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敏
上
她剛滿四十二歲,還算年輕。但,二十二歲女兒的母親這個事實鐵板釘釘?shù)仫@示,她老了,而女兒癱瘓在床的慘狀又嚴重加持了老態(tài)。眼前無端會多出鏡子,她不看也清楚,皺紋、黑斑、白發(fā)、眼袋、沉郁……事實是,女兒龍青青十五歲那年夏天從學校五樓摔落的瞬間,三十五歲的她便提速了老態(tài)步伐,那一刻之前,她仍是縣市大型舞蹈活動的領舞。
她不喜歡鏡子,也不至于厭恨。鏡子人來瘋地跑到眼前報告身體真相,她也習慣,卻仍舊垂目不看……不是衰老,而是衰老帶來的怵目悲凄,她拒絕。但誰又能杜絕悲凄?這些年,她常常將自己與單位同事對比,下意識地對比下,拈出命運的奇崛無常??窗?,文化館的館長被查出經濟問題去坐牢了。副館長倒是安全抵達退休彼岸,可是兒子快四十歲了還沒成家,巨嬰一個,回家還跟母親睡一張床,臨到母親參加同學聚會和老年夕陽紅旅行什么的,也屁顛屁顛地跟著。坐在對面的老王搞攝影,在赴藏途中把自己掛掉。這種對比,成功地在命運的鐵管中摳出一絲縫隙,呼吸也不那么緊促了。
整整一年的求醫(yī)治療,十六歲的龍青青被宣布,以后只能躺在床上了。胸部以下的身體都死翹翹,排泄器官也壞掉……那是比嬰兒還麻煩的生活。她申請內退,條件卻不符合。三十六歲啊,年輕著,身體也健康,內退辦不成。但打卡上班肯定不行,單位也默許了她的不是退休勝似退休的上班模式。文化系統(tǒng)復雜,在于心眼恁多,逢到她這樣的情況,看一眼就頭疼,復雜也簡單了,隨她吧。何況,一個跳民族舞的舞蹈老師,也不可能整天坐班。如此,時間鎖在那八十六平方米的二居室里。早上五點四十起床,淘米熬粥,洗衣服,給龍青青換屎尿袋洗臉擦身喂粥……一溜地忙下來,八點鐘早過去。還沒結束,如果有太陽,床褥和枕頭都要拿到外面晾曬,再打仗般地咽下稀飯和饅頭,而后轉戰(zhàn)菜市場。天氣好,出門時就交代龍青青,好好躺著,我回來帶你下樓曬太陽。
通常十點鐘,她先將輪椅推下樓,再抱龍青青下去。沒換電梯房之前,她也抱龍青青下樓,可屈指可數(shù)。太麻煩了,七樓抱上抱下,真不是滋味。第一次下樓時間長,一步一頓,曬了一會兒太陽,又慢慢上樓,算是圓滿。第二次是下午,下樓時,沒看清腳下的臺階,踏空了,雙手死命地舉起龍青青,卻把膝蓋磕破了。她忍痛抱回,龍青青卻堅持下樓。膝蓋異常地疼,移步都困難,她只好許諾,膝蓋稍稍恢復就下樓去?;謴蜁r間漫長,等待中,龍青青的哀求變成了厲聲呵斥:段芝秀,抱我下樓去,抱我下樓去。第三次,她異常小心,靠著墻壁,嬰孩蹣跚似試探地下樓。那時,膝蓋余痛還在。第四次央求丈夫龍東升抱下樓。龍東升和她一起帶著龍青青下樓曬太陽,太陽不大,卻如裹了棉布的鐵錘砸在他們身上,砸暈他們,彼此無話。自此,龍東升再不。龍青青雙手捶床,高聲斥罵:龍東升你這個狗東西,曉得你心思都在那些綠茶婊身上。
三十七歲那年,段芝秀理清楚了一個事實:龍東升說他的任務是掙錢養(yǎng)家,屁話,家里固然需要錢,可錢之外的東西更不能少,他呢,無論從哪方面來講,于這個家基本等于無。就拿錢來說,龍青青摔成重度殘疾后,學校賠償了四十八萬元,而當年就被龍東升摳掉十萬元,干啥了?羞愧,拿去抹平他惹下的豁洞了。龍東升在職高教書,職高女學生永遠十七八歲,他的風流韻事恰如春上柳綠意不絕,出了漏洞,就拿錢去補。家里是有存款,卻總遭遇他的吸星大法而透支。誰曉得接下來,他的吸星大法還會吸走什么?她決定賣掉這個房子,換上出入有電梯的,不要新房,二手房子即可。賣房的錢再補上二十萬元,住進了電梯房。
