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條“國道”從丹東方向奔來，跨過一條河，要上老廟嶺。它的左邊望著是山，路邊是鋁合金加工、汽車維修之類的雜亂店鋪。右邊，是一片稻田，風(fēng)吹過像起伏的綠錦緞。田邊照例會有一條放水的水溝，就叫它小河吧，畢竟兩岸也雜草叢生。百川歸大海，小河流向大河，大河跟這個縣城同名，叫莊河。

就在稻田這一邊，過一座小橋，迎面是一幢四邊線條柔和的新樓，顏色很打眼，褐中偏粉紅。它孤零零地呈南北向拉開，老照片還幫我恢復(fù)了一個記憶：“勤奮認真”四個嵌著白邊的巨大繁體紅字懸在樓的正門上方，門兩旁有水泥砌的方型花壇，記得夏天種過一些蝴蝶花什么的，不過照片里僅有不太高的松樹。這就是我讀書的莊河第二高級中學(xué)。

它獨立建制不久，一座新樓之外，其他都是百廢待興的樣子。操場高低不平，廁所的水泥似乎剛剛干。學(xué)生宿舍漆黑、陰暗、好多人擠在一起，空間不夠，兩張床要分三個鋪位，床上鋪著草墊子。食堂在宿舍后面，一座每扇窗都漏風(fēng)的老房子，狹小，光線不足，只有桌子，沒有椅子。站著吃飯也覺得人挨人，大家吵吵鬧鬧，從未清靜過，在炎熱的夏天，吃一頓飯就是參加一場戰(zhàn)斗。飯菜，永遠是老三樣：白菜，蘿卜，土豆。那白菜，軟軟的，酸酸的，像是從市場上撿回來的爛菜葉。在此之前，我根本沒有吃辣醬的習(xí)慣，最初見高年級同學(xué)的飯缽中都有袋裝的蒜蓉辣醬，大為不解。沒過幾天，便心領(lǐng)神會：辣醬才是對付難吃的飯菜的靈丹妙藥。

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繁重的學(xué)業(yè)帶給人的精神壓力。上課鈴聲響起后，樓門緊鎖，不能自由出入。要想進出，得等下一次“放風(fēng)”的時間，特殊情況要向值周的老師申請。樓里看管森嚴，不得大聲喧嘩，不得又跑又跳，不得……不然，不知從什么角落里，就有虎視眈眈的值周老師竄出來。一個個風(fēng)華正茂精力過剩的少男少女，整天被囚禁于此，最好都是沉默寡言，無形之中令樓內(nèi)的空氣灌了鉛一般沉重。我們住校的同學(xué)，早晨五點半就要起來進樓早自習(xí)，七點早飯，之后開始上課，一課復(fù)一課。晚上有晚自習(xí)，大概八點半才放學(xué)。按班按點，人如機器。我曾記過，有一天遇見一位在莊河高中讀書的同學(xué)，我們共同感慨：“生活十分枯燥，整天囚在教室中，與外界毫不接觸。是的，我看到的只是黃褐色的高高的教學(xué)樓，綠色的黑板，白紙黑字……”（1989年10月17日日記）那些年，我一直納悶，為什么我們的老師都是鋼鐵戰(zhàn)士，他們從來不頭疼不腦熱，從來都按時出現(xiàn)在講臺前，哪怕，你遲到一下啊，他也不?？荚嚽昂螅瑲夥崭缁鹕奖l(fā)、地球末日一般恐怖，一個學(xué)期比一個學(xué)期緊張，分數(shù)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讀了這么多年書，我不大有厭學(xué)的心理，小學(xué)是唱著歌傻呵呵的活潑，初中是朦朦朧朧的躊躇滿志，大學(xué)是按照自己的選擇在忙活，研究生是散漫的自由自在，最為黑暗和痛苦的就是高中，用“不堪回首”來概括一點也不過分。正因為如此，畢業(yè)后多少年了，回老家經(jīng)常坐車從學(xué)校旁邊路過，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再回去看一看。一次也沒有。

記憶也有選擇性，偶爾與幾位高中同學(xué)聊天，我發(fā)現(xiàn)，高中時的很多事情，我都忘了?！@大約是我保持心理健康的靈藥吧，我總能把痛苦的記憶從生命中剔除。很多老師和同學(xué)，我忘了他們的長相，提到名字都感到陌生。要說時間過得太久，奇怪的是比這更久的小學(xué)和初中同學(xué)，我記得很清楚。很多事情，即便有日記作證，我也昏頭昏腦。比如，經(jīng)查證，發(fā)現(xiàn)第一學(xué)期，我所在的是高一（2）班（后來分文、理科，我才成為一班的學(xué)生），還曾發(fā)生過更換歷史老師事件。1989年10月25日（星期二）的日記中記道：“今天下午第一節(jié)，歷史，一個二十來歲的女教師走進屋中，同學(xué)各行其是，甚不嚴肅。課開講了，講得嫻熟，明白。……同學(xué)東倒西歪，喝了迷魂湯似的，在打哈欠，睡覺。歷史老師沉默許久，讓大家靜下來。她說她最不愿意進的班級就是二班，是因為……她沒說完就哭了。大家這才安靜下來，就在這時居然仍有同學(xué)齜牙咧嘴，在講著無視人類情感的話。歷史老師以巨大力量克制住，說她之所以不愿意踏進這個教室，是因為許多同學(xué)以鄙夷的眼光看著她，很瞧不起她?！詈?，她宣布了令人吃驚的消息：學(xué)校將再調(diào)一名歷史老師來，她以后不在我們班級任課了。說完，低著頭，將門關(guān)嚴，走了。我記得她的名字，是第一堂課時寫在黑板的右上角：孫××?！?/p>

