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力
老喬生病住院,母親向我借一萬塊錢救急。
電梯口擠滿了人。我和妻子夾在人群中,抬眼望著電梯左上角緩慢變化的樓層數(shù)字。一些人手捧康乃馨和果籃,他們的親友此刻正在這棟大樓的某一間病房里等待他們的問候。此前,接到母親的電話時,我隨口說了句去醫(yī)院門口的花店買束康乃馨什么的。父親一聽,滿臉慍怒,“別在我面前提什么花不花的,那個人到底是你們什么人?你媽手頭就沒存點兒錢?就曉得跟你們伸手要錢?!”我像小時候被父親責(zé)怪一樣,低下頭不作聲。拉了妻子的手,在路邊打了輛的士,向醫(yī)院趕去。
父親說的“那個人”當(dāng)面我稱他喬伯,背地里我叫他老喬。退休前是母親學(xué)校里的花工,跟母親同居16年了,他們竟然沒辦結(jié)婚證,我也是一年前才知道。父親和母親離婚十多年,雙方都各自有了新伴侶,至于母親和老喬為何沒辦結(jié)婚證,大概他們以為住在一起就是所謂的“事實婚姻”吧?可現(xiàn)在老喬病了,而且是突發(fā)重病,他們之間不受法律保護(hù)的“事實婚姻”將給他們和作為兒女的我們帶來一系列麻煩。母親向我求援時,讓我措手不及。和我一同正在興致勃勃逛超市的父親還有妻子也是措手不及,當(dāng)然,他們更多的是忿忿不平。
花不買就算了,可錢得拿啊。電話里,母親焦急萬分地要我借她一萬塊錢,“先應(yīng)付一陣子再說吧,你喬伯伯已經(jīng)作了活檢手術(shù)了。三天后等結(jié)果?!蔽乙惑@,老喬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母親怎么辦?我們又怎么辦?妻子用兩指從錢夾子里慢慢抽出工商銀行卡,在手心里掂了掂,“不是我多話,本來救急如救火,媽的事就是我們的事??蓩尩倪@個事算是個咋回事呢?那個老喬自己的子女親戚不出面,偏偏要我們來當(dāng)這個冤大頭?”看著我頓了頓,“我們先拿5000得了??纯辞闆r再說,你看呢?”我想了想也對,還是妻子臨危不亂頭腦清楚,就穩(wěn)住了心神,聽鈔票在出鈔口嘩嘩嘩地響個不停。這會兒,我也不那么慌神了。等吧,等電梯慢慢下來。我沒必要去爬身后的樓梯,盡管胃腸外科就在三樓,照我這腿腳一分鐘就可以爬到。又不是親爹生病住院我憑什么這么著急???
守候在病房門口的母親一看見我們,就抬起手來使勁搖了搖。她頭發(fā)斑白凌亂,脊背佝僂得厲害,一副被眼前這事壓垮的樣子,哪里還有半點往日在講臺上為人師表的風(fēng)采?畢竟已經(jīng)六十四歲的人了,她接過一張妻子遞來的紙巾,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低聲說:“前天晚上的事,好端端的突然就喊肚子疼,還便血……叫了120,一來就差點進(jìn)了重癥病房……也不曉得活檢結(jié)果是好是歹……”
我說:“怎么也不打我電話,我是24小時都開機的啊。”
母親臉上露出難為情的表情,“以為自己能夠?qū)Ω叮伞?/p>
我和妻子就隨母親進(jìn)了病房。病房里挨著并排三張床,靠窗邊有張折疊床,估計是陪床。床之間的過道窄得只能讓人側(cè)身而立。那兩個病人,一個在睡覺,一個在和家人說話。老喬在窗邊那鋪床上躺著,左手腕打了吊針,床頭柜上放著心電圖儀,上面的藍(lán)色波紋線顯示出老喬此刻的生命體征。一波一波的走得很有規(guī)律。我們在折疊床上坐下來,我看了看臉色蒼白虛弱不堪的老喬,想到前天晚上母親是怎樣一個人手足無措地面對這一攤子事的,心頭涌上愧疚??赊D(zhuǎn)念又想,都兩天了,老喬家里的人竟然一個也不見蹤影,母親怎么找了這么一個老伴???