她與龍東升離婚,條件是,買新房補上的二十萬元由他填補。不到一個星期,龍東升送來一本存折,四十萬元。二十萬元是買房子的錢,另外二十萬元是留給龍青青的。從此,他與這個家兩清。
龍青青要段芝秀別收那本存折,否則,她會咬舌自盡。段芝秀連說,不收不收。龍青青粗著喉嚨笑了,笑出鴨子般的嘎嘎聲。這些年來,她的嗓門一天比一天塌,聲喉硬澀,活生生地演繹白居易的詩句“嘔啞嘲哳難為聽”,她頓感惡心又憤怒。那笑聲扯出淚水,索性放開喉嚨啊啊啊地練嗓門,胸口卻呼不過氣來。段芝秀心疼地安慰,別哭別哭,我不收就是。龍青青停止哭泣,張大嘴巴喘氣,又咕噥,這下好了,不能大笑,還不能大哭。段芝秀雙眼滿是淚液,趕緊說,別,要哭我替你哭。說著,雙手捂臉,回到客廳沙發(fā)上嗚咽。龍青青哎哎哎叫道,你哭喪啊,龍東升想一次性買斷,偏不,要他日夜不安。
客廳里的嗚咽變成了號啕。龍青青右手敲墻壁和床頭,懟聲穿行轟轟響的敲打直抵耳膜:段芝秀你是在哭我拖累了你吧,沒有我,你也活得憋屈。
沒錯,龍東升就愛拈花惹草,惹出的破事一樁接一樁,段芝秀煩惱著。但此時……段芝秀不哭了,幽幽吐聲,以后我當他不在這個世上,趕他走正好,他才不會心不安。龍青青想了一會兒,雙手在空中拍響,段芝秀,你收下那本存折,當是撿來的。
試著請過保姆。段芝秀跟龍青青商量請保姆的事情,龍青青連聲答應。保姆三天后被嚇走。前兩天還沒事,第三天上午,龍青青睡著了,保姆帶上房門上衛(wèi)生間、拖地、洗衣服。坐下來喝茶,突然聽見房間里的唔唔聲,起初沒在意,接著又聽見唔唔聲,推門進去。龍青青用枕頭和被子把整個腦袋都捂嚴實,雙手還用毛巾(那是放在枕邊擦嘴巴的)反綁,壓在背后。大概時間長了,太難受,不免發(fā)出響聲。保姆拿下毛巾、枕頭和被子,仍見龍青青的臉發(fā)黑,便電話喊回出去買菜的段芝秀。段芝秀趕回家,龍青青基本緩過氣來,嘴唇張開,不斷換氣,卻在換氣的當兒說道,謀殺本尊太容易了,你們隨時動手。保姆一愣,隨即反應過來,跺腳罵道,你這癱子,我為么子殺人,心腸恁壞,幸虧癱在床上爬不起來。罵完轉身就跑,也跑掉了所有保姆的路。
你想累死我。段芝秀輕聲嘀咕。龍青青嘎嘎地笑幾聲,笑完張嘴吐氣,輕聲說,本尊不是怪物,受不了那目光,只能拖累你了。段芝秀點頭道,沒事,人活著都是挨時間,一樣樣的。
十九歲生日那天,龍青青要段芝秀給她化妝。段芝秀卻找不到化妝品,除了一瓶大寶乳液和蛇油護手霜。口紅、眉筆、眼影、BB霜、腮紅,以前都有,但搬家時她全扔了。用不著,不如扔掉。段芝秀左翻右翻,實在翻不出什么,只好出門去買。龍青青喊道,段芝秀你算了,你也不化妝我還化個啥子。下午,段芝秀買來一套化妝品。龍青青聽話地任段芝秀擺布。十九歲的女孩子,稍微裝扮下就是美人。龍青青看著鏡中的俏人兒,眼睛亮出火花。段芝秀在旁邊贊嘆,太美了。龍青青推開鏡子,要段芝秀也化妝下。段芝秀拒絕。龍青青叫道,我想看看化妝后的段芝秀,這要求很難嗎?段芝秀去衛(wèi)生間鼓搗,洗臉,拍水,抹精華乳液……她還綰起頭發(fā),換了高跟鞋,娉娉婷婷地走到龍青青跟前。龍青青眼睛一亮,很快黯淡下來,段芝秀你化妝后乍看還過得去,但細看……你真的老了。段芝秀撇嘴答道,老了就老了,一樣活。
不一樣,你不開心才老得這樣快,你就是嫌棄我又沒辦法甩脫,所以不開心。龍青青提高聲調,聲音硬澀刺耳,她自感難為情,心中惱怒,補充一句,你聽見本尊的話了嗎,段芝秀?
