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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楝花

2020-04-01 15:13唐慧琴
長城 2020年2期
關鍵詞:妮兒圈兒紅蓮

唐慧琴

1

米花在床上烙餅一樣折騰了一個晚上,還是決定給小爭打個電話。

這電話打得有點晚,小爭很可能會不高興。不過,她還是會回來的。畢竟是娘家侄子的終身大事,她這個當姑姑的怎么會缺席呢。當然,小爭進門是要給米花鬧幾句的,不然怎么能顯出她在這個家里的權威呢。一想到小爭橫眉怒目的樣子,米花心里像塞了一團棉花,憋屈得要命。進門快三十年了,怎么就一直被小姑子騎在頭上呢。

果然如她所料,小爭說,有事,可能回不去。

隔著手機屏幕,米花也能感覺到小爭話里的不滿和負氣。她不由微微一笑,心里說,也就是這點狗脾氣的本事了。米花咽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輕松自然,你能回來盡量回來,這是大事,少不了你的。

米花知道這句話會惹惱小爭,她應該換個說法,或者找個借口來說明打電話晚了的原因。依著米花的聰明,這借口非常好找。比如說,小爭是家里人,不會計較這些小節(jié)和禮數(shù);比如說,小爭比較重要,所以放在最后壓陣。總之,想讓小爭高興,米花還是有辦法的。米花了解小爭,比了解自己還清楚??擅谆ň褪遣辉敢膺@么做,她就是看不慣小爭事乎乎的樣子,就是故意讓她不舒服,你愿意來就來,不來也沒關系,有你不多,沒你不少。

米花知道小爭要發(fā)火了,就把手機從耳邊挪開,但小爭的聲音還是特別響亮,嫂子,糊弄誰呢,少不了我,現(xiàn)在才給我打電話呀?也是,娘家的事,哪輪得上我一個閨女摻和呢。你本事大,一個頂仨,看著辦吧。

小爭連珠炮似的嚷嚷了一通,就把電話掛了。

按說,這樣的過程都是米花預料到的,她應該波瀾不驚不動聲色才對,為什么手機靜下來以后,她卻有點惴惴不安呢?總覺得小爭這次也許真不回來了。按常理來說,這種事兒,出嫁的閨女,來不來還真不重要??尚幵谶@個家的作用太大了,有了大事,都是她來拍板。這么多年,米花一直在對抗,一些事不跟小爭商量她就做主了。小爭提出的一些建議,米花也不是都采納的。幾年前,小爭讓她們在城里買房子,米花就沒聽。這一次明明的婚事,她也沒跟小爭透露半句。雙方父母見面,她本想瞞著小爭的,可猶豫了一個晚上,還是決定通知她回來。在明明的婚事上,米花已經(jīng)栽了好幾個跟頭了,這一次能否順利過關,她實在沒有把握。畢竟小爭在城里生活了多年,見多識廣,讓她回來撐著,自己踏實一些。這么一想,米花心里就像吊了個水桶,忽上忽下的,原來的篤定和從容也沒了蹤影。

米花沖著正在掃院子的成強說,小爭使性子了,說不回來,你給她打個電話吧。

成強唰唰地掃著,不停手,嘴里嘟囔了一句,愛回來不回來。

米花知道,成強跟他這個妹妹也不對脾氣,很少跟她通電話,有事都是讓米花聯(lián)系。以往遇到這種情況,米花會高興,覺得男人跟她一條心。這次不同了,米花覺得成強好像怕小爭似的,她賭氣走到成強跟前說,當哥的一下命令,她乖乖就回來了。

成強撇撇嘴說,你以為她是你呀。

成強的話里透著怯意,米花有點惱火了,想跟成強置氣,但想想今天是兒子的好日子,就壓了火,拿著手機朝西院去了。

西院是米花結婚時的舊房,小方格的窗戶,沒有前廊,從院子里一邁就進了屋子。婆婆歲數(shù)大了,腿腳不好,一直住在舊房里。

米花愛種菜,院子里除了中間留個走路的甬道,兩邊種滿了各種蔬菜。初夏時節(jié),豆角黃瓜西紅柿茄子正是瘋長的時候。架豆角簾子一樣吊掛著,西紅柿拳頭大小,青里透著紅,黃瓜藏在碧綠的葉子底下,一天看不到,就長老了,粗得像小搟面杖似的。茄子紫綠兩種,紫的像一顆顆碩大的氣球,綠的泛著青光,最適合生吃了,脆脆的,甜甜的,再就上一根雪白的大蔥,就是絕配的美味了。

要是往常,米花進院,不管是茄子黃瓜還是西紅柿,一定是要先飽口福的。今天她顧不上了,見婆婆站在豆角架下,她上前接過婆婆手里的豆角問,起得這么早?

婆婆說,惦記著明明的事兒,睡不著。

米花心里一熱,已經(jīng)不大管事的婆婆,還是惦記著孫子的事兒。米花把手機沖婆婆揚了一下說,你跟小爭通個話吧,她嫌我通知晚了,不回來了。

婆婆拽著一根豆角,看了米花一眼,她一個出嫁的閨女,回不回來的吧。

米花臉一紅,別看婆婆平時悄沒聲響的,心里其實亮堂著呢,她早就看出了米花的心思,故意給她話頭吃呢。米花看著婆婆那張不冷不熱的臉,心里說,關鍵時候,還是跟人家的閨女近。米花盡力掩飾著心里的落寞,臉上堆著笑說,娘,不是故意晚的,是事到頭懵,忽略了。家里人就別計較細理兒了,還是讓她回來吧,她不在,我心里沒底。

婆婆這才抬起頭來,不急不緩地說,不用打,她一準兒會回來。

米花還是不放心。

婆婆把豆角扔到籃子里說,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什么樣的性子我最清楚。

婆婆一句“我身上掉下來的肉”讓米花有點不舒服,但看著婆婆一臉的篤定,她的心里總算是踏實了。

2

小爭把手機狠狠地摔在一邊,心里的火苗突突亂竄,米花的臉像電影上的慢鏡頭一樣,在她的腦海里飄過來,飄過去。

窗外的梧桐樹上,咕咕鳥“姑姑苦,姑姑苦”地叫個不停,像是在嘲笑她一般。小爭猛地拉開窗戶,一只咕咕鳥撲棱著翅膀從樹上飛走了,緊接著又一只也隨著去了。

小爭站在窗前,不由想起第一次見到米花的情景。那個時候,小爭才十七歲,正像一朵山藥花一樣,潑辣辣地開著。在大平原長大的她,特別向往山里的風景,就纏著哥哥帶她去山里相親。

一到米花家門口,小爭就看到一棵好大的苦楝樹,開的花兒比自家老槐樹上的槐花還要有氣勢,淺紫色的花朵像一顆顆小五角星,密密匝匝地開滿了枝頭。

米花站在樹下,穿一件淡粉的小褂,小小的個子,瘦瘦的身材,白凈的小臉,細長的眼睛,淡淡的眉毛像月牙似的。小爭心里不由感嘆了一聲,真是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啊,眼前的這個小人兒,分明就是一朵苦楝花。

媒人讓哥和米花去屋里單獨聊聊,這是相親最基本的程序。米花卻說大家坐在苦楝樹下一起聊更好。無論媒人如何勸說,米花都不動身。小爭摸不清她的心思,心里一直打著鼓。見哥滿臉尷尬,木頭一樣坐著,手腳也不知道朝哪兒放,小爭干脆橫下心來,嘰里呱啦說個不停,不一會兒氣氛就熱烈起來。哥也放松了,憨厚地笑著,隨著小爭說東道西,每句話都說得不多不少,恰到好處。哥說話的時候,小爭就偷偷看米花。米花很少搭話,微微笑著,一副淡然處之的樣子。但小爭發(fā)現(xiàn),每次哥一說話,米花的眼就朝哥的臉上掃那么一下子。她不由在心里哼了一聲,這個小人精,不是個痛快人。

回家的路上,哥和媒人都蔫蔫兒的。他們覺得,米花不愿意和哥單獨相處,肯定是沒看上。小爭回想著米花偷看哥的眼光,一句話脫口而出,我看她愿意得很吶。

回家后,娘問小爭,咋樣?

小爭說,長得跟豆芽菜似的,心眼子多得像苦楝花一樣。

娘見哥悶葫蘆一樣一言不發(fā),猜到了七八分,就說,不管她苦花甜花,跟咱也沒啥關系。

沒想到,第二天媒人就傳來好消息:女方一百一的滿意。

哥高興得一蹦三尺高,小爭撇嘴說,鉆了套了。

果然,結婚后米花把哥管得死死的,不管做什么都要看米花的眼色,讓他朝東,他不敢朝西,讓他上凳,他不敢爬梯,整個成了米花的影子。娘開始還端著婆婆的架子,想給米花立威,沒想到碰了軟釘子。米花不聲不響,就像一個面團,看似扁扁圓圓,實則越揉越光,不戰(zhàn)而勝。小爭賭氣似的與她較勁兒,風一陣雨一陣地鬧騰。米花像是耳朵里塞了棉花,不溫不火,以靜制動。小爭就像一個人在唱獨角戲,沒有對手迎合,輸贏也就無從說起。

前年,哥嫂蓋了新房,一家搬到了寬敞明亮的新房里,卻讓娘住在舊房。鮮活的事實擺在了眼前,看她米花還有什么話說。小爭怒氣沖沖地進了家門,機關槍一樣掃射了一番,瞪著米花呼呼喘氣。米花瞅著小爭鐵青的臉,齜牙笑了一下。天呀,這么多石頭瓦塊砸下來,她竟然還能笑!是的,她笑了一下,指著西邊說,這件事你跟我說不上吧。哥也接口說,是咱娘死活不搬。

娘聽到這邊的動靜過來了,進門就嚷,死妮子,嚷嚷什么!舊房住著方便,娘才不搬。

娘一拿鋤定苗,小爭就占了下風,但她嘴上卻不示弱,不管怎樣,讓娘住在雞窩一樣的房子里,我就是看不下去!

