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
現(xiàn)在我要說了。我要說我們村莊的秘史……我知道它會遭到全村人的否認(rèn),無論是哪一個人。他們應(yīng)當(dāng)還會憤怒:怎么會,怎么可能?誰告訴你的?這是污蔑!
是的,我知道這個結(jié)果。但我還是選擇要把它說出來,信與不信就交給你來判斷吧。我不能總讓自己的心上壓著塊石頭,何況,我都已經(jīng)……
很久很久以前,那時我的爺爺還活著,那時我的爺爺也才十一歲。就在他十一歲那年,爆發(fā)了一場了不得的戰(zhàn)爭:建文二年(1400年),村莊里的人剛剛在老皇帝駕崩和新皇帝登基交替的悲痛與歡樂中平靜下來,燕王朱棣就開始起兵造反,很快,混亂而巨大的驚恐就傳染到了我爺爺?shù)拇遄?,那時它還叫“常柳”——之所以叫常柳,是因為最初建村的時候,常家在河邊種植了幾十株柳樹,后來柳樹被一一拔除但這個名字卻一直存了下來。那時我爺爺十一歲,但混亂而巨大的驚恐還是傳染到了他的身上,每天早上醒來他都會聽到驚恐轟轟隆隆從自己頭頂上碾過的聲音,以至于后來他落下了一個毛?。郝牪坏么蚶椎穆曇?。結(jié)婚之后依然是,我大伯二伯出生之后也依然是,就是我剛出生的那年,據(jù)說他剛剛下炕,想去拿放在板柜上的蠟燭,突然院子外面一聲炸雷,爺爺尖叫一聲便癱坐在地上,面色慘白,隨后進(jìn)門來的大伯大嬸聞到了一股濃重的、直抵鼻孔的尿臊氣息。從那天起,爺爺再沒能站起來,他在炕上又挨了四年才最終離去。
盡管常柳村位處滄州漳河下游,屬于燕王的屬地,但造反這件事還是讓常柳村的村民義憤填膺,即使兒子在燕王的兵營里當(dāng)差的趙世明也是如此,他連夜寫信給自己的兒子,然后是第二封,第三封,一封比一封激烈,最后他宰殺了一只老公雞,用它的血寫下措辭嚴(yán)厲的信——但這封信并沒能送出。沒能送出的原因是,燕王的部隊已打到了滹沱河,四散逃出的人們傳遞著各種面目不同的消息,而被他們傳遞更多的則是恐懼:殺人,被殺,血流成河。
常柳村的人們真的見到了成河的血流,它們形成曲曲彎彎的一縷兩縷,沿著漳河的水道混雜在河水中流至常柳村,然后再向下游流去?;祀s著血水的河流流至常柳村的時候村里的人都跑到河邊去看,驚恐就是在那一天傳染到常柳村的,我的爺爺也就是在那一天變得膽小如鼠的。
當(dāng)然不是所有的人都會被河水里的血流嚇住,不是,尤其是那些充滿了義憤和青春沖動的年輕人。他們把自己的牙齒都咬碎了?!拔覀儜?yīng)當(dāng)前去衛(wèi)王,我們絕不能讓反賊囂張!我們一定要砸碎他們的骨頭,把他們直接按到地府的油鍋里去!” 常柳村的村民個個義憤填膺,就連我膽小如鼠的爺爺也被感染了。那段時間,常柳村和周圍的那些村子一樣,熱血和強(qiáng)烈的正義感使他們沸騰,不斷地向外面冒著咕嘟咕嘟的氣泡兒。年輕人有些真的去了,而留下來的年輕人則更加義憤填膺,也更加令人不安……兒子在燕王的兵營里當(dāng)差的趙世明一家簡直是過街老鼠,他們只得在夜深的時候出門,包括料理田里的莊稼:那時是四月,春天剛剛來到常柳一帶河邊的楊樹也只有小小的芽,夜晚出門還有些料峭的寒意,尤其對趙世明一家人來說。趙世明把他的“血書”拿給自己的兄弟們看,叔叔大伯們,趙家染房和萬卷書院,拿給那些在門前陰著臉走過的年輕人看——他換來的卻依然是不屑,許多人甚至不肯多看一眼而只是用鼻孔里的“哼”來表示。他們只得在夜深的時候出門,包括料理田里的莊稼——很快,他們就發(fā)現(xiàn)沒什么可以料理的了,那些經(jīng)歷了冬天的麥苗竟然在一天的時間里都被拔了出來,扔得滿地都是?!拔业膬喊?,你回來吧!”那天夜里許多人都聽見了趙世明的哭喊,大家都像沒有聽見一樣。
然而戰(zhàn)爭并不像人們想的那樣,我們村莊和周圍的村莊都猜錯了戰(zhàn)局,也想象不到它其實遠(yuǎn)比以為的更殘酷。每天,村子里的人都會在天微微亮的時候到河邊一趟,看流水更看流水中的紅色血跡,“嗯,今天沒有大仗”,或者“哇,今天的戰(zhàn)斗……應(yīng)當(dāng)死掉不少人呢!”然后才是一天的勞作。河水的血色越來越重,到夏天的時候我們村莊里的所有人都已知道,戰(zhàn)事越來越頻繁,也距離我們越來越近。