段芝秀退出房間,沒有理睬。再進門,發(fā)現(xiàn)龍青青摔在地上,滿嘴是血,下唇劃出一條長口子。屎尿袋子掉在一邊,污穢流淌,濃烈的臭味沖撞眼睛鼻子和嘴巴,像是一記重拳打在臉上。為么子,你為么子???她蹲坐地上,顫抖著聲喉,雙手去抱龍青青。龍青青推開她,血液中的嘴唇微微抖動,抖出模糊不清的話語,我死了,你眼不見心不煩,就開心一些。
段芝秀喉嚨爬進萬千蟲豸,胸中的一股氣卻沖不出來,在體內亂竄,身體不由顫動,臉頰痙攣一般抖索。眼眶漫出熱流,她說道,你死了我也就死了,這些年來我們綁在一起活著,又怎么分得開?
你什么意思?
我意思是……我替你活著,你也替我活著,我的確老了,卻真就是你中年的生活,只是我無法活出你的青春……
龍青青吐出一口帶血的痰水,段芝秀拿毛巾給她擦嘴。龍青青混沌著聲喉說道,既然你是我中年的樣子,我不想那么老丑。
段芝秀抱起龍青青放在床上,拿手機聯(lián)系醫(yī)院。龍青青又說道,段芝秀,我們綁在一起了,怎樣才能開心一些?
醫(yī)院120即將來接龍青青。段芝秀拿毛巾擦拭龍青青的身體,又清洗房間。忙碌中,心中被“開心”兩個字填滿。她看見許多小鉤子掛在這兩個字上,左右晃蕩,既在誘惑又讓她生畏。可是,龍青青冒死提出了它們,她又怎能置之不理?索性放開了心思。
那么每天一則笑話,再??聪矂?,品嘗美食……
都試過。先說美食,龍青青那樣的身體,飲食上大有禁忌。幾乎以流食和青菜為主,水果和飲品也不能多。否則,排泄不出或者頻繁排泄,都要她難受。飲食超有限,再談及美食,真的是奢侈。太奢侈了。笑話和喜劇是不錯。她倆一起看 “《武林外傳》特效最多的視頻”,秀才和郭芙蓉兩人的奇葩問與答,一下就將兩人推進了笑場。她笑得前俯后仰,床上的龍青青遭遇了波浪似的渾身顫抖。呵呵哈哈的笑聲中,那些淤積在體內的氣息緩緩排出,可是那氣息沉郁,經由笑神經的調動,不免作怪,拉扯笑神經,同時帶動其他神經,淚水和鼻涕也涌出。視頻完了,人卻靜默。這次不單是龍青青,還有段芝秀——嘴巴喉嚨胸口生疼。也說不上不舒服,就是不習慣。兩人相顧無言,凝固的空間和時間布滿了蚊蟻的抓撓,輕易地抓破了笑點劃過留下的痕跡,憂傷突如其來。龍青青到底年少,眼角的淚水不管不顧,外逃似的奔涌,羞辱她自己。龍青青忍不住懟道,再不要看這些庸俗無聊的喜劇了,它們很壞。
壞?段芝秀不解。龍青青哼聲,嘴巴發(fā)出軟塌聲音,它們明白無誤地告訴你,連笑都不配,笑聲是多余的,還不壞嗎?它們又是啥子東西,諂媚逗弄,小丑不如。