我抽身去了衛(wèi)生間,佇立在滿是尿臊味的小便池邊,沒有半點尿意,掏出根煙來狠狠地抽。抽完,彈煙頭進(jìn)便池,從兜里摸出那沓鈔票,嚓嚓嚓嚓數(shù)出2000塊,放進(jìn)另一個兜里。
用冷水胡亂抹了把臉,出來后,在病房門口,我向母親招手,示意她過來。我把3000塊錢遞給母親,“媽,你要得太急了。我們開銷大,一時也拿不出一萬塊來。3000塊你先揣好,再說……喬伯家里的人也應(yīng)該出錢的吧?”妻子朝我投來贊許的目光,接過我的話頭,“是啊,媽,來的路上,我們就想提醒你,喬伯眼下還不知道是個啥子病。萬一……誰也說不清啊。醫(yī)院這種地方純粹就是燒錢,你得趕緊通知喬伯家的人到位,光是我們是無能為力的……我們這是為你好?!?/p>
母親接過錢,小聲說道:“通知了的,你喬伯伯兩個兒子,一個在外地,一個在鄉(xiāng)下,估計明天都會到的?!?/p>
我說:“他在城里就沒個能管事的親戚?媽,這么多年,你要和他在一起我們也認(rèn)了,你要我們叫他喬伯我們也叫了??晌揖筒恢滥銈兪莻€什么關(guān)系?”母親抬起頭來,兩眼定定地望著我,目光很是陌生,“什么關(guān)系?我和你喬伯伯的關(guān)系左鄰右舍都曉得的,不用你操這個心。借你的錢,緩一緩我會還的?!?/p>
我還想說點什么,妻子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襟。母親表面看上去十分文弱,犯起犟來十頭牛都拉不回頭。要不,當(dāng)年她也不會把我們的話當(dāng)成耳邊風(fēng),非要跟老喬好。
我們?nèi)齻€不再言語,又返回病房。在折疊床上干坐著。醫(yī)院走廊人來人往,卻聽不見半點喧囂。我們好像在等待著什么,又好像沒什么要等待的。
那天老喬一直在昏睡,我和妻子等了大約二十來分鐘,沒有把他等醒。兒子天天在幼兒園上大班,我們還要去接,就向母親告辭回了家。
晚上,我睡不著,妻子也睡不著。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了好一會兒,干脆開燈坐起,靠在床頭。
“聽媽說,前天做活檢手術(shù)要家屬簽字,媽就簽了。”妻子說。
我把手從被子伸出來,使勁擼了一把頭發(fā),“媽怎么這么糊涂?那個字說簽就簽???要簽也是老喬的家屬來簽,媽也不考慮后果!”
妻子點了點頭,“這事得提醒媽。三天過后,結(jié)果一出來,恐怕還要手術(shù),還要讓家屬簽字。明天去醫(yī)院得跟老喬當(dāng)面講明白,不然這事咱們會越陷越深。”
手機響了。是父親打來的,難道他也睡不著?“哎,你媽跟你們借了多少錢?說是借,我看啊是老虎借豬。不曉得那個人是用了什么手段,把你媽哄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我可是為你媽和你們好……”
我不想再搭理父親,隨口敷衍幾句就掛了電話。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早在十多年前就應(yīng)該了結(jié),沒有必要到黃土埋脖頸了還糾纏不休。
母親跟父親分道揚鑣,幾個不同的版本中,我聽得最多的是父親做出了對不起母親的事情,要不,像父親這種錙銖必較的人,又怎會主動提出凈身出戶?我判給了母親,和母親住在學(xué)校職工大樓里,直到我讀完初中。初升高后,我住了校,每周回家一次。我想也許就是在我住校期間,老喬才對獨守空房的母親趁虛而入,填補了我家缺少男人的空白。等我發(fā)覺家中陡然增添了許多鮮艷奪目的盆栽以及一位殷勤的花工時,一切已是生米煮成熟飯。
