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峰
1
暌違多年的廖亮打來電話,說他不日將歸。我站在銀城嘈雜的街頭,用耳朵捕捉著兩千里之外的聲音,忽然有種大雪將至的感覺。廖亮總算肯回901看看了,他會像一片雪花那樣飛回來嗎?
三十年前的冬日,大雪覆蓋遠山近嶺,起起伏伏,仿佛白色的馬群環(huán)繞著901緩緩奔走,山坳里的風打著讓人眩暈的旋兒,似乎只有從雪野里尖尖鉆出的南山鐵塔巋然不動。鐵塔是發(fā)射塔,30多米高,塔頂掛著花朵般綻放的大喇叭,塔下伏著火柴盒般密封的電視差轉(zhuǎn)機房——那就是901捕風傳聲的尖耳朵和鐵嘴巴吧?
那時的901是個保密的小三線工廠,在20世紀70年代,一批批南腔北調(diào)的工人高呼著“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好人好馬上三線”的口號,從祖國的四面八方來到遠離銀城25公里的深山里,建起這座生產(chǎn)火車的機車廠。他們把生活區(qū)放在嶺上,廠房藏在山谷里,建起盤來繞去的鐵路隱蔽線,只讓一條鐵軌穿過茂密的山嶺通向大山外。他們建起了糧站、食堂、學(xué)校、郵電所、衛(wèi)生院、燈光球場、工人俱樂部,與周邊的山村隔絕,就跟懸浮在山野里的孤島似的——它們對外只有一個代號:901。
那兒的家屬區(qū)、工廠車間零散地分布在嶺上嶺下,卻能統(tǒng)一行動起來,靠的就是廣播。整個廠區(qū)安裝著28個大喇叭,只有一個廣播站準時播送著起床號、上下班號,而鐵塔上的大喇叭是其中掛得最高、叫得最響的。那時還沒有電腦、手機之類的玩意兒,廠里人只有通過電話房的總機接轉(zhuǎn)分機才能接聽到電話,接收山外的消息主要靠讀書、看報、聽廣播。后來,電視出現(xiàn)了,廠里計劃在南山上建一座電視發(fā)射塔轉(zhuǎn)播電視節(jié)目。于是,在一個義務(wù)勞動的日子里,廠里青工和子弟學(xué)校的學(xué)生排成長長的隊伍,就像一條歡快的履帶機,將紅磚和鐵件一塊一塊地從山下傳遞到嶺上,鐵塔和電視差轉(zhuǎn)機房就這樣建成了。
也許是掛得太高了,鐵塔上的大喇叭經(jīng)常啞掉,尤其是在北風呼嘯的冬天。我不得不在雪花飄飄中攀上鐵塔,修理它的鐵嗓子。我蹦蹦跳跳做過熱身運動后,戴上皮手套,沿著鐵梯往上爬。風在脊背上卷來卷去,仿佛一條涼涼的蛇直往身體里鉆。我攀到高處,用萬用表檢測喇叭頭,看它是音膜震壞了還是線圈燒斷了,如若喇叭壞了就用備用的喇叭換上去。整個過程中,我只抬著頭盯著喇叭,不向塔下看,隱隱覺得鐵塔在風中微微晃動。我掩飾住心慌,曉得塔下還有個比我更害怕的人,那就是廖亮。我不用往下看就曉得,他準會仰著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他準會一動不動,在心里暗暗地幫我站穩(wěn)身子;他準會緊緊閉住嘴巴,不讓驚叫聲從肚子里冒出來。我修好喇叭后,會吹響口哨,模仿廣播員的口吻播報起來:現(xiàn)在播送廣播找人,請施小慧同志聽到廣播后,馬上到廣播修理員身邊去——我曉得我的喊聲很大,但立馬會被風捎走,不會傳到施小慧的耳朵里,也許只有塔下的廖亮和雪地里的松鼠才會聽到。我連播三次,才舒口氣滑下鐵塔。我一下塔,廖亮就會撲過來緊緊抱著我,就跟久別重逢似的,難道在他眼里,我每次上塔都是一次死里逃生、歷險歸來?
那樣的冬日,施小慧就坐在901廠機關(guān)大樓的廣播站里,她穿著毛絨絨的滑雪衫,對著工作臺上的麥克風播報什么,她的聲音很好聽,會被擴大成一圈圈的漣漪傳向整個廠區(qū)。她會按時播送號聲,轉(zhuǎn)播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新聞聯(lián)播和報紙摘要,字正腔圓地播報本廠新聞,用唱片機放放音樂,讓全廠每個喇叭都響起來,讓激昂的聲響在大山窩里回蕩。整個廠沒人不熟悉她的聲音,她好像是廠里的報時鳥。每天早晨,只要喇叭響起,就會有工人家屬拍打孩子的屁股喊:還不快點起床!廣播都響了;就會有鈴聲響成一片的自行車像潮水一樣,從家屬區(qū)涌出,被廠房吸去;就會有小火車鳴響長長的汽笛,呼嘯著從山谷里奔跑——整個901似乎都是被大喇叭叫醒的。其實,我覺得施小慧更適合在廠幼兒園當老師,她喜歡講童話,《阿拉丁神燈》《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漁夫和金魚的故事》等,而那樣的天氣極適合講白雪公主的那些事兒。
那樣的冬天雖然冷,卻凍不住什么。那些蓬松的白雪跟春天的綠樹一樣,只是901的掩體而已,廠房里機床仍在轟轟作鳴,行車仍在緩緩滑行,家屬區(qū)大人們?nèi)栽谏鹱鲲?,孩子們?nèi)栽诮值郎嫌L奔跑,小火車仍在雪野里奔馳。那輛小火車是廠里自制的,每日在大山和銀城之間來回三趟,為職工通勤并運送物資。它披著綠皮,嗷嗷地歡叫著,在山谷樹林圍成的隧道里鉆來鉆去。它時隱時現(xiàn),讓山野微微顫動著,就像滑行在時光深處的地鐵。
很多年過去了,我和廖亮早就離開901各奔東西了,那座鐵塔還在,可喇叭卻啞了,小火車銹在鐵軌上了。接到廖亮的電話,我恍惚看到那輛綠皮小火車正在駛來,向著很久前的冬日駛?cè)ァN业亩呿懫鹆撕⒆觽兂』疖嚨暮敖新暎盒』疖?,汽笛響,鐵軌穿行轟隆隆,綠色車廂手牽手,聽命令,齊行動——
2
我和廖亮是901子弟,那時二十出頭,剛從技校畢業(yè)走上工作崗位。我干的是廣播修理員的活兒,就是保障全廠的喇叭能發(fā)聲。廖亮的工種是機車電工,專門伺候那輛通勤的綠皮小火車。機車廠子弟從小到大沒有為未來擔憂過,我們的鞋子是工廠發(fā)放的勞保品,那種翻毛皮鞋真的很牢固,能走很遠的路。我們曉得工廠就是個龐大的機器,要讓它轟鳴起來,需要各種各樣的工種,我們會子承父業(yè)成為那臺機器上的螺絲釘。
當然,工種是有優(yōu)差之分的,廣播修理員并非好行當,可自打廣播站里有了施小慧,就有技校畢業(yè)生很樂意去修理喇叭了。廖亮也有那份心思,他父親廖老頭就是廣播修理員,他去修喇叭比我理所當然??伤麖男】指?、怕黑,只好與高空作業(yè)失之交臂了。我從小就愛往廖亮家跑,與他父親混得挺熟,經(jīng)常幫廖老頭打個酒,買個煙,跑跑腿兒,于是就近水樓臺先得月地成了廖老頭的徒弟。我跟著廖老頭爬水泥桿,去摘桿上的喇叭花。我看出他總是先邁左腳往上爬,就問:師傅,為什么先要邁左腳啊?廖老頭愣了愣:是嗎?……哦,這有啥奇怪的?我?guī)煾稻褪沁@樣邁步的哦。我想我的祖師爺可能是左撇子,就沒有再多問,爬桿時慢慢習(xí)慣先邁左腳了。我不懼怕爬水泥桿,可有些怕爬鐵塔,最擔心的是廠里開大會時擴音機出故障,臺上人講話臺下人聽不到,那就是工作事故了。廠里人不擔心旱澇災(zāi)厄,生產(chǎn)機車跟春夏秋冬無關(guān);也不擔憂衣食住行,那些都由國家供給,只擔心出事故——如若違反技術(shù)規(guī)程,導(dǎo)致事故發(fā)生,不僅要受到懲處,而且會有損職業(yè)榮譽。犯了安全事故的人,怎么好意思“五一勞動節(jié)”站在臺上,豪氣沖天地跟工友們一起合唱《咱們工人有力量》呢?幸好,工人俱樂部的擴音機是晶體管的,除了有時會發(fā)出嘯叫聲,一直沒有壞過,我的擔心多余了。
