。他不僅背叛了他自己的身體,也背叛了他自己的心。
左捺聽他啞默了半晌,悄悄問道:“嗯?睡了嗎?”還是沒有回應(yīng),她翻身牽過被子也睡了,左捺又是這樣豁朗單純,從來沒有懷疑過他。
明川有些悔愧,同時又暗暗抑恨,他不能給良娣真心,亦不能給左捺真誠。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什么是真的。
窗外有光沉落進來,明川看見他露在外面的手臂發(fā)出幽藍(lán)的銀白色,他自己先嚇了一跳,趕緊壓進被子里,正好碰到左捺的腰,她背對著他豎躺著,身體層巒起伏,微微有點鼻息,好像荒野的自然有了靈感,明川攔腰抱住她,兩個身子緊緊地貼在一起。左捺還沒有睡熟,用胳膊靜靜攏住明川的手,在她身子底下握住了他。盡管生活有許多不如她意的地方,但此刻她是知足的。她要告訴明川,嫁給他,她從沒有后悔過,盡管她總要費些心思來對付他,對付他家里人,但她仍是愛他的。于是在這靜默的房間里,左捺把身子向明川靠了又靠,靠進他身體里,沒有肉和骨骼的遮攔,明川抬頭看了看她,當(dāng)她已經(jīng)睡著了,滿房間里都是昏沉沉的緘默,左捺臉上布滿了無聲的陰影。明川試想著假如她是良娣,假如從頭到腳都是良娣,燈光又暗了一層,明川漸漸平躺下來。
萬家的燈火,萬家的故事,也是在這樣的一個個夜晚斷了又續(xù),續(xù)了又?jǐn)唷瓫]有人覺得不妥,也沒有人嘗試著去抓住些什么,抓住了也沒有用……
這邊良娣家的網(wǎng)線突然中斷,啟慧因上次從洪枝那得了樹晨的電話,知道渡晴已經(jīng)不怎么出門了,想來洪枝是下了決心反對,就自作主張,沒有過問良娣,打電話給樹晨,約好了時間。樹晨來的那天良娣也請了假,本來是要陪啟慧去門診打一針吊瓶,啟慧一早便穿好衣服,歪在床上休息,等樹晨來,不緊不慢地讓良娣招呼他。
樹晨一進門也不休息,跟啟慧打過招呼,到客廳里直接問良娣道:“網(wǎng)上不去多久了?”
良娣跟在他后面答道:“好久了?!?/p>
樹晨笑道:“耽誤你不少事兒吧,現(xiàn)在沒有吃的都行,沒有網(wǎng)真是度日如年?!闭f著走到沙發(fā)邊的插銷那兒,蹲下來查看,好像對她這間屋子太熟了,他也略微頓了頓。
良娣只低頭道:“我還好?!?/p>
樹晨瞧了她一眼,覺得她今天沒精打采的。屋里啟慧時不時咳嗽兩聲,噯噯地喘著重氣,逢上霧天,室內(nèi)外都暖濕,又悶悶的。樹晨就坐在客廳地板上擺弄那幾股灰藍(lán)白電線,良娣抱手在他身邊站著,沒有話說,倒也不覺得尷尬。兩個人把精神都關(guān)注到那小白盒子上,斷續(xù)亮起的黃燈,還有幾股線上,像拆彈的一刻,有一種摒息凝視的安靜。
啟慧在屋里又咳了幾聲,良娣踅進她屋里遞水給她,啟慧低抑住聲音問道:“給樹晨倒水了嗎?唉,真沒個眼力見兒,你自己的事兒,自己倒不上心!”隨即朝屋外樹晨扯嗓子嚷道:“樹晨,需要什么就跟良娣說啊,有什么想吃的喝的家里沒有我讓良娣去買?!?/p>
樹晨忙道:“不需費事,外面怪熱的,我馬上就好了?!?/p>
啟慧一聽,倒聽出點憐惜的味道,心里想她這回撮合的才正中下懷,于是拽良娣到跟前,朝良娣使眼色道:“把冰箱里的瓜切了陪樹晨說會兒話,讓他中午在這兒吃吧,你就去門口的飯店點些菜回來,米飯都是現(xiàn)成的。”
良娣緊揪著眉頭道:“你怎么知道人樂不樂意在這兒吃呢?”
