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谷立立
[美]特德·姜 著耿輝等 譯譯林出版社出版:2019年12月定價:42.00元
在談論寫作的時候,納博科夫不止一次地告訴學生,想要寫出一部擲地有聲的佳作,就得擁有“科學家的熱情與藝術家的精確”。這對當下的科幻寫作尤為重要。畢竟,科幻小說之所以牽動人心,不僅在于極力渲染恢宏的史詩,更在于細致描述人物的命運,以及由此透射出的人性本質。這就像“在現實的肌膚上尋找小小的孔洞”,再往小洞中注入科學的漿液,最終鑄就出一種不同于以往、有別于當下的現實寫作。這樣的現實,按照文學的分類,就是“科幻現實主義”。它要求科幻小說家不僅要保有科技的嚴謹,更要有人文的關懷。
特德·姜就是這樣一位作家。他出身于計算機專業(yè),卻不忘人文之本。他的手中始終握著兩只筆,一只用來描寫科技與新知,另一只用來演繹人性的曲折。于是,就有了短篇小說集《呼吸》。以通常的觀點來看,這是一種非典型的科幻寫作。特德·姜并不需要堆砌大量專業(yè)術語,更不必高舉著“以科學論英雄”的旗號,為了科幻而科幻,把本該占據上風的人文傳統(tǒng)晾在一邊,漫無邊際地想象天外來客的容貌,渲染宇宙爆炸的壯觀場景。相反,他的小說是接著地氣的?!逗粑防镉泄陋毥箲]的機器人,有為兒子成長操心的父親,有費盡心思照顧虛擬寵物的軟件工程師,有想要穿越時空回到妻子身邊的丈夫……
如此,林林總總,不一而足,構造出一片日常的景觀。仿佛只要剝開層層包裹的科幻皮囊,我們就能看到千年不變的煙火人間。同時,在創(chuàng)作上,特德·姜深受菲利浦·迪克的影響。在《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一書中,迪克提出了他的質疑:由人工智能造就的“仿生人”是否能夠像真正的人類那樣,擁有做夢的能力?如果有,在他們發(fā)達的腦電波里,是否偶爾會出現電子羊的身影?這個問題一語道破了科幻小說的終極命題:新技術能否取代自然造物,未來世界是不是事事如意的烏托邦?答案是否定的。至少在他的筆下,科技以巨大的引力波,將所有的物種卷了進去,只留下一片幾近荒蕪的“反烏托邦”。
到了特德·姜這里,情況并沒有得到改善,人類對未來的焦慮非但沒有減少,反而越加強烈?!洞蠹澎o》薄薄幾頁,就像是一篇警世的寓言:特德·姜借一只鸚鵡的口吻,細述人類對物種的破壞,最終引發(fā)了大滅絕時代,將雨林變成一片寂靜之地。同樣,在《焦慮是自由引起的眩暈》中,就算有了可以與“平行自我”交談的棱鏡,未來世界照樣會有無人贍養(yǎng)的老太太。彼時,人們通過棱鏡與無數個“平行自我”交談,又靠黑化“平行自我”的優(yōu)勢,為自己的不足辯護,進而把嫉妒、敵視、怨恨等等人性劣根,發(fā)揮到了極限。
那么,原因呢?原因不在人類,而在科技。因為有了棱鏡,就有了對比。“對比的不是別人,而是你自己,所以你怎么就不能覺得,他們擁有的就是你應得的呢?嫉妒是自然的,問題不在你,而在于棱鏡?!笔堑?,問題不在你,而在于棱鏡。如果可以用一句話來歸納《呼吸》,那么一定是“問題不在人類,而在于科技”。當然,特德·姜無意質疑日新月異的科技。在他看來,未來人類之所以會面臨如此多的問題,并不是與科技有了太多親密的接觸,而是遠離了沿襲數千年的人類情感。
同名的一篇《呼吸》,寫盡了人類未來的困惑??萍嫉倪M步制造出包裹著全金屬外殼的新人類。在擺脫了肉身的束縛(依靠可以循環(huán)充氣的機械肺葉呼吸、大腦里裝置著條狀的金箔)之后,他們把歷史、傳承統(tǒng)統(tǒng)拋在了腦后。記憶的短暫、文字記錄的稀缺,造就了人類的無知,既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更不知道在有文字記錄之前,自己(或自己的祖先)存在過多長時間。通過自我解剖,“我”終于徹底地甩掉了身體里的軟管、活塞和發(fā)條,看清了自我存在的本質:“我不是那些空氣,我只是空氣流動模式的體現,暫時的體現。我是一種模式,我所存在的整個世界也是一種模式,而這一切都將不復存在?!?/p>
這樣的頓悟,看上去多少有些悲觀,而這悲觀恰恰是作家頭腦清醒的產物。特德·姜與迪克一樣,對未來的科技并不抱有任何幻想。與其為科技歌功頌德,倒不如揭開它的真實面孔?!峨p面真相》就是這樣一篇。在未來的某個時間,人類通過植入硅片,用數字視頻取代正常記憶,為彼時的同類帶去了前所未有的“最強大腦”。然而,僅僅憑借強大的視頻技術,就可以緩和父女、夫妻之間長期緊張的關系嗎?當然不能。因為精準的“事實真相”,固然可以百分之百地復原記憶,卻未必能夠“捕捉事件中蘊含的情感維度”。而記憶的溫度一旦褪去,那些紛至沓來的細小碎片又能有什么意義?不過是數據的累計罷了。
顯然,情感才是特德·姜持續(xù)關注的對象。但他也很清楚,情感一旦逝去,就無法復得。哪怕在未來世界,我們早已擁有了多種維度的視角,掌握了無所不能的穿越術?!渡倘伺c煉金術士之門》一篇,巴格達的煉金術士親手發(fā)明了一道可以任意穿越時空的“年門”。好比山魯佐德(《一千零一夜》女主角)的化身,他不斷向過往的商人講述有關穿越的故事。在第一個故事里,年輕的制繩匠哈桑穿過年門,來到二十年后,與年老的自己見面,接受他的指點,找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第二個故事則恰恰相反。未來并沒有給年輕的織工阿吉布發(fā)家致富的藏寶圖,反倒讓他看清了自己的落魄。阿吉布從未來的家中順手偷走一箱金幣,卻將自己推入了永劫不復的輪回。為了償還曾經犯下的罪行(偷盜),年老的他用整個后半生,等待穿越而來的年輕的自己?;蛟S,這才是真正的特德·姜,既是技術的,又是人文的。不管他寫了什么,他所有的故事都有同一個出發(fā)點:如何談論科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應該如何運用科學,直面世間普遍存在的情感危機。因為機器終歸是無情的,人類如果要掌控技術,要在無情的未來繼續(xù)生存下去,首先不能扔掉的,就是潛藏在我們內心深處的情感?!?/p>
【美】特德·姜(Ted Chiang)
美國華裔科幻作家,《降臨》原著小說作者,當代最優(yōu)秀的科幻作家之一。1967年生,畢業(yè)于布朗大學計算機專業(yè),參加過“科幻黃埔”號角寫作班,現為自由程序師。“每一個‘科幻必讀’書單上都有特德·姜”,自1990年發(fā)表處女作《巴比倫塔》至今,只出版了17篇短篇或中篇小說,卻讓他捧回了包括星云獎、雨果獎、坎貝爾獎在內的幾乎所有科幻大獎的獎杯。他的新結集《呼吸》融科幻的詩意與哲學的浪漫于一體,入選《紐約時報》2019年度十佳好書,排名豆瓣2019年度高分圖書NO.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