這話猛一聽有道理,細一想就有點撒潑的意味了。這時候,米花及時給小爭搭了個梯子,擺出一副理屈的樣兒說,小爭說得對,別說親閨女了,就是外人看著也不像話。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虐待老人呢。

米花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小爭也只能就坡下驢了,她板著臉沖娘說,趕緊搬了,凈給大家抹黑。

娘瞪了她一眼說,出門子的閨女,娘家沒你說話的份兒。說完拽著她的胳膊朝舊院走,一邊走一邊掐她。等走遠一些了,娘才小聲嘟囔,啄木鳥死在樹窟窿里,吃的都是嘴的虧!

到了舊院,娘就數(shù)落小爭,聲音大大的,好像故意要讓東院的米花聽見似的。

娘的態(tài)度好像在討好米花,小爭心里很不是滋味兒。盡管娘一再說,是她愿意住在舊院,小爭卻總覺得娘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對米花的猜疑就越來越多。時間長了,慢慢就形成了一種概念:米花表里不一,是個雙面人。

小爭想想剛才米花打的電話,話里話外都是玄機,沒有一句自家人貼骨頭挨肉的真心話,都是虛頭巴腦的違心之言。她就不明白,承認一句想得不周就這么難嗎?說一句實話身上就少塊肉?哪怕坦率地說一句“本來不打算讓你來”也沒有關系啊,小爭就是愿意有話敞敞亮亮地說,哪怕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也是痛快的。什么叫“你能來,盡量來”,一聽就是客套話,能來不能來你米花心里不清楚嗎?娘家就這么一個親侄子,她小爭從小抱大的,他的終身大事,自己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回去啊。米花這樣不疼不癢左右晃蕩的話,像鈍刀子割肉一樣膩歪人。較真不去吧,顯得自己小家子氣,外人聽說了,有損于她的形象,對侄子的婚事也不利。人朝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誰家有閨女不愿意嫁到好人家呢。什么是好人家?家境殷實父賢子孝是好人家,有幾門子好親戚也是錦上添花呢。月亮灣千口子的人,她小爭雖不是什么大富大貴,最起碼也不是“秕子”。這么一想,小爭就有了底氣。管她米花黑臉白臉,管她是陰是晴,她又不是沖著米花回去的,她高興不高興都是扯淡,能給侄子的婚事加分就可以了。

說走就走,梳妝打扮,涂脂抹粉,穿最好看的衣服,風風光光地回家。小爭就是要讓米花看看,她就是這么光鮮,就是這么靚麗,就是比她米花活得恣意,活得灑脫,就是比她高那么一點點。她米花就是小山溝里出來的,只看眼前一小截,她就不知道,天外有天,樓外有樓,月亮灣之外還有柳陽城,柳陽城之外還有北京城……她就是要讓米花知道,不聽她的勸,就得栽跟頭。她就不信,就憑月亮灣那幾間房,就能把媳婦娶進門?

想是這么想了,但真出門的時候,小爭還是打開柜子,找出了那件淺紫色底小梅花圖案的亞麻小褂,那是她跟畫圈兒去鳳凰旅游時買的。第一眼看到這個小褂,她的眼前就浮現(xiàn)出米花的臉,覺得這個小褂適合她,一問價錢也不貴,就毫不猶豫地買了?;貋砭推炔患按鼗亓四锛?,誰知話沒說幾句,米花就把她惹得不高興了,別說送她衣服了,飯也沒吃,開車就返回來了。

米花把小褂疊好,放進了包里,想象著米花穿上的樣子,她不由笑了,肚子里氣也小了。人是衣,馬是鞍,雙方父母見面,看的既是里子,又是面子。一看穿衣打扮,就能分出誰高誰低。

小爭相信,米花穿上她買的這件小褂,一定會把女方媽媽甩半道街!

3

雙方父母見面,是婚事中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相當于蒸饅頭加堿,如果恰到好處,饅頭就蒸得香甜,婚事就成了一半;如果掌握不好分寸,饅頭不是黃了就是酸了,婚事也就有可能吹了。

米花為這一天,已經(jīng)準備了好長時間了。

先說媒人二妮兒,米花已經(jīng)妥妥地讓她把屁股坐在自己這一邊了。為了好上加好,她一早就打發(fā)成強提著一大籃子鵝蛋去了二妮兒家,二妮兒喜歡鵝蛋的青草味兒,一頓炒倆都不夠吃。米花娘家的山里青草茂盛,氣候涼爽,散養(yǎng)的鵝到處都是。為了打發(fā)二妮兒高興,這個月米花已經(jīng)回了兩趟娘家了。

再說兒子明明,一米七八的個子,大眼隨了成強,小嘴隨了米花,脾氣性格既有米花的精明又有成強的踏實。總之,在米花的眼里,這孩子生得不偏不倚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剛剛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孩子對學習不開竅,一拿課本就瞌睡,勉強讀完了高二,說什么也不上了。一開始的時候,米花挺喪氣,走路都低著頭。過了一段時間,她也就慢慢想開了,每個人生在這世上,都是有理由的,讀書有讀書的好處,種地有種地的門道,老天爺餓不死瞎眼的鳥兒,只要孩子不傻不呆,總會有口飯吃。于是,米花就問明明,你喜歡干嗎?明明說他對電氣焊感興趣。米花二話沒說,四處打聽,找了一所最好的技校,讓兒子去學電氣焊。果然,明明學得又快又好,幾次實際操作比賽都拿了一等獎。技校剛一畢業(yè),就被一個機械廠簽走了,一個月工資三千多,雖然不高,但相對穩(wěn)定,比米花在膠合板廠干一陣歇一陣強多了。當然,機械廠的工作特別累,明明卻從來沒叫過苦,總是跟米花說,因為喜歡,所以不覺得累。

這么勤快踏實的孩子,誰嫁了都是一輩子的福氣,這要是放在米花她們那個年代,姑娘們還不搶著嫁?怎么現(xiàn)在的女孩都這么勢利呢,什么房子啊車子啊,有那么重要么?難道她們就不知道,房子車子都可以換,唯獨這個人是永遠不變的。想起前幾個因為沒房沒車吹了的對象,米花一點也不覺得可惜,是她們沒有福氣結這樣的好姻緣。這次的對象跟原來那幾個不一樣,甭說月亮灣了,十里八鄉(xiāng)也沒見過這么俊的,婆婆一見就說是畫上的人兒。這么一朵耀眼的“鮮花”,相中了自己的兒子,說什么也不能委屈了人家。米花早想好了,結婚時車是一定要買的,而且比別人家要高一個檔次。

當然,房子是最最重要的了。早在多年前,米花就開始打算了,她和成強沒日沒夜地打工,刮風下雨都舍不得歇半天,不就是為了這個房子嘛。半輩子勤勤懇懇,精打細算,一點一點積攢下來,也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目。在月亮灣,雖比不上那幾個做買賣的大老板,也算是個瓷實人家了。小爭一直攛掇他們在柳陽城買房,米花也不是沒動過心思,但想來想去,還是認為在城里買房不劃算。她總覺得,一個農(nóng)民,在城里也沒正式工作,就是住在城里又能如何?也就是圖個虛名罷了。當然,小爭在城里算是過得好的,但她是個個例,沒有借鑒模仿的意義。小爭在城里開個飯店,要不回欠賬,一個單位就用一處破房子頂賬,幾年后,正巧趕上房地產(chǎn)開發(fā),破房子成了香餑餑,一下子給了兩套回遷房,后來房價一直暴漲,她也一下成了城里的富裕人家。俗話說,有得就有失,人一富,就容易變,小爭的男人,自從得了回遷房,就不正干了,又賭又嫖,后來又跟飯店的服務員搞在了一起,小爭一氣之下跟他離了婚。小爭離婚后,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今日開茶店,明日賣服裝,也沒個定性,跟著一個瘸腿喪偶的建筑老板混了三四年也不結婚。米花無論怎么想,小爭的生活也不是那么穩(wěn)妥幸福,她一向都是踏踏實實過日子的,看不準的事,她從不越雷池一步。當然,這幾年的房價一直只漲不跌,她也后悔過糾結過,猶豫來猶豫去,房價漲得他們已經(jīng)買不起了,她干脆也就不想了,就把成強爺爺留下的祖宅翻蓋了。

米花翻蓋的新房,在月亮灣不說是最好的,但絕對是最妥帖最特別的,甚至可以這樣說,這是米花這輩子最得意的作品。米花聽說成強一個同學在城里搞裝修設計,就讓成強帶著她去找那個同學,按著城里的單元樓設計他們的新房,跨度不必那么大,也不必蓋得那么高,感覺不到壓抑就可以了。房間布局大小要適中,主臥和兒子的洞房大些,其他的次臥小一點也沒有關系。為了節(jié)省空間,次臥裝成了榻榻米,衣柜和床連成一體,小房間就顯得寬敞了。瓷磚是一筆大費用,米花更是精打細算。地磚踩得多,用好的;廚房和衛(wèi)生間的墻磚,光滑結實就行。為了省錢,米花三番五次去瓷磚店里轉(zhuǎn)悠,專找過時要淘汰的,一元兩元一塊就搞定了。當然貼的時候,要花費一番心思的,深顏色的貼下面,淺顏色的貼上面,圖案也要比對好,方格對方格,波紋對波紋。貼瓷磚的那幾天,米花一刻也不敢懈怠,盯得死死的,生怕貼錯了。瓷磚貼好以后,貼瓷磚的工人都覺得服氣,都說成強娶了個好老婆。

房子蓋好以后,半道街的人都過來看,都說這房子蓋得好。房子的風格、屋里的設施和裝修,比城市里的樓房一點也不遜色。寬敞的大院子里種了一池子五顏六色的月季花,松木做的大門比別人家的鐵皮大門厚重。大門外種上了一棵苦楝樹,開花的時候,整條街都能聞到花香。村里好幾個婦女參觀了米花的房子,都有了在村里蓋房的念頭。用二妮兒的話說,一進米花家的大門,就感覺不一樣,好像進了城里一般。二妮兒就是因為米花家的好房子,才保媒把娘家侄女紅蓮說給了明明。