我毫無懸念地生活著,雖然有些多慮,卻從未擔心過會跟廖亮分開。我和他從小就形影不離,按廖老頭的話說就是秤不離砣、砣不離秤。我一直像哥哥一樣罩著他,他怕黑,難免會有同學(xué)從黑夜的路燈下鉆出來,用張牙舞爪的影子嚇唬他。我只好陪著他夜行,還得任由他緊緊抓住我的手。在初二剛上完第一節(jié)物理課后,他曾莫名其妙地說過,他想發(fā)明一種燈,大大的燈泡能在夜晚總跟著他,只要他腳步一響就會亮起來,像太陽一樣光芒萬丈地照耀他前行的路。我摸著他的頭,笑他癡人說夢。我想我可能會一輩子都要做他想要的那種燈了,雖然我的光頭亮度比不上100瓦的燈泡,可每次班上有同學(xué)作弊闖禍,我都會明晃晃地成為班主任打擊的目標。其實,我很想像那個會畫畫的青工那樣蓄一頭長發(fā),可我的父親是個銑工,他喜歡一絲不茍地在銑床上把工件削磨得光滑順溜,我的頭就只能保持良好的光潔度了。
廖亮是我的玩伴,也是我?guī)煾档膬鹤?,我倆就像相互咬合的齒輪,非常親密。其實,901的子弟并不是都能成為要好的朋友的。小火車站對面紅磚樓上住著來自上海的工程師們,他們的子女斯斯文文,男孩過早地戴上了眼鏡,喜歡抱著《少年文藝》之類的書看;女孩穿著上海親戚寄來的時髦衣裙,一派花枝招展的模樣——他們顯得禮貌而又驕傲,像是精心培育的品種。東西嶺上的家屬區(qū)里住的是軍人出身的人家,他們的孩子大多很頑劣,滿山溝瘋跑,捉到山村里的雞烤熟后,就學(xué)著父親們的樣兒喝酒吹牛皮,有些像野生的品種。北嶺家屬區(qū)里的工人是由東北的老廠集體遷來的,祖上三代都是工人,那里的孩子會用軸承制作滑板車,在被修理得光滑的土坡上滑來滑去,哪怕是剛學(xué)會走路的孩子,都能嫻熟地推著鐵環(huán)在柏油路上奔跑——他們熱愛鐵器,更像是901的親生子。還有一些從院校分配來的技術(shù)員、衛(wèi)生所的醫(yī)生、子弟學(xué)校的老師,他們住在單身宿舍樓里,我們只能在燈光球場上看見他們打籃球、跳交誼舞的身影,就像是移植而來的品種。這樣的901就有些涇渭分明了,在這樣的廠里,我的光頭能備受廖亮的信賴是可喜可賀的。
我家和廖家是東嶺上的鄰居,父輩一代都曾是軍人,可子輩還是不一樣。廖亮身子細弱,膽子小,或許那是他從小就沒有母親的緣故吧。我頭大膽肥,陪著他走夜路,帶他去水塘里釣魚,卻在帶領(lǐng)東嶺的伙伴跟西嶺的孩子干仗時撇下他。那時,我們的父母都上班去了,他不敢獨自待在家里,就會乖乖地坐在工人俱樂部前的小書攤前,花上一角錢,翻來覆去地看連環(huán)畫。他的胸前晃蕩著兩戶人家的鑰匙,一串是他家的,一串是我家的。他就一直坐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街頭,等著我鼻青臉腫地回來。
我和廖亮擁有一個共同的秘密,那就是去小火車站前,去看紅磚樓里的女孩施小慧。施小慧的父親是個瘦高的高級工程師,傳說廠里生產(chǎn)的每一輛火車都是從他畫的圖紙上開始的。她的母親是子弟學(xué)校的英語老師,聽說她說得最流利的是俄語。施小慧在紅磚樓里說的是軟軟的上海話,一離開那兒就說普通話。我和廖亮共同見證過她從跳皮筋到跳舞漸漸長大的過程,親眼目睹過她的連衣裙像蓮花一樣盛開起來,共同期待過她跳著跳著忽地滑倒的樣兒。我倆日復(fù)一日地游蕩在小火車站前,張望著紅磚樓,像一對踩點的賊。終于有一天,施小慧穿著背帶工裝褲,搖著迷迷蒙蒙的日光走過來,突然四腳朝天摔了一跤,摔得眼淚都落下來了。我和廖亮相視一眼,沒有上前扶她一把,卻捂著嘴偷偷地笑了,就像默契的同謀心照不宣地快樂起來。施小慧去銀城幼兒師范學(xué)校上學(xué)的那段日子,是我和廖亮最寂寞的時光。那時的夜晚,南山的鐵塔在六集連放香港武打片《霍元甲》,所有家屬區(qū)的黑白電視都撲閃閃地亮著,把拳打腳踢聲、乒乒乓乓聲傳出來。而我和廖亮?xí)哪菢拥囊雇碛纬鰜?,站在小火車站前踢石子,等待或目送施小慧坐著小火車從銀城歸來或遠去。幸好,施小慧幼師畢業(yè)后又回來了,分配在廣播站里當起廣播員。我和廖亮不知什么時候就長大了,唇上長出胡須,喉結(jié)鼓了出來,開始互相躲閃著不去談?wù)撌┬』?,成了各懷異心的同案犯?/p>
我成了廖老頭的徒弟后,去廖家就不只是找廖亮玩了。廖老頭咋咋呼呼愛喝酒,愛躺在躺椅上收聽收音機里劉蘭芳說《岳飛傳》,從脾性上看或許我更像是他的兒子。其實,在901師徒就形同父子,廠里沒有盤根錯節(jié)的親戚關(guān)系,有的只是技藝相傳的師徒、同生共死的戰(zhàn)友,這就讓師傅、戰(zhàn)友叫起來分外親切而響亮。那時的901有紅磚房、綠機車、黑鐵軌,有我也有廖亮,當然還有別的什么。
3
作為廣播修理員,我可以冠冕堂皇地出入廣播站,裝模作樣地檢查那兒的播音設(shè)備,甚至故意在那些鐵家伙上留下小毛病,以便下一次修理它。施小慧對我的到來,既不熱情也不嫌煩,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她播報新聞時,雙手捧著廠里專用的方格稿紙,以持之以恒的激情,抑揚頓挫地朗誦著,不時抿一下嘴唇,顯出莊重之下的調(diào)皮來。她眼睛睜得很大,有著旁若無人的夢幻感,仿佛靈魂出竅跟著電波飄遠了。她的聲音就是一只只腹部儲藏著歌聲的鳥,在廠區(qū)上空飛來飛去。
施小慧不播報新聞時,就瞇著眼看我磨洋工,嘴角漾著笑,就跟貓看老鼠似的。
我擺弄著萬用表,處心積慮地找著話題,不知該從“大干紅五月”青工大比武,還是從廠團委主辦的周末舞會談起。
施小慧咯咯地笑了:那個誰,我給你講個童話吧。
我一愣,我曉得技校里曾有男生把女生帶進空曠的大倉庫里,用講鬼故事的方法,嚇唬女生鉆進自己的懷里——也許窄小封閉的廣播站更適合講鬼故事的。
施小慧低聲講了起來,講的是安徒生童話里的《豌豆上的公主》。她說:從前有個王子,想找一位真正的公主結(jié)婚,國王和王后為他挑選了好多公主,他都不滿意。后來,他發(fā)現(xiàn)一個姑娘睡在20張床墊和20床柔軟的鴨絨被上,還能被床板上的一粒小小的豌豆硌得睡不好覺,覺得那姑娘才是真正的公主,就娶她為妻,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了——這個童話也許要告訴我們:只有擁有嬌嫩的肌膚,只有對一粒豌豆都敏感的女孩,才是好女孩。
施小慧說得聲情并茂,眼睛亮晶晶地注視著我,語氣中似乎把我當成幼兒園的小朋友了。我覺得她很適合主持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小喇叭開始廣播啦”那檔少兒節(jié)目。