關于“多余”,她倆不算深入地探討過,也是龍青青的看法,快樂不等于發(fā)笑,長期淤積廢氣的身體僵硬些,猛然遭遇笑點,神經末梢會錯位,身體承受不起。段芝秀夸龍青青思維能力強。龍青青抬起右手,輕拍腦袋和臉頰,咽口水,答道,也只有它完好如初。龍青青智商高,殘疾前,在學校一直是理科尖子生,曾參加中南地區(qū)奧數(shù)競賽獲得一等獎。十五歲那年夏天卻遭遇同學突如其來的推搡,身體急速后退,慣性下沖出欄桿,摔下五樓摔成重度殘疾。但壞運氣選中了她,奈何?幸虧腦袋一點不損。那就好上加好吧,腦袋好使,顏值也要養(yǎng)眼。段芝秀每天工作多出一項內容,給龍青青按摩身體和化妝。逢上雨天,窩在小房間里,這項工作也不忽略。龍青青默認并接受,還享受鏡中那明媚的高顏值。她對著鏡子眨眼、嘟嘴、吹口哨、搞怪……甚至吵架辱罵,還摔破幾面鏡子??墒牵】鞓访黠@地寫在臉上。
段芝秀有時間也給自己化妝,很輕淡,不能化濃妝,要不,看上去越顯蒼老。這是龍青青的強烈要求,慢慢也就成為習慣?!岸沃バ隳慊瘖y的主意不錯,也只不錯而已,我們互為印證活著,你好活的作用就大了,你要從根本上好看起來。”龍青青叫道。
真是為難。妝也化了,偶爾還佩戴首飾,可是……那份浸入骨髓的老態(tài),她無可奈何,只能要龍青青惡心了。是啊,惡心,這是龍青青的原話,她在某天看見段芝秀化妝后感嘆的。皺紋重疊,黑斑叢生,眼袋黑眼圈凸出,皮膚耷拉,五官都挪了位置,妝容絲毫承擔不了拯救的任務。龍青青右手拉過段芝秀的手,拉段芝秀到面前,伸手摸段秀芝的臉頰,只嚷,你剛四十出頭,四十出頭的女人現(xiàn)在好多都是二寶媽媽,你就不能……段芝秀閃回上身,站直,后退幾步,臃腫的身體劃出一個舞蹈動作,覺得僵硬了些,又連接劃出幾個,可惜還是缺乏輕盈。段芝秀不服氣,雙手打開,右腳踢起,不錯,還能踢到眉心前面。于是說道,放心,我可以年輕的。
你別跳舞,好像幸福得不要不要的,假。龍青青雙手捶床,警示道。見段芝秀愣成一根木樁,松口氣又說道,你現(xiàn)在需要的是戰(zhàn)勝……嗯,幾個舞蹈動作劃來劃去,輕巧了些,要搞就搞有難度的。
段芝秀拉開房間里的椅子,騰出空地,赤腳一陣小跑,接著雙手拉直舉過頭頂,再放下,深呼吸。準備動作完成后,她說,我下腰你看。說著,身體后傾,但一個趔趄,趕緊站直了身體。又揮臂踢腿地熱身五分鐘,慢慢地后傾身體。上身逐漸后傾,雙手著地,下腰完成了。又是劈叉,也是試了幾個回合才完成。她沒問龍青青,龍青青也沒那么仔細瞅瞧。那不順暢的動作和歪斜的身體已告知,她在勉為其難。
畢竟六七年沒有練習,六七年的時間,心碎、操勞、重枷在身。這樣的理由,強悍得咄咄逼人。龍青青體味到了,張開嘴巴,發(fā)出鴨子般嘎嘎嘎的聲音,似笑非笑。這有什么,腦袋倒立才算本事,手機上的瑜伽介紹,倒立才是要人年輕的最佳方式,你去試。
這……段芝秀有些為難。她學民族舞,基本功里沒有倒立,自然從沒練過,況且,這么多年來,身體僵硬,完全倒立——血液一下涌到腦部,她能承受?