自從搬進新房,米花覺得每天的日子都像是泡在了蜜里,只要一進家門,她的心里就甜滋滋的。摸一摸爭奇斗艷的月季花,滿手的花香。東南角的海棠果探頭探腦,像是沖著她笑。南墻根兒種了一缸荷花,翠綠的葉叢中,一株淡粉色的荷花亭亭玉立,像美麗的少女。進得屋來,便是另一番景象了:每個房間的布置和擺設,都是米花精心挑選的,既好看又實用,無論在哪個房間,坐一會兒或者躺下來,她都覺得舒心愜意。就是在廚房做飯,她也是哼著曲兒的,水管通到了屋里,水龍頭一開,水就嘩嘩地流,太方便了!夏天的傍晚,米花都要在寬敞的院子里走走轉(zhuǎn)轉(zhuǎn),看哪兒都是景,看哪兒都是畫。月亮圓了的時候,她就搬個凳子坐在大門外的苦楝樹下,一邊想念家鄉(xiāng),一邊感嘆自己的幸福生活。沒事的時候,成強也會坐過來,跟她聊一會兒。開始栽這棵苦楝樹的時候,成強是不大樂意的,說苦楝樹的名字不吉利。米花說,你懂什么呀,苦楝樹意志堅韌,自然雅香,不張揚不浮躁,在我們山里,代表著苦難中的希望。成強聽了笑著說,不錯啊,苦盡甘來。是啊,自從住上了新房,米花真覺得自己是苦盡甘來幸福滿滿了。

未來的親家第一次登門,米花自是不敢半點馬虎。她從屋里走到院里,從院里走到屋里,每一個地方,每一個角落,她都反復查看。床單要抻得沒有一點褶子,衛(wèi)生間要沒有一根頭發(fā),毛巾要洗得干干凈凈,廚房的碗筷要擺得整整齊齊??蛷d茶幾上的水果都是在柳陽城買的,是村里不常見的火龍果、荔枝和櫻桃。米花拿著小噴壺,把氣壓得足足的,過一會兒就在水果上噴一次霧,保持著水果的新鮮和飽滿。大門外的苦楝樹有一個小枝杈有點多余,她拿出剪刀,剪了它。米花就這么在家里忙忙碌碌的,偶爾也會覺得好笑,自己這么千仔細萬小心地準備,比電視上迎接皇帝還要隆重。不過,想一想紅蓮如花的面容,米花的臉也笑成了一朵花。

成強從二妮兒家回來了,說女方十一點左右到。

按著常規(guī),雙方父母見面,都是要來家里看看的,所以米花才這么精心地準備。十一點左右,這個時間有點尷尬。如果是十一點以前到,就可能來家里看看;如果是十一點以后到,就應該直接去飯店了。這么一想,米花的心里就咯噔一下。這次見面,如果不到家里來,就好像蓋房沒打地基,不牢靠似的。在米花看來,家里的新房在婚事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只要女方父母看中房子,婚事基本就算成了。

米花想給二妮兒打個電話,問問女方到底幾點來,轉(zhuǎn)念一想,飯店離家這么近,總有機會來家里吧,如果這么巴巴地去問,反而顯得刻意了,不如把心思用在招待上,如果話投機,氣氛好,來家里不是順理成章嘛。

米花昨天已經(jīng)去了飯店,反復叮囑食材都要去柳陽城進,價錢一點不用考慮,要用最好的,務必把飯菜做出最好的水平。

米花看了看表,剛好八點,這個點飯店已經(jīng)進菜回來了,她找出昨天定好的菜單,沖著院子里的成強喊,你去飯店,看看他們進的菜到底怎么樣?

成強笑著說,你就放心吧,人家不肯砸了自己的招牌。

成強說得有道理,但米花認為,世上的事有常規(guī)還有意外,萬一大意失了荊州,壞的可是兒子一輩子的大事。

米花見成強不愿意去,就自己去了。

4

自從哥嫂蓋了新房,小爭每次回家心里都挺矛盾的。一會兒覺得房子蓋得真好,寬敞明亮,鳥語花香,比城里的“鴿子籠”單元樓舒適多了,自己說不定哪一天也要蓋一處。一會兒覺得哥嫂有粉沒搽到臉上,把十七八萬花在村里太可惜了。由于這種矛盾的心理,小爭的話就說得表里不一言不由衷,她一邊在心里感嘆著房子的好,一邊在嘴上挑著刺,數(shù)念著這兒不好那兒不行,氣得米花的臉都綠了。

其實,冷靜下來想想,米花在村里蓋房子,絕對是個大大的失誤,甚至影響他們后半輩子的生活。按著小爭的推測,這處房子對于侄子的婚事非但沒有什么實際的意義,甚至還會成為經(jīng)濟上的負擔。早在十年前,小爭見侄子讀書無望,就攛掇哥哥在縣城買房,那個時候,柳陽的房價還不到兩千元。依著哥嫂的積蓄,稍微借點外債,就能在縣城買一套小面積的單元樓。哥哥一開始挺贊成的,只可惜耳朵根兒太軟,只聽老婆的,耽誤了大事,不然房子已漲到七八十萬了。這兩年,房價一直只漲不跌,小爭心里再不滿,也是心疼哥嫂的,一回家就苦口婆心地勸他們趕緊買房。見他們一直猶豫不決,小爭干脆對米花說,嫂子,你若不在縣城買房,明明的媳婦可娶不回來??!米花也不跟她抬杠,臉上的表情卻是不屑和否定。前年,小爭見米花開始在村里蓋房,就再也不說什么了。

小爭開車朝回走,想著明明最近幾年說了五六門親事,都是因為縣城沒房黃了,不知道米花的態(tài)度是否有了轉(zhuǎn)變。

房子蓋好了,木已成舟,氣歸氣,小爭還是要顧全大局的。在侄子的婚事面前,那點怨氣就變成了家庭內(nèi)部矛盾,可以暫時擱置。她要做的是,全力以赴辦好眼前的“好事”,即使這“好事”在她看來前景渺茫。但這“前景”也算是希望,萬一哥嫂上輩子積了陰德,瞎貓撞到死耗子,女方父母的想法湊巧跟米花一樣,這希望不就實現(xiàn)了嗎?

小爭被這個想法搞得挺激動,仿佛大紅的喜字貼上了哥哥的大門,她不由按了一聲喇叭,加大了油門。

小爭一進門,就看到院里院外都灑了清水,濕漉漉的沒一點塵土。哥穿了一件軍綠色半袖襯衣蹲在屋檐下抽煙,領口扣得嚴嚴的。

小爭不由一陣愧疚,只顧著打扮米花了,沒想到給哥買一件T恤。看著哥汗?jié)n漬的臉,小爭皺眉說道,把領口的扣子解開,一看就拘謹?shù)煤埽?/p>

哥訕笑著說,你嫂說這樣顯得正式。小爭上前揪住哥的領子,氣呼呼地說,我嫂說,我嫂說,我嫂的話就是圣旨?。?/p>

哥一邊說著“臘月生的啊”,一邊乖乖解開了領扣子。

小爭這才滿意地說,這多涼快呀。

娘進門看到兄妹倆逗鬧,說小爭,沒大沒小的。

小爭嘻嘻笑著說,有娘在,八十歲也是孩子!

小爭進屋,一看屋里沒人,就問哥,明明呢?

哥說,一早就去柳陽了,說是給對象買束花。

小爭撇嘴,狗長犄角——鬧洋氣兒?。?/p>

娘罵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小爭又問,米花呢?

哥說,不放心,去飯店看菜去了。

小爭讓哥幫她到車上拿東西,紅酒、茶葉、水果、干果一大堆。

哥一邊拿東西一邊說,還是你想得周到。

小爭得意地說,那是,你妹我是誰呀。

娘笑了,說你腳小,你還扶著墻走啊。

米花回來了,看著一大堆的東西,笑了,你把超市搬回來了?

小爭高興了,哈哈一笑說,嫂子,你總算說了句好話!

米花俯下身子收拾小爭買的東西。小爭拿起一個桃子說,時令水果最好吃了,你買的只看樣兒行,不好吃,換了,換了。

米花心里說,生客就是看樣兒??!想歸想,她還是把小爭買的桃子洗了一大盤,放在茶幾上顯眼的位置。

小爭指著桌子上的荔枝說,這個不新鮮,也換了。

米花沒動,像沒聽見一樣。

小爭端著荔枝就去了廚房,換了一盤她買的葡萄。

米花的臉沉了,她揪了一粒葡萄,放在嘴里咬了一下,“噗”地一下吐到垃圾筐里,皺著眉頭說,酸死了!

小爭也揪了一粒葡萄放在嘴里說,不酸呀,挺甜的。

娘瞪著小爭說,瞎操心!

娘表面是數(shù)落小爭,實際是讓米花聽呢。成強悄悄捅了一下米花,小聲說,她也是好心。

米花哼了一聲,好心也不該這么霸道!

成強怕小爭生氣,趕緊轉(zhuǎn)移話題,小爭,看看你嫂子的衣服。

小爭把頭一拍說,哎呀,忘了,忘了,還有衣服呢。說著快步朝外走,不一會兒提著一個袋子回來了,掏出衣服抻著讓米花看。

米花眼睛一亮!但還是回屋拿出自己準備的衣服讓小爭看。米花準備的是一件淡綠色底粉白荷花圖案的褂子。單看這件褂子確實不錯,比村里女人們花里胡哨的衣服雅氣多了,但穿在米花的身上有點不搭,好像衣服是衣服,人是人似的。

小爭說,不合適,不合適。

米花問,到底哪兒不合適?

小爭圍著米花轉(zhuǎn)了一圈說,好像穿的別人的衣服一樣。

見米花不服氣,小爭拽著她去照鏡子,嘴里說,你自己看!

米花仔細一看,確實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別扭。但她還是不愿意承認,抻了抻領子說,還行吧。

小爭指著鏡子里米花說,你小眉小眼的,撐不起這件衣服。

米花斜了小爭一眼,話中帶刺地說,你是大城市的人,你大氣。

小爭也不惱,拿起自己買的衣服,扔給米花說,別不服氣,試試就知道了。

米花不情愿地穿上了小爭的衣服,朝鏡子里一看,衣服就像是長在了她身上。她不得不服氣,小爭這件衣服更適合她。她本來想說實話,但看著小爭洋洋得意的樣子,就違心地說,小花小草的,俗氣!

小爭急赤白臉地說,愛穿不穿!

米花說,給你個面子!

小爭還是不依不饒,她問哥,哪件衣服好看?

成強看也沒看就說,都好看。

小爭長嘆了一口氣說,完了,完了,兩口子快成一個人了。

成強說,別說沒用的了,十點多了!