沒過多久,我就能邀請施小慧去廠里的周末舞會跳舞了。夏夜的燈光球場上,一串串五顏六色的燈泡掛得像葡萄一樣,把月亮擠得離我們更遠了。我如愿以償?shù)負碇┬』厶鹞鑱恚业膭幼鞅孔?,可她的身子是溫軟的,碰撞在我有些僵硬的身上,就像細浪拍打著堤岸。我小心地抱著一團湖水,鼻子里縈繞著從她身上飄來的夾竹桃的氣息。我能感覺到四周青工的目光在艷羨妒忌地飛向我,其中就有廖亮毛桃般的細眼兒??晌倚闹液退]有抵達他們想象的那樣美好的地步,我和她的身體還相互陌生著,跳舞只是我磕磕絆絆地傳電的方式,而她就像沒有接受到我的電流一樣。我只能盡量屏住呼吸,留在甜蜜卻不安的夢里。
有時,施小慧會坐在幼兒園的木馬上,抬頭尋找著天上的月亮,半晌才說:901就像個井,我真想去上海啊!我曉得從上海來的工人子弟有人陸續(xù)返城回滬了,對他們來說,回上海仿佛就是返回人間的天堂。我有些羨慕施小慧,她還會說上海話,還有一個故鄉(xiāng),而我的檔案上的籍貫是我陌生的地方,我已經(jīng)不會說父母出生地的方言了。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怕人問我是哪里人,我不知該怎么回答他們,是該說籍貫地還是銀城,可無論怎么說,我南腔北調(diào)集大成的口音都會出賣我,仿佛我是個說謊的人。每次遇到這樣的問話,我只能認真地回答:我是中國人,我愛我的祖國!可施小慧說那話時滿眼憂傷,我不知該怎樣去安慰她,我不希望她飛回上海去,又不敢打碎她的夢。我覺得901其實是個挺好的地兒,少女們總會有些莫名其妙的幻想。
我知道廖亮也喜歡施小慧,可他沒有理由和勇氣走進廣播站,只能在喇叭響起“嘟嘟嘟”的起床號里醒來,又在廣播里施小慧的“晚安”聲中睡去,他安安靜靜地上班下班,一不小心成了技術(shù)能手。在“五一”節(jié)那天,廠里獎勵給他一個搪瓷杯,白瓷上就有大大的紅五角星,我毫不懷疑他會成為優(yōu)秀的八級電工。我曉得他從小愛琢磨事兒,以前工人俱樂部還沒建起時,廠里常在燈光球場上露天放映電影,《南征北戰(zhàn)》《上甘嶺》《渡江偵察記》什么的。我們坐在小馬扎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銀幕,偶爾會興奮地喊上一嗓子:黃河黃河!我是長江!向我開炮——可廖亮?xí)⒅D(zhuǎn)的放映機看,會鉆出人群走到銀幕背后看個究竟。我有時好奇地想:他會不會把愛情當作技術(shù)難題來攻克呢?
沒想到廖亮追求施小慧的武器,竟然是金獅牌自行車。他上班不到半年就買了自行車,開始教施小慧學(xué)騎車。他倆避開耳目眾多的燈光球場,在子弟學(xué)校的操場上進行著人車賽跑。施小慧挺直身子坐在車上,雙手把自行車龍頭盤得扭來扭去,不知是她頑皮還是車把淘氣。瘦弱的廖亮跟在后面撅著屁股跑,雙手緊緊抓住車后架,在幫助施小慧保持平衡——他總是樂于幫助人穩(wěn)住身子。施小慧不時發(fā)出慌叫聲和大笑聲,廖亮跑得小臉都紅了,自行車的鍍鋅車輪在日光下旋起閃亮的弧線,仿佛是他倆合作的成果。
不知是施小慧笨,還是廖亮舍不得撒手,他倆在操場的跑道上轉(zhuǎn)了七個黃昏,還沒有收到成效。我有些著急了,擔心他倆就那么一直轉(zhuǎn)下去,心疼廖亮?xí)趷矍殚L征路上累趴下,就忍不住出手了。那天,我沖上操場追上自行車,對著跑得氣喘吁吁的廖亮大喊一聲:放手!廖亮一愣,手不自覺地松開了。自行車馱著施小慧向前竄去,竄出的還有她的驚叫聲。我又喊:快騎!施小慧慌亂地蹬起踏板,自行車扭了扭徑直向前沖去。廖亮瞪了我一眼,想起身追去。我一把拉住他,推坐在操場上。施小慧腳不敢停,飛快地蹬著車,嘴里慌慌地喊著:?。∥彝2幌聛砹?!我怎么停下來啊——廖亮想爬起來去救人,卻被我緊緊地拽住了。他向我直瞪眼,我嘿嘿地笑。我倆終于看見施小慧沖上操場,一個顛簸摔了下來。
我昂著頭對廖亮說:你總不放手,她怎么能學(xué)會騎車?
我嘻笑地對施小慧說:你不摔上幾跤,怎么能讓自行車聽你的話呢?
他倆都很生氣,氣呼呼地怒視著我。
事實證明我是對的,從那以后,施小慧就學(xué)會騎車了。
可后來的黃昏,廖亮和施小慧還是去學(xué)校操場上騎車玩兒。施小慧不再講童話,成了一個自行車運動愛好者。廖亮坐在操場上,嚼著草根微笑地看著她一圈圈地轉(zhuǎn)悠,直到燈火在他眼里亮起。我只能遠遠地看著他倆,有些失落,身子像癟氣的橡皮囊,隨著夜色浮浮沉沉著。
我和廖亮各顯身手地追求著施小慧,誰也不揭發(fā)對方的陰謀,只是默契地各追各的,誰也拿不準施小慧喜歡對方還是自己多一些。施小慧對我倆都好,仿佛把我倆當作幼兒園里排排坐、吃果果的小朋友了。
4
進入20世紀90年代的春天,我們變得越來越愛生氣了。
901廠從計劃轉(zhuǎn)向市場,就像廠里的綠皮小火車滑出原來的軌道,搖搖晃晃地滑行在方向不明的鐵軌上。廠里開始虧損,有時開工資就跟難產(chǎn)似的,而且拿到手的鈔票如同姑娘們的裙子越來越節(jié)約了。工人的臉色越來越黑,對著行車機床賣力地下手時,常常會慌慌喊上一嗓子:操!他們在酒后仍然豪氣沖天:咱們廠現(xiàn)在是不景氣了,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即便廠里不行了,國家也不會不管我們,說不定還會把廠子搬到上海搬到東北去呢!他們就像黃昏里的飛鳥,珍惜著自己的羽毛,可“五一”節(jié)的大合唱《咱們工人有力量》就唱得沒有底氣了。附近原本凋敝的山村卻活泛起來,村民賣起丹皮開起礦山,新樓房像春筍一樣鉆了出來。年輕的村民騎著摩托在廠區(qū)的街道上招搖而過,工人家屬們對著那些呼嘯而過的摩托,會憤憤不平地留下一句:呵!燒包什么呢?——整個機車廠恍若一方平靜的水塘被風卷得打起皺來,我們在眺望南山時,覺得鐵塔似乎矮了下去。
讓我和廖亮生氣的是,周志又在901出現(xiàn)了。周志是離廠區(qū)最近村莊的孩子,他家有個豆腐作坊,那些豆制品的氣味曾隨著他母親的叫賣聲,在家屬區(qū)里彌漫著。也許正是因為這種氣味,他成了廠子弟學(xué)校唯一的農(nóng)村學(xué)生,成了我們的小學(xué)同學(xué)。他沒有藍工裝和綠軍服可穿,沒法成為少先隊員,不能跟我們一起談?wù)撾娨晞 渡涞裼⑿蹅鳌?,也沒有資格報考廠里的技校,在學(xué)校里總是低著頭沉默著,一副很小心很勤勉的樣兒。我們忽視著他的存在,覺得他會成為鄉(xiāng)下的豆腐師傅。他連小學(xué)畢業(yè)時都沒有跟我們合影留念,讓好多同學(xué)憶起青蔥歲月時,矢口否認我們有他那樣的伙伴。
多年后的周志卷土重來了,他已經(jīng)長成帥小伙,騎著摩托車,穿著筆挺的西裝吊著花領(lǐng)帶,昂著頭微笑著游走在廠區(qū)的街道上,比油漬麻花的我們清爽多了。那時的他開私人石子場發(fā)達了,那石子場就在南山鐵塔下,那兒不時傳來口哨聲,接著爆破聲就會響起,震得鐵塔顫動起來。我們似乎認不出他了,可他竟然讓曾經(jīng)的文娛委員施小慧出面,邀請曾經(jīng)的小學(xué)同學(xué),在已經(jīng)被私人承包的大食堂里撮了一餐。我們早已忘記與他共有的往事,只能悶頭吃喝,可他卻能叫出每一位同學(xué)的名字。他大方得體,在大食堂“廠興我榮廠衰我恥”的舊標語下,神閑氣定地做了一回主人。此后,他來901更勤了,遇到我們就會遠遠地拋來一支阿詩瑪香煙,仿佛是我們衣錦還鄉(xiāng)的伙伴。我們只是禮貌地跟他打打招呼,并沒有想把他融入到我們的生活。