倒立,腦袋倒立在地上,本尊最想的就是這個,你幫本尊完成。
下
倒立。倒立。
段芝秀在龍青青的房間和陽臺連接處鋪上一層塑料墊子,對著手機上的瑜伽視頻練習倒立。動作難度大,開始只能借助墻壁一點點地倒趴,再慢慢縮短身體與墻壁的距離。
整整一年,段芝秀才可以離開墻壁,腦袋在雙肘的支撐下倒立于地。倒立是她的日修課,早上和下午分別一趟。龍青青斜著眼睛打量,看著她從艱難的嘗試到順利倒立,龍青青的沮喪、擔心和喜悅一點也不比她少。從在墻壁上倒掛身體到離開墻壁倒立,龍青青助威的號叫傳入倒立中的耳膜,不再刺耳,尤其是那短促的口哨聲布滿夢幻色彩。聽覺位移了。哪只聽覺,還有視覺,都在改變,從角度到距離。這改變恰如逆反,呼吸和血液也是逆反路徑。那樣的時刻,一切變得遙遠,給她置身云端的感覺。連思維都多余。她是空的。空的腦袋,空的身體,那些沉滯的廢氣和積郁隨著呼吸動起來再跑出去??盏纳眢w,空的世界。龍青青的聲音快要聽不見了。
你在看嗎?倒立中的段芝秀換完一口氣輕聲問道。
“不看,本尊也在倒立?!饼埱嗲嗷貞?/p>
段芝秀就在心中回答,那好,我們一起看看顛倒的外面世界。陽臺、陽臺上的花草和不可知的虛空……實則虛擬中的看見。她的視線范圍只在腦袋周圍,所見的也就是陽臺瓷磚和墻壁。然而,那虛擬分明真實,空氣如云,飄浮物若水滴,遙遠的市聲似有若無,切割這虛空……虛空便水流般傾瀉于眼前,給她布道,在沉寂中誘導她——只要給出時間,那些虛空將在腦子里發(fā)酵,然后充盈體內。你好,倒立的世界。她聽見一個聲音,在耳際回旋,是龍青青的問候。
再三個月后,龍青青不滿意了。她雙手捶床,叫道,段芝秀你用腦袋當雙腳移動啊。
我不能。段芝秀迅疾回答。腦袋當作雙腳——當不了,因為腦袋是倒立身體的支撐點,怎能移動?
笨蛋,倒立好多種,雙肘或者雙手撐地,以手為腳移動可以吧。
這倒有理論支撐,可以嘗試。段芝秀借助墻壁一點點移動,再離開墻壁,雙肘撐地移動一點點也行。但真就一點點。不過,倒立姿勢太多,手倒立,腦袋倒立,輪式倒立,犁式倒立,橋式倒立……可以變換來做,以求身體平衡,在變換中慢慢移動身體,不失為方法。
試了一下,從龍青青的房間到陽臺,又從陽臺到房間。額的娘,你神。龍青青的驚叫聲,猶如滾燙的茶水,迅疾消化聲喉的沉滯物,前所未有地亮晰。
倒立中呼吸和血液循環(huán),自然強調環(huán)境。天氣在暖和,龍青青強烈建議下樓去公園倒立。已是暖春,她帶龍青青去公園曬太陽。在一片空地上放平輪椅,讓龍青青平躺著。她先沿著輪椅小跑,多少轉不清楚,反正是身體發(fā)熱氣息急促時才停下來。熱身后,盤腿打坐,通常是一刻鐘。這一刻鐘,龍青青挺安靜,不會打岔,哪怕噴嚏也沒有,仿佛她自己也在打坐。打坐是為了凝神靜氣。接著倒立,輪式最好,雙手和雙腳支撐倒立的身體,可以交互移動。腦袋倒立必須依靠雙肘完成。
觀眾來了。女人居多,各個年齡層次都有。男人也有,少,恰如點綴。他們驚嘆,倒立的見過,可是在倒立中移動身體,少見,還那么長的時間。人群逐漸圍攏,隔絕了段芝秀和龍青青。龍青青也不吱聲,雙眼看天,一如旁邊的植物靜篤,無疑,她情愿被人群遺忘,興許還享受那份視線外的自在。
隨著人群增多,龍青青的淡定被興奮瓦解,鴨子般的嘎嘎聲和短促頓挫的口哨聲時而響起,似乎嘟噥,也似發(fā)笑,還似助威。開始,人群會為那聲音而驚奇,轉而注目,接著聽而不聞,繼續(xù)把龍青青隔絕在外,圍成小圈子看段芝秀倒立,還有幾個跟著練習。段芝秀卻來了主意,在輪式動作中手腳交互移動,沖向人群,人群自動閃出小道,龍青青的輪椅倒映眼簾。這孩子,安然躺著,眼睛呢?嗨,也沒像在家里那樣看她,閉著休憩,還是上仰看天?