米花和小爭這才驚醒過來。

小爭問,今天都有誰參加?

米花說,事兒還沒定下來,不適合張揚,除了二妮兒和你,沒叫外人。

小爭問,定的哪兒的飯店?

米花答,村東口劉家飯店。

小爭說,檔次太低。

米花說,都是在柳陽城進的食材。

小爭說,食材再好,沒有好廚藝,也是白搭。如果提前商量,我?guī)€廚子回來。

米花一聽,有點后悔沒有早點跟小爭說了,不過她又想,帶個廚子回來,人家飯店高興不?

小爭不在乎得罪人,繼續(xù)埋怨道,這么大的事兒,怎么能在村里的小飯店呢,去鎮(zhèn)里的飯店也比這兒強啊。

米花說,村里的飯店離家近。

小爭冷笑著說,是想顯擺顯擺你的破房子吧!

米花生氣了,你家的房子好,跟美國白宮一樣啊。

小爭笑了,原來你也有急的時候呀。

米花顧不上跟小爭斗嘴,她看了看表說,快到了吧。

小爭問,幾點到?

米花說,十一點左右。

小爭說,壞了,你的“白宮”派不上用場了。

成強瞪眼嚷小爭,大好的日子,你怎么凈說喪氣話呢!

娘也朝地下呸了一口說,去去去,閉上你的臭嘴!

小爭不服氣地說,不信咱們走著瞧!

米花開始后悔讓小爭回來了,恨不得用手巾堵住她的烏鴉嘴,萬一她在酒桌上胡說八道,豈不是壞了大事!

5

眼看著要十一點了,女方那邊還沒動靜。米花跟明明打了個電話,明明說他和紅蓮在柳陽城,紅蓮父母直接去飯店。

放下電話,小爭手忙腳亂裝水果。

成強說,都拿飯店了,家里怎么辦?

小爭說,別考慮家里了,肯定不來了。

米花心一沉,但她還是不死心,把各種水果都留下了一點。

到了飯店門口,二妮兒已經(jīng)到了。

見二妮兒瘦瘦高高的,小爭說,我嫂有件衣服,她穿不好看,你穿好看!

米花心里說,真是個多嘴舌,今天不穿,改日也能穿呀。但想到親事還沒定,二妮兒是關鍵,就趕緊順著小爭的話說,是啊,你穿肯定好看,回頭去試試。

二妮兒誤會了衣服是小爭買的,笑瞇瞇地說,小爭的眼光高,肯定好看!

小爭將錯就錯,接口說,在柳陽城最大的商場買的。

米花看著小爭,心里說,真能扯呀,嘴都扯到耳根上了。

在飯店門口等了將近半個小時,女方父母才到了。

二妮兒介紹雙方父母認識,禮節(jié)性地寒暄了幾句,小爭邀請客人進房間。

紅蓮爸爸一看就是個老實人,跟成強長得像兄弟似的。紅蓮媽媽一身大紅大綠,不如米花雅氣,但眉眼之間自帶厲氣,說話干脆利落,像炒豆一樣,一開口米花就占了下風,而且眼也毒,看出了小爭非等閑之輩,非拽著小爭坐在她的身邊,搞得米花的心吊到了嗓子眼上,生怕小爭心高氣盛坐了上位。

米花的擔心是多余的,小爭好歹在城里開了多年的飯店,經(jīng)常與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酒席的規(guī)矩對她來說,早就滾瓜爛熟了。她半真半假地說,姐姐是看我傻吧,若我坐在主位,就是小姑子當家。說著就把米花推了過去,甜甜地說,我這嫂子靦腆,脾氣跟小綿羊似的,平時凈遷就我了,但她今天必須坐你身邊,你們倆是主角!

米花坐下后,小爭又把二妮兒朝前推,說二妮兒是大功臣。二妮兒坐下后,小爭挨著二妮兒坐下,提起茶壺說,沏茶倒水歸我了。

小爭四兩撥千斤把控了局面,米花懸著的心也踏實下來,腰板也挺直了。她干脆把這個場面交給小爭處理,藏好鋒芒,這是她今天最應該展現(xiàn)的姿態(tài),因為沒有哪一個父母希望自己女兒有個厲害婆婆。

水果茶水,瓜子糖塊,涼菜熱菜,雞鴨魚肉,陸續(xù)上來了,紅白藍紫,葷素搭配,不一會兒就擺滿了桌子,雖不如縣城大飯店的精致,倒也看著干凈鮮亮。小爭不由對米花刮目相看,覺得她比村里的女人高一籌。若米花肯聽從她的意見,在城里磨練幾年,肯定比現(xiàn)在過得好。

成強和未來親家一見如故,幾杯酒下肚,倆人就稱兄道弟了。紅蓮媽媽與小爭針尖對麥芒,旗鼓相當,也聊得熱火朝天,二妮兒和米花倒成了陪襯。

明明和紅蓮回來了,倆人坐在一起,郎才女貌,像一對璧人。小爭一看就覺得女孩順眼,既有媽媽的精明,又不缺爸爸的忠厚。紅蓮落落大方地站起來,跟每個人敬了一杯酒,雖沒有喝完,但都是一大口,一看就是個爽快人。小爭不由暗想,這女孩娶進門,真是娘家的福氣。

酒過三巡,該說正事了。米花一個勁兒看成強,他是一家之主,這事該他說。成強只顧著勸未來的親家喝酒,一點也領會不了米花的意思,指望不上成強了,米花就給小爭使眼色。

小爭趁著紅蓮媽媽出去接電話,偷偷問二妮兒,你哥嫂提過房子的事嗎?

二妮兒說,你家的房子挺好的。

小爭說,你認為好,不等于哥嫂覺得好呀。

二妮兒似乎不愿意談這個話題,搛了一塊排骨啃了起來。

小爭心一沉,看來米花夸大了二妮兒在娘家的影響力,看紅蓮媽媽的精明勁兒,二妮兒做不了嫂子的主。

小爭見米花一改往日的縝密,傻呵呵地樂著,心里不由一酸,想她小小身軀,沒日沒夜地勞作,唯一的理想就是為兒子娶個媳婦成個家,卻屢屢受挫,恐怕這一次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憑著她的經(jīng)驗,小爭判斷紅蓮媽媽跟米花不一樣,臉上的要強是明擺著的,她絕對不甘心讓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兒住在村里。

哥哥已經(jīng)醉了。明明和紅蓮腦袋擠在一起喁喁私語,沉浸在二人的小世界。二妮兒和米花陷入了自己編織的想象之中。只有小爭是清醒的,她的心里明鏡似的,看出了這個飯局的形式大于內(nèi)容,就像是八月十五水里的月亮,看著皎潔明亮,實則遙不可及。而她就是那個在水里扔石塊的人,她實在無法做到揣著明白裝糊涂,她要打破這個幻影,還原事情的真相。

小爭倒了一杯酒,看著紅蓮媽媽問,孩子們都到這一步了,親家媽媽有什么打算呢?

二妮兒也趕緊說,去家里看看吧,房子蓋得可好了。

小爭這個球拋得太好了,二妮兒接得也不錯,說出了米花想說的話。米花第一次在心里承認,小爭確實比她高一籌,這些話她早就想到了,但就是缺乏小爭的膽量和果斷,一會兒怕燒著,一會兒怕燙著,瞻前顧后地就是說不出來。這要是放在以往,她會懊惱一會兒,但今天她沒有這種感覺,反而有了一種卸下包袱的輕松。米花緊緊地盯著紅蓮媽媽的臉,等著聽她接下來要說什么。

紅蓮爸爸喝多了,冷不丁冒了一句,去家里看看。說著就站了起來,紅蓮媽媽拽住了他的胳膊,扭頭對米花說,家里就不去了,反正也不在老家住。

米花一下子愣了,大腦一片空白,她傻傻地瞅著小爭,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樣。

盡管早有預料,但事實真的到了眼前,小爭還是有點慌的,她看了米花一眼,咳嗽了一聲,把杯里的酒一口干了,對紅蓮媽媽說,家里的房子是新蓋的,花了近二十萬呢,比城里的房子一點也不次。

米花連忙接口說,是呀,是呀,總要認認門?。?/p>

紅蓮媽媽的臉上掠過了一絲不悅,她耷拉下眼,不涼不熱地說,以后機會多的是,今天就不去了。

小爭見人家主意已定,就不能再勉強了,轉(zhuǎn)口問,親家媽媽對房子有什么要求嗎?

紅蓮媽媽這才抬起眼來說,有個吃飯睡覺的地方就行,兩室三室都可以。

小爭看了米花一眼,心里說,看看吧,被我猜中了吧。

米花早就傻了,根本沒有注意到小爭眼里包含的意思,倒是二妮兒還想挽回局面,看著嫂子說,城里的房子跟鴿子籠似的,哪如村里的敞亮。

嫂子瞥了她一眼說,村里敞亮,怎么不見城里人朝村里跑呢?

小爭一看紅蓮媽媽的臉上堆起了烏云,趕緊起身倒了一杯茶遞給她,用一種輕松的口吻說,俺家就明明這么一個寶貝,房子肯定是要買的。

米花被這句話驚醒過來,她看著坐在對面的倆孩子,遲疑了一下說,咱們大人先別討論了,聽聽孩子們的意見吧。

小爭心里罵米花,這個傻婆娘,自以為自己聰明呢,當著兩邊父母的面,這不是把倆孩子在火上烤嗎?

米花不錯眼珠地盯著紅蓮,眼里充滿了期待和懇求。

紅蓮看了米花一眼,又看了媽媽一眼,小聲說,我當然希望住在城里了。

明明則低下頭,沉默不語。

這個時候,成強似乎也清醒了,他拉著未來親家的手說,房子一定要買,砸鍋賣鐵也要買!