我不清楚學(xué)校為什么會中途換老師，對這位老師也沒有太多印象，憑文字看，我對她印象還不錯。問題出在我們這群同學(xué)身上，這群十七八歲的小混蛋也許并非有意要為難老師，懵懂無知也好，少年氣盛也罷，總之，精力旺盛，無處發(fā)泄，便屢屢作惡——那種不見得有意識的錯誤，或者對人的傷害。近年，網(wǎng)上經(jīng)常有少年霸凌的事情出現(xiàn)，冷漠，惡劣，殘酷，我看著驚訝得下巴都要掉了。再回憶自己讀書時，雖然沒有遇到過那么極端的事情，可是，我們的班級或校園環(huán)境也不是楊柳春風(fēng)，尤其是高中三年，留給我的不都是美好記憶。同學(xué)間的競爭，嘲諷，怨憤，嫉妒，打擊，沒有緣由的仇恨，無時不在。那是我第一次離開家獨立生活，對很多事情可能更敏感，這樣的環(huán)境讓我想起簡?愛在勞渥德義塾讀書時的情形。我向來直率，不會做人，更不喜歡拉幫結(jié)伙，明里暗里，沒少挨長槍短劍。現(xiàn)在看來，怪不得別人，有些事情，明顯是我愚蠢、固執(zhí)、不會變通。我見日記中記著：老師問，昨天誰在教室里踢球了？別的同學(xué)都說：沒看見。——不聾不瞎，都在教室，哪里看不見啊。不過人家這叫“心明眼亮”，問到我，答曰：可能是某某某吧。這等于是出賣同學(xué)。可是，我一定想：也不能說假話呀，再說了，這等小事，敢做就敢當(dāng)……結(jié)果，結(jié)果就可想而知唄。

我做過語文課代表，當(dāng)時印試卷要向每個同學(xué)收試卷費，我按照座次從頭到尾收錢，輪到一個同學(xué)，他先是陰陽怪氣地問：別人都交了嗎？按照座位順序收下來的，哪有不交的？只有幾塊錢吧，此公大約是看我不順眼，故意刁難一下。忍辱負重完成任務(wù)是根本，我耐心解釋，他無話可說，掏出錢，下一個動作，今天看起來我仍然感到匪夷所思：他把錢撕了幾段后，交給了我?！@是楊志賣刀遇到的人啊。我當(dāng)年真是老實、懦弱，換做今天，還不手起刀落？不過，我相信，我們，我的同學(xué)們，一切都不是有意為之，一個個都是未經(jīng)世事的少年，相互間也沒有奪妻殺子的苦大深仇。每每回憶起高中生活，只是感覺到陰暗和冰冷。并非所有逝水年華都值得追憶。

二

五點半，起床鈴像魔鬼的呼喚，不約而至，我哈欠連天，一百個不情愿起來，用冷水洗把臉，就得趕緊進教室上自習(xí)。最初進高中那幾天，我很不適應(yīng)，每天都恍恍惚惚移動著身子進了教室，肚子嘰里咕嚕中上完的自習(xí)。八點鐘，正式上課時，我已經(jīng)迷迷糊糊了。第一堂課，照例是數(shù)學(xué)課，什么線，什么角，什么數(shù)值，差一點都不行。我一直不惑不解，做人犯得上這么斤斤計較嗎？因此對數(shù)學(xué)家總是親近不起來，覺得這種人不可理喻。于是，就在暈暈乎乎中聽老師在搬弄數(shù)字。后來，我居然練就一身神功，坐在位子上，抬頭面向黑板，不用任何依靠，就可以打瞌睡。這個神功，讓我后來開會呀聽報告呀面對無聊時光呀受益無窮，當(dāng)然，當(dāng)時也受害無邊，數(shù)學(xué)屢屢不及格，讓我傻呵呵的美好心情上總是壓著一塊沉重的大石頭。

從宿舍到教學(xué)樓，要過一道河一座石板橋。（這難道是隱喻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冬天的早晨，呵氣成霜，冷風(fēng)專往脖領(lǐng)子里鉆。我們一個個縮頭縮腦，無精打采，狼狽不堪，像殘兵游勇。教學(xué)樓后面沒有遮擋，天空就是它的背景。這個時候，要么是潑墨般的濃黑，高天上有幾個明亮的星星眨著疲憊的眼；要么，很厚的云層中有一個縫隙，透出一片霞光。我似乎從未好好地欣賞過這些，只是和一些同學(xué)默無聲息地走著……美好的早晨都在垂頭喪氣中開始。我在老筆記本中找到寫于1989年12月14日題為《黎明》的作文：

我絕不能像有些人那樣，把對黎明的渴望沉睡在床榻上，覆蓋在暖衾中。因為我年輕，有年輕的心也想擁抱年輕的天空，讓這渴望和熱情沖出黑暗走向黎明。

在我記憶的鏤板中，深深地刻著一個嚴冬黎明的畫面，配著這個情景的是馬蹄的音樂。聽到那急促的馬蹄聲，我感到振奮。雖然，那個黎明的寒風(fēng)剝奪了我們身上的暖氣，那個黎明的天空也能讓人們以為錯了時分，但是，我愛、我思念著那一刻，那在北風(fēng)勁吹，在黑暗彌布，在靜如死寂中生長著的黎明。不僅僅是剛翻開的樂章，更是一種境界，向著光明奔進的境界。