可惜,段芝秀變換倒立體式移動,只能一點點。但也足夠,那一點點的距離連通了她與龍青青的輪椅。后來,她嘗試畫圓圈,只能畫出一點兒弧線。于是定下小目標,圍繞龍青青的輪椅畫出半圓。
五月底的一個下午,她成功地畫出一截弧線,龍青青叫道,你真行啊,再移步到本尊這里來。段芝秀慢慢移動倒立的身體到輪椅旁,站起來。龍青青已經伸出右手。啪,兩人擊掌的清脆聲惹來圍觀者的掌聲。
時間推移,弧線在延伸。那天上午十點多鐘時,段芝秀完成了小半圓的倒立式移動,龍青青怪叫道:我倒立,天空向我俯身。段芝秀沒聽明白后面兩個字,詢問什么“fushen”,龍青青重復幾次,段芝秀還是懵懂。旁邊一個穿黑白格子長裙的女孩子熱情地伸開雙手,右手在左手上畫出兩個字,嘴巴跟著解釋,“俯仰的俯,身體的身”,轉眼看段芝秀,見她還是懵懂,便不管了,與龍青青交換意見——小姐姐,干脆改成鞠躬好了,“我倒立,天空向我鞠躬”,神句耶。段芝秀聽女孩子這樣說,明白了 “俯身”那兩個字。龍青青右手伸出,嘴巴堅定地吐出一個字:“不?!?/p>
段芝秀重復龍青青的句子:“我倒立,天空向我俯身。”
龍青青嗯聲,側臉對女孩子說道,你那是神句,我的是獨白,各有各的好。女孩子認真地繼續(xù)解釋:我那句子突出了“我”這個主體的內心,更符合獨白啊——龍青青右手擺動,打斷道,你不會懂我心中所思所想,就是俯身。龍青青的聲音澀而硬,女孩子有些尷尬,于是掉眼看段芝秀,轉移了話題——阿姨,您是小姐姐的媽媽?好年輕啊。說著,朝前面的小徑走去。
龍青青無聲地笑了,眼睛黑亮。段芝秀心中一動,右手揚起,指指天空,又分別指指龍青青和她自己,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俯身好。龍青青沒作聲。以后,段芝秀在倒立中,心中的句子就隨同血液一起流向腦袋:“我倒立,天空向我俯身?!?/p>
天氣熱起來。下午五點鐘以后的公園卻是濃陰遍地,她和龍青青基本在這時段來公園,在倒立中移動身體。一群女性跟隨其后,學著倒立,中年女性居多。那是會一點瑜伽的女性。她們成為段芝秀的追隨者,以龍青青的輪椅為直徑畫弧線。龍青青私下里稱為“芝秀倒立團”。
但一個男人走向段芝秀——還在倒立中的段芝秀,懇求道:“能教教我倒立嗎?我想拜你為師?!?/p>
段芝秀無法回答,也沒有站起來,而是繼續(xù)移動身體,圍繞龍青青的輪椅畫弧線。龍青青側過臉龐,好奇地問男人:“你為啥要學倒立?”
男人細長身板,背有些弓,頭發(fā)一半是灰白。那張臉……雙眼下方如鱷魚皮般松弛的眼袋和瘦削的兩頰,還有突出在壯年面孔上的老年下巴,船頭似的駛進眼簾。龍青青清下喉嚨又說,問你話呢?男人垂下的雙手交握身前,笑了笑,短促的笑聲透露著尷尬,也在告知,他不方便說,或者說他此時不想說。
龍青青固執(zhí)地重復詢問。
這個……感覺好輕盈的。男人嘴唇囁嚅,吐出一個理由。也許覺得不大中聽,又自嘲著笑了笑。倒是旁邊一個肥胖的婦女說道,對啊,能倒立移動身體,肯定輕盈,不過哪有男人……婦女打量男人幾眼,接著說,我也想學,可我太胖了,連彎腰都困難。
段芝秀站起身。男人走上前,繼續(xù)懇求,還提出學費什么的。段芝秀擺手,斷然地擺手——她哪有時間和精力正兒八經地去教別人,何況還是一個男人。龍青青卻叫道,段芝秀,你收下這個徒弟,就在這個時間段在這里教他。
段芝秀沒答話。龍青青還在說,要是下雨或者天氣太熱,就上我們家去,反正客廳也空著。男人卻說,我只有周末才有空,周末上您家去學,晚上有空的話,也去學,按照正常瑜伽費用計算學費。