啟慧忖了忖道:“那你倆出去吃也行,我在家隨便對付一口?!绷兼氛频魡⒒劬o抓著她胳膊的手,可啟慧的手像釘耙一樣,死死按住良娣道:“你再問問他和渡晴,別說得愣頭愣腦的,我聽說他倆是分開了?!?/p>
良娣扭著身子要甩開啟慧,想不到她這樣,牛不喝水強按頭,別說自己對樹晨沒這個念頭,就是有,也要因為她而打消了。兩個人在床沿上一陣撕扯,突然感覺外面很安靜了,仿佛樹晨也留心聽著她倆的動靜似的。良娣厭聲道:“別拽了,再讓他聽見!”啟慧立時松了手,良娣又補上一句:“你要是看上了他,你自己嫁過去,反正你也是個自由身?!闭f完,甩身走了,留下啟慧噎得叫了聲:“說什么呢你!”
樹晨剛站起來,對良娣笑道:“應(yīng)該好了,你試試?!?/p>
良娣拿手機一看果然有信號了,對樹晨道:“好了,謝謝。”這回,突然感覺到他們之間洇染開的局促氣氛,良娣忙去替他倒上水,閑說道:“你今天怎么有空來?”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仿佛當(dāng)面見到啟慧竊喜的臉孔,覺出一種切齒的憎惡。
樹晨道:“我也是請假過來的,我本想周末來,又怕你們等不及?!?/p>
良娣聽了慢慢紅了臉,她是替她媽媽惹羞。啟慧在屋里沒注意聽門外的動靜,剛被良娣戧了一句,好像頭頂有個重錘落下來,都說女兒是小棉襖,她的兩個女兒像是成心要捂死她,因而也有些泄氣了。人生病的時候愛把事情往壞處想,她想如果她死了,一切同她還有什么關(guān)系,她女兒的嫁與不嫁,同她又有什么關(guān)系,填滿她生命的這些東西:學(xué)業(yè)、丈夫、家庭、孩子、錢、回憶、希望……也填滿了每一個人,有哪一樣是長久的?又有哪一樣是人能控制的?想著這些啟慧把頭一歪,仰殼兒躺著。
樹晨喝過水去解手,良娣那屋的房門正開著,房間里一覽無遺,樹晨出來時在她門口探了探頭。良娣跟上來,他才注意到她今天穿了件橙紅色碎花麻布裙,大概睡覺時也穿著這一件。凡是能波動的地方都壓出一道道細(xì)褶,裙角翹著一邊,像即將垂地的大燈籠,讓人想象到她這個人是有骨架的。良娣沒料到樹晨會來,有些不好意思道:“沒什么好看的吧?!?/p>
樹晨便徑自走進去,房間小,顯得樹晨個子有些拔高,他又瘦,像個左旋右轉(zhuǎn)的巨人,整個房間都顯得局促起來。良娣于是想起明川來的那天,那天卻是出奇的靜謐,明川說她這屋子好像沒有人住,問也不問她就踏進來,空空的隔板,白粉墻皮,窗外面是茫茫的天地,只有那一天這屋子里像有了滿坑滿谷的旖旎深藏。樹晨四下里看了一遍,問良娣道:“我聽說你喜歡寫東西,現(xiàn)在還寫嗎?”良娣回過神來,對樹晨咧嘴一笑,沒聽清他說了些什么,樹晨微笑著繼續(xù)說下去:“我那兒倒有許多小說,下次可以給你帶過來。”他一根手指摸索著隔板邊緣,走了兩三步又踅回來,捻捻手指,良娣看他這動作倒像古代的閨閣小姐,寂寞了,扶著欄桿走一段路,身上那么多繁冗的緞帶也不怕臟,臉上常帶著一種漠然的冷靜。她倒不覺得什么,從良娣這兒看,樹晨哪哪都不算出眾。她想,如果喜歡一個人,不會看不到他特別的地方,平凡也應(yīng)該是別致的平凡。