紅蓮爸爸也激動了,親家,有你這句話,我也就放心了。咱們老百姓,開門過日子不容易,我們條件也不高,付個首付就行,房貸讓孩子們自己掙錢供。

紅蓮爸爸的話說得合情合理,連米花也覺得再不答應就說不過去了,她忍著滿肚子的失落,擠出一絲笑容說,就按您說的辦,明天就開始張羅。

米花一同意,房子的事就等于定了。房子的事一定,親事就算成了。

于是,小爭及時改口,端起一杯酒說,親家公,親家母,我敬你們一杯。

三個人都痛快地干了。

二妮兒提議說,大家都端起來,喝個同天樂,這事就算圓滿了。

小爭看著米花臉上勉強擠出來笑容,心里說,趕鴨子上架了。

6

紅蓮爸爸喝多了不能開車,明明開車去送。

米花呆呆地站在飯店門口,像被太陽烤焦了的莊稼,一點精神也沒有了。

小爭推了她一下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米花盯著小爭看了一會兒,忽然大聲吼道,你算哪根蔥!

小爭嚇了一跳!從米花進門的那一天起,小爭就沒見她大聲說過話,像這般發(fā)飆還是第一次。小爭瞅著米花扭曲的臉,心里的委屈一下子漲滿了,她氣呼呼地沖米花喊道,你說我算哪根蔥?

二妮兒一看姑嫂倆要起沖突,趕緊拽住小爭的手說,別跟你嫂子一般見識,她是懵了!

小爭氣得呼呼喘氣,再懵也不能沖我發(fā)火呀!

米花像仇人一樣沖著小爭嚷道,都是你這張臭嘴念的,這下滿意了吧!

小爭何曾受過這等委屈,她幾步?jīng)_到米花跟前,惡狠狠地說,你再說一句!

米花仰著頭,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

米花的樣子把小爭嚇住了,那是一種絕望到極致的憤怒和瘋狂,那是一種走投無路的混亂和迷茫,那是一種在黑暗中找不到出口的恐懼和沖撞。小爭看著米花冒火的眼,一時有點不知所措,姑嫂倆大眼瞪小眼,像一對斗雞相互仇視著對方。

二妮兒沖著姑嫂倆說,你們用不著這樣,如果不滿意這門親事,還不晚。

小爭一下清醒過來,捅了米花一下說,你腦子進水了!

米花似乎大夢初醒一樣,尷尬地看著小爭,卻對二妮兒說,二妮兒,我是昏了頭了,別跟我一般見識。

小爭覺得米花這句話是說給她聽的,心里的火小了,她對二妮兒說,我嫂子沒經(jīng)過大事,你可要擔待呀。

二妮兒看著米花說,我倆誰跟誰呀,沒關系的。

小爭對米花說,別在這傻站著了,趕緊回去想想怎么辦吧。

二妮兒拿話點小爭,有你這棵大樹罩著,這事兒還不好辦嗎?

小爭看著米花說,我算那根蔥啊。

米花拉起二妮兒的手說,走,咱回家試衣服去。

二妮兒說什么也不去,推說家里有人找,就先走了。

米花小爭朝回走,走了一段,米花突然停下說,壞了,咱娘還沒吃飯呢。說完扭身朝回返。

小爭看著米花瘦小的背影,心里一酸,眼圈兒紅了。

小爭到家,老遠就看到娘站在門口,巴巴地朝遠處望著,滿頭的白發(fā)在陽光下凌亂地飄著。

娘看見小爭,急急地問,你哥喝多躺下了,怎么沒來家里呢?

小爭看著娘失望的眼神,心里很不是滋味兒,她扶著娘的胳膊朝家里走,一邊走一邊埋怨道,有你什么事兒呀,瞎操心!

小爭扶娘到屋里坐下,說,先忍一下,嫂子一會兒就帶飯回來了。

娘的眼神暗淡下來,嘆口氣說,還是為房子的事兒?

小爭氣呼呼地說,可不是,我哥就是窩囊,啥事都聽米花的,她一個小山溝出來的,有啥見識呀。

娘朝院子里看了一眼說,別這么說,她也不容易,自從進了咱家門,一天也不肯閑著,別看個子小,在板材廠曬木皮,比別人一點也不少。過日子也會打算,該花的不該花的,清楚得很。這么多年,要不是她這么算計著,光景可過不成這樣。

小爭問,她就沒有一點不好?

娘嘆口氣說,世上哪兒有完人啊,好的地方多了,就把不好遮住了。

娘倆正說著,米花回來了。小爭以為米花給娘帶回的是剩下的飯菜,沒想到是剛煮的餃子。

娘卻不急于吃飯,盯著米花問,這可咋辦?

米花像霜打了的茄子,扔下一句,能怎么辦?就回了自己的房間,不一會兒屋子里就傳來了米花的啜泣聲。

小爭要去敲門,娘攔住她說,你別管,哭出來好受些。

小爭覺得米花的反應過激了。月亮灣在縣城買房或者正準備買的,有好多家呢,其中有幾家還是在小爭的幫助下買的。當然買的時候,都挺無奈,都發(fā)牢騷,都是迫不得已,但沒有一家像米花這么哭哭啼啼。當然,米花和他們的情況不一樣,在村里蓋了房,大部分的積蓄已經(jīng)花了。但這又能怪誰呢?誰讓你目光短淺,看不清形勢呢。事情既然到了這個地步,就是哭下天來又能如何?村里的房子能飛到縣城嗎?花出去的錢能要回來嗎?既然覆水難收,木已成舟,就該打起精神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人生若是沒有這股勁頭兒,憑什么在這世上活著呢。當年自己離婚的時候,人財兩空,不也是天塌下來的禍事嗎?咬咬牙不也走過來了嗎?自己還有棘手的事在頭上懸著呢,要是說出來,還不把你米花嚇死?

小爭越想越覺得米花窩囊,越想越覺得生氣,越想越覺得憋悶,要不是娘在一邊阻攔,她早就進屋把米花吼起來了,對待米花這種人,跟她講道理是行不通的,她看似不哼不哈,實則死有主意。她的想法到底是什么,也不痛痛快快地說出來,就這么攥著拳頭讓人猜,鈍刀子割著你。

小爭才不跟米花費神呢,狗有狗道,貓有貓道,牛馬蛇神皆有道,她就愿意按著自己的道道來,有一說一,有二說二,而米花你只需要回答一二就可以了。這城里的房子,到底買不買?買,當姑姑的義不容辭;不買,我拍屁股走人!

娘見小爭屁股跟著了火似的,蹭來蹭去,就知道她想要干什么,就耐著性子勸她,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又不是買個桃買個杏,得容你嫂子想想。

小爭說,有啥可想的,不就是買不買的問題嘛,不買媳婦吹燈拔蠟,就這么簡單。

娘小聲說,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什么呀!

小爭噌地站起來說,是我咸吃蘿卜淡操心,我走,有本事誰也別來找我!

說完,抓起車鑰匙抬腳就走了。

娘嘆口氣說,這狗脾氣,啥時候才能改呢!

7

自從雙方父母見面以后,米花家里就像過喪事似的,每個人的臉上都掛上了霜。成強一下班,就坐在屋檐下悶頭抽煙。明明像個蔫蘿卜似的,索性住在廠里不回來了。米花像是丟了魂兒似的,班也不上了,飯也不做了,躺在床上像得了大病一樣。成強在外干了一天活,別說吃飯了,連口熱水也喝不上了。

婆婆心疼兒子,就從西院過來做飯,米花不光不吃,還嫌做飯時聲音大,黑著臉說,別做了,聽著就心煩。

這么多年,米花還沒跟婆婆紅過臉,猛這么一變,婆婆一時無法適應,盡管她知道米花心里窩著火,沒縫下蛆鬧情緒呢,心里還是委屈得不行,她扔下手里的勺子,抹著淚走了。

米花看著婆婆佝僂著腰,一挪一挪地朝外走,意識到了自己的過分。婆婆的腿疼了好多年了,去醫(yī)院檢查,說是膝蓋出了問題,花三萬換個假膝蓋就會緩解許多。婆婆說什么也不肯換,就一直吃點藥片熬著。這兩年情況越來越嚴重,彎腰都很困難了。米花知道,婆婆是心疼他們掙錢不容易,才不肯治療,就對婆婆很愧疚,知道她行走不便,就不讓她自己做飯,在新房這邊做好端過去。婆婆仁義,不管米花做什么飯,她都說好吃,都吃得精光。

眼看著婆婆就要走出家門,米花想喊她回來,卻沒有喊出口,看著婆婆的背影,米花的眼淚唰地流了下來。

成強回來了,手里拎個塑料袋子,他把袋子遞給米花說,我預支了一年的工資,本來想預支兩年的,老板不愿意,說環(huán)保形勢緊,說不定哪天就干不成了。

米花的心哆嗦起來,成強這幾年一直在水泥廠干,工資不低,風險太大,已經(jīng)有三個工友得了塵肺病了。米花早就打算,等兒子結婚后,就不讓成強在水泥廠干了。她不能拿自家男人的健康當兒戲,每次聽到成強咳嗽她都嚇得心驚肉跳。每天晚上,等成強睡熟了,她都要觀察他的呼吸聲,只要稍不平穩(wěn),她都會做噩夢,夢里成強的肚子脹得像鼓一樣大。每次從夢中醒來,米花都淚流滿面。她搖醒成強說,明天你不要去了。成強把她摟在懷里,安慰她說,別擔心,我身體壯得像頭牛似的。米花就哭著說,我害怕。成強拍著她說,別害怕,等兒子一結婚,我就不干了。

成強預支了三萬,就預示著他最少還要在水泥廠再干一年,也就是說,米花還要過三百多天擔驚受怕的日子。她把袋子還給成強說,去還了人家,大不了這媳婦咱不娶了!

成強推開米花的手說,怎么這么穩(wěn)當?shù)娜?,也跟小爭一樣了。這個不娶,以后總得娶吧,你舍得讓兒子打一輩子的光棍?紅蓮這閨女比原來那幾個強得多,模樣脾氣就別說了,爹媽也算是情理人,人家也沒說房子大小,也沒要求繳全款,還說以后房貸讓孩子們還,就憑這幾條,這門親事就該成!