事情就怕認真,定下來了。男人名叫稅天海,周三晚上學一個小時,周六周日下午都來學兩個小時。他居然與段芝秀還有點聯(lián)系,段芝秀在文化館工作,稅天海單位在水利系統(tǒng),卻是作家。閑聊中,稅天海有些尷尬地說出“作家”兩個字,又自嘲地一笑,再補充,那是以前,發(fā)表不少小說,一有時間就寫,現(xiàn)在想起來真是亂虛構,我現(xiàn)在不虛構了。龍青青好奇地問道:現(xiàn)在是啥時候,今年嗎?為啥說寫小說是亂虛構?稅天?;卮?,不是,三年前,說虛構……反正是沒意思,自取其辱。龍青青繼續(xù)問:為啥自取其辱?稅天海攤開雙手,嘴巴半張,卻瞬間沉默。
稅天海的細長身材倒是優(yōu)勢,慢慢地,他會打坐,會在打坐中呼吸了。稅天海天真地問過,一定要學會打坐和呼吸嗎?段芝秀點頭強調,一定,打坐和呼吸是為了調勻氣息并暢通體內氣血流動。龍青青插話,要不倒立時,氣血梗著,你就會暈倒,甚至再爬不起來。稅天海驚訝地問,青青你也懂?龍青青不以為然地嗤下鼻子——你以為倒立的就只段芝秀?還有本尊。稅天海想了想,哎一聲,道,那是,你媽媽和你綁在一起活著,好。
秋天時,稅天海能倒靠墻壁立起身體了。但離開墻壁還需要時間,段芝秀用了一年時間,她還是舞蹈演員。稅天海毫無功底,再加上長期缺乏鍛煉,還可能遭遇了什么不測,體內淤積了一些郁悶,能靠墻倒立(公園里,他靠樹倒立)還真是超努力的結果。他把身體倒掛在墻壁上,緩緩吐氣,再吸氣,再吐氣。龍青青叫道:倒掛的壁上君,你覺得這比小說虛構有意思嗎?他在換氣當兒答道:這將是一部現(xiàn)實作品,我覺得還行。
9月23日是周三,不好說的天氣,鱗狀云上臥著小半個太陽,緩緩移動。下午四點半時,太陽不見了,鱗狀云變成積層云。段芝秀在公園里倒立移動身體,手機放在龍青青那里。龍青青接到稅天海的微信:緊急求救,我在信訪辦大門遇到了難事,你快帶倒立隊伍來這里。龍青青喊道,稅天海在向你們求救,人在信訪辦門口,你們去了就知道啥情況。
隊伍有七八個人,不到四分鐘就到了信訪辦大院門口。稅天??恐豢谜翗涞沽?,旁邊兩棵樟樹分別靠著一男一女,他們倆手里分別舉著一條標語的邊角,標語已撕破,依稀可見“失獨父母”四個字。撕破的地方正好耷拉在稅天海倒立的雙腳上。旁邊站兩個警察,眼睛緊盯稅天海。無疑,稅天海是信訪辦的???,還不安分,在警察那里掛了號。這次便出怪招,不用手舉標語,而是雙腳舉起,還是撕破了看不清內容的標語,就一塊紅布條。雙方就這樣對峙。也許,稅天海一放平身體站起來,情況就不樂觀了。
段芝秀在旁邊倒立,隊伍跟著倒立,并在倒立中移動身體,將稅天海團團圍住。標語早飄在地上。旁邊兩人也不撿,愣怔在原地看著他們。雨水飄忽,綿綿秋雨,稀拉不成氣候,卻也滿是涼意。
警察不耐煩了,要他們趕快離開。段芝秀帶領隊伍朝警察移動,慢慢形成包圍圈。雨水逐漸淅瀝,扯出雨簾。稅天海趁機站直身體,啊哦聲,轉身跑去公園。隨即,段芝秀她們也站起來撤離。
雨水傾盆而下,嘩嘩啦啦,就像老天爺按下了洗手間抽水馬桶的按鈕。
龍青青還在公園里,她已全身濕透。輪椅啪嗒啪嗒地滴出水線,下面的地面漫漶水層,輪椅似漂在河流中。稅天海抱起龍青青,感覺她的身體滾燙,便疾步走出公園,爬上一輛的士,朝醫(yī)院而去。
段芝秀趕去醫(yī)院,龍青青已住進急救室。感冒也不是大事,但龍青青這樣的身體……段芝秀滿是擔心。
急性肺炎。