村里出去的幾個青年逃了回來,他們帶來的消息實在是令人恐懼,在他們的描述中,那位長著紅色胡子的燕王簡直是一個地府里竄出的魔鬼,勇猛而殘酷,每過一處都是雞犬不留,是真正的雞犬不留,更不用說是人了。哪怕是剛剛出生的孩子,他們也不肯放過,據(jù)說燕王需要用童子的血來熬制“血粥”,這讓他精力過人,兇狠過人,現(xiàn)在他的眼睛都已經(jīng)變成可怕的紅色,誰如果被他狠狠盯上一眼,立即就會變成石頭……
“那,和你們一起去的……”“唉,別提啦!我們本來是編在一起的,可是打了兩場仗,就散啦,誰也沒有誰的消息……”
我說的是真的,即使它會遭到全村人的否認(rèn)——在最初的時候,紅胡子的燕王被傳說成惡魔,即使人世間最最可怕的魔鬼也不及他三分,他所到之處全是血腥,土地都會變紅,骸骨充斥著河道以至河水都會斷流,然后從另外的地方以一種紅褐色的黏黏的狀態(tài)再涌出去……他們說,燕王的背后始終跟著一大團(tuán)黑壓壓的蒼蠅,它們肥壯得都飛不起來了,不堪體重的蒼蠅會在跟隨的路上掉進(jìn)血河里淹死,但依然不得不跟著燕王的部隊——據(jù)說燕王對它們施加了咒語,一旦戰(zhàn)事吃緊,燕王就會作法將這些蒼蠅變成自己的軍隊……
所有人都越來越怕,即使那些義憤填膺的人也均是如此,何況我十一歲的爺爺。據(jù)說,燕王的部隊獲得了勝利,他要用童子的骨血喂養(yǎng)自己而用成年人的骨血喂養(yǎng)將要成為他最勇猛的部隊的蒼蠅們,于是,凡是燕王所到的地方一定是再無人聲,再無犬吠,再無雞鳴?!斑@個該遭受天雷的!他怎么不被劈死!”“什么世道!朱家怎么會有這樣的孽種!蒼天啊,冀州的百姓們何辜啊!”“我要是有把寶劍……不,不是這樣的,我是說……我一定要把這個畜生一刀一刀劈碎,把他剁成肉餡……”這些話大家還在說著,但聲音慢慢地小下去,幾乎變成了個人的私語。那些把牙咬碎的人直搖頭,他們痛恨自己沒有三頭六臂,更痛恨碎掉的牙齒,它留出來的空隙總是被草葉的筋和絲絲縷縷的疼給塞滿。即將初夏,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光,官府一遍遍催糧而家家戶戶都沒有太多的糧食。好在初夏剛過,官府里的人就不再來了,他們更是人心惶惶,燕王在他們心里已經(jīng)比閻王更讓人害怕。
這個比閻王可怕十倍的燕王終于來了。
來的不是紅胡子燕王而是他的部隊,即使如此他們也同樣可怕,據(jù)說他們一路屠殺,在他們經(jīng)過的地方,就連空中的鷹、水里的蟹、草叢里的蛇都立刻失去了呼吸。這大概是真的,因為常柳村南的那條漳河已經(jīng)是全然的紅色,偶爾有一兩條魚順流而下,它們都把嘴巴探出水面,艱難地吸著氣,一旦沉下去不久村里人便能看到它們翻上來的白肚皮。村里人得到消息,燕王的軍隊已經(jīng)把周圍的十幾個村子都包圍了,即使擁有了翅膀也萬難逃得出去。
那些日子,烏云密布,閃電會時不時從團(tuán)團(tuán)的黑云里斜插下來就像一條條血紅的傷口。奇怪的是,盡管烏云籠罩有七八天之久卻沒下過一滴雨,一滴也沒有。我奶奶說村子里一片死寂,大家都伸長了脖子一聲不哼,即使那些平日里義憤填膺的人也是如此。孩子們也突然變得懂事,不哭也不鬧,和大人們一起安安靜靜地站著、坐著,仿佛他們也有著滿腹的心事。我的膽小如鼠的爺爺那年十一歲,之前他的膽子并沒有那么小,奶奶說,他的膽子被嚇破了,之后每年,都會從里面流出不少的膽汁。
終于聽到了哭喊。終于聽到了戰(zhàn)鼓聲、馬蹄聲,聽到了刀劍砍在人的脖子上的脆響和疼痛的慘叫,它們和雷聲一起向常柳村的方向涌過來,所有的人都不禁打起了寒戰(zhàn),盡管那時已是五月。怎么辦?當(dāng)然是人心惶惶,一部分人主張打開村子的圍子門,人家要殺就殺要留就留,反正也擋不住,萬一他們心慈手軟放過他們呢?而另一部分人則主張加固村子的圍墻做好防御的準(zhǔn)備:打,當(dāng)然是打不過,但萬一堅持一下,燕王的軍隊敗了,他們不就有活路了嗎?