成強這么一說,米花醒過腔來了。是啊,前幾個對象,都是一聽縣城沒房,立刻就吹了,有兩個干脆面都不見?,F(xiàn)在的女娃娃,都像是金子做的,房車有了,還得要彩禮,要“三金”,頭都抬到天上去了。不是米花不了解情況,是她不甘心誤判了形勢,總覺得常規(guī)之中該有個例外吧。她不相信,天下的女孩都一樣,她一直在幻想著奇跡降臨,幻想著有個不一樣的女孩出現(xiàn)。

第一次見到紅蓮,米花就喜歡上了:干凈的面龐,純凈的眼神,連笑容都是淡淡的,像一朵亭亭玉立的蓮花。紅蓮一開口,米花就覺得她心善,跟她姑二妮兒一樣。米花不由對紅蓮充滿了期待,覺得這個女孩就是她要找的那個人。

紅蓮第一次來家,米花帶她參觀自家的房子,紅蓮是歡喜的,不止一次說,阿姨,設計得太好了!阿姨,您太有才了!

聽著紅蓮的夸獎,米花嘴里呼出來的氣都是甜滋滋的。

有一天晚上,天下雨了,紅蓮就沒走,米花把她安排到未來的洞房,鋪上了她早就準備好的暄騰騰的新被子,紅蓮趴在花紅柳綠的被褥上,笑得像一朵花一樣。米花試探著問了一句,結婚住這個房間怎么樣?紅蓮甜甜地回答,太好了!那天晚上,米花激動得一宿沒睡著,覺得老天爺也在幫她。

誰知,煮熟的鴨子也不是籃子里的菜,村里再好的梧桐樹,也招不來金鳳凰。想起紅蓮說的那句“我當然想住在城里了”,米花的心就一下一下地疼起來,那種失落落的感覺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就是想不明白,月亮灣距離柳陽城也就三十里,開車不到二十分鐘就到了,為什么放著村里的寬敞大屋不住,非要住進城里的“鴿子籠”呢?說白了就是家雀跟著蝙蝠飛,隨個潮流罷了。等真正過起日子來,也不見得是那么回事兒。什么鳥兒拉什么屎,什么蟲兒啃什么木,小麻雀就該在天上飛,金絲鳥才能住進籠子里。米花不止一次聽那些住在城里的女人們抱怨,在樓上憋得難受,一有空閑就朝村里跑。

前年的除夕夜,米花想看看柳陽城里到底怎么熱鬧,就讓成強騎著摩托車馱著她去了,一開始她還害怕被警察查,讓成強繞路走,沒想到四處一看靜悄悄的,別說警察了,人影都看不見幾個。成強載著米花把柳陽城的大街小巷轉(zhuǎn)了個遍,除了稀稀落落的炮聲,比平時的月亮灣還安靜,除夕之夜的柳陽城,除了璀璨的街燈,幾乎成了空城。

回來以后,米花就堅定了蓋房的信心,因為她覺得,從村里進城的這些人,就像是飛到南方過冬的燕子,總有一天還會飛回來的。不然,除夕之夜,他們?yōu)槭裁捶胖比A舒適的城里不呆,非要跑回村里來呢。

這樣的道理米花跟一起干活的姐妹們說過,她們都覺得米花說得對,都認為在城里沒有固定的工作和收入,就好像農(nóng)民在村里沒有地,就是住在城里也不踏實。一個婦女跟米花說,她在城里睡不好覺,每次做夢都是樓塌了。這樣的話米花跟成強和明明都說過,成強認可,明明卻保持了沉默。當時她以為明明不反對就是默認了,現(xiàn)在看來沉默是一種無聲的反對。想起雙方父母見面那天,明明低頭心虛的樣子,米花心里就一陣難受,覺得自己一把屎一把尿養(yǎng)大的兒子背叛了自己一樣。

米花打通了明明的電話,她想問問孩子到底是愿意在城里還是在村里。

明明一開始回避這個問題,后來被米花逼急了,就說了實話,他說,人朝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當然愿意住在城里了,如果條件允許,省城更好!

明明的話一下子把米花激怒了,她氣呼呼地嚷,你跟我說說,城里到底有什么好?

明明說,城里的好處多了,購物休閑都比村里方便,教育醫(yī)療都比村里強百倍,掙錢的機會也多。

米花被明明一大套的話說暈了,她喃喃說道,村里也挺好呀。

明明沉默了一會兒,消沉地說,那是你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反正家里也沒錢了,我就是再愿意住在城里,又能怎樣呢。

米花本來已經(jīng)沉重的心一下子像是掉進了冰窖里。她掛了電話,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抹著眼淚對成強說,我錯了!大錯特錯?。≡瓉碓敢膺M城的不僅僅是紅蓮,還有兒子啊。

成強安慰她說,別這樣,錯了咱改。

米花哭著說,拿什么改啊!

成強摟著她的肩膀說,別急,咱慢慢想辦法。

米花哭得更厲害了,一邊哭一邊罵兒子,這個挨千刀的,有了媳婦兒就忘了爹娘。

成強勸米花說,你這么罵就不對了,誰不想朝高處走呢,誰不想去好地方呢,你當年不也是嫌山溝里憋屈,跑到大平原了嗎?

米花愣愣地瞅著成強,心里像有一道閃電劃過,她四下打量著自己得意的“作品”,第一次有了后悔萬分的感覺。做父母的,為了孩子以后的幸福,她還能說什么呢?

柳陽的房價已經(jīng)漲到七八千了,最便宜的兩室一廳也得六七十萬,首付加上中介費交易稅將近二十四五萬,裝修最少也得五六萬。明明要結婚,彩禮八萬八,買一輛低配的桑塔納或捷達首付也要兩萬多,還有家具家電床上用品請客招待……這一筆筆算下來,快五十萬了。

看著這么龐大的數(shù)字,米花和成強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傻了。他們所有的積蓄加上成強預支的工資,滿打滿算才十二萬,甭說結婚了,房子首付還有十幾萬的缺口。

米花和成強把七大姑八大姨統(tǒng)統(tǒng)捋了一遍,除了小爭光景強點,其他的還不如他們呢,即使張口也拔不下幾根毛來。

米花愁得又抹起了眼淚,她說,成強,你說這么多錢,咱上哪兒弄去?

成強安慰她說,別急,有羊慢慢就趕山上了。

米花說,關鍵是咱沒羊啊。

成強低下頭,不言語了。

中介公司的電話又打來了,成強掛斷了;緊接著又一個電話打來了,成強接了,惡狠狠地說了一句,不買了!

米花一驚,不買了?

成強皺著眉說,不買了,不買了,煩死了!

米花心里的火苗也突突地朝外冒,不買了,話說得輕巧,真能做到么?

成強黑著臉,像廟里的泥胎似的一動不動,米花的火壓不住了,冷笑著說,你一個大男人要是煩死了,我豈不是該上吊了?

話一出口,米花就后悔了。結婚這么多年,她和成強還沒紅過臉呢。自己這么說,不是在逼他么?他已經(jīng)拿回來了三萬呀,還能讓他怎樣?

成強好像根本沒有聽見米花的話,端坐著一動不動。

米花推了推成強說,想什么呢?

成強看著米花說,這處房子真不該蓋!

其實,這樣的想法在米花的心里回旋了好多次了,她悔得腸子都青了,但從成強的嘴里說出來,就好像有了埋怨的意思,一股無名怒火從心頭升起,她冷冷說道,這房子可不是我一個人蓋的!

成強趕緊解釋,我是想說,既然房子不該蓋,咱們是不是考慮賣了?

米花騰地站起來,你說什么?賣房?你還不如把我賣了呢!

成強上下打量著米花,撲哧笑了,你能值多少錢呢?

都這般境況了,成強還能笑出來,米花又急又氣,她抹了一把淚說,反正房子不能賣!

成強連忙說,不賣,不賣,咱們想想辦法,看看能借回來多少。

成強悶頭抽完一盒紅石,才拿出手機說,有魚沒魚撒一網(wǎng)吧。說完,他開始挨個跟親戚們打電話,這家三千,那家五千,倒是沒有一家頂臉,可滿打滿算才湊了三萬。

成強的關系算是用盡了,也只能看米花了。俗話說,上山打虎易,開口借錢難。米花這個人,要臉面,輕易不開口求人。十年前,公公肺癌住院,她把倉里的糧食、圈里的肥豬、剛買的三馬子都賣了,也沒張口借一分錢。小爭主動拿了五千,公公去世后,米花把鄉(xiāng)親們隨的禮錢硬還給了小爭,氣得小爭說米花剝奪了她贍養(yǎng)父母的權利。

米花在大街上轉(zhuǎn)了一圈兒又一圈兒,中途遇到一個要好的姐妹,倆人說東道西拉呱了半天,她還是張不開嘴。這個好姐妹似乎看出了什么,主動問她,米花,有事呀?她愣了一下,還是笑著說,沒事,能有啥事呀。好姐妹走了以后,她又后悔沒把話說出來,就追著去了,到了人家門口,她又停下了,她怕人家萬一拒絕了,反倒傷了臉面,以后的關系就生分了。猶豫再三,她還是走了。

轉(zhuǎn)到了二妮兒的家門口,米花停下來了,二妮兒的男人常年在外打工,二妮兒也不閑著,這么多年,家里也沒有花大錢的事兒,肯定攢了不少錢。她家姑娘大,兒子才十五歲,還不到花錢的時候,跟她張口應該沒有問題吧。當然,跟二妮兒借錢,得把話說圓了,不能讓她起了疑心。

米花走進二妮兒家,看見二妮兒正坐在屋檐下打電話,嘴里罵罵咧咧的,就知道二妮兒在跟她家女婿發(fā)脾氣。二妮兒的閨女在山西打工搞了個對象,二妮兒嫌遠不同意,閨女干脆先斬后奏把證領了。誰知結婚后,女婿不正干,尤其喜歡喝酒,一喝醉了就摔東西。二妮兒想讓閨女離婚,閨女舍不得孩子,一直打不定主意,就這么憋憋屈屈地過著,實在扛不住的時候就跟二妮兒打電話哭訴。這么遠的路,二妮兒也不可能過去,就只能在電話里安慰安慰閨女,再把女婿罵個狗血噴頭。

二妮兒見米花進門,示意她坐在旁邊的凳子上,足足罵了十幾分鐘才把電話掛了。米花見二妮兒氣得呼呼喘氣,就勸二妮兒說,別上火了,氣大傷身。

二妮兒穩(wěn)了穩(wěn)神嘆口氣說,閨女結婚一定要知根知底,家庭條件、長相丑俊都不重要,關鍵要看這個人,人不好,是一輩子的累。你家明明多好啊,不抽煙不喝酒,又勤謹又懂事,所以我才把俺家紅蓮說給他。

二妮兒的話一下說到了米花的心里,她不由接口說,你家紅蓮跟了俺明明,算是進了佛堂了。話一出口,米花立刻就后悔了。佛堂是什么?是供著敬著沒有煩憂的地方,照這樣說,她還怎么能開口向二妮兒借錢呢?