前奏曲的調(diào)子有些平緩，向人們展示的畫面是一座高樓在黑暗中佇立，還有樓下的我們。樓旁的一條公路，路旁的幾家小店鋪也被包括進去了。店鋪門前的燈放著慵懶的光，用無精打采訴說著自己一夜的辛勞。路面上沒有行人，附近的居民樓也沒有一戶亮著燈。風(fēng)也寒，天也暗，我們默默地向左右看。

突然，如大幕被拉開，透出光明；也好像在山洞中摸索前行，突然找到洞口；也有饑渴了飲甘泉之感。只聽得遠處似在天上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咯噠咯噠，不是孤單的幾聲，而是一陣陣，像海潮，似陣風(fēng)，向我們的耳邊涌來，黎明前的寧靜被砸碎了。我們靜靜地諦聽這馬蹄的音樂，我們的心被征服了，黎明也被喚醒。

是一隊，一隊的馬車在路上通過，馬蹄的節(jié)奏在我們面前顯得更急更快，我們來不及數(shù)共有多少輛車，興奮也不容許我們來數(shù)，我們只覺得有人用鼓槌在敲打我們心中的鼓，發(fā)出急促、輕快，使人振奮，使人忘記黑暗的聲響。我們久久沉浸在興奮中，直到馬車隊走遠，聲音消失了，才有人輕聲說：起早趕集的。我在沉思中，我知道他們是在奔向太陽升起的地方，用這個節(jié)奏向光明之處進發(fā)。這個時候，在我心中，黑暗已經(jīng)失去意義。

黎明是靜的終點，是喧嘩的引爆點，也是希望的起點，我靜聽黎明的聲音，也滿懷著對光明的憧憬，在不懈的奮斗中親自去感受它的節(jié)奏。

這個草綠色封面的筆記本，尺幅為175×252mm，我很喜歡它的瘦長。本子有六十面，封面上是大大的英文字母：NOTE BOOK，內(nèi)頁是淡淡的灰色橫線，紙很好。三十年前這種很樸素卻不鄙陋的筆記本，今天好像不大能買到，現(xiàn)在的筆記本太浮華了，浮華得與人若即若離親近不起來。這本子是父親送給我的，我拿它寫了一些雜七雜八感想。今天重讀，“幼稚”的評語自然免不了，接下來是感覺廢話連篇。那個時候，我特別愛寫排比句，故作激越狀，這很令人討厭。這篇短文最致命的問題是深深感染學(xué)校教育的作文病毒。這個病毒可以概括為：作者可以忽略自己的感受，不可以不高喊口號。每作文，立意要高，要有中心思想，要積極，要……反正，可以漠視真情實感。我們什么也不懂，卻每每以天大的詞兒去妄言人生、天下。我每天早晨迷迷糊糊地起來，文字中卻還高喊：“我絕不能像有些人那樣，把對黎明的渴望沉睡在床榻上?！苯Y(jié)尾還高叫：“在不懈的奮斗中……”我真是服了自己。這些學(xué)校教育的病毒，我以后不知道要用多少年來排除它，想來真覺悲哀。今天，我讀傅雷給朋友的書信，發(fā)現(xiàn)他在幾十年前就有這樣的反?。骸爸劣诹_曼?羅蘭那一套信浪漫氣息，我早已頭疼?！鞅桩?dāng)然很大，一般青年動輒以大而無當(dāng)?shù)脑~藻宣說人生觀等等，便是受這種影響。我自己的文字風(fēng)格，也曾大大的中毒，直到辦《新語》才給廓清?！保ǜ道?953年11月9日致宋奇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6卷第210頁，上海遠東出版社2018年9月版）

不過，上文中寫到的黎明中的馬蹄聲卻是真實的，而且多年后，我都忘不了。也許，生活太單調(diào)，只有那聲聲馬蹄才踩碎黎明的沉悶，那個時候，莊河?xùn)|郊的大街上，居然穿梭著馬車，也是今天的人們難以想象的吧。

三

還有一篇短文《霧》，寫的是我遇到過的最大的一場霧：

不知道倫敦的霧與八九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此地的這場大霧相比如何，反正，這里的霧至少讓許多上了年紀的老人驚嘆。

早晨起床后，我懷疑是不是還待在夢境中，朦朧的世界使一切顯得高深莫測。太陽也“曠課”了，霧卻堅守崗位。一直到中午，還沒有退去的意思，一切朦朧如初。這更令人驚嘆了，人們紛紛在議論著這多少年來不曾見到過的大霧。

晚飯時，走在操場上看這周圍，蒼穹似盛霧的鍋灶。沒幾步遠就辨不清人的面目，再遠些，只有人影在晃動，更前邊是白茫茫的一片，像是掛著白幔，所有的東西都融化在里邊了。學(xué)校附近有幾盞燈，離得我們并不遠，它們拼命瞪大眼睛，我們看到的只能是朦朧的一團紅霧。公路上的汽車，都在焦急地嘶鳴，它們舉步維艱。

霧在空間緩緩地流淌著，我處在霧的包圍之中，獨自仰望天空，平素漫天繁星，或一輪彎月，與我們多么親近啊，我們仿佛能夠互相攀談?？墒墙裉?，什么都看不見了，天有多高，霧就有多厚。處在濃霧的囚籠中，我感覺好悶啊。

在這樣的夜里行走，只能憑感覺摸索前行，方向只有在每個人心中。有人報告公路上有汽車鉆進溝里了！突如其來的霧，讓世界暈頭轉(zhuǎn)向。在我們每一個人的生命中是不是也會有濃霧呢？我會迷茫嗎？我該怎樣穿過它呢？望著眼前的濃霧，我的腳步并未停，我在尋找答案。