父親對于母親和老喬的相好,自作多情地解釋為對自己不忠行為的報復(fù),“走著瞧吧,最多也就五年,他們兩人就會分開的。你媽怎么會瞧得起一個花工呢?”可事實證明父親的預(yù)測失敗了,母親和老喬不僅安然度過了第一個五年,接著又度過了下一個五年,算起來,他們竟然在別人置疑的目光中度過了16年。老喬這人怎么說呢?直到現(xiàn)在對我都有點兒那么一點發(fā)自內(nèi)心的小心翼翼。老喬跑到我的寢室來送過幾次花。我猜肯定是受了母親的指使,送的無非是些夜來香或者文竹蘭草之類,都很蓬勃茂盛。他把花放在窗臺上環(huán)視一周寢室,低聲說一句,“小志,有什么事盡管叫我啊?!痹傧蛭业氖矣褌兇騻€招呼,就走了,好像他是母親派來專程為我送花的民工。老喬還來學(xué)校開過一次家長會,這讓我很沒面子也很惱火。在電話里向母親發(fā)了一通脾氣,之后的家長會老喬就再也沒有露過臉。我大學(xué)畢業(yè)回到小城,找了工作和妻子,繼而生了兒子,也算是安居樂業(yè)了。我沒有像許多同學(xué)一樣遠(yuǎn)走高飛,并不是我恪守“父母在,不遠(yuǎn)游”的古訓(xùn),實在是我沒本事逃離小城。
一年前,母親和老喬把學(xué)校的房子在中介公司掛牌賣掉后,把家遷到了東城區(qū)。這事保密工作做得好,就像他們兩人當(dāng)初忽然好上一樣,事先沒有任何征兆。私下里,我問過母親老房子是如何處理的?新房子又是如何置辦的?母親沒有隱瞞,一五一十地說了。老房子關(guān)起門來賣,共得48萬。東城區(qū)的這個樓盤是精裝房,室內(nèi)面積115平方米,首付34萬,辦的是15年商貸,每月還款3700元。撇開母親啰哩啰嗦的講述,我直奔主題,“那老喬出了多少錢呢?”
“16萬。他工資卡也交到我手里的,每月按揭款基本上都是拿他的退休金來還呢?!蹦赣H似乎是在急于證明什么。
我又問,“房產(chǎn)證上寫的是你們兩人的名字還是你的名字?”
母親猶豫不決了一會兒,囁嚅道,“是……你喬伯伯的名字,你聽我說……他是無房戶,購房政策上有優(yōu)惠……再說,一家人誰還計較本本上寫誰的名字呢?”
我當(dāng)時還以為他們已經(jīng)辦了結(jié)婚證,責(zé)怪了幾句母親不長心眼,也就沒把這事再放在心上??烧l想到,他們兩人竟然同居16年都沒有去辦結(jié)婚證?不知是母親糊涂還是老喬打了埋伏?
母親不只一次給我說過,他們看中東城區(qū)這座樓盤主要是圖清靜,適合養(yǎng)老,“那天我和你喬伯伯坐看房車來這里,繞著這個人工湖走了一圈。在湖邊就看見了這對白天鵝,真好。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里?!蹦莻€人工湖以及那對在湖里像道具一樣的白天鵝我見過,沒什么值得炫耀的。一個呈橫躺著的“8”字型的湖,不算寬闊和別致。湖里分布著四處噴泉,其中一處向上噴射四股水注,另外三處像是沒有窨井蓋的下水道堵塞形成的倒灌水注,很小家子氣。湖里倒是有兩只灰白色的鳥樣?xùn)|西,似鴨非鵝,經(jīng)常靜止不動,你拍下巴掌或者吹聲口哨,才懶洋洋地晃動一下身子,才看得出那是兩只被稱做白天鵝的稀罕動物。還不如在湖里放幾只塑料大黃鴨或者一群錦鯉熱鬧喜氣。兩只天鵝雖然呆頭呆腦的,卻也吸引許多人圍觀。有天下午,我去小區(qū)給母親送單位發(fā)的米和油,路過人工湖時,見一對年輕的夫婦帶著一個小男孩在湖邊玩耍。小男孩五六歲的樣子,神氣活現(xiàn)地踩在一輛滑板車上,幾綹頭發(fā)被汗水貼在前額。小男孩俯身撿起一塊石子,朝湖里扔去。“噗”的一聲落在兩只天鵝身旁,一只天鵝扭頸向小男孩,另一只天鵝翅膀抖動了一下緊偎向同伴。
男孩的媽伸手拉住他,“別去打擾它們。你這熊孩子!”