二妮兒見米花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似乎猜到了什么,笑著問,找我有事?

米花說,也沒啥事,就是想讓你去試試那件衣服。

二妮兒撲哧笑了,別兜圈子了,想讓我試衣服為啥不拿過來呀!

米花臉紅了,她不好意思地說,你這雙鷹眼,什么都瞞不過你!

二妮兒說,有屁快放!

米花遲疑了一下說,這幾天我跟成強在柳陽城里轉(zhuǎn)了轉(zhuǎn),房子的情況基本摸清了。

二妮兒打斷米花的話說,在縣城買房子可是大事,柳陽城可不比咱月亮灣,貓膩大著呢。我聽說,咱村有好幾家,房款交了好幾年了,房子連個影兒也沒有。還有一家,花了五六十萬,最后卻辦不下來房產(chǎn)證。反正里面的說道挺多。你最好找小爭參謀一下,這事她比咱們懂,咱村好幾家買房都找她,外人的事她還管,更何況親侄子的事,你可別為了心里那點小疙瘩犯了糊涂,終歸是家里人,砸斷骨頭連著筋呢。

米花笑著說,這還用說,這幾天她正給劃摸房子呢。

二妮兒說,這就好,有個好親戚就是不一樣。

米花嘆口氣說,可惜她的錢都沒在手底下放著,一時半會兒拿不回來,她讓我先從別處周轉(zhuǎn)一下,等她的錢回來了再還給人家。

借錢的事就這么自自然然不動聲色地說出來了,米花心里松了一口氣。

二妮兒明白了米花的來意,遲疑了一下說,米花,我明人不說暗話,手里存著二十幾萬,要放在前幾天,我眉頭不皺最少給你五萬,現(xiàn)在情況不一樣了,不瞞你說,紅蓮的事提醒了我,我和孩子她爹這兩天商量好了,也準備湊錢在柳陽買房哩,要不然怕走了你的老路。

二妮兒的話讓米花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前段時間,二妮兒還嚷嚷著在村里蓋房子呢,什么結構啊、風格啊、門窗啊等等,都跟米花探討了好多次。二妮兒揚言,她家的房子既要采納米花家的優(yōu)點,又要有自己的創(chuàng)新。她還說,也要在大門口栽一棵苦楝樹,讓米花給她找一棵更好的,米花早就留意了,娘家房后的山坡上有一棵,冬天結的苦楝籽像金燦燦的珍珠一樣。怎么短短幾天,就天上地下?lián)Q了人間一樣?

米花喃喃問,我家房后的苦楝樹你不要了?

二妮兒嘆口氣說,苦楝花再好看也不頂房子啊。

米花還能說什么呢,她站起來跟二妮兒說,既然這樣,咱們就一起買吧,回頭讓明明姑姑也幫忙參謀一下。

二妮兒說,要得要得,兩家一起買說不定還便宜呢。

傍晚時分,成強也回來了。米花到廚房端了一碗綠豆小米稀飯和一盤腌黃瓜放到桌子上。成強呼嚕呼嚕喝著粥,一句話也沒有說。

米花坐在成強對面的沙發(fā)上,呆呆地也不言語。屋里的空氣像是凝固了似的,只有墻上的石英鐘噠噠地響著。

婆婆拖著病腿,從西院挪蹭過來了,她把一個藍布包遞給米花說,這是小爭平時給我的零花錢,今兒三百明兒五百的,頂不了什么大事,也是當奶奶的一片心意。

米花眼圈紅了,這可是閨女孝敬娘的私房錢,米花怎么好意思接呢。這要是讓小爭知道了,還不鬧翻了天啊。

婆婆把布包硬塞給米花說,快拿了吧,蓋房子時我都沒舍得給你,就等著給俺孫子娶媳婦花呢。

米花打開婆婆的布包,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錢,有一百的,有五十的,還有十元五元的,米花數(shù)了數(shù),一共一萬兩千多。米花看著花花綠綠的鈔票,一個念頭油然而生,把新房賣了!

婆婆走了以后,米花把自己的想法說了,成強驚得張大了嘴巴,別別別,我說賣房是瞎說呢。

米花說,我左思右想,除了賣房沒別的出路了。

成強安慰米花說,咱還有小爭這棵大樹沒動呢。

米花嘆口氣說,小爭是不是一棵大樹還不一定呢。

成強拿起手機就跟小爭打電話。小爭說,現(xiàn)在想通了?早干嗎去了?全款變首付,首付變車庫!我沒錢,一分也拿不出來!

成強的嘴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米花氣得咬牙切齒地說,我就是賣房子去地,也不朝你妹妹借一分錢!

10

自從哥嫂要在柳陽買房子,小爭的心里就像跑進了一只猴子,翻出來跳過去,折騰得難受。說起來她也在城里生活了十七八年,說起來她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開過飯店,打過官司,斗過小三,離過婚,說起來她也算是城里一個老人了,這幾年她也幫鄉(xiāng)親們買過房,而且還不止一次,按說房地產(chǎn)方面的門道,她早就摸得一清二楚,可為什么幫哥嫂買房,她總是膩膩歪歪猶豫不決呢?后來,她想明白了,給別人買房,她是個局外人,也就是人家把房子挑好了,讓她找個熟人跟房地產(chǎn)商說說,能不能便宜一點,說白了就一錦上添花的角色。這點小事,對小爭來說,輕車熟路,小菜一碟。有畫圈兒這層關系,她和縣城的房地產(chǎn)老板們都混了個臉熟,只要她張口,多少都給點面子。何況縣城的房價本來都有伸縮性,老板們也都樂意做這樣的順水人情。所以,每一次小爭都辦得很漂亮,都讓鄉(xiāng)親們高興。這一次不同了,她由局外人變成了當事人,由旁觀者變成了參與者,沒有了以前的超脫,心里一直在打著鼓。

由于對買房的內(nèi)幕摸得太清,小爭反而失去了方向。她比誰都清楚,這套房子,對于哥嫂意味著什么,這是他們透支了下半輩子的血汗錢換來的,稍微有一點差池,就可能要命!所以兒戲不得,草率不得。這幾天,她把柳陽的新樓盤舊樓盤和二手房中介公司轉(zhuǎn)了個遍,卻沒有找到一套合適的房源。哥嫂的家底,她非常清楚,把親戚朋友借遍,撐死才能湊上二十萬。這二十萬,就決定了只能買能貸款的房子。小證的房子比大證的一平米便宜兩千多,可這種房子沒產(chǎn)權,也就是閉著眼瞎住,但也有一些人圖便宜還是冒險買。這種房子都是要全款,便宜也得四五十萬,哥嫂不可能拿出來。

這兩年,縣城的房地產(chǎn)形勢不錯,大證雖然是現(xiàn)房,基本都是剩頭剩尾的,都是挑剩下的,不是戶型不好,就是樓層不好,小爭不愿意讓哥嫂買別人不要的房子。新樓盤倒是開了幾個,可都是因為手續(xù)不全,售樓部今天開門明天關門的,買這種房子真不知道要“期房”到什么時候?一個樓盤已經(jīng)賣了快五年了,還沒開槽呢。小爭想來想去,期房也買不得。

就這樣一一排除,就只剩下二手房了。二手房的交易,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不是房齡太老,就是樓層太高,反正總有不如意的地方,不然好好的房子,誰肯賣呢!偶爾遇到一套差不多的,賣家的嘴張得像瓢一樣,哥嫂那點可憐的首付,根本不夠。當然,十萬八萬的缺口,小爭應該給哥嫂湊上,可關鍵的問題是,她的存款都被畫圈兒占住了。一想到這個,小爭就氣得牙疼,恨不得拿刀把畫圈兒給砍了??上雭硐肴ィ@事兒也有自己的責任,畫圈兒也并不像別人說的那樣在故意騙她,而是自己誤判了投資形勢。當時,畫圈兒決定投資的時候,也是跟小爭商量了的,畫圈兒認為縣城的房價漲到這個價位,已經(jīng)超出了老百姓的承受范圍,再發(fā)展下去,就可能賣不動了,他想獨辟蹊徑去發(fā)展農(nóng)村市場??h城買房的主力軍都是農(nóng)民,如果把樓房蓋到農(nóng)民的家門口,農(nóng)村拿地便宜,房價比縣城便宜一半還多,幾十萬的差價,他們肯定會選擇便宜的。畫圈兒搞了一輩子的建筑,建筑成本是多少,他都清楚,一平米掙個六七百,應該沒有一點懸念。

畫圈兒說得有理有據(jù),小爭不光聽進去了,還很激動,她說,如果真做成了,這是辦了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柳陽的房價,太他媽的坑人了!

畫圈兒說,對呀,我這是為咱老百姓排憂解難呢,小爭你要支持我,等成功了,我買輛寶馬娶你!

小爭被畫圈兒說得心里一熱一熱的,當場就拍板說,我把五十萬的積蓄都給你!

畫圈兒激動地說,我給你按二分的利息!