爭執(zhí)不下,其實爭執(zhí)的雙方都早早開始絕望:前面的幾個村子,甚至州城,無論是抵抗的還是迎接的,他們的下場幾乎一模一樣,像燕王這樣從地府里出來的魔鬼身上根本沒有人的血液,他不會停下,一時一刻也不會?!白屭w世明去。畢竟,他的兒子在燕王的手下當(dāng)差……”這個提議立即遭到否決:沒用,他去了也就是送死,再說我們那么待他一家……誰知道他會和燕王的人說什么?
危難之際,幾乎可以說是千鈞一發(fā),趙家染房的趙戾起拿出了一樣?xùn)|西——我知道,它又會遭到否認(rèn),沒有的事兒,甚至就從來沒有趙家染房,沒有趙家染房怎么會有從趙家染房出來的東西?讓他們否認(rèn)去吧,我說的就是真的——當(dāng)時,我奶奶也說過這樣的話。
是一面旗。上面有一個大大的“燕”字,而旗子的一側(cè)則有一個已經(jīng)模糊了的字,趙戾起說那是個“留”字,他這么一說常柳村的讀書人也立即認(rèn)了出來,對對對,是個“留”字。趙戾起說,等燕王的軍隊到來的時候,你們就把這面旗插在圍墻的正門那里,能不能有用不敢說,但希望它能有用。
“這面旗?……它怎么來的?它怎么會有用?”
說來話兒其實并不長。上個月,趙家染房二掌柜也就是趙戾起的父親趙佑亭,因為一項生意前往河間,而就在結(jié)完了賬往回返的時候遇到打仗,他便被阻擋在了河間。有天夜里,燕王的軍隊殺進(jìn)城,趙佑亭東躲西藏但最終還是沒有躲過去,就在尖刀雪晃晃地砍向他的脖子的時候他急中生智:且慢!刀下留人!我是給燕王的義兵送銀兩的!
你別說,這話還真起了作用。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把趙佑亭帶到面前:你說的銀兩呢?趙佑亭跪倒,把身上所有的銀兩、銀票都獻(xiàn)上去,然后又從懷里掏出一塊家傳的秀玉:大人,這是小人獻(xiàn)給您的,它有靈性,我們祖上三代都是靠它保下了平安。那位軍官別提多高興啦,他說自我們起兵之日開始,我們只有搶來的、奪來的、要來的,真還沒有一件是主動獻(xiàn)上來的,你可真是大大的好人??!最后,他給了趙佑亭這面旗子,告訴他,如果燕王的部隊到了,有這面旗子插在村圍子的大門口,燕王的軍隊不進(jìn)。
“是真的?你說的是真的?” 趙戾起點點頭,“是。我父親一下子拿出了七十兩銀子,而且還搭上了祖?zhèn)鞯挠?。他心疼得很,這不,一回來就病了?!?/p>
“那,你,你們怎么不早說?”“不能早說,你看看趙世明家。再說,也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我父親回來就想把它燒了,他可恨死那幫人啦!我大伯嘴上不說,但也因這事……我父親,早就想燒掉它,但一直病著,就沒顧上。也不知道有沒有用?!?/p>
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吧。誰知道有沒有用呢?
這一點兒不會有人否認(rèn),常柳村是在燕王掃北的過程中滄州府唯一留下來的村子,三年之后常柳村改了舊名字,自稱為“拋莊”——意思是,被燕王的屠殺“拋棄”了的地方。之后,周圍的村落都是幾年后從山西“大槐樹”底下遷來的,我們村子和它們不同。為什么被拋棄呢?村子里的人會告訴你,因為我們拋莊地處偏僻,距離海邊很近,燕王的人馬到來的那天正好大霧,整個村子都被大霧所籠罩,于是躲過一劫。其實這是在撒謊。他們說的并不是真的。
事實上,那面旗子真的起了作用。燕王的鐵騎來至村口看到旗子之后立即停下腳步,他們轉(zhuǎn)向另外的地方殺戮而真的放過了常柳村。
如果至此為止,常柳村的人是不會為此撒謊的,讓他們?nèi)鲋e的原因還在后面,你聽我說。
這面旗子有用,讓常柳村的人躲過了一劫,可是,周圍村子的人們則沒有這樣的幸運。有的人得到了消息,他們拼盡了力氣從陸地上、河水中、溝渠里趕向常柳村,攜帶著自己的家眷和可憐的財富:“求求你們,開門吧,救救我吧!”“我是趙戾春的女兒!把我和兒子放進(jìn)去!”“他三舅,我看到你啦!快,你開門?。 ?/p>