可周志跟施小慧越走越近了,他給施小慧買流行歌帶,送他家山頭上長出的桃李,還屢屢走進廠機關(guān)大樓的廣播站里,讓廠區(qū)的大喇叭里播放起他從銀城捎來的流行歌曲。那時,廣播站開辟了一項點播業(yè)務(wù),當有人過生日、結(jié)婚、參軍、考上大學(xué)時,親朋好友只要花點錢,就能在廣播里為他點上一首歌送上祝福。于是,我們常常能在喇叭里聽到施小慧熱情洋溢地說:下面,請聽周志為他的同學(xué)點播的一首歌《愛你在心口難開》,他要用歌聲祝同學(xué)天天美麗、年年開心——周志點播的歌曲都是那些想打動少女的流行音樂,有著蓄謀已久的味兒,聽起來真鬧心。那讓901漸漸騷動起來,最初發(fā)表感慨的不是我,不是廖亮,也不是總給施小慧寫新聞稿的總裝車間青工,而是工人家屬們。她們在菜市場、在工人俱樂部前、在家屬區(qū)的樓道間竊竊私語:這世道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一個鄉(xiāng)下人怎么就能開廠發(fā)財呢?還跟廠里姑娘泡上了?她們咬著耳朵說:這算什么事?。∧鞘┬』壅媸翘盗?,一個901的子女、一個漂漂亮亮的女子,怎么能跟一個鄉(xiāng)下人談情說愛呢?真是把施總工程師的臉丟盡了,把901的臉丟盡了。她們善解人意地說:那施家女子真是眼皮淺,一個豆腐坊的兒子,現(xiàn)在是有幾個錢,可畢竟是沒有正式工作的人,一個暴發(fā)戶能管一輩子嗎?有她吃苦的日子呢!——我真懷疑周志就是一塊尖利的石子,挾著風聲飛來的。
我找廖亮商量削周志,901把打人稱作削人,似乎讓打架斗毆成了機床上的工序,有一種技術(shù)活的意味。我想周志是我倆共同的情敵,甚至是整個901不歡迎的人,廖亮沒有理由不同意的,他應(yīng)該像在機床上削刨鑄件的同學(xué)那樣歡天喜地地嚷:對!削他狗日的!我早就看那小子不順眼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邀請廖亮參加戰(zhàn)斗,可沒想到他聽完我的行動計劃后一聲不吭,只用黑眼珠定定地看著我,仿佛我是從機床上誕生的次品。我心里窩著火,催他:廖亮,你說話啊!他這才哼哧著:這樣不好吧?誰都有追求幸福的權(quán)利哦。我氣得站起來,丟下一句話就走:我曉得你膽小,你不干,有人愿意跟我干的!廖亮喊了幾聲我的小名,但沒有追上來,也許他曉得我是犟驢勸不住吧。我氣呼呼地走著,眼前閃過小時候的廖亮呆坐在街頭小書攤前看連環(huán)畫的身影,就在心里原諒了他。
當天晚上,我和幾個同學(xué)開始行動了。我們在小火車站前的道班房里藏起身,按下電鈕,用鐵道口黑白相間的欄桿,擋住了騎著摩托而來的周志,然后沖出去圍住了他。周志吃了一驚,賠著笑掏香煙。我上前伸手打掉他的煙,將手里的老虎鉗砸在摩托上。有人喊:嘿!這摩托還挺硬的嘛!有人抖著腿笑:嘿!你小子在廣播站點播的歌真好聽!有人上前摸摸周志的臉:嘿!以前怎么沒看出來你小子這么白啊,是吃豆腐吃的吧?周志在四周鑄鐵般的臉龐中葨葸了,恍惚又恢復(fù)了當年在學(xué)校的樣兒。圍觀的同學(xué)哈哈大笑起來。就在我伸出手封住周志的衣領(lǐng)準備朝著他的白臉下手時,施小慧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住手!你們要干什么?我回頭看見廖亮騎著自行車馱著施小慧而來。施小慧的到來打斷了我們的行動,夜氣游來游去,鐵道口的欄桿掀了起來,周志騎著摩托竄去,同學(xué)們星散了。我站在黑黑的月光里,心里漫上忿恨,那不是因為削人未遂,也不是因為施小慧嗔怒地罵了我,而是覺得自己被廖亮出賣了。他為什么要這樣做?難道他是想讓我在施小慧面前暴露出丑陋的面目?難道他是想以乖巧的告密向施小慧示好?難道他真是一個心懷公平、友善的人?難道他知道只有施小慧才能阻止我的行動?
從那以后,我跟廖亮反目了,我不再跟他說一句話,901長大的孩子討厭軟弱,更痛恨拋棄和背叛。
5
削人未遂事件后,周志不再出現(xiàn)在901街頭了,施小慧不再理睬我和廖亮了,這是個令人半喜半憂的結(jié)果。時間仍在嘀嘀嗒嗒地走著,這事轉(zhuǎn)眼就被風吹走了。
901越來越低迷了,廠里忽而放起長假,忽而減人增效,像被甩上岸的魚折騰起來。工人們暗地里尋起活路,有的忙著找關(guān)系調(diào)動工作,有的偷偷外出給私營廠干些技術(shù)活,只有廠房里冰冷的機床行車沉默著。機車廠自建廠以來一直生產(chǎn)內(nèi)燃機車,就是喝油的那種火車。以前那種吃煤的圓腦袋冒白煙的蒸汽機車,只有一些工人在東北制造過。而那時已開始盛行電力機車,機車廠生產(chǎn)不出那種吃電的火車,只能在窄軌上有氣無力地滑行著。曾是軍人的老工人在酒后還在意氣風發(fā)地說起當年第一輛火車出廠的事兒,那紅旗飄飄、鑼鼓喧天的場面,讓他們久久地激動著??汕喙冊铰犜綗?,在街上狂搗臺球猛看錄像,幸好那輛通勤的綠皮小火車還按時在大山和銀城之間來回。
廖亮更加精心地伺候著綠皮小火車,檢測和解決著那輛車上的電線電路故障,被廠里的孩子親切地喚作“小火車醫(yī)生”。我還在修喇叭,讓起床號、上下班號在大山窩里準時響起,努力地把901叫醒,把綠皮小火車叫醒,把蜂巢般的廠房叫醒,告訴全廠工人新的一天來了又走了。我盡心盡職地工作,有些擔心如若哪一天喇叭不響了,一些工人會不會在夢里不再醒來。我和廖亮互不搭理,廖老頭當然是看在眼里的。他并不在意兩個后生的齟齬,他燒得一手好菜,偶爾燒點菜喊他的兒子和徒弟一起喝喝酒。他醉紅著臉說:你倆為個女子鬧別扭,真是沒出息!他用手敲敲我倆的頭說:我就不信你倆能為這事賭一輩子氣!我和廖亮不說話,低垂著眼喝酒,就像面前擺著空鏡子似的。