啟慧屋里的門也沒關(guān),雙面開窗,穿堂風(fēng)在屋子里逡巡。良娣想她準(zhǔn)是都聽見了,但見啟慧頭枕著枕頭,垂到床邊的胳膊,像根銹蝕的秤桿。病了這些天,總覺得她屋里暗濁昏沉,好像有個羸弱的婦人在塌上熏煙,營造出一場徒勞的幻境。良娣不管她是真睡假睡,也不怕她聽見。
樹晨又提到:“你門口這盆花是海棠花嗎?”良娣一聽又羞紅了臉,真想把啟慧一桿子打起來,曉得人家喜歡海棠花就在家里擺上,一想到她媽媽的言行,更替自己悲哀。樹晨倒不覺得良娣有點羞惱,只發(fā)現(xiàn)她的臉紅了又紅,好像夜里雙雙對坐著,燭火點了又點,映得人臉格外分明。他最近是有些煩悶,受夠了他家里人和渡晴的脾氣眼色,個個都來怪他不好,說他毛躁、拖拉、懦怯,想不到還有人為他臉紅,但也沒有多余的感情,只是淺笑道:“我們倒有點像,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忽然發(fā)現(xiàn)啟慧正在床上躺著,歪斜的姿勢看起來很不好受,他這陣子真是怕上了做家長的,怕他說的話有失體面,連忙又補上一句道:“我想女孩子都不大愛養(yǎng)花吧?!?/p>
良娣剛想說是啟慧要養(yǎng),像一下子供她媽媽出來,自己也脫不了干系,便說:“愛不愛養(yǎng)還談不上呢,別人家養(yǎng)花是求它好看,我們家養(yǎng)花,只求它不死。”
樹晨楞磕磕笑了。
海棠花淹潤嬌麗,正開在良娣腳邊,花盆里有一點燁燁的光。良娣俯身下去撥楞開,是一個啤酒瓶蓋,心里先是一沉。同明川的那點事情好像過去很久了,人真是奇怪,能記得清楚的事,往往回憶起來連愁怨喜悅都少,只是那一件事,一個蔥蘢的印象,良娣感到難以釋懷。那天里的他們仿佛和世界上的一切人事都無關(guān),誰也不知道他們發(fā)生了什么,連她自己也有點說不準(zhǔn)。
這時候有人敲門,啟慧聞聲抬起頭來,看見樹晨,他對她僵直一笑,她才慢悠悠抻了抻衣角,摸了摸頭發(fā)拱坐起來。樹晨問道:“阿姨好點了?”
良娣去開門前插嘴道:“網(wǎng)已經(jīng)好了。”
啟慧瞪了她一眼,向樹晨道:“看見你來了就好多了。阿姨還要謝謝你,現(xiàn)在這些網(wǎng)啊電啊,我可真是搞不清。說是給你上門安裝,也就是第一次熱心。因為要收錢嘛,再出了問題,真就成你自己的問題了。”
樹晨笑道:“以后再出問題,您就找我?!?/p>
啟慧端詳了一陣潘樹晨,不知道他是不是個有心的,但是有一就有二,來往頻了,不怕他不表露出來,便道:“一會兒和良娣出去吃飯吧,在家里吃,筷子往一個盤子里夾,我真怕我再把這感冒過給你們。良娣也抱怨成天跟我在家吃不上好的,剛剛她還和我說要請你吃飯呢。”
樹晨聽了忙擺手道:“不用不用,還是我請?!?/p>
啟慧笑著推說道:“你還搶上了,有你請的時候,快請阿姨喝喜酒了吧。”啟慧臉上依舊沉穩(wěn)泰然,但尖起眼睛注意看樹晨的表情,只見樹晨整個人愣了半晌,張嘴苦笑了一陣,便低頭盯著海棠花看得出神。
敲門的是物業(yè)來催下半年的物業(yè)費,良娣問他:“多少錢?”
來人說:“一千五,刷卡現(xiàn)金都行,樓里只剩下阿姨這一家沒交了,你看我把pose機都帶來了,今天就交上吧?!?/p>
良娣朝啟慧喊道:“物業(yè)費,你交嗎?”