在簡陋的萬卷書院,常柳村的頭面人物,各姓代表、青年人和舊日的義憤填膺者坐在灰塵墜落著的房間里,商議著圍子門能不能打開。半個時辰,一個時辰,他們依然得不出怎樣的結(jié)論,但不能開門的主張越來越占上風(fēng):“我們開門,迎進(jìn)來的會是劫難,燕王的軍隊很可能會覺得我們毫無信譽,是在騙他們,那樣的話……”“我們僥幸躲過這一劫,就不應(yīng)當(dāng)把自己再往刀口上湊。再說我也不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我們還有孩子,我們可以不管不顧但我們不能不為他們著想,你們說,是吧?”“是難,我知道大家都難。我自己的兄弟也在外面呢,我當(dāng)然也難受??墒?,可是……如果燕王的軍隊不再轉(zhuǎn)回來,也是他們命大,蒼天保佑??梢窃俎D(zhuǎn)回來……”
傍晚的時候,烏云突然有了松動,家家戶戶的西墻上都有一抹如血的火燒云映在上面,我奶奶借用老奶奶的話說,那云紅得,真的像血抹上去的一樣,似乎還一滴滴地滴了下來。這時,燕王的部隊又轉(zhuǎn)回來了。也許是另一支部隊,誰知道呢。
一片哀號。我爺爺躲在自己家的柴草垛里,用力地堵著自己的耳朵,但圍子墻外的哀號聲、慘叫聲、痛哭聲以及刀劍的金屬撞擊聲還是一針針地扎入他的耳朵里?!澳铩?,我爺爺哭喊著想跑出來,就在他跑到東偏房的時候突然聽到頭上一聲炸雷——奶奶說,我爺爺?shù)哪懢褪窃谀菚r被嚇破的。他暈倒在地。
哀號聲、慘叫聲、痛哭聲以及刀劍的金屬撞擊聲經(jīng)久不散,像是過了一百年那么漫長,空氣里彌散著血氣和血腥的味道,它濃重得令人作嘔。爺爺醒了過來,可他的身體卻一直在不停地顫抖,隨后他的牙齒也跟著顫抖起來,我爺爺覺得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拋出圍墻,被丟在無邊的黑暗和血液的河流里,即使老奶奶使勁抓住他的手也不能讓他從恐懼中脫離?!澳銧敔?shù)哪懽影??!蹦棠桃贿吋{著鞋底一邊自言自語,她其實并不在意我是不是在聽,“人善被人欺。這個村子里就沒個好人?!?/p>
好吧我們繼續(xù)講這個故事的后來。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哀號聲、慘叫聲、痛哭聲以及刀劍的金屬撞擊聲漸漸散去,只剩下風(fēng)聲,風(fēng)聲吹得凄厲無比,往常的夜晚,無論你站在院子里的哪一個地方都能聽見小蟲子們的連綿叫聲,可那一天著實奇怪,一聲蟲鳴也聽不見。大家都在黑暗中安靜而死寂地躲著,恐懼依然無邊無沿。
大膽的人們成群結(jié)隊,在第二天正午的時候打開圍子墻的門——就是在那個陽光最烈的時刻,就是那些一向以大膽著稱的人,一見到圍子墻外的境況還是忍不住——“毛骨悚然”。那么多橫七豎八的尸骨,被浸泡在還沒有完全干涸的血水里,黑壓壓的蒼蠅層層疊疊,穿梭飛舞,一股股難聞的氣味被它們拉出來,四散而去。
“那,那……是不是我家小……小……小……小愉?”高宇平指向一截面目全非、已經(jīng)變黑變粗的手臂,他猶豫著,不敢確認(rèn),似乎是在向一起出來的常柳村人打探?!盀槭裁凑f是小愉?”旁邊的人使勁堵著鼻孔,僅憑一截手臂、一條斷腿,你無法判定是誰的,何況周圍堆滿著這樣骯骯臟臟的亂東西?!笆帧帧骤C”。堵著鼻孔的那個常柳村人才看到手臂上的手鐲,他很不情愿地用一根木棍將手臂挑出來,這下,那個沾著泥土和血跡的手鐲樣子可以看清了:銀手鐲,上面雕有云朵的紋飾,一段麻線纏繞著最細(xì)的部分。“我的女兒!我的小愉啊……你爹……對不起你啊!”
一片混亂。
這段帶有血腥氣的地方還是長話短說吧,以免引起你的不適。在那些被砍了頭的、被斷了腿的、被劃出腸子來的、被砍出骨頭茬的、被劈成兩半的、被血水和泥水浸泡的尸體中間,常柳村的人慢慢地認(rèn)出了自己的親戚:他是誰家的外甥,她是誰家的女兒,而這個只有半邊身子的又是誰家的甥爺,她懷里的、被從心口刺透了的孩子會是誰家的外孫……一片哭號。
終于,有清醒的人勸告,別哭啦,人死不能復(fù)生,節(jié)哀吧,我們要讓親戚們?nèi)胪翞榘?,總這樣在太陽下曬著……不是個事吧?我們先料理后事吧!