廖老頭上了年歲,關(guān)節(jié)炎總是復(fù)發(fā),就改行去鑄鐵車間當倉庫管理員,管理著那里的鐵料和鑄件。很多人對鐵是有誤解的,多年后的今天,好多人捏著嗓子在贊美鄉(xiāng)村和農(nóng)人,贊美糧食和蔬菜,卻對廢銅爛鐵嗤之以鼻,仿佛那些事物只適合拾荒的老人。沒有人會想念油黃的吊葫蘆、在頭頂滑行的雙刀大刨、鑄件上啃出的燕尾槽,他們只知道鐵是冷的,卻不知刨刀削起的鐵屑是熱的,不知道機床行車在做什么,甚至不知工人們?yōu)槭裁匆靼踩?。銀城一個響當當?shù)淖骷以Fず搴宓卣f:當市場經(jīng)濟大潮來臨時,那些爬在國營企業(yè)舊體制上的寄生蟲就變得凄惶了。我上前給了那家伙一拳頭,讓他明白人的拳頭也會變得像鐵一樣硬的。廖老頭是熱愛鐵的,他把鐵料擺放得齊齊整整,還擦得锃亮發(fā)光,讓倉庫里彌漫著一股干凈、冰涼的鐵味兒。那大倉庫就像糧倉引得我覬覦了,我想從那里偷些鐵件料,救濟自己的生活。自打施小慧不再搭理我們,廖亮很平靜,還跟往常一樣上班下班。而我就隔三差五地找伙伴喝酒,喝得大喊大叫,把肚皮拍得啪啪響,才不會那么揪心,喝得倒在床上像頭豬,才能一夜不失眠。我已欠下小酒店一定數(shù)額的錢,再去小酒店老板娘的臉色就不好看了。我得弄些錢,好在酒液里生活著。我并不覺得偷竊大倉庫里的鐵料是羞恥的事兒,就像敗家子想把家里的東西拿出去變賣一樣心安理得。我們一生下來就習(xí)慣用901的東西,就連家里的寫字臺、床板都是廠里配送的。我只是想逃過廖老頭的眼睛,那老頭雖然一喝醉就會瞇眼打瞌睡,可一直警惕著,他要是抓住我這個家賊,眼里會噴出火的。我多少有些怕那些一絲不茍的父輩——那些用褲帶教育過兒子們的前軍人們。我想如若能配到大倉庫的鑰匙,那就能游刃有余地跟鐵料打交道了,否則即便躲過廖老頭的眼睛,那倉庫的大鐵門和永固牌大鐵鎖也會把我拒之門外的。我不是電焊工,總不能帶著電焊機去切割那鐵門鐵將軍吧。
那個周末,趁著廖亮不在家,我買來白酒和鹵鴨,鉆進廖家請師傅喝酒。我故意挑起關(guān)于軍人的話頭,廖老頭果然再次說起他在部隊的時光,說起當年當通訊兵的他騎著摩托奔馳在一望無際的戈壁上的事兒。那些事兒我早就聽得耳熟能詳了,可我再次佯裝興趣盎然的樣子聆聽著,心里盤算他會在什么時候醉得分不清南北。廠里好多老工人喝酒時愛吹噓當年如何如何,把自己一清二白的歷史說得萬紫千紅,仿佛往事就是一碟下酒的佳肴。就連平日總藏著舌頭的保衛(wèi)科長喝多了,都會說自己曾經(jīng)是神槍手,一粒子彈能消滅一只飛鳥,其實他當年是修橋鋪路的工程兵,未必是以射擊為主要技能的。我熟知父輩們的脾性,暗地里嘲笑過他們吹牛皮放大炮,可等到了他們那么大年紀時才明白了一個道理——人老了,與其說是靠回憶生活著,不如說是靠虛構(gòu)生活著,也許吹吹牛皮會彌補往日的失意,會在索然退場前挽回一些體面和尊嚴:如今的我不也是喜歡在后輩面前,酒氣熏天地把自己蒼白的過往,說得天花亂墜嗎?那時我并不懂這些,只是邊聽廖老頭說事,邊在心里發(fā)出咕咕唧唧的笑聲,直到看見他醉倒在椅子上。
我試探地喚他:師傅!師傅……再來一杯啊。
他眼皮緊閉著,張大嘴巴發(fā)出粗細不均的呼嚕聲。
我躡手躡腳走過去,翻起他的上衣,找到掛在褲帶上的鑰匙,拿出早就準備好的油泥盒,抓住最大的鑰匙按上去。看著油泥盒上清晰可見的鑰匙印,我心知銀城老街上的那個老頭一定能按那印痕為我配好一把鑰匙的。我剛想把油泥盒揣進褲袋里,頭頂上的燈泡晃了晃,一團黑罩了下來,一只手突然伸過來奪走了油泥盒。我驚回頭,看見廖亮站在我身后,是他把黑色帶來的。
我伸手去奪油泥盒,他抬手閃開。
我低喝:把東西還給我!
他退了兩步,緊緊攥著油泥盒,瞪眼看著我,啞著嗓子低叱:我曉得你要做什么!
我惡狠狠地盯著他:你管我要做什么!
他不再說話,用手指撫平油泥盒里的鑰匙印,擱在桌上。
我氣得臉上的肉動了動,拿起油泥盒沖出廖家。
我跑到路燈下,將油泥盒狠狠地拋向遠處,我想拋掉的還有別的什么。
我也想過:假若廠里不行了,我會去南方,聽說那兒有個特區(qū),遍地都是黃金等著人去撿。而廖亮準會一直待在901,他是那么膽小聽話,外面的世界應(yīng)該不適合他去闖蕩的。如果我倆沒有反目,我會帶著他去南方,可現(xiàn)在看來我只有獨自前行了。
轉(zhuǎn)眼冬天就到了,南山鐵塔上的喇叭又壞了,我背著嶄新的大喇叭向鐵塔上攀去,雪似乎比往年厚了,風似乎比往年尖了,我換好喇叭,忍不住低頭瞥了一眼,只見塔下依稀立著廖亮。我瞇眼細看,風卷起跳舞的雪花,根本沒有廖亮的影子。我抬眼看向起伏的雪野,眼里落上了一片涼涼的雪。
6
在冬天來臨之前,施小慧去銀城參加了為期一個月的播音員培訓(xùn)班。銀城有廣播電臺,那兒的發(fā)射塔比901南山的鐵塔高,那兒有更多更優(yōu)秀的播音員,施小慧就是去那兒學(xué)習(xí)的。施小慧不在廠里的日子,我接替了她的部分工作,就是每天早上5:55分去廣播站開機,播送起床號,然后轉(zhuǎn)播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新聞聯(lián)播,放放上下班號,但從不敢在喇叭里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面對話筒我總覺得自己的舌頭短了半截。幸好,這并不影響廠里人起居作息,整個廠區(qū)就像小火車滑在慣性里。
施小慧回來后的第一個變化,就是開始轉(zhuǎn)播銀城新聞,以前廠里從不轉(zhuǎn)播地方臺廣播電視節(jié)目,因為901不屬于銀城管轄,它需要來自更遠地方的聲音。施小慧回來后的第二變化,就是常常念念有詞背誦著拗口的話, “打南邊來了個喇嘛,提拉著五斤鰨目;打北邊來了個啞巴,腰里別著個喇叭”什么的。我曉得那些莫名其妙的話叫繞口令,她是想把舌頭練得更靈活些,練成牧羊人精美的鞭子吧。她的歸來讓本廠新聞播報得比以前更標準了,可廠里那種激動人心的新聞越來越少了。
又過了數(shù)月,我發(fā)現(xiàn)施小慧似乎患上夢游癥了。她每天晚上九點會準時出現(xiàn)在小火車站前,沿著鐵軌走。她穿得緊繃繃的,跳在枕木和鐵軌上,越走越快。月光把鐵軌鍍成銀亮的細線,時隱時現(xiàn)地游向山外。她的腳步就踩在那條細線上,像是在一根細弦上跳舞??伤┑眠^多,看上去體態(tài)有些臃腫了。我不明白天氣還沒那么涼,她為什么要穿那么厚的衣服,難道她是想化蛹為蝶嗎?她表情模糊,不時小跑起來,就像要甩掉身后的什么。她的動作看上去并不像夢游那樣遲鈍,似乎有著清醒的倔強。我起初懷疑她是想順著鐵軌走到銀城去,可那是怎樣浩大的工程啊。我漸漸發(fā)現(xiàn),她總是在八千米處轉(zhuǎn)身往回走,像是在按照固定的程序運行。她還抱著頭做青蛙跳,那樣子就像在鍛煉身體。我覺得她這樣做比背誦繞口令能強身健體,并沒有什么可奇怪的。我只是擔心她的安全,雖說那時的夜色里,通勤的綠皮小火車已經(jīng)睡去,不會沖出來撞人了,可那深陷于山坡里的軌道處,未必不會有壞人和野獸出沒的。我藏在山坡上的林草間不遠不近地跟著她,不能讓她感覺到我的存在,又不能讓她消失在我俯視的視野里。有時候,隔上一段距離看一些事物會更美好。
那天晚上,月亮太亮了。我悄悄跟在施小慧身后,被鐵軌牽著走。施小慧跟往常一樣走著跳著,只是臉上的表情清晰起來了。她甩動長頭發(fā),臉上有哀傷也有憤怒,跟她以前笑靨如花差別太大,難不成月光不僅能切割出白晝和黑夜,也能把人變成兩種模樣?我偷偷窺視著她,又回頭看看月光下的901,第一次感覺到夜晚的施小慧和廠區(qū)陌生起來。遠處,起伏的山嶺仿佛野獸的脊背,車間的機器低鳴聲像是從隧道里發(fā)出來的,家屬區(qū)的燈光醉眼般在嶺上凋落著——它們離我那么遠,難道那就是我生于斯長于斯的901嗎?我恍恍惚惚,就像在夢境里。施小慧在枕木上做蛙跳,她跳得自暴自棄,像是在折騰自己的身子,也許我們只要把沉重的肉身折騰完,靈魂就能飛到月亮上吧?