我“尋找”什么“答案”啊，純屬胡扯，我記得那個傍晚只有狂歡。同學(xué)們在操場上，你不見我，我不見你，又喊又叫，群魔亂舞。我默默地在人群中穿行，小心地躲閃著別人。那一刻，不覺得煩悶，而是另有一種快意，很享受。我不喜歡集體生活，而是得意于這種你看不見我、我也不想看見你的境地，想不到，大霧，讓我的心愿暫時得以實現(xiàn)。

在關(guān)于二高的回憶中，每個晚上，晚自習(xí)結(jié)束時，還有一個熱鬧而隆重的場面。那是我們歡欣期待的時刻，猶如普魯斯特小說里那位主人公，在小時候每天睡覺前盼望媽媽來吻他跟他道晚安的時刻。長長的鈴聲宣告著一天的苦難學(xué)習(xí)結(jié)束。操場上喧鬧如夜市。家住縣城的同學(xué)，找自己的自行車勝利大逃亡，住校的同學(xué)則向操場奔宿舍的那一頭走去。操場上沒有燈，漆黑一片，然而，不用指引，我們都自動奔向操場中間的一排人。他們拿一個小凳子，凳子上面有箱子，打開箱子是熱氣騰騰的包子。什么餡兒的，我都忘了，總而言之，這一輩子，我從未吃過那么好的包子。普魯斯特不是描述過，主人公吃下第一口小瑪?shù)氯R娜蛋糕那種“美妙的愉悅感”嗎？“這種愉悅感，頓時使我覺得人生的悲歡離合算不了什么，人生的苦難也無須縈懷，人生的短促更是幻覺而已。我就像墜入情網(wǎng)，周身上下充盈著一股精氣神……”（普魯斯特《追尋逝去的時光·去斯萬家那邊》第45頁，周克希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0年6月版）不要笑，包子怎么一定就比蛋糕矮一頭，就沒有溫暖就沒有詩意？一切事物只要它在最合適的時間和地點出現(xiàn)，就是最珍貴的。晚自習(xí)結(jié)束，包子華麗登場，正當(dāng)其時。

賣包子的都是學(xué)校周圍的居民，他們知道學(xué)校的伙食很差，這群年輕人饑腸轆轆，就自發(fā)地到學(xué)校操場賣包子?！艺堃晃焕贤瑢W(xué)審閱本文，他補充說，操場上的包子，主要是賣給他們走讀生的，他們沒有飯票，不能到食堂吃飯。是嗎，是嗎？我只記得自己狼吞虎咽的樣子，至于包子多少錢一個，我每天晚上會吃幾個，為什么過來賣，都說不大清。必須肯定的：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包子！走遍千山萬水，我再也沒有遇到這么好吃的包子，我至今還忘不了，咬一口，里面餡兒中綠葉菜是那么透明的綠，還有捧在手里的暖。那是我高中時代難得的幸福記憶?，F(xiàn)在，二高已經(jīng)遷址他處，學(xué)生們的條件跟我們那個時候比是天上地下吧，不知道二高操場上賣包子的歷史到什么時候結(jié)束的，這個細節(jié)將來一定要寫到校史中。

順便說一句，現(xiàn)在我基本上不吃餅干，無論哪個國家和什么口味的餅干，我都沒有興趣，就是在高中讀書時，爸爸媽媽總是捎餅干來給我充饑，吃夠了，吃傷了。

四

每一個年輕人都認為他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人吧？躊躇滿志，激情滿懷，可是，這個世界連瞥你一眼沒不瞥——還遠遠輪不到你呢。你為賦新詞強說愁，沒有一個人認真傾聽過，父母、老師和朋友，誰都不理解你。你少年不識愁滋味，大家卻認為，好好學(xué)習(xí)才是最甜蜜的滋味，為此，其他任何事情都可以不管。人會成為學(xué)習(xí)機器嗎？不容易做到。學(xué)習(xí)像一座大山壓過來時，人反而會反抗，而不是順從、屈服。進入高中的最初一個月，我興奮地在莊河城里“游山玩水”，不久，就發(fā)現(xiàn)，學(xué)習(xí)已經(jīng)讓人無法喘息，如排山倒海的巨浪迎面撲來。我非常努力，認真反省，嚴重自責(zé)，計劃、總結(jié)、行動……然而，大考小考，越考越糟糕。

從教室后門的那個小窗（這的確也是班主任老師經(jīng)常出現(xiàn)、窺視或監(jiān)視我們的窗口），看坐在教室靠后一點某個座位上瘦長的我，一幅疲憊的樣子，或是瞇著眼在看數(shù)學(xué)老師演算，或是埋頭一遍遍地寫英語單詞，或是閉著眼在背歷史大事記，或者歪著頭對某道物理題百思不得其解……我不忍心多看一眼當(dāng)年的自己和那種生活，現(xiàn)在想來最大的感受就是：浪費生命。人生大好時光，最有活力的歲月，浪費在循規(guī)蹈矩的學(xué)習(xí)、考試中。但是，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認為，這是必須要承受的，是為了“美好人生”購買門票。（什么是“美好人生”？誰的人生是“美好人生”？這也像考試一樣，有唯一答案，還是它本來就是一道多項選擇題呢？可惜，當(dāng)我能夠思考這些問題時，已經(jīng)韶華不再。）在當(dāng)時，我只是本能地抗拒，矛盾地抗拒。我安于這樣的角色，又帶著負疚努力、真誠地迎接每一天，每一次考試考不好，都覺得對不起父母、家庭。其他同學(xué)也是這樣吧，一位老兄，每到考試不是肚子痛就是滿嘴起燎泡。