長話再次短說,圍子墻外的那些凌凌亂亂的尸首最終被拼貼起來,埋進(jìn)了河岸處的樹林里。因為已至春末,巨大的悲痛、炎熱的空氣和難以控制的恐懼使他們的拼貼做得并不仔細(xì),有許多條胳膊、許多的腿和數(shù)不清的腸子不知道主人,常柳村人只好把它們和沒人認(rèn)領(lǐng)的無名尸體們葬在了一處,那里,后來成為全村人的“禁地”,就是我小的時候還是如此。奶奶說她剛嫁過來那幾年還能聽到亂墳崗處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而一到夏日的夜間,密密麻麻的鬼火把那塊地方照得明亮而蒼涼。
燕王的軍隊已經(jīng)向南,村里人小心翼翼地得到消息,常柳村作為附近唯一被放過的村子得以幸存,活下來的常柳村人可以長出口氣了。但事情還沒有就此結(jié)束——有因有果,果又會成為下一個的因,有時這個因還會結(jié)出更多的果來……事情遠(yuǎn)沒有結(jié)束的時候。這是我奶奶的話,她把這樣的感慨穿插在她的故事講述中,有時我知道她是針對哪一件事說的,而有時則完全莫名其妙,她的感慨并不針對具體的事件,而是積蓄已久的體悟。譬如她總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人若是沒有點脾氣棱角,誰都會當(dāng)你是出氣筒。這句話,就時常沒有來由。
我接著講那個會遭到村里人集體否認(rèn)的故事,就連我的父親母親也會否認(rèn)它的存在:這是說謊,造謠,沒有的事!你不要胡說!別聽你奶奶的,她……
但我還是選擇把它說出來。
劫后余生……燕王和他的軍隊把常柳村的所有人都嚇住了,包括那些義憤填膺的人,那些把他叫作惡魔和瘟神的人?,F(xiàn)在沒人敢說出他的名字,也沒有人敢以惡魔或瘟神來替代他,仿佛一旦把他的名字說出口,就會驟然地把災(zāi)難招至,他可是有著千鈞之力。一旦把他的名字說出口,他就會把這千鈞之力用在你的身上,把你的身體和魂魄一起砸成肉餅。不過對于許多人來說,義憤填膺的義憤還在,它絲絲縷縷,無法完全地斷絕。
趙世明的孫女,趙良生五歲的女兒,被某個或某些依然義憤填膺的人帶到井口,丟進(jìn)了井中。趙世明提著一柄長刀,挨家挨戶敲門:有種朝我來,老子忍了太久啦,你告訴我,是誰害死了我的孫女?她才五歲,她知道什么?他叔叔當(dāng)兵,那也是皇帝招去的,再說去當(dāng)兵的也不是他爹!你們,你們不得好死!等燕王的軍隊再回來……有你們好瞧的!挨家挨戶,他說著同樣的話,眼睛里滿是通紅的血絲。
接下來是,萬卷書院于先生的兒子于惑岺在一個月黑風(fēng)急的夜晚從書院出來回自己的宅院,在經(jīng)過街角的時候暗影中突然出現(xiàn)了兩條更黑的黑影,一個人用一條舊麻袋套住他的頭,而另一個則用木棍狠狠地砸下去——是誰呢?我們沒有得罪過什么人……于先生守著自己的兒子,他們倆絞盡了腦汁才找到可能的原因:在燕王軍隊到來的那天,于先生是最堅持不能把外村的人放進(jìn)來的那個。“我也不是為了我自己……”于先生淚流滿面,“要是讓那些軍人知道我們借助燕王的旗幟庇護(hù)不知道來路的外人,惱火起來——我可是為了村里百姓著想啊。我可是……”
又是一起,一起,劉昭良家失火,好在沒有太大的損失;高宇平在路上遇到劉長亭,先是側(cè)目怒視,最后忍不住沖上去給了劉長亭一記狠狠的耳光:劉長亭也是那日進(jìn)得萬卷書院商議的人,據(jù)說他也是極力主張不打開圍子門的人。打完了劉長亭,高宇平蹲在路上大聲地哭泣起來,他在哭自己的女兒和女兒的兒子:至今,他的這個外孫還下落不明。
和周圍的村莊相比,幸存下來的常柳村自然是不幸中的萬幸,然而同時,能夠長舒口氣的村莊卻隱隱有一股不安的氣息在,它穿進(jìn)每家每戶的煙筒,順著灰燼的道路進(jìn)入灶膛,因此每家每戶煮出的稀粥里都冒著不安的氣泡……常柳村有頭有臉的、有功名的和德望的人再一次聚集在萬卷書院布滿灰塵和劣質(zhì)旱煙氣味的房間里,他們再次商議:不能這樣,我們好不容易才能活下來,再這樣下去可不行……
兩天兩夜,協(xié)議終于達(dá)成。不打開圍子門是常柳村全體的決定,這個決定無論是好是壞都已經(jīng)成了事實,誰如果再有議論或試圖報復(fù),他和他的家族則必須搬遷出去,之后這一家族的生死貧富均與常柳村再無瓜葛,常柳村的村民也絕不允許與這一家族有任何來往;趙世明的兒子當(dāng)兵確實不是趙家的錯,常柳村不能再為自己制造矛盾,每個家庭都派出一代表前往趙世明家集體賠罪,對趙世明一家的困難給予集資幫助,家家門口貼白紙為趙世明的孫女服喪;是趙家染房解救了這個村子,以后如果建文帝剿滅反賊、南方的軍隊來到此地,誰也不能說出趙家染房擁有燕王旗幟一事,一旦有人說出哪怕是無意說出,其家族男性均要填進(jìn)枯井,女性則全部沉入漳河。