小男孩狡辯道,“我只是想看看它們會不會飛?!?/p>
小男孩的爸笑道,“它們要是會飛的話,我們就看不到它們了啊。”
小男孩不高興地嘟著小嘴,左腳踩上踏板,右腳在地上一點,滑板車向前滑去?;鋈擅锥嘁粋€急轉(zhuǎn)彎又滑了回來,大聲說:“我知道了,它們是在談戀愛!談完了戀愛它們就有小寶寶了!”
小男孩的爸媽相視大笑。我心想,小男孩這種解釋真是浪漫,情商智商都挺高,以后說不定會給女同學(xué)寫情書,夠他爸媽忙活的?;仡^把這事給母親當(dāng)笑話講了,母親聽了,邊笑邊看著陽臺上擺弄花盆的老喬。
母親買的房子是一樓,一樓的好處是能擁有獨立的一個小院。陽臺外一大片綠茵茵的草地讓人看了舒坦。老喬把幾十年的花匠手藝用在了新居。小院里栽種有芭蕉、海棠、芙蓉、竹子。盆栽花卉品種更多,有繡球花、白蝶花、紫丁香、月季、牡丹等。一年四季都有鮮花觀賞。每次去,不是看見老喬在給花草修枝剪葉,就是看見他在給花草換盆施肥。母親有時也在一旁幫忙,更多時候是坐在小板凳上看看正在茁壯成長的花草,看看正在為花草們忙碌著的老喬。
第二天上午,我和妻子向單位請假去了醫(yī)院。
老喬坐在病床上吃早餐,皮蛋瘦肉粥和四個小籠包。母親側(cè)身坐在床邊,一勺粥一口包子慢慢在喂。老喬吃得很香。精氣神比昨天好得多。我沖他點了下頭,在陪護(hù)床上坐下來。
“小志來了。快吃個香蕉。”老喬朝我和妻子笑。
一旁病床上的那個老婦坐直腰身,沖老喬說:“都說養(yǎng)兒防老,今天我算是見識了。瞧你兒子多惦記你啊,媳婦也是,上著班的請假都要來。唉,我那兩個閨女啊,潑出去的水?!?/p>
老喬和母親趕緊又朝我和妻子笑笑,臉上露出討好的表情。我對老喬稱呼我小志一直很反感,又不是一家人,干嗎這樣親熱?我對凡是誤以為我是老喬兒子的人都會立馬糾正,但這次是面對一個病人,我只好尷尬地向那個老婦點了下頭。老婦又嘮叨了幾句,便起身下床到外面活動筋骨去了。病房里只剩下我們。我清了清嗓子,“喬伯,想提醒你下,你得趕緊叫你家里人過來。我媽身體也不好,這幾天是硬撐著來照顧你。她要是讓拖垮了……”
老喬要說話,母親先搶著說了,“和老大老二都通過話了的,老大在外地打工,又遠(yuǎn)又請不了假,就算了,老二下午應(yīng)該可以到的?!?/p>
老喬接著說:“這幾天把你們拖累了。人老不中用了啊?!?/p>
妻子說:“生老病死,是人都有那么一天。喬伯,當(dāng)著媽的面,我和小志想給你講清楚,第一,你家老二得把錢帶夠了過來,醫(yī)院是個無底洞,花起錢來不知深淺。我們拿的那點錢是出于人道主義,也只能出這點了。第二,你家老二才是你正宗的親屬,我們,包括媽都算不得你的親屬。這一點要擺在桌面上講明白。如果下次手術(shù)要簽字,得你家老二來簽。”
下午,老二果然來了,竟是一家三口全部到位,還帶著一包行李和一個蛇皮口袋。一個雞頭和一個鴨頭從口袋的破洞中探出來,好奇地四下張望。老二的小孩頂多五歲,也是一臉好奇。他們一進(jìn)來,病房顯得更加擁擠不堪。老二從懷里掏摸出個辨不出本色的布包,翻開包裹著的幾層,取出兩沓面值不統(tǒng)一的鈔票,遞給母親,“這是我拿的2000,這是我哥拿的2000。爸動手術(shù)也不曉得要好多錢,不夠再想法子?!?/p>
母親就有點激動,掉臉輪了我一眼,“你們找錢不容易,對付眼下應(yīng)該沒問題了。這樣,一會兒,你在這陪你爸,我們回去做飯送來?!?/p>