三年的“萬里長征”，我是怎么走過那段歲月啊。

感謝這個世界上還有文學(xué)，有它載浮著我脆弱的心靈，才會穿過暗夜里的驚濤駭浪。這猶如羅曼?羅蘭在小說里寫到音樂：“音樂，你撫慰了我痛苦的靈魂；音樂，你恢復(fù)了我的安靜，堅定，歡樂，——恢復(fù)了我的愛，恢復(fù)了我的財富；——音樂，我吻著你純潔的嘴，我把我的臉埋在你蜜也似的頭發(fā)里，我把我滾熱的眼皮放在你柔和的手掌中。咱們都不作聲，閉著眼睛，可是我從你眼里看到了不可思議的光明，從你緘默的嘴里看到了笑容；我蹲在你的心頭聽著永恒的生命跳功?！保_曼?羅蘭：《約翰?克利斯朵夫》第4冊第186-187頁，傅雷譯，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00年10月版）我感謝古今中外的那些大師們，李白，杜甫，曹雪芹，魯迅，巴金，雨果，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非常榮幸，有他們站在身后，我的孤獨感默默地被融化了。我?guī)е@嘆的目光進入到他們的文字世界中，這里有苦難，悲傷，淚水，卻給我心靈的自由，靈魂的飛翔，想象的伸展。是他們完成了我真正的人生教育，他們教我如何與自我相處，跟這個世界相處，以至我看世界的方式、思維方式都深受影響。我是多么幸運啊，居然能夠與他們相遇。它們不是別人打入我人生的楔子，而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不論學(xué)習(xí)多么緊張，我從未放棄閱讀。記得老師曾跟我爸爸提過意見，你那個孩子，課間十分鐘，他都能拿出課外書來……是的，我要爭分奪秒，不然，怎么會有時間，每一天功課密密麻麻的。

課間迫不及待地看課外書，我記得有一次是《莫迫桑短篇小說全集》（李青崖譯，湖南文藝出版社），聽同學(xué)說，書店上新書，我找了一個什么理由上自習(xí)課時跑去買回來。全新的四大卷，剛得新歡，豈能藏之深閨？我心神不定地等待著下課，只要鈴聲一響，立刻從課桌里掏出書，根本顧不上老師怒氣沖沖的眼神，自顧自地看起來。今天的孩子，是不會理解，為什么一部老而又老的小說集，能夠讓我神魂顛倒。那時，書店里多是武打、言情之類的小說，我這等自負的文青自然嗤之以鼻，我想讀的現(xiàn)代文學(xué)書、古典名著卻不容易得到，要借書，也并沒有方便的圖書館（后來我倒是大大利用了莊河圖書館，這等以后再講）。當(dāng)時，我就像在冰天雪地里尋找獵物的北極熊，倘若還能看到一個活物出現(xiàn)，拼了命也要逮住。無奈，窮學(xué)生常常英雄氣短，有一次，我借同學(xué)的自行車興沖沖地趕到書店，看到新來了《巴黎圣母院》。翻了半天，居然沒有買，悻悻而歸。過了兩天，心病未除，又去了，書賣完了。第一次沒有下決心買，因為錢。我不記得每個月有多少零花錢，反正都來自父母，總也不能大手大腳。更何況，在父母眼里，“課外書”肯定不是必需品。

莊河城里有幾個地方，是我讀書三年去的最多的。向陽橋的新華書店，文化館對面老街上的一家書店，還有就是莊河大廈對面郵局的報刊零售部。文化館對面那家書店，后來好像關(guān)門了。郵局的報刊零售部，幾乎每一周都要去看一看，不然，新來的刊物就賣完了。當(dāng)時買的是《收獲》《隨筆》《紅樓夢學(xué)刊》等等，除了星期天去之外，午間有一個多小時的午休，借城里同學(xué)的自行車去轉(zhuǎn)一趟。推過老廟嶺的大坡，沿著延安路直奔，路口右轉(zhuǎn)，再左轉(zhuǎn)，在車聲和人聲的喧鬧中，我直奔目標(biāo)。那是我單調(diào)的高中生活的簡單路線，在那之外，莊河城的很多地方，我居然都沒有去過，也沒有想到去過，一枚多么單純的少年啊。

想看書，就得有特殊的嗅覺。我發(fā)現(xiàn)學(xué)校里有一個寶庫，近在眼前，就在我們教室對面。一間小屋，是圖書室，因為太小，根本不能對外開放，主要給老師借書，而書又太少太舊，老師的利用率也不高。有一位瘦瘦的女老師，一個人在那里收攤，我是從偶爾開了一下的門縫中看到這里有書。餓狼捕食，豈能放過？有一次自習(xí)課，佯裝去辦公室找老師，我偷偷地溜進來，哀求管圖書的老師讓我看一看，竟然獲準。這個寶庫最吸引我的，恰恰是它的書的老和舊，它有不少上世紀五十年代出版的書，特別是外國文學(xué)名著，非常吸引人。那時候的出版，還帶著新文學(xué)的傳統(tǒng)，書的設(shè)計、開本，都有各自的特點，精裝書做得很規(guī)整。巴金辦的平明出版社，老的人文社等等，它們出的書好多都是我夢寐以求的。記得這里有一套平明出版社印的契訶夫小說集，汝龍譯的。我還找到了不少巴金翻譯的書，《秋天里的春天》《紅花》等等，喜不自勝。問題是，我不可能不上自習(xí)課跑出來看書呀，我只好乞求當(dāng)時的語文老師，我想借魯迅著作的單行本，他認為我看不懂，（哼，我念小學(xué)時就讀過魯迅?。┠敲淳徒鑴e的世界名著吧，挑厚的借。過了幾天，他遞給我一本詞典厚的《唐璜》，朱維基翻譯的，精裝，好像有插圖，印得挺糊。我念詩的熱情并不高，這書在我手里放了很久，我也沒有讀完。后來，我自己買了好幾個版本的《唐璜》，沒有一本通讀過。書與人，跟人與人相處一樣，也需要緣分。我不記得后來是怎么讓管圖書的老師允許我直接借書的，孺子可教，忠厚可靠？反正我感激不盡，隔三差五，我就來麻煩她，包括放假前。一個不講原則的老師，讓人感到多么溫暖啊。