“南方的皇帝啊?!蹦棠谈袊@,依然無頭無尾,“你爺爺是,嚇破膽了。”
收割了小麥,那年的小麥長得實在茁壯,每一粒散發(fā)著溽熱香氣的麥粒都讓人產(chǎn)生一絲絲的甜蜜感,那么多的小麥集中在一起,甜蜜感就會變多變重,它們短暫地讓常柳村的人忘記了之前的恐懼和艱難,包括那些心頭上的背負(fù)——誰又愿意將它們永遠(yuǎn)地背在身上呢?可以說,在收割小麥的時候,常柳村的家家戶戶都只剩下了眼前的生活,麥子麥子和麥子,忙于打仗的官府和燕王手下也不來干擾,常柳村的村民第一次這樣飽滿。只有趙世明不肯一起喜悅,他時不時會發(fā)出咒罵:細(xì)心的閱讀者應(yīng)會記得住,他們家的小麥早在春天的時候就被人連根拔起了。雖然村里的人家家戶戶都分出一些小麥給他,他家打麥場里的小麥比別人家的還要多,可他還是不肯一起喜悅。往年,他的小孫女會跟著他在麥田里、打麥場里亂竄,可現(xiàn)在他一想就心疼。
無論多難,日子都是要過的。難道還能不過了?
盡管戰(zhàn)爭還在繼續(xù)盡管大明的江山最終歸誰還不明朗,但幸存下來的常柳村已經(jīng)不再那么關(guān)心,包括那些常在萬卷書院門外曬著太陽義憤填膺的人。麥子麥子。民以食為天。有些大膽的村民開始起個大早到鄰近的村莊去收莊稼:反正,它們已經(jīng)沒有了主人,不能讓它們都爛在地里啊。不收白不收。
我的爺爺也加入了去鄰村收莊稼的隊伍,跟著他的父親我的老爺爺一起。那時,他的滲著膽汁的苦膽大約開始愈合,他當(dāng)然也希望自己能遺忘得更多一些,背著那么多的東西不好。奶奶說,后來我爺爺跟她講過他去鄰村收麥子的經(jīng)歷,他們每到一處,先在地頭上燒紙:老鄉(xiāng)們,我們本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良民,本來也無意冒犯你們的亡靈??汕f稼熟了,不收實在可惜。這樣,如果你家尚有后代,無論什么時候找到我家門上,我們一定好生招待,加倍奉還。如果沒有,我們收了你家的麥子你也不要心疼,我們多給你燒些紙錢,愿你在陰曹地府過得富足,有車有馬,早日托生到好人家……
畢竟是人家的麥子,我爺爺總有一種偷盜的小心,老爺爺似乎也是,他們懼怕在收割的時候遇到什么人——但怎么會遇到人呢?就是雞、狗也很難遇到。爺爺說他極不愿意收割靠近村莊的麥子,盡管遠(yuǎn)處的麥田往往不如靠近村莊的麥田長勢好。他說,靠近村莊,會讓人莫名地生出更多的膽怯,總覺得背后有人在盯著他狠狠地看,朝著他脖領(lǐng)處吹氣,而收割下來的麥子里也似乎帶有一股股“死人氣”。他說,在收割靠近村莊的麥子時,他不小心曾踩到一條不知什么時候丟在那里的胳膊,它被埋在土里和土一個顏色所以他沒注意到,可踩下去,“吱”的一聲,一股濃重的尸臭把他撞出很遠(yuǎn),早上剛吃下去的飯和半塊甜瓜一起吐了出來。爺爺說,他的父親,我老爺爺竟然也跟著跳出好遠(yuǎn)——一直以來,我爺爺對老爺爺是一個看法,而經(jīng)歷了那件事那個舉動之后,則又是另一個看法。這是題外的話,我們還是回到這個故事里來吧,它也快進(jìn)入尾聲了。
——就在大家忙著收割、打壓、晾曬的時候,一支散亂的軍隊又逼近了我們常柳村。從旗幟上看,村里人認(rèn)出應(yīng)是建文皇帝的部隊。“我們是拒是迎?”還沒等萬卷書院內(nèi)商議出個頭緒,那支軍隊已經(jīng)來到了村外的圍子墻下。
“屠殺逆賊!”“踏平資敵叛逆的常柳村!”“把逆賊給我交出來!”那支散亂的軍隊在墻外高喊,他們揮動的刀劍和長矛同樣閃著耀眼的寒光。
怎么辦?還沒有商議出個頭緒來的鄉(xiāng)紳、富豪、先生和家族的長者又重新坐下,他們轉(zhuǎn)移了話題,現(xiàn)在最最緊迫的是要有個對策,“我們以為自己躲過了一劫,誰知道……上天要收這方人,是不?我們平日里掃地不傷螻蟻,點燈怕害飛蛾,怎么,怎么……”算啦算啦,有人制止住于先生的感慨,現(xiàn)在是,我們的命要緊,先活下來,先活下來再說別的……
“趙家染房為我們做得可不少,這是大恩啊,我們可不能忘恩負(fù)義。無論如何,就是死,我們也要讓他家人死到最后。我說的是這個理兒不?”