稅天海與段芝秀輪換著照顧龍青青。龍青青對稅天海說,這肺炎的賬真要算到你的頭上,不過,也悔不轉來了,本尊若挺過,你以后就一直照顧本尊下去……稅天海打斷,我正有這樣的想法,不知我?guī)煾低獠?。龍青青不耐煩地打斷,繼續(xù)說,要是本尊挺不過去,你就……龍青青停住,拿眼看稅天海。稅天海說,我會照顧我?guī)煾档?。龍青青哦聲,又道,她不需要你照顧,我倒覺得她可以照顧你。頓了頓,繼續(xù)說,你上高中的兒子死了,老婆也死了,人生沒了目標,幸好遇到師傅跟著她練習倒立。
嗯,以后我跟著師傅就這樣倒立下去。稅天海的應答,似在應景,卻還真是心里話。三年前,高三的兒子在課堂上與老師發(fā)生沖突,被老師趕出教室,兒子跑出校門,橫穿馬路被一輛摩托車撞飛。他的悲劇開始。一年后,老婆走不出喪子的傷痛,在車庫里自縊身亡。稅天海的天空徹底坍塌,他的日常工作就是找信訪辦。老師被處理,學校也賠償了,可是,再怎樣的彌補也換不回妻兒的命,“家”這個字成為他的禁忌,心中總會無由地悲凄,一悲凄就朝信訪辦跑,訴說、爭吵、靜坐。去年年底,他去信訪辦,接待人員被找煩了,忍不住說:稅天海你又來了,真當信訪辦是你的家了?!凹摇弊忠幌戮忘c燃了怒火,稅天海站起來,揮手掃走辦公桌上的茶杯和文件,還不夠,又勾腰掀翻了辦公桌。情緒壞掉,摧毀一切,他什么都干不了,更別說寫小說了,連跑信訪辦也只是下意識的行為。有時候在深夜,他站在窗前會考慮,是不是該隨妻兒而去。
然而,他在公園溜達,遇見段芝秀,看她倒立行走,在龍青青躺著的輪椅前畫弧線畫半圓。人生的鐵屋子似乎開出天窗,他生銹的身體遭遇新鮮的空氣,兀地滋生興趣。倒立。倒立。幾個月下來,身體真的能倒掛于墻壁上。倒掛的壁上君。這帶來奇異的體驗,自己快要成功地逆襲沉滯若鐵的肉身。誰曉得,他的貿然求救卻給龍青青帶來致命的打擊……
這個秋季,龍青青急性肺炎好了,感冒卻糾纏不休,就在吃藥打針中勉強挨過寒冬。年底時,呼吸道再次感染,帶走了龍青青的生命。
段芝秀陷入無限的悲傷中。這些年來,她們母女綁在一塊兒了,已不分彼此?,F(xiàn)在女兒龍青青走掉,也帶走了段芝秀。段芝秀不吃不喝,人癱在龍青青的床上,僵成一塊石頭。稅天海聯(lián)系好殯儀館,細心地安排后事。停放了兩個晚上,準備翌日上午舉行遺體告別儀式。段芝秀還是無動于衷。他坐在段芝秀面前,陪坐了半個時辰,卻無話可說。離開再去殯儀館時,他說,明天上午還是一起送龍青青最后一程吧。段芝秀答應了。
第二天清晨,段芝秀煮了稀飯吃了,化了淡妝,換上黑色的瑜伽服和瑜伽鞋,只身來到殯儀館。真巧,守在那里的稅天海也換上寬松的瑜伽服,全黑色。兩人一對眼,便前后圍著安放龍青青遺體的棺材倒立繞圈。離開了墻壁,稅天海做不了,只能跟在段芝秀的身后,做前傾折疊式,邊折疊邊走動,恰如鞠躬,如此反復。段芝秀倒立的身體完全清空,久違的虛空水流一般涌來,在她身體內布道。她腦袋空下來,思維也是多余。她不斷變化倒立體式移動,而每一次不同體式的移動,龍青青的喊叫就炸響耳膜:“我倒立,天空向我俯身?!?/p>
幾乎一個多時辰,圍繞棺材,倒立的段芝秀成功地畫完圓圈。
她站立起來,雙手作揖。曾經逆反角度和方向的世界停駐體內,還在清空她的身體和腦部。稅天海將一件長羽絨服披在段芝秀的身上。
砰。稅天海請來的超度和尚敲響了鐘磬,渾厚的世聲入耳落心。段芝秀退到一旁,穿好羽絨服,挨稅天海而站,迎接前來送別龍青青的親朋好友。
責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