向同學(xué)借書，死皮白臉地不放過每一個機會，也是我讀書的來源。那些同學(xué)真是充滿無私與友愛，換了我，才不愿意把書借給別人呢。讀初中時，我跟同學(xué)王玉晶借過《紅樓夢》，念高中時，胡洋、蔣殿國、王宏華等都借過書給我。我讀《約翰?克利斯朵夫》是胡洋借給我的，他們家住在延安路食品公司后面的坡下，附近還有一個養(yǎng)魚池。有人說這地方叫老水塔，也有說叫養(yǎng)魚池，現(xiàn)在大概都拆遷了吧。當(dāng)時的莊河很安靜，這個區(qū)域里都是東北常見的民房，燒炕，有煙囪。后來我經(jīng)常出入胡洋家混吃混喝，他的父母待人和氣，隔壁是他爺爺?shù)募?，有一次，晚上我們住在那邊，家里有一只老貓，誰進門都得留下買路財，這個“財”啊就是要跟它認真地貼貼臉，否則堵在門口堅決不放行。胡洋家里有《約翰?克利斯朵夫》，我當(dāng)然不知道，一定是他向我炫耀才被我鎖定的。這是傅雷譯的四冊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3年印本，張守義設(shè)計的封面，用的是一個蠟燭圖案。這書，我從學(xué)期中間拿到，一直讀到寒假結(jié)束才讀完。假期里坐在爺爺奶奶的那屋的熱炕頭上閱讀著克利斯朵夫的精神苦難，春節(jié)也沒有歇著。談不上有多么喜歡，確實一字一句讀完的，小說的情節(jié)后來也忘了大半。從現(xiàn)代小說的角度而言，這部大書可能算不上好小說。冗長，啰嗦，好講大道理，一講就是長篇大論?？墒牵贻p人就懾服于大道理啊，你跟他說“日子就是一天天過著的”，他一定鄙夷入骨；你要是說“生活啊，就是咀嚼痛苦的鹽”，他立即五體投地。所謂返璞歸真，那一定是在歷盡滄桑之后，年輕時淺薄，當(dāng)然喜歡濃墨重彩。《約翰·克利斯朵夫》是一本青春教科書，大道理正對胃口，它讓每一個不安的靈魂相信歲月不會虧待他，只要你咬緊牙關(guān)。比如，小說卷二的末尾，寫道小克利斯朵夫的愛情被生生掐滅，父親又結(jié)束了隨波逐流的一生，小說有一段話：

他看到人生是一場無休、無歇、無情的戰(zhàn)斗，凡是要做個夠得上稱為人的人，都得時時刻刻向無形的敵人作戰(zhàn)：本能中那些致人死命的力量，亂人心意的欲望，曖昧的念頭，使你墮落使你自行毀滅的念頭，都是這一類的頑敵。他看到自己差點兒墮入深淵，也看到幸福與愛情只是一時的欺罔，為的是教你精神解體，自暴自棄。于是，這十五歲的清教徒聽見了他的上帝的聲音：

“往前啊，往前啊，永遠不能停下來?！保ā都s翰·克利斯朵夫》第1冊第231頁）

這正是我需要的語句，在茫無際涯的黑暗中，這樣的句子就是燈塔，盡管它們同樣是那么虛妄，可是，虛妄中也需要力量啊。想當(dāng)年，我以為自己很盡力了，可是一考試，還是落花流水。而我的同學(xué)里，總分一百五十分，居然有能考出一百四十八分的人，他是神仙嗎？我們這等凡人還有希望嗎？希望只有產(chǎn)生于羅曼?羅蘭的句子：“人生是一場無休、無歇、無情的戰(zhàn)斗。”“往前啊，往前啊，永遠不能停下來?！薄都s翰?克利斯朵夫》曾是青春中國的熱門讀物，不過，到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我的同時代人寧愿看《笑傲江湖》吧。那是永遠也爬不出的江湖、也從來不曾笑傲過的一代人，然而，不妨礙，大家追求的是一種姿態(tài)。我是一個“落后分子”，很多流行文化，我?guī)缀跻粺o所知。也難怪，住在學(xué)校里，既不聽收音機，又不會看電視，我也從不用隨身聽之類，以致剛進大學(xué)時，一位女生問我：你喜歡張學(xué)友，還是劉德華？我瞠目結(jié)舌，不知道這兩位是哪個龍宮的。還有一位同學(xué)稱贊我是“好同志”，老廟嶺上面有那么多臺球廳，我從未涉足過。我哭笑不得，其實是笨，我不會打呀。

《約翰·克利斯朵夫》里有很多片段充滿熱情和生命的激情，讀起來還是深受感染的。有一個場面，我倒是好久不忘：小克利斯朵夫隨高脫弗烈特舅舅到河邊，“地下漆黑，天色清明：星都亮了。河上微波拍岸”。（《約翰·克利斯朵夫》第1冊第97頁）舅舅隨口唱了一首歌，打動了克利斯朵夫，兩個人接下來的討論很有意思，克利斯朵夫說“編歌”，舅舅則認為：“為什么要編？各種各樣的歌都有了。”這樣的歌在大自然中，在心中?！澳阈睦锵氤裁淳陀惺裁锤杞o你唱。干嗎還要我編呢？”（同前，第99頁）小家伙認為，編歌可以成為“大人物”，舅舅不以為然，干嘛要做大人物呢？他說：“還用得著你唱嗎？它們唱的不是比你所能作的更好嗎？”（同前，第100頁）在舅舅的啟發(fā)下，他們靜靜地在聽著大自然的音樂：