忽而,施小慧停了下來,蜷縮著身子蹲在鐵軌上,抱著肚子嗚嗚地哭了起來。
難道她是被黑夜里的什么嚇住了?難道她是跳得肚子疼了?我愣了愣,慌忙沖下坡跑到她的面前,輕聲喊:施小慧……別怕哦。
她沒有抬頭,對我的出現(xiàn)并不意外,只是哭聲更響亮了。
我想摸摸她的頭:你……你是哪兒不舒服嗎?
她號啕起來,把月光都打濕了,肩頭抖動得厲害,哭聲變成撕心裂肺的呼叫。她捶打著自己的肚子喊:該死!該死!
我詫異地看著她,不知所措。
她突然強硬地停住哭,站起身來,掏出手帕仔細地擦去臉上淚痕,半晌對我一笑:謝謝你!我沒事了。
我曉得女人的臉是六月天說變就變,卻沒想到她會變得那么快,快得像《聊齋》畫皮里的人物。我小心地問:你真……沒事?
她揚揚頭:我能有什么事?……走吧,回吧。
我跟在她身后往回走,沒再說話,覺得鐵軌有些發(fā)軟,看著她又恢復(fù)出白天挺身而立的身影,疑惑剛才的情景只是一個夢,也許她根本沒有哭過。
走著走著,耳邊傳來風聲,我驚回頭,看見鐵軌另一側(cè)的山坡上荒草搖曳,露出一個人來,那人就是廖亮,我明白了:想來廖亮也一直在陪著夜行的施小慧,可他不是從小就怕黑嗎?
后來的夜晚,施小慧還是每晚都要在鐵軌上來回走一趟,只是不再蛙跳了,走得像柳樹一樣優(yōu)雅了。她從不往身后看,她知道兩側(cè)的山坡上有兩個人一左一右地跟著她,一個是我,一個是廖亮。我和廖亮隔著鐵軌走著,就像沒看見對方一樣。我們仨就這樣走著,誰也不知道能那樣走多遠。沒過多久,一個傳聞在工人家屬們的嘴里傳開了,她們神經(jīng)兮兮地說夜晚的鐵軌上有狐貍在游走——這些多嘴多舌的婆姨們啊!好在她們沒有驚動廠里保衛(wèi)科,好在保衛(wèi)科的人也懶了,要是換在以前,廠里準會組織青工來狩獵狐貍的。
那些夜晚,我好幾次夢見過綠皮小火車。我夢見它在廠區(qū)的鑄鐵車間、沖鉚車間、總裝車間里,像積木一樣組裝起來,駛上鐵路隱蔽線就不見了,卻聽到鐵塔下的南山轟轟作響,似乎火車鉆進大山的肚子里了——這個夢有些像施小慧講的童話。我夢見小火車奔馳著,在八千米處忽然撞到一頭迎面奔來的牛,倔強的犄角撞彎了,牯牛變成紅紅的薄紙飄了起來——在我出生前,綠皮小火車是撞死過附近山村的牯牛的,可等我出生后,山村的牛聽到小火車的汽笛聲都會遠離鐵軌了,我怎么還會做這樣的夢呢?更為離奇的是,我夢見我獨自走在深夜的鐵軌上,忽然感覺到鐵軌微微顫動起來,接著一道光從遠處射來,接著小火車轟隆隆地跟著光迎面奔來,身影越來越大。我竟然沒有想到要避開火車,而是興奮地迎著它奔去。我不是想臥軌自殺,而是想擁抱什么。我恍惚感到那越來越近、越來越強、越來越大的光,像大手一樣撫摸在我的頭頂上。忽地,小火車在我面前停了下來,一大片白光照得我睜不開眼,可我卻分明看見施小慧正站在車頭的白光里跳著舞。我大聲喊叫:施小慧!施小慧——于是,我就醒了,發(fā)現(xiàn)隔壁家的貓正轉(zhuǎn)著藍眼睛看著我。
7
我沒想到施小慧竟然懷孕了。
這個消息是從工人家屬們的嘴里悄悄傳出來的,她們的嘴也許就是天生的小喇叭。施小慧不再夜行,變得深居簡出了,但大喇叭仍會準時響起,她的聲音仍然悅耳動聽地傳遍整個廠區(qū)。偶爾露面的施小慧的確變了,身子越來越像球體了,臉上失去水分了,仿佛一夜之間從少女變成婦人,從她童話里的白雪公主變成巫婆了。我真不明白那個眼睛發(fā)亮、曾指揮各種工種合力組裝過機車的高級工程師,怎么能讓女兒違規(guī)操作呢?那個會說英語和俄語、總親切地對孩子們說同學(xué)們好的子弟學(xué)校老師,怎么能坦然面對女兒不婚而孕呢?我依稀記得:當年施小慧的父母就是燈光球場上唯一的一對跳交誼舞的中年人,他倆在眾目睽睽之下,緊緊相擁而又舒展有力,把一曲探戈跳得優(yōu)雅極了,把剛剛學(xué)舞的青工們都震住了。雖然他倆再也沒有跳過第二回,可翩翩的舞影跟廠圖書館里的那本《青春萬歲》一起烙在了我的記憶里,也許我愛施小慧就跟她的父母之舞不無關(guān)系。面對懷孕的施小慧,我沒法像她的父母那樣平靜,覺得901一下子就黯淡起來。我心里像是發(fā)生了一場事故,有些東西轟然倒塌了。我這才不得不承認時光是能讓事物生銹的,否則廠房怎么會灰暗起來,機器上怎么有了銹跡斑斑的表情呢?
一天晚上,我像上緊發(fā)條的鬧鐘仍沿著鐵軌走來走去,似乎想在那兒找回什么。沒有施小慧的夜晚,月亮更亮了,在打磨著鍍亮著伸向遠方的鐵軌。在八千米處,我遇見了廖亮,不會吸煙的他坐在枕木上一口一口地吸煙,被煙嗆得咳嗽著,像個小老頭。我走過去,想跟以前一樣伸手去摸他的頭,卻停住了,沉默地站在他面前不知該說什么。
廖亮從膝蓋上抬起頭,盯著我:那個……是你的?
我茫然:什么?什么是我的?
廖亮目光焊在我臉上:施小慧……肚子里的孩子??!
我張大嘴:怎么會?
廖亮哦了聲,喃喃道:那會是誰的?誰的?他抓撓著頭發(fā),像是思索一個技術(shù)難道——看來那孩子也不是他的。
我對這個問題沒有興趣,反正不是我的就夠了。我拋去一支香煙,想打斷他的苦苦思索,怕他為這個問題抓狂。
廖亮眼睛發(fā)亮:那會不會是周志的?
我搖搖頭:不會!周志那小子已經(jīng)沒有消息好多年了!
廖亮轉(zhuǎn)過臉看向遠處,眼神聚在一點上不動了,半晌才恍然大悟地叫起來:我曉得了!我曉得是誰的了!