第二天轉(zhuǎn)賬的時候,小爭其實也猶豫了一會兒,但無論怎么想,答應了的事再去反悔,就有點不仗義了。再想想,這么多年,畫圈兒瘸著個腿,掙下這幾百萬也不容易,他總不能拿著自己的全部積蓄開玩笑吧,就咬牙把款打過去了。

兩年后,畫圈兒的房子蓋起來了,戶型設計合理,外觀時尚漂亮,小區(qū)里還堆了假山,搞了綠化,比縣城的小區(qū)一點也不次??墒牵贿M入銷售階段,傻眼了,看的多,買的少。無奈之下,畫圈兒只好耍賴皮了,工人工資、材料款都拖著不給,逼著人家用房子抵。就這么死拉活拽,也只勉強賣了三分之一,別說掙錢了,本也收不回來。自然,小爭的錢也就被套牢了。

畫圈兒把手機號碼換了,幾乎所有人都很難再見到他的身影,只有小爭有他的新手機號,這是小爭唯一感到安慰和踏實的地方,就好像畫圈兒是天上飛的風箏,而她還攥著那根線。小爭幾乎每天都跟畫圈兒通個電話,問他人在哪里。他一會兒說在北京,一會兒說在南京,一會兒又說就在柳陽城,搞得小爭云里霧里,總覺得不定哪天她手里的那根線就斷了。

小爭打電話跟畫圈兒說了哥嫂買房的事,讓他湊錢。畫圈兒一開始答應得挺好,說行行行給你湊。后來一等再等,不見蹤影,小爭就再給畫圈兒打電話,畫圈兒就跟小爭訴苦,姑奶奶啊,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我都到了這般田地了,你就別再逼我了。

小爭聽了這話也心酸,但是哥嫂買房的事也耽誤不得,馬踩著車呢。小爭了解米花的性子,要不是走投無路,她才不讓哥哥張這個嘴呢。她雖然當時情緒不好,說一分不給,但那只是氣話,再怎么說,哥哥嫂子是她的親人,明明又是娘家的根兒,她怎么可能袖手旁觀呢。

小爭左右為難,在畫圈兒和娘家之間來回搖擺,最終天平的砝碼還是傾斜到了娘家這邊,她硬著頭皮繼續(xù)跟畫圈兒要錢。畫圈兒被逼得沒法,就建議小爭買他在村里開發(fā)的房子。

畫圈兒說,我按成本價給他們。

小爭一聽就炸了,沖著手機喊,畫圈兒,你真他媽的不要臉,算計到我頭上來了!

畫圈兒說,姑奶奶,你再逼我,我只有跳樓了!

小爭氣得把電話摔在了沙發(fā)上,眼淚也掉了下來,心里有了一種暗無天日看不到一點光明一絲希望的恐懼感,她的心里開始忐忑不安起來,生怕畫圈兒再換了手機號碼,斷了她手里的線,那五十萬就真的打了水漂了。

畫圈兒指望不上,小爭就只好另尋出路。想來想去,真正能開口借錢的也只有開服裝店時認識的一個女顧客。這個女顧客是一個官太太,也是因為老公在外面包了情人,經(jīng)常賭氣到她店里買衣服,一來二去,兩人熟了,同病相憐,慢慢成了無話不談的閨蜜。

小爭跟女顧客打了個電話,先說了畫圈兒的事,才轉(zhuǎn)著彎兒提了借錢的事。沒想到,女顧客用調(diào)侃的語氣說,耍猴的被猴耍了,畫圈兒真給你畫了個圈兒,讓你鉆進去了。說完,放肆地哈哈大笑起來。

小爭氣得滿臉通紅,但還是強忍下怒火,用一種不冷不熱的口吻說,咱倆半斤八兩,你也不是被逼得出局了嗎?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小爭嘆口氣,自己和沈女士都是可憐人,何苦這樣相互作踐相互傷害呢?兩人的關系怕是就此決裂了。這么一想,小爭的心里涌起一陣深深的孤獨和悲涼。這么多年在城里打拼,咋就沒有一個能說話的人呢?咋就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人呢?男人走了,畫圈兒跑了,閨蜜遠了,女兒在省城讀書,以后不知道要飛到哪里,自己后半生的歸宿在哪兒呢?死了又能埋到哪兒呢?再想想哥嫂在城里買房,再想想明明和紅蓮,又能比她強多少呢?明明和紅蓮以后在城里的生活,真的像她期望的那樣,一片光明嗎?沒有固定的收入,卻有固定的房貸,稍微有點風吹草動,他們能擱得住嗎?在城里所謂已經(jīng)站穩(wěn)腳跟的她,又能給予他們多少幫助呢?女兒大學畢業(yè)后,面臨著要在省城買房,省城的房價是柳陽的兩倍,這對于她來說,也是一座難以翻越的高山。她自身難保,又憑什么妄自菲薄地去做哥嫂和明明的靠山呢?小爭第一次對自己的能力產(chǎn)生了懷疑,她忽然覺得米花的思路似乎也有道理,認清自己的位置,長在自己該長的地方,踏踏實實地過好自己的日子,一步一個腳印地朝著自己的目標努力,能走多遠就走多遠,能飛多高就飛多高,這難道不是一種很好的選擇嗎?

小爭正在沉思,娘的電話打過來了。娘說,小爭,你哥嫂說要把新房賣了,你得趕緊想想辦法??!

小爭愣了,她氣呼呼地說,早就該賣了!我有啥辦法?

話是這么說了,但放下電話,小爭的心像割肉一樣疼起來。她撥通了畫圈兒的電話說,畫圈兒,我小爭這輩子從來沒有低過頭,也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軟話,可我真的是走投無路了,哥嫂要賣老家的房子了,那可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啊。我求求你,這兩天你就是頭拱地也要給我湊上二十萬,不然,我沒臉活在這個世上了!

小爭說完,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11

米花和成強就賣房子的事達成一致后,還是決定跟明明商量一下。

明明一聽,也不同意賣房。他說,辦幾張信用卡,相互倒著在銀行里透支吧。

這種拆了東墻補西墻的方法,米花聽說過,總覺得這是一種不靠譜的危險方式,一不小心就會背上沉重的包袱。她曾聽小爭說過,她朋友的一個孩子曾經(jīng)因為透支信用卡,背上了沉重的債務,因為壓力太大得了抑郁癥。

為了打消兒子這個可怕的念頭,米花故作輕松地說,房子賣了還能再蓋,等過幾年日子寬松了,咱蓋一處更漂亮的。

明明哭喪著臉說,媳婦我不娶了。

米花說,凈說傻話,打著燈籠難找的媳婦,憑啥不娶?

明明說,媽,我一定好好干,多掙錢,幫你們還“窟窿”。

還能說什么呢?誰家的父母活著不是為了孩子呢。

米花把賣房子的風放出去后,她原以為會很快出手的,因為在房子蓋好之后,好多人都來參觀,都說她的房子蓋得好。而她也想好了,都是一個村的鄉(xiāng)親,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不管誰買了,只把成本收回來就行了??擅谆]有想到,情況大大出乎她的意料,看的人不少,就是沒人買。米花情急之下,把價錢咬牙降了一萬,還是沒有人接手。

米花急得出了滿嘴的燎泡,成強的頭發(fā)也白了不少。

這樣的局面讓米花徹底垮了,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像個死人一樣。

成強害怕了,找來二妮兒勸她。

二妮兒安慰米花說,別著急,你們的方向可能錯了,村里人都往城里跑,誰還買房子呢。聽我家男人說,現(xiàn)在大城市的人又開始往村里跑了,說是村里空氣好,吃的喝的環(huán)保?;仡^讓俺家男人跟咱村在外面的大老板們說說,看看他們有沒有回村買房的。

米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立刻坐了起來,讓二妮兒立馬打電話。

兩天后,二妮兒帶回了好消息,月亮灣早先一個賣了老家房子去廣東發(fā)展的老板,看了二妮兒男人在微信上發(fā)的圖片,有意要買米花的房子。

幾天后,老板就坐飛機回來了。他看到米花家門口的苦楝樹,興奮地說,太好了,太好了!

老板對米花家的房子非常滿意,他對米花說,房子蓋得真不錯。

米花的眼圈紅了。

老板說,價錢你說,我不還價。

米花說,只要你喜歡,價錢好說。

二妮兒插言問,聽說你在大城市有好幾套房子,為啥還在村里買呢?

老板看著二妮兒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外面的房子再好,也不是家啊!

二妮兒的臉上一片迷茫,怎么村里的人朝外跑,外面的人又想回來呢?

米花的心里也一揪一揪地疼,成強像個木頭人似的,一言不發(fā)。

老板問成強,讓二妮兒當個中間人,咱們簽個簡單的協(xié)議。

米花說,能不能遲一天,我把兒子叫回來,一家人拍張照片,留個紀念。

老板說,當然可以。

老板走了以后,婆婆哇地一聲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說,俺一輩子都想住上這樣的好房子,可惜一天也住不上了。

米花抹著眼淚說,娘,今晚就搬過來住一宿吧。

娘搖頭說,住一宿又能怎樣?

米花烙餅似的折騰了一個晚上,還是決定跟小爭打個電話。她在電話里輕描淡寫地說,房子賣了個好價錢,我想讓一家人在新房子里拍個全家福,你能回來,就回來吧!

小爭氣呼呼地說,米花,你這臭德行,什么時候才能改改呢,全家福少了我小爭,還叫全家福嗎?

掛了小爭的電話,米花拿著手機開始在新房里拍照,每拍一處,她的心都像是被針扎了一下,每一個地方,每一個角落,都包含著她的創(chuàng)意,滲透著她的心血,散發(fā)著她的氣息。拍到門口的苦楝樹,楝花像是懂得她的心思一樣,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秀遍g,奶奶的話在她的耳邊響起:

——生你的時候,苦楝花開得正好,花蕊像米粒一樣,就給你取名米花。

——你這個小米花,為啥總跟別人想得不一樣?

——為啥不在山上守著爹娘,非要嫁到那么遠的地方?

——苦楝樹也叫苦戀樹,也是相思樹,你無論走到哪兒也不能忘了家。

米花看著一地的落英,心里對奶奶說,奶奶,米花終于跟別人一樣了,也要進城了。

門外一陣汽車喇叭響,小爭回來了。

她下車抽了抽鼻子,陶醉地說,真香??!

小爭看見苦楝樹下站著的米花,臉色蒼白,目光呆滯,頭發(fā)亂蓬蓬的,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歲!

小爭心里一酸,差點落下淚來,她快步走過去,沖著米花吼道,米花,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去賣房!

米花呆呆瞅著小爭,沒有任何反應。

小爭從包里拿出一張卡說,這是二十萬,這房子我買了!

米花木然回答,已經(jīng)答應人家了。

小爭瞪眼說,他能買我就不能買?

米花的嘴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小爭把卡塞到米花的手里,輕聲說,嫂子,有一天我在城里混不下去了,就搬回來跟你一起住,好嗎?

米花攥住小爭的手,哽咽著說,好,咱一家人一起?。?/p>

小爭說,口說無憑,拍照為證。

小爭拉過米花,舉起了手機。姑嫂倆頭靠著頭,繽紛的苦楝花落在了她們的頭上,她們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責任編輯 梅 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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