晚飯在母親那里吃的。母親帶著老二媳婦還有妻子在廚房忙活,我?guī)е隙男『⒍€有天天兩個小家伙在院子里澆花。老二帶來的那只鄉(xiāng)下土雞清燉后上桌,滿屋飄香。母親將盛了雞肉和其他菜的飯盒交給我,要我去醫(yī)院一趟。我正遲疑,老二媳婦過來,“姨,哥和嫂辛苦,我去得了……我識得路的?!闭f完向我們笑了笑,叮囑了冬冬幾句,接過飯盒出門去了。
我和妻子帶著天天回了家。這一天就要過去了,還好,老喬家里總算來人了,我也不用操太多心了。
妻子泡了杯茶遞給我,“老喬家這個兒媳見過些世面,說話做事麻利得很啊?!?/p>
我“嗯”了聲,沒領(lǐng)會妻子的意思。
“我問了他們要在這兒呆多久。她說要呆到老喬把手術(shù)做完。反正現(xiàn)在她和老二也找不到事情做?!?/p>
“那就多陪陪老喬。媽也好歇口氣。”
“就怕是一陪到底,媽也一歇到底。”
我把茶杯朝茶幾上一擱,“什么意思?”
“我悄悄咨詢了管床醫(yī)生,說老喬腹部有個拳頭大的瘤子,活檢下來,初步結(jié)果是良性的。誰知道呢?前些日子我們單位的一個同事不也是查出個良性瘤子來,一手術(shù),壞了,癌細(xì)胞早擴(kuò)散了?!?/p>
“看來老喬這病有點懸?”
“你往遠(yuǎn)處想,老喬要是走了,那老喬名下的新房子呢?”
我立馬醒悟過來,那可是媽賣了老房子才得的新房子啊。我和妻子很快商定,趕緊擬個房屋所有權(quán)協(xié)議書。亡羊補牢吧。其中的主要條款要理清楚母親和老喬購房分別出資情況,關(guān)鍵是假如其中一方因不可抗因素死亡后,房屋所有權(quán)應(yīng)歸屬母親或者母親的直系親屬,而老喬或者老喬的直系親屬可分得首付款中的16萬,此外與房子再無瓜葛。我經(jīng)常給領(lǐng)導(dǎo)草擬發(fā)言稿,執(zhí)筆這份協(xié)議書當(dāng)仁不讓。妻子作為高參,時不時對協(xié)議書中的字句反復(fù)斟酌。將近11點鐘,協(xié)議書終于完成。信箋紙寫滿了四頁半,明天如果用A4紙打印出來估計也有兩頁。我們這樣做,都是為了母親好啊。這年頭,一家人為這為那撕破臉的事情太多了。更何況,我們和老喬還不是法律意義上的一家人。
我和妻子主動提出來照顧老喬,老二一家陪母親去逛逛街,順便帶冬冬去動物園看看老虎,天天可以當(dāng)個小導(dǎo)游,母親聽了很高興。老二說,“這次進(jìn)城來,除了看爸,就想和老婆兒子隨便逛逛。讓哥嫂費心了啊。”
中午時分,我和妻子陪老喬吃了燉雞飯,喝完湯后,鄰床的老婦和另一個病人都開始午休。妻子給我遞了個眼色,我從懷里摸出打印好的房屋所有權(quán)協(xié)議書,放在老喬面前,“喬伯,有個事情,一直沒機會和你商量。這不,正好老二也來了,我們就先擬了個協(xié)議。”老喬不知所以,拉開床頭柜拿出折疊老花鏡掛在鼻梁上,看協(xié)議書。妻子說:“喬伯,你別多心。寫個協(xié)議對你和媽都是好事,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免得以后扯皮?!?/p>
半響,老喬默然,取下老花鏡,接過筆在乙方簽字處寫下自己姓名。我將揭了蓋的印泥朝老喬伸去,老喬用大拇指沾了,摁在姓名上。摁完,老喬豎著的右手大拇指肚像被割傷出血一樣,哆哆嗦嗦的。