灰塵和劣質(zhì)旱煙的煙霧飄浮,一時間空氣突然像凝結(jié)了一樣。后來,開鐵匠鋪的劉昭良先點點頭,就是就是,你說的對。要不,我們還算人嗎?對對對,就是,就是。
圍子墻上,順下了十袋麥子和一封信。有一個士兵走過來先拿走了信,后來又有一隊士兵過來,拖走了麥子?!安恍?!我們不能答應(yīng)!”有個頭領(lǐng)模樣的士兵騎在馬上沖著墻里面高喊,“告訴你們,最好是自己乖乖地把逆賊都交出來!否則,我們會把你們這些逆賊和包藏逆賊的宵小一并殺盡!告訴你們,我說到做到!給你們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怎么能夠……萬卷書院的商議混亂而無序,根本沒有個中心,就在他們七嘴八舌的時間里外面突然響起了巨大的雷。不是雷,而是石塊,它們被圍子墻外的士兵們用投石機(jī)拋進(jìn)來,砸在街道上、屋頂上或者院子里。
我的爺爺,躲在灶膛一側(cè),他的雙腿顫抖不已。
“這這這這……”
商議的速度一下子加快許多,盡管大家小心翼翼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而這想法其實也是別人的,只是大家不愿意由自己的嘴里說出而已。
長話短說,在一個間隙常柳村的圍子墻上掛出一條白褂子,來回晃動幾下,然后,又有長長的繩索垂下去:這一次,繩子的一頭捆綁著的是趙世明的一家六口?!靶值軅儯@是你們要的逆賊,他們家有人在燕王的軍隊里當(dāng)差!是殺是剮是留都交給你們啦!兄弟們,我們生是大明的子民,死是大明的子民,一直都守紀(jì)守法不敢有半點兒別的想法……求求你們,放過我們吧,村子里再沒有別的逆賊啦,我們也恨他們,我們巴不得吃他們的肉扒他們的皮……”“如果你們答應(yīng)放過我們,我們會世世代代感恩,我們也會拿出更多的糧食、牛肉和布匹來慰勞你們,兄弟們辛苦,我們知道你們是為了國家、為了我們百姓而征戰(zhàn),我們……”
“少來,你們這些混賬東西!你們甭想騙過我們!”
士兵的隊伍里突然跳出一個少年,他指著城墻上的眼睛們大聲地呼喊:“你們都是逆賊,一群沒有人味兒的逆賊!若不然,燕王那個惡魔怎么獨獨放過了你們村?別騙我們啦!他們要死,你們也要死!對于你們這些沒人味兒的逆賊絕不能手下留情!你們就等死吧!”
隨后,巨大而伴著飛揚的塵土的雷聲再次響起,那些黑石塊帶著呼嘯,仿佛是從地府里借過來的一樣。
“那個孩子,當(dāng)兵的,是不是……?我看著有些眼熟?!?/p>
“我也眼熟。一時想不起來,我這腦子?!?/p>
“嗯嗯……是不是和高宇平家外甥有些像?就是他家小愉生的那個,高莊的?!?/p>
“對對對,是像。你們說是他?”
又一陣的七嘴八舌之后,高宇平的頭上頂著一口鐵鍋,出現(xiàn)在圍子墻的垛口處。“常歡?是你不是?是你吧?我是你姥爺啊。”高宇平的頭和鐵鍋一起搖搖晃晃地晃出了大半截:“孩子,你還活著啊!我是你的姥爺啊!”
那個被叫作“常歡”的士兵滿臉怒容?!袄褷??我沒你這樣的姥爺。”他的嘴唇在顫抖,眼睛和身體都在顫抖,“姥爺,你算什么姥爺?我和我娘在圍子墻外叫了你三個時辰,你那時在哪?我和我娘在這里哭的時候,你那時在哪?我娘被人追著殺死的時候,你又在哪?要不是我娘……現(xiàn)在,你開始認(rèn)我了,告訴你我還不認(rèn)了呢!”
他朝著垛口的方向射出了一支響箭:“告訴你們,等死吧!我要報仇,我是不會放過你們的!”