我好奇地問:是誰……誰的?
廖亮兀自點頭:這就對了!那一定是她去銀城參加播音員培訓(xùn)時留下的!
我轉(zhuǎn)動腦瓜想了想,忍不住點點頭:是有這種可能。這么說來,那是銀城播音員留下來的,那算不算901的孩子?。?/p>
廖亮瞇起眼睛:也算吧?那要等到孩子生下來,在咱們廠里上戶口才算吧?
我想是這個理兒。
不管怎么說……至少那是施小慧自己的孩子!廖亮說得很平靜,可我看見他的眼角滑出一粒晶瑩的東西。
廖亮起身往回走,我跟著他走,心里有股想踢他屁股的沖動,那是少時落下的毛病。
我們沿著來路,穿過夜色走回各自家。我這才想起忘了問他為什么不怕黑了?
施小慧在還未生下孩子之前,忽然就從901消失了。工人家屬們又熱烈地議論起來,有人說她是去銀城尋找孩子的父親了,有人說她到外地打胎休養(yǎng)去了,也有人說她調(diào)動工作去銀城廣播電臺上班了,而我寧愿相信她去了上海,去了她父母的來處,去了她一直夢想去的地方。
施小慧走后,901的喇叭就全啞了。廠里只有她一個播音員,也沒有再安排我為她代班,也許廠里知道施小慧永遠不會再回來,就讓廣播站自行關(guān)閉吧。現(xiàn)在廠里接不到多少活兒,就像吸著干癟乳房的孩子在打滾兒,好幾個車間都放長假了,一個什么都不生產(chǎn)的廣播站關(guān)掉就關(guān)掉唄。901沒有了喇叭聲,沒有了起床號、上下班號,就安靜下來了,安靜得讓人發(fā)慌。一些工人上班、家屬買菜、孩子上學(xué)變得慌亂匆忙起來,仿佛每個人的生物鐘都紊亂了。我們還不習(xí)慣使用鬧鐘等計時器,即便手腕上戴著手表,那也只是習(xí)慣性的裝飾而已。我們下意識地在等待喇叭響起——有時人真的需要聲音來提醒的。而其中最驚慌的人是我,我好幾次在寧靜的早晨驀地驚醒,以為全廠的喇叭都壞了,趕忙起床抓起工具要去修理喇叭,沒出門便醒過神來,才想起那安靜的早晨不是我的錯。我更擔心沒了廣播員,我這個廣播修理員就要下崗了。我像被關(guān)進風箱里的老鼠,多么渴望喇叭里能傳來施小慧的聲音啊,哪怕她只說說繞口令也行。
施小慧走后,廖亮也蔫了。我想他沒必要那樣,無論怎樣那通勤的綠皮小火車都會一直開下去的,否則即便有那彎彎曲曲的盤山公路相連著,901也會成為孤零零的島嶼的。我曉得廖亮心事重,想勸他想開些,于是就在夜半堵住他說:你傻啊!你怎么能為個女子弄得失魂落魄的?她已經(jīng)走了,走時連一張紙條都沒給我們丟下,還想她干什么?天下之大,好女子也不是只有她一個!可我說著說著聲音就低了下來,看著廖亮人瘦毛長的樣子,就像面對著另一個自己。廖亮呆滯地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一聲不吭地從我身邊走了過去。他的腳步有些飄,我倏地預(yù)感到他要出點事兒。
果然,那輛通勤的綠皮小火車發(fā)生機破事故了。那是個黃昏,日光像大鳥的羽毛落在大山坳里。數(shù)聲汽笛響起后,剛開出小火車站的綠皮火車就趴窩了。乘客們不得不從火車上涌下來,抱怨聲跟著人群起伏著。火車司機趕忙去找我們的“小火車醫(yī)生”廖亮,廖亮在譏諷聲里爬上爬下修起小火車電路,就跟飄在人聲中的葉子似的。他的臉越來越黑,動作有些發(fā)顫,仿佛人群發(fā)出的聲音是濃烈的白酒把他灌醉了。忽而,他像當年恐高癥發(fā)作一樣,痛苦地捂住耳朵,身子劇烈地發(fā)起抖來,然后猛地立起身,大叫一聲:老子不修了!說著擲下工具,從烏泱泱的人群里游出,狂奔而去。
就這樣,廖亮跑出了九十年代的901,再也沒有回來過。起初他很少給家里消息,后來聯(lián)系才慢慢多起來。廖老頭和我每次接到他的電話,都勸他回來看看,無論他落魄歸來還是衣錦還鄉(xiāng),901都會敞開懷抱歡迎他的。可他就是不肯回來,就連過年過節(jié)都沒有回來探親。我想他是覺得那場機破事故把他的臉皮弄丟了,覺得自己沒臉再回來了吧。
在我的印象里,自從那次機破事故發(fā)生后,那輛綠皮小火車就一直趴在那兒,再也沒有動過窩,只是漆皮慢慢剝落銹去了——有些事情發(fā)生未必是偶然的。
8
這么多年過去了,901廣播早就不響了,車間的機器早就不轟鳴了,一批批工人和在廠里長大的孩子陸陸續(xù)續(xù)飛走了,他們并不像我們曾經(jīng)想象的那樣,離開機車廠就會尋不到出路。我們的擔心是多余的,他們有的回到父輩的出生地,在比銀城更繁華的地方混出頭了;有的被私營工廠聘為技術(shù)人員,生活得有滋有味;有的開辦起五金配件廠、汽車修理廠,日進斗金了。有個下崗的銑工辦起雕塑廠,用鍛鋼削鐵的技術(shù)鍛出的奔馬、大象、孔雀等銅雕,已遍布銀城的大街小巷。我曾問他為什么不鍛造工業(yè)鑄件,而要做銅雕塑。他想了半晌才一臉茫然地說:以前咱們901,學(xué)校、醫(yī)院、郵電所什么都有,就是沒有動物園吧?我想他是對的,從他鑄造的動物雕塑的刨面來看,他還是個具有精益求精品質(zhì)的工人。
而我終究沒有把修理喇叭的工種繼續(xù)做下去,一不小心就成了小有名氣的攝影師。我回過901,走進人去樓空的家屬區(qū),拍下爬山虎攀援的紅磚樓房、長著紅銹的鐵樓梯、工人東村*號的銘牌,卻不知那樣的攝影作品別人是否感興趣。我胸前掛著照相機,走進幽深清冷的車間,那些機床行車落滿了鐵灰和油污,靜靜地泊在暗冷的光線里。我拍下天吊、雙刀大刨、卷著的鐵屑,在轉(zhuǎn)身離開時恍惚聽到那些機器咣咣當當?shù)仨懫饋恚髯缘吐曉V說起什么,驚回頭卻見廠房還是那么安靜。我當然拍過南山上的鐵塔和銹在鐵塔上的大喇叭,我將已經(jīng)發(fā)福的身子費力地移到鐵塔上,往下眺去,卻不再有一絲的害怕,只見901淹沒在綠色的海里。從樹林里露出的樓房在微微搖晃,彎彎曲曲的街道仿佛是蕩漾的水路,而四周群山起起伏伏,它們不再轉(zhuǎn)著圈奔跑,而是向四面奔去的馬群。我沒有拍下落日下廠區(qū)的鳥瞰景,沒有拍下仍留在廠里的老人,因為我的相機鏡頭的景深不夠。我把所有901的照片都存在電腦里,一直沒有展示出來。有人說攝影就是要留住時光,留住瞬間的記憶,可我什么也沒留下來。
我一直沒有見過廖亮和施小慧,偶爾能見到周志。周志自打關(guān)掉石子場后就沒了音訊,我以為他跟我不是同類,是不會再相遇了。有一回,我應(yīng)某個度假山莊之邀,去那兒拍荷花,沒想到那山莊的老板竟然是周志。他還沒有被時光發(fā)酵起來,可頭發(fā)荒了,稀稀疏疏遮不住頭頂了。我倆見面時都愣了愣,既而都笑了。我倆沒有聊起過往,沒有談起各自的經(jīng)歷,似乎我們成為今天的模樣都是自然而然的事兒。后來,我偶爾會去給他的山莊拍風景照,以供山莊做宣傳畫冊、辦攝影展之用。他從不給我酬勞,只是請我喝酒。
那次,我倆坐在山莊亭臺的二樓上喝酒,喝得西天呈現(xiàn)出血紅的顏色。我醉了,他也醉了,就勾肩搭背起來,有幾分像曾經(jīng)的同學(xué)了。
我笑:周志,你搞度假山莊,為什么總愛舉辦舞蹈演出、詩歌朗誦會啊?那跟你的山莊有什么關(guān)系?