母親和老二一家逛了街購了物,冬冬和天天看了老虎獅子,他們都很開心,看上去就像是真正的一家人一樣。天天叫嚷著要跟老二一家去鄉(xiāng)下玩耍,冬冬答應(yīng)會介紹許多小伙伴給天天,還有什么捉蜻蜓掏鳥窩抓魚蝦的玩意。老喬二次手術(shù)預(yù)定在明天,母親提議,晚餐所有人全部去她那里包餃子,老喬撐起身子下床走了幾步,表示沒事。大家就相擁著出門,鄰床那個老婦一迭聲地嘖嘖稱贊。
面粉是高筋的,豬肉是梅花肉,餡料買了韭菜、香菇、胡蘿卜一大堆。難得看見母親心情這么好,在廚房里和老二媳婦還有妻子有說有笑,天天和冬冬竄出竄進(jìn)地嬉鬧,一會兒又一塊玩起了手機游戲。我跟老二坐在客廳抽煙閑聊,老喬獨自在院子里伺弄盆栽,家中好像過節(jié)一樣。大門是敞開的,母親特意吩咐過,不能關(guān)。外婆在世時曾經(jīng)說過,家中凡是逢年過節(jié)都不能關(guān)門閉戶,否則財神喜神看見大門緊閉就會繞道而行。
一會兒,母親從廚房出來,挓挲著雙手,圍裙上沾些面粉,“老嘍,手腳不利落了,她們兩個把我攆出來了?!闭f完解開圍裙,朝我和老二笑,滿臉喜悅的表情。我泡了杯綠茶給母親,讓她坐在我旁邊。
歇息會兒,我把那份老喬簽字摁了手印的房屋所有權(quán)協(xié)議書取出來,遞給母親,“媽,你看看這份協(xié)議書,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我順手把碳素筆和印泥盒推向母親。
母親并沒有細(xì)看,臉色已經(jīng)逐漸在變,最終定格為接近于慍怒。她把協(xié)議書往桌上一扔,把碳素筆和印泥盒推還給我,“誰讓你們這么做的?這個事情,現(xiàn)在不要提,今后也不要提?!?/p>
我說:“我們還不是為了你和喬伯好?”
“好,好,好!那我先謝謝你們了!”母親淚水滾動。
門口有人影一閃,停住了,“秀瓊,來客人了?。窟@么熱鬧!”
母親聽了,趕緊抓起協(xié)議書,隨手折疊放進(jìn)兜里,雙手抹了下臉,恢復(fù)了笑眉笑臉的模樣,起身向門口迎去,“張姨,快進(jìn)屋坐。是小志一家和老頭子一家哩?!庇值纛^喊老喬,“老頭子,張姨來了。那天要不是人家張姨打120,你這條老命還有救?”老喬佝僂著腰到了客廳。
姨在客廳廚房轉(zhuǎn)了一圈,笑吟吟地說,“秀瓊,你和喬老頭好命啊。親的不親的都聚在了一起。喬老頭,你這是啥病?。酷t(yī)生咋講的?”
老喬咳了咳,挺直腰桿,“肚皮里面長個包包,我這是大病不犯小病不斷。明天開刀,沒事。把小志和老二他們急得,出錢又出力的,班也上不成,活也干不了??龋瑥堃虂砗臀覀円黄鸪燥溩影伞!睆堃踢呁妻o邊往外走,母親快步進(jìn)廚房將包好的餃子裝了一大盒,硬塞在張姨手里。
天色昏暗,湖邊亮起了一圈景觀燈。乳黃色的光暈映在湖面,隱約可見湖底水草隨波搖曳,青黑色的鵝卵石反射出微弱的光。整個湖面籠罩著一層光和霧織成的薄紗。
我和妻子從母親家出來,到湖邊坐一會兒就準(zhǔn)備回家。我又看見了那兩只天鵝,那兩只呆頭呆腦的天鵝。它們向湖畔一處翠竹掩映的棚子游去,棚子上掛了塊寫有“鵝舍”的木牌,那是天鵝的家。這樣的情景我好像在夢里見過,就在這幾天深夜,一個時時浮現(xiàn)的夢。兩只天鵝悄無聲息地鳧著,快到鵝舍時忽然就定住了。在夢里,我不能確定它們是不是瞬間石化成了雕像?
責(zé)任編輯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