又是一陣?yán)茁?,外面的士兵們揮動著耀眼的寒光在夕陽中吶喊,他們的喊聲似乎讓整個常柳村都發(fā)生著振動,在我爺爺這樣膽小的人看來,常柳村正在巨石們的擊打之下慢慢地沉向黑暗,沉向地府里去。
黑暗來臨,但萬卷書院里卻閃爍著微微的燈火,他們只保留了一盞油燈,似乎害怕投擲的石頭會循著光亮而來。那一夜,我爺爺一夜沒睡,他睡不著,恐懼就像藏在他胸口的二十五只老鼠,他抓不住它們也按不住它們。天要亮的時候困倦開始襲來,他的父親、我的老爺爺將他推醒?!白??!崩蠣敔?shù)氖掷锬弥牭?。“干什么去?”十一歲的爺爺揉著眼睛,可老爺爺卻沒有回答。
寫到這里,聰明的讀者其實已經(jīng)猜到,是的,和你們想的一模一樣。趙家染房的二十一口全部被綁在了他們家水缸的一側(cè),而趙家染房的趙戾起因為反抗已經(jīng)被人失手打死,他的尸體移到了掛滿布匹的南偏房里。我爺爺、老爺爺?shù)玫降囊笫?,每個人,只要是兩周以上無論大人孩子,都必須拿自己家的鐵器(鏟刀、鐮刀、剪刀、鋤頭都行,但必須有尖,能看得出痕跡來)向趙戾起的身體上刺上一下,鐵器上必須見血。
我爺爺刺得膽戰(zhàn)心驚。他幾乎是逃,而我的老爺爺據(jù)說也是。天還沒亮,沒有人看到其余在趙家染房的人都是什么表情。
“二十二口?!蹦棠陶f著這個數(shù)字,她會不自覺地頓一下,似乎這個數(shù)字里包含著縷縷魂魄,它們需要飄散一會兒,“常柳村上沒好人,你爺爺,你老爺爺也不是。”
據(jù)說,和這二十二口趙家染房的人一起吊出圍子墻的還有趙家的十?dāng)?shù)匹布,那面帶有燕王標(biāo)志和模糊的“留”字的旗子,以及嘴巴同樣被封得嚴(yán)實的高宇平。在砍殺完趙家染房的二十二口之后(是的,趙戾起作為尸體又被砍了一次),軍官模樣的一個高個子提著帶血的劍,走到已經(jīng)面如土色的高宇平面前。
“跟著常歡,我也要叫你一聲姥爺,我是常歡大伯家的哥哥。從此之后,咱們兩家恩斷義絕,再無關(guān)聯(lián)?!闭f著,他揮動手里的劍,高宇平的長袖外褂被削掉了一大片。
盡管他的嘴巴早已被封嚴(yán),但圍子墻上的人還是清晰地聽見了高宇平殺豬一般的嚎叫,也不知道這一聲是不是他們的錯覺。
這就是我們村莊的秘史,盡管它會遭到全村人的否認(rèn),沒有人會說它是真的。你要問他們?yōu)槭裁茨銈兇甯拿小皰伹f”而不叫原來的“常柳村”了呢?他們會說,因為燕王掃北的時候,這個地處偏僻的村子大約受到了上天的庇護(hù)而幸存下來,燕王的部隊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有這個村!為了紀(jì)念這個萬里無一的僥幸,于是如何如何……他們是說謊。也許后來的孩子們真信了,甚至他們不知道這個村子原來還叫過常柳村,不知道有趙家染房,不知道村外的亂墳崗上為什么有那么多的鬼火閃現(xiàn)。如果你在萬卷書院讀書,大概會記住永樂皇帝本是真命天子但受奸人所害,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也不得不將他派至北平以求避禍……永樂皇帝英勇神武,仁慈愛民,睿智高瞻,頗有大略——我在萬卷書院讀書的時候,長有兩顆突出門牙的小于先生于化仁總是這樣提起,永樂帝駕崩的時候于先生還悲痛不已,連續(xù)幾日茶飯不思,以淚洗面,寫下一副長長的挽聯(lián)掛在書院的門口。
“常柳村上就沒好人。”我奶奶還是習(xí)慣把“拋莊”叫作“常柳村”,她嫁過來的時候這個村子還是常柳村,有時一個人的習(xí)慣是堅硬的,時間也很難改變它。我奶奶嫁過來的時候大約十三或者十四歲,兩年后有了我大伯,然后是二伯。不知道為什么,我奶奶始終對這個村子有著特別的敵意,她似乎恨每一個人,唯一不那么恨的是我的老奶奶,她的婆婆。有些事,是我老奶奶偷偷講給她的,而奶奶有心都記了下來。奶奶說,我爺爺這個嚇破了膽的膽小鬼,一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活著,村上所有的人都想欺侮他也都想欺侮這一家人。奶奶說,我爺爺一直想離開這個村子到別的地方去,他想了一輩子,到死的時候也沒有離開。
“就是命啊?!蹦棠虈@口氣,“你可別到處亂說!小心被人撕爛了嘴!”
責(zé)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