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
晚上八點鐘,和一位兄弟下館子。這是縣城里非常普通的一家餐館??此拿?,像是外地人開的。老板娘三十多歲,在她邊上還有兩個小男孩。
第一道菜上來,我正準(zhǔn)備動筷子,突然聽到了一聲嚴(yán)厲的呵斥:
“給我跪下!”
循聲望去,老板娘在教育她的大孩子。孩子長得面目清秀,七八歲左右。他很乖順地跪下了,頭和桌子差不多高。
接下來是他媽的各種話語暴力,最狠的幾句話是:
“再不說我要用刀子把你的嘴割開?!?/p>
“你怎么不去死?!”
“不要臉……”
甚至,她假裝打起了電話:
“喂,是派出所嗎?快來把我兒子抓走關(guān)起來……”
與此相伴的是毆打,除了巴掌,還有鐵制的衣架。
過了一小會兒,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便過去勸她,希望這個發(fā)了瘋的女人能扼住自己內(nèi)心的那只獅子:
“您別打孩子了。有什么話好好說。您這樣只會有兩個結(jié)果——要么讓孩子膽小怕事,什么事也不敢做;要么讓他遇事簡單粗暴?!?/p>
屋里還有另一桌人在吃飯,時而哄堂大笑,完全沒有理會眼前的事情。一種絕不干涉他人家事的氣氛。
我的話讓這位母親有些驚訝:
“沒事,沒事,誰讓他不聽話……”
由于不明就里,我只能點到為止,退回了自己的餐桌。顯然,我的介入無濟于事。沒過兩分鐘,女人越說越氣,開始正反手扇孩子耳光。她大概也知道我在看著她,所以我們不時有目光對撞。
匆匆吃完,兄弟示意這個女人前來結(jié)賬。出乎意料的是,她表現(xiàn)得極其溫柔:
“143塊,給130就可以了?!?/p>
“孩子究竟犯了什么錯?”我問。
“我讓他不要用自動鉛筆,因為自動鉛筆寫字不好看,他偏要用。我剛發(fā)現(xiàn)他從家里拿了兩塊錢,買了一支?!崩习迥锵袷窃跒樽约涸V苦,覺得我剛才錯怪了她用心良苦。
可憐天下父母心固然沒錯,但是不是也要可憐一下跪著流淚的孩子?
此刻我坐在賓館里寫下上面的文字,我不知道那個小男孩是不是還跪著。他只是想要一支自動鉛筆。就算從家里拿了一兩塊錢,這算得上什么過錯,以致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接受生母的辱罵、恐嚇和毆打。
而當(dāng)我和另一位朋友聊起這件事時,那位朋友說——“她那樣打孩子,你為什么不報警?”
我聽完一愣。是啊,我為什么沒有選擇報警?我甚至完全忘了有報警一事。
而剛才和我坐在一起吃飯的兄弟就是警察。當(dāng)我問他為什么沒想到管一管時,他一連給出了五個原因:
“一是這是家事;二是大人管小孩沒有惡意;三是我覺得她打得不重;四是警察來了也沒法管;五是我老婆比她兇多了……”
的確,見怪不怪。這不是電影《刮痧》里的國家,大家已經(jīng)習(xí)慣、理解甚至參與了一切。而我當(dāng)時忘了有報警一事,大概也因為自己沒有覺得事態(tài)很嚴(yán)重,甚至我也能夠在那個氣急敗壞的女人身上看到生活的艱辛。而我內(nèi)心又分明知道,正是這些散布于大街小巷的日復(fù)一日的侮辱、損害與暴力訓(xùn)練,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這個國家與社會的未來。
/[俄]帕烏斯托夫斯基
我住在里加海濱沙丘的一幢小屋里。整個海濱都被白雪淹沒了。積雪不斷從參天的松樹上一長縷一長縷地墜落下來,散為雪塵。積雪墜落下來,有時是因為吹過一陣風(fēng),有時是因為松鼠在枝頭跳來跳去。每當(dāng)萬籟俱寂的時候,可以聽到松鼠畢畢剝剝咬開松球的聲音。
小屋就在大海邊上。但要看到大海,還得走出柵欄的小門,順著一條在雪地上踏出的小徑走上一段路,途中還要繞過一幢門窗都已釘死了的別墅。
別墅的窗戶打從夏末起就已經(jīng)拉上了窗幔。那一條條窗幔隨風(fēng)微微地拂動著,想必是風(fēng)穿過肉眼看不見的罅隙吹進了這幢空屋的緣故,但是從遠處看去,總覺得好像有個什么人正在掀起窗幔,小心翼翼地窺視著你的行蹤。
海水沒有結(jié)冰。漫漫的白雪覆蓋了海岸,直達水邊。積雪上可以看到兔子的腳印。每當(dāng)海上涌起波浪的時候,聽到的不是拍岸的濤聲,而是冰層的坼裂聲和積雪沉陷的窸窣聲。冬日的波羅的海是荒涼的、陰郁的。拉脫維亞人稱波羅的海為“琥珀之?!?。也許不僅是因為波羅的海盛產(chǎn)琥珀,而且還因為海水隱隱地泛出黃澄澄的琥珀色。地平線上終日堆滿層層疊疊的濃重的陰霾,遮蔽了低低的海岸的輪廓。只有在大海上空,陰霾中有些地方垂下好些毛茸茸的白練——那里正在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