他乜斜著眼笑:你說呢?
我搖著被酒液泡著的腦瓜:我跟你不熟,怎么曉得你肚子里的心思?
他收住笑,把頭拱過來:你應(yīng)該曉得……我就是在看到施小慧跳舞時喜歡上她的……當年她在工人俱樂部臺上,跳過“朵朵紅花向陽開”呢。
我嗍嗍嘴,像被火燙了。
他扳正頭,盯著我:你真的跟施小慧……斷了聯(lián)系?
我搖著腦瓜:不信?我騙你做什么?我只曉得她去了上海,起初做過尋呼臺小姐……現(xiàn)在早就沒有BP機,沒有尋呼小姐了……我能跟她怎么聯(lián)系?
其實,我找過施小慧。我曾根據(jù)昔日女同學(xué)提供的地址,去上海找過某弄堂,可那里已經(jīng)變成大廣場了。夜幕降臨時,我一個人在廣場上溜達,忽然看見一個女子的背影像極了施小慧。她在給懷里的孩子講童話:很久很久以前,大山里住著一只大灰狼,就喜歡追兔子……我心里一陣狂跳,覺得老天爺真是夠意思,竟然讓我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施小慧。我捋好舌頭,對著那背影喊:施——小——慧——那女子聞聲回過頭來,警惕地看向我。我慌忙移開眼神,從她身邊走過,邊走邊喊,佯裝著喊前面的人。我不能說那女子不像施小慧,而是她太年輕了——雖說隔得時間太久,我們難免會認錯人,我就曾在酒醉時懷疑過周志是否真是我的同學(xué),但這種事多少有些尷尬,我是不會告訴周志的。其實,我聽到過一些有關(guān)施小慧的傳聞,說她漂洋過海,去澳大利亞結(jié)婚,生下兩個混血的兒子了。我也沒有跟周志說,不想讓他知道施小慧懷孕生子的事兒。
周志目光飄向遠處的楓林:哎,以前……施小慧舞跳得好看,背誦課文的聲音也好聽!
我雞啄米似的點頭,我就算酒喝得再多,也不會問他:為什么你的山莊吧臺小姐,那么像施小慧???
我對廖亮離開901后的經(jīng)歷也知之不多。他在南方漂泊過好幾個城市,做過好多的職業(yè),現(xiàn)在已在椰樹下辦起了聲控燈廠。那個廠專門生產(chǎn)那種一有動靜就能應(yīng)聲亮起的燈,那種燈遍布銀城新舊小區(qū)的樓道里,為夜晚回家的人照明。我不曉得生產(chǎn)聲控燈是否需要機床,但知道那需要跟玻璃和電子元件廝混,而不是跟鋼鐵鑄件打交道。我在酒醉后,偶爾會盯著家門前的聲控燈看,在辨認那只燈是不是廖亮生產(chǎn)的。我不知道廖亮生產(chǎn)那種燈,是跟層出不窮的住宅樓盤有關(guān),還是跟他從小怕黑有關(guān),我寧愿相信后者。在廖老頭去南方跟他兒子一起生活之前,我從他收藏的相冊里發(fā)現(xiàn),廖亮的確發(fā)達了,他在溫暖的南方筑起巢,成家立業(yè),有了老婆、兒子、房子和車子了,就連身材也大反轉(zhuǎn)地鼓了起來,要不是他胖臉上一對細瞇眼還在,我都懷疑那就是陌生人的照片。我是個多夢的人,卻難得夢見過廖亮,夢見小時候的他舉著明亮的燈泡,奔跑在夜晚的鐵軌上。他小心翼翼地舉著燈泡,就像舉著一朵喇叭花,腳步堅定得像小馬駒,跑得嘚嘚作響。奇怪的是,從小就沒有母親的他嘴里分明在喊著媽媽!媽媽——他越跑越快,背影越來越小。醒來后我想:南方的廖亮?xí)粫粢娢夷??他是不是有意搶在我之前去南方的呢?/p>
我現(xiàn)在游走在銀城,很少回901了,往往回去一次就意味著有一個老工人師傅的故去,仿佛為老人們送行才是我回去的理由。我每次都是坐著汽車回去的,因為那輛綠皮小火車的確停開了。
9
廖亮真的回來了,他回來的時候大雪已經(jīng)來過了。
我在銀城高鐵站迎來了他,其實從南方到銀城坐高鐵只需要五個小時,并沒有想象的那么遠。雖然我倆在微信中視頻過,可看到對方時都愣了愣,才認出彼此來。我甚至聽見他和我面面相覷時,時間里有三秒鐘的咔咔的卡殼聲,就跟照相機稍縱即逝的曝光似的。廖老頭已經(jīng)過世了,我沒法向廖亮問候師傅的安康,他卻給我健在的父母帶來了廣式糕點。我把他安排在銀城國際大酒店住下,他不肯讓我召集星散在銀城的同學(xué)聚聚,說是要跟我單獨好好聊聊,可我倆在一起時卻找不到多少話題,說話就跟掠過水面的石子一樣。廖亮變了,不只是身體發(fā)酵了,就連口音都變了,聽起來有些別扭。他雖然還像小時候那樣不愛說話,可言行舉止不自覺會露出老板的做派,看起來嚴謹而慎重,我感覺自己就像代表銀城在接待一位招商引資的外地客商。我在心里埋怨自己:為什么那么多年,一直誠懇地勸他回來看看呢——有些事情真是畫蛇添足了。
我陪著廖亮坐車繞著盤山的柏油路,去了901。那時,雪停了,雪后初霽的日頭顯得很干凈,毛茸茸的雪鋪在山巒上,就像在掩蓋抑或特意裝飾什么。山道上雪沒有融化,留下了冷清的車胎印。那條通向山外的鐵軌和枕木被雪蓋住了,就像一條筆直的溝壑似的。我們看見南山上的鐵塔,就知道901很近了。我倆走進廠區(qū),去廠房看了看,那兒除總裝車間已被改造成養(yǎng)殖場外,其他車間仍像以前一樣空曠著,可墻壁上雜草正從雪里掙扎著露出來。我們?nèi)ゼ覍賲^(qū)看了看,我家和廖家的舊居門鎖著,可門上還貼著褪色的春聯(lián),看來在我們之后還有人住過。
廖亮沒說什么,只問我:這里的大山好像沒有以前那么高,廠區(qū)也沒以前那么大了嘛?
我脧了他一眼:是吧?其實,它們都沒有變,是你長大了吧?
廖高垂下眼,沒有再說話。
我倆在901轉(zhuǎn)了一圈,走到小火車站前站住,避著風抽煙。
廖亮抬眼看向不遠處的小火車,嘴里噴出一團團煙霧。小火車不再發(fā)綠,頂上堆著厚厚的雪,車身銹黑,也沒什么可看的了,不過,有數(shù)個孩子正在站臺上堆著雪人,笑聲還是明晃晃的。
我的目光滑過對面的紅磚樓,落在曾經(jīng)的人民銀行舊址上。那兒已變成郵政儲蓄點,在白色的街道上難得地綠著,一群退休老工人正排著松松垮垮的隊伍,看來這天正是領(lǐng)取退休金的日子。我看見好幾個老頭雙手背在身后,手里握著小收音機,那些小收音機正在播送著什么。我鼻子有些發(fā)緊,就扭過頭看向廖亮。
廖亮轉(zhuǎn)臉看向我,突兀地說:我想在這兒投資搞旅游,你看能行嗎?
我愕然地張大嘴:什么?
我想把綠皮小火車開起來,開辟成旅游觀光線。
我怔怔地看著他。
你來修大喇叭,我們讓廠里的廣播再響起來,讓大喇叭喚醒小火車!
我終于聽出他說的這些話是地道的901話,那種話跟銀城不一樣,跟上海話、東北話不一樣,跟任何地方的口音都不一樣。
我看向小火車,聽見堆雪人的孩子在對著小火車唱起兒歌:小火車咔啦咔啦開動了,坐火車實在是奇妙,窗外的風景向后跑,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