月亮剛從田野后面上升，又圓又亮。地面上，閃爍的水面上，有層銀色的霧在那里浮動。青蛙們正在談話，草地里的蛤蟆像笛子般唱出悠揚的聲音。蟋蟀尖銳的顫音仿佛跟星光的閃動一唱一和。微風(fēng)拂著榛樹的枝條。河后的山崗上，傳來夜鶯清脆的歌聲。（同前，第100頁）

小克利斯朵夫承認：“這些夜里的聲音，克利斯朵夫聽過不知多少次，可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真的！還用得著你唱嗎？……他覺得心里充滿著柔情與哀傷。他真想擁抱草原，河流，天空，和那些可愛的星。”（同前，第100頁）這是感官的喚醒，是心靈的覺醒。讀這些文字，我感同身受，受其激蕩，我盲目地寫了很多文字，書中那些道理也都是我人生和寫作的輔導(dǎo)老師。我說過，二高的教學(xué)樓東面就是一片稻田，中間隔了一個酒廠，東風(fēng)吹時，酒糟那種特有的味道還會飄入我們的教學(xué)樓。最初進校，我們規(guī)規(guī)矩矩，很少到后面的稻田里走一走。后來，特別是高三那一年，租房子住在稻田中的一個村子里，時常在這里轉(zhuǎn)一轉(zhuǎn)，再走遠一點，就到了莊河邊上。沿著河岸，四周無人，天地靜寂，只有高挑的蘆葦隨風(fēng)沙沙擺動，我漫無目的地走著。還有很少的幾次，是盛夏的夜晚，三兩同學(xué)講著不著邊際的話從這里穿過，偶爾會驚起水鳥的美夢，他們長嘶一生，沖天而起，很快就融入夜空，看不見身影了。我停下來，仰著頭試圖追蹤他們的蹤跡，而心卻似一個流浪者。這時，《約翰?克利斯朵夫》中情節(jié)既在腦海里，又在眼前。到初秋時節(jié)，又有秋蟲鳴唱，游蕩在這里，無邊學(xué)海中弄得疲憊又緊張的神經(jīng)在這里得到片刻舒緩。

五

我的日記里記了很多這樣的場面：周六，就等著中午放學(xué)鈴打響，我和三五同學(xué)連午飯都顧不得吃，就奔往老廟嶺乘車回家。還有一次，找老師請假，老師不在，可急壞我們，掘地三尺，還是找到老師。老師不耐煩地問：你們怎么那么喜歡回家？他哪能理解，一個最初離家的少年，心無傍依，覺得學(xué)校里百般不是，哪里有家里舒服啊。學(xué)校離家三十公里，不遠，可有規(guī)定，一個月只能準假回家一次。不過，經(jīng)常會冒出一個什么假日，實際上回家比預(yù)定得多。有一年，北京辦亞運會，還放假讓我們回去看電視。這完全是意外之喜，那天，天還下著小雨，老廟嶺大坡一片泥濘，我們還是過節(jié)似地興沖沖地舉著傘等待回家的車。

現(xiàn)在想一想回家也挺辛苦。周六午后回去，要是周日傍晚返校能從容些，可是，我貪戀在家中多住一個夜晚，非要周一早晨才返回學(xué)校。那就意味著，早晨七點半以前必須趕到學(xué)校。五點多鐘，父親就用自行車載我，還有接下來半月十天晚上充饑的各種點心、干糧，去公路邊上等車，那種小公汽。那一年，雨水好像特別多，擠在狹小的車廂里，我經(jīng)?？窜嚧坝旰郯甙?，車外朦朦朧朧。一路上我都在擔(dān)心上課來不及了，會被老師罵。還真有一次，車壞在路上，八點多才到莊河。然而，被罵兩句也抵不過回家的誘惑。沒有辦法，我從小到大，對集體生活，對統(tǒng)一和標(biāo)準，都沒有好感。

無法回家的日子，只能用“熬”來形容，不過，人是適應(yīng)性最強的動物，不堪忍受也能慢慢適應(yīng)，更何況還會苦中作樂。晚自習(xí)，盯準老師回家了，教室里自動亂成一鍋粥，說說笑笑，打打鬧鬧，無非口舌之快。正好，我趁機也開個小差，可以看幾眼課外書。我嫌作文語言無味面目可憎，發(fā)誓要好好學(xué)習(xí)語言，當(dāng)時散文詩很流行，我買了一本《世界散文詩精選365》（吳薇編選，河北人民出版社，1989年9月版），里面都是精短的文章，我打算每一天背一篇。除了學(xué)習(xí)語言，還能鍛煉自己的記憶力——那個時候，我總是懷疑自己這個不行那個也有問題，檢驗的辦法就是這樣正面強攻。每天晚自習(xí)要結(jié)束時，我開始練習(xí)背誦。這樣的事情照例都是堅持了一段時間，后來不了了之了。年輕時，想法很多，變化也很快。不過，我還是背誦過一些屠格涅夫的散文詩，后來也都忘了。那本書有一篇柯羅連科的《火光》倒是記得。開頭是：

很久以前，在一個漆黑的秋天的夜晚，我泛舟在西伯利亞的一條陰森森的河上。船到一個轉(zhuǎn)彎處，只見前面黑黢黢的山峰下面，一星火光驀地一閃。

火光又明又亮，好像就在眼前……

“好啦，謝天謝地！”我高興地說，“馬上就到過夜的地方啦！”