只聽啟慧在屋里狠狠咳嗆了兩聲,用紙塞住鼻子道:“讓他過幾天再來?!绷兼酚谑窃捀嬖V了那人,看樣子那人比良娣還要小,細(xì)瘦的矮影子,在她家門前屹然立著,盼望著良娣能說些什么,良娣只是把門輕輕關(guān)上了。
實在拗不過啟慧,良娣和樹晨就去小區(qū)門口的飯店吃,還是舊時的牌匾,茶室里換了一行人,舉著杯低沉的說笑,飯店里還是興興隆隆地炒菜聲,在空廊的盡頭……有點虛張聲勢。良娣怕樹晨誤會提前道:“這次我來請。”
樹晨道:“還是我來,已經(jīng)和阿姨說好了?!?/p>
良娣看了他一眼,樹晨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這時候把她媽媽搬上來,只為了一頓飯,倒有點笨拙得可愛。良娣想渡晴怎么凈看上這樣中規(guī)中矩的男人,笑道:“渡晴跟著你一定是覺得你很踏實。”
樹晨先是一愣,他辨不出良娣說這話的意思,此番到良娣家,覺得母女倆都怪怪的,只能實話道:“渡晴總像個孩子,她喜歡我可能是因為我像她爸爸?!?/p>
良娣笑道:“是有這么個說法,女人都戀父。”
樹晨略微知道點良娣家里的狀況,她忽然這么說,倒覺得她可以親近,于是道:“可是天下像她父親的也不止我一個,沒了我,她還可以找下一個?!?/p>
良娣也知道他一定很煩心,渡晴的個性向來只有別人討好她,她從不會討好別人。
樹晨見她不接話,問她道:“噯,那你呢?”他注意到良娣自從進了飯店,自己找座位拿餐具,都帶上了他的份,點菜也是干凈利落,覺得她是清冷獨立的一個人,和渡晴比起來,良娣要果決得多。
良娣笑道:“其實我媽媽很喜歡你,也想撮合我們倆,可能你沒看出來,但是你也不用緊張,因為你可不像我爸爸?!睒涑繘]想到她竟然會和盤托出,說話干凈爽利,才看清今天種種事情的緣由,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只看著她。良娣又問道:“倒是你,打算和渡晴怎么辦呢?”
樹晨道:“我想人和人之間都有個緣分,是不能強求的,我和她,我想現(xiàn)在全要看命?!?/p>
良娣笑道:“你真是老實,要換了別人,要么和她斷掉,要么和她私奔,你卻光知道等?!痹瓉硐萑氲綈劾锩娴娜耍说?,也沒有別的辦法,良娣雖然是在說樹晨,也是在說她自己。這些話面對明川她是絕對說不出口的,倒是和不喜歡的才能一清如水。樹晨也感覺到了,兩個人斷斷續(xù)續(xù)說了許多話,分別的時候,他說下次一定帶書來給她。
良娣快到家的時候,樓前入口圍墻外攔著一排曲折婉轉(zhuǎn)的鐵欄桿,枝繁葉茂,欄桿上彎出墨綠的鐵葉子,她家浴室的門上也有類似的透明雕刻。啟慧在里面洗澡,磨砂玻璃后面唰唰下著雨。
進屋不久又聽見有人來敲門,來的還是上午的那位催物業(yè)費的,良娣有些煩道:“不是說過幾天再來嗎?”
那人只一味央告道:“你再和阿姨說說,我實在有任務(wù),再催不下來,我就快要下崗了?!?/p>
啟慧問道:“誰呀?”
良娣說:“讓你交物業(yè)費了。”
隔著門就能感覺到氣氛沉了下來,浴室里的水突然關(guān)緊了,只聽霧罩罩里面狠聲惡氣地一句:“今天不交!等我想交了,親自過去。告訴他,用不著一日三催,我住在這兒又跑不了?!?/p>
良娣又緊拽上門,啟慧也剛從浴室出來,頭發(fā)上滴著水,披浴袍之前良娣看見她赤條條的,乳白的大腿手臂,像塊光潔的白蠟,頭發(fā)黑白交錯,搭到肩上,抿成一個細(xì)條,像吐出來的軟芯子??蛷d里還煮著她的藥。啟慧垂頭閉目摸到床上去換衣服,臉上蒼黃曲折,面容憔悴。這燥融融的日子,快要把她燃化了。良娣回到屋里盯了一會兒她門后的皮包,默默關(guān)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