船夫扭頭朝身后的火光望了一眼，又不以為然地劃起來。

“遠著呢！”

作者起初不相信船夫的話，后來才證實，“我們在漆黑如墨的河上又劃了很久。一個個峽谷和懸崖迎面駛來，又向后移去，仿佛消失在茫茫的遠方，而火光卻依然停在前頭，閃閃發(fā)亮，令人神往——依然是這么近，又依然是這么遠……”最后，作者感慨：

現(xiàn)在，無論是這條被懸崖峭壁的陰影籠罩的漆黑的河流，還是那一星明亮的火光，都經(jīng)常浮現(xiàn)在我的腦際，在這以前和在這以后，曾有許多火光，似乎近在咫尺，不止使我一人心馳神往?？墒巧钪訁s仍然在那陰森森的兩岸之間流著，而火光也依舊非常遙遠。因此，必須加勁劃漿……

然而，火光啊……畢竟……畢竟就在前頭！……（該書上冊第201頁）

這篇短文，我不止一次地背誦過它。晚自習(xí)時，坐在二高的教學(xué)樓里，尤其是靠窗坐，向外望去，操場上一片黑暗，遠處也沒有幾家燈火，恍惚間，我就有一種“泛舟在西伯利亞的一條陰森森的河上”的感覺。同時，我也強烈地感覺到，這樣的“航行”不知何時是個盡頭，“可是生活之河卻仍然在那陰森森的兩岸之間流著，而火光也依舊非常遙遠”，就是這種感覺！很多文學(xué)作品令我印象深刻，往往都是文字與現(xiàn)實中間的屏障被打通，文字即現(xiàn)實，而現(xiàn)實又增強了對文字的感受，讓我身臨其境。當(dāng)然，大多時候，我都樂觀或盲目地相信：“火光啊……畢竟……畢竟就在前頭！”

考試就是這陰森森的無邊的河吧，幸好，黑暗盡頭有黎明，與期末考試連在一起的是可愛的假期，有一兩個月的美好時光可以任意揮霍，至少，生活不是課程表。想起這些，我的心都在顫動?？荚嚱Y(jié)束當(dāng)天，平常像軍營一樣嚴格的學(xué)校，仿佛突然遭受襲擊，一團混亂，是興奮的混亂。有一年冬天，最后一科考試一交卷，同學(xué)都作鳥獸散。平時擁擠的宿舍變得空空蕩蕩了，我不安地站在宿舍前的院子里，身邊的人唱著歌，吆吆喝喝，來來往往。沒有人理我，我焦急地等爸爸找車來接我，因為拿東西多。可是，那么晚，他還沒有來。天有點冷，月亮的清輝投射著寒氣。

我有絲絲的興奮，考完試，我就去圖書室借了幾本書。有一本《高爾基選集?短篇小說集》（巴金、瞿秋白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6年12月版），深灰色的精裝本，封面有壓印的高爾基凹凸頭像，下面是燙金字的書名，我急著回家大快朵頤。然而，這種興奮很虛弱，總覺得背后有看不見的深淵，在那里寄存著我絲絲隱憂。不用說，剛剛結(jié)束的考試還驚魂未定。考砸了，怎么見江東父老？我也沒有偷懶?；?，一個學(xué)期也算勤勤懇懇，可就這個樣子，怎么辦呢？有的時候，人們應(yīng)當(dāng)心花怒放，可是又是痛苦的，那朵苦苦追尋的花卻在懸崖邊。

等了很久，父親的車才來，已經(jīng)很晚了，喧鬧的宿舍區(qū)早已疲憊而變得冷清無聲。出了這里，上了國道，一路向東，車子跑開了，嚴冬臘月的夜晚，這條路上的車很少，路面上時不時還有一點薄薄的積雪，也有融成一小塊薄冰，車燈光和月光照在上面亮晶晶的。路兩旁稻田里的積雪很厚，月光下，楊樹的影子拓印在雪地上，車在樹影中穿行，像是哪一部話劇的舞臺布景，有一種疏離感，又很現(xiàn)實。我想到背包中的那本高爾基短篇小說集，里面寫到的在大海邊，有星星的夜晚，那些流浪的熱愛自由的人們在講著一個又一個傳奇故事……

文學(xué)的浸染，使得我常常思維、情緒都很文學(xué)化，水乳交融時分不清彼此，因此，在人生的很多難忘時刻的回憶中，想到的不僅是現(xiàn)實場景，還是那些讀過的書。多少年過去了，我仍記得那白雪，樹影，還有高高大大的楊樹，以及可能太晚了，父親，我，還有司機，我們誰都不說一句話……天有些冷，心里有些凄涼，更有一些對前途把捉不定的茫然。

2019年冬天，訪問俄羅斯，我看到工作日程中居然有拜訪高爾基文學(xué)院。臨別時，我送了兩本巴金先生翻譯的高爾基的作品給院長先生，一本是短篇小說集《草原集》，另外一本是《文學(xué)寫照》。我沒有多跟院長說太多，沒有說高爾基的小說，高中時代期末考試后的心情，公路上的白楊樹影。不過，在臨別那一刻，我看到文學(xué)院后院的大樹，是白樺樹嗎？我立即想到三十年前的那個夜晚，雪地行車，美麗的樹影，憂郁的少年心情。高爾基在俄羅斯已經(jīng)是過時的作家吧，哪怕在以它命名的文學(xué)院也不是我抒情的地方。我們的情感，或許與時代總是錯位的。

我默默地穿上外套，走出文學(xué)院那道狹窄的小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