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方
“叮咚叮咚”“叮鈴叮鈴”。鄉(xiāng)村牛鈴鐺的響聲總會縈繞心頭,久久不散。許多年以前,鄉(xiāng)村的生產(chǎn)隊里喂養(yǎng)著二三十頭牛,它們拉牛車、耙地、犁地、耬車播種,村莊周圍廣袤的土地全靠牛來耕耘。
大牛、小牛脖子里都系著牛鈴鐺。大牛系大鈴鐺,黃銅的,約四五寸長,茶杯口粗,發(fā)出“叮咚叮咚”的響聲。小牛系小鈴鐺,鐘形的,發(fā)出“叮鈴叮鈴”的響聲,聲音清脆悅耳。有的牛鈴鐺上還刻有“?!薄暗摗钡茸?,反映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
鄉(xiāng)村的牛鈴聲是記憶中的天籟之音。清晨,牛鈴鐺聲響遍鄉(xiāng)村?!岸_硕_恕表懙氖谴笈#o跟著一頭小牛,因為隨即響起的是“叮鈴叮鈴”聲。這一定是頑皮的小牛犢緊跟著去田里干活兒的牛媽媽,看著牛媽媽拼命地拉著犁,還時不時地趕上去,偷吃一口奶。
聽著牛鈴鐺聲,可以聽出是誰在趕牛。表爺是好牛把兒,心疼牛,使牛時嘴里喜歡罵罵咧咧的,“掂兌貨”“哈家貨”“我日兌,倆小?!薄瓕嵲诮辜睍r,也就空打一下牛鞭發(fā)出個響聲。他看著牛脖頸拉犁磨出了血,心疼地抽著煙袋鍋一聲不吭,然后用破布把“牛雪頭”(軛)裹起來。每年大年初一早上,他總會弄半碗餃子倒進牛槽內(nèi),嘴里念叨著:“打一千,罵一萬,大年初一吃頓飯。吃吧,吃吧!”那牛兒搖著尾巴,有節(jié)奏地晃著鈴鐺,好像表示感謝一樣,瞪著大眼看了看他后低頭吃了起來。他趕牛時,牛鈴鐺不緊不慢地響。表爺常說,牛天生是大脾氣,走得慢,但一步一步走,踏實、長遠,趕牛時不能趕急了。
當牛鈴鐺響聲急時,小孩子們都知道,那一定是“樓叉子”牛把兒在趕牛。他是個光棍漢,脾氣焦,心腸剛強,他用牛不喜歡罵,就喜歡打,是用壞牛扎鞭最多的牛把兒。每天,不論早晚他都把牛趕得尥蹶子跑。那牛鈴鐺聲由“叮咚叮咚”變成了“叮咚叮咚叮咚”,仿佛聽二胡名曲《二泉映月》時,突然間變成了琵琶曲《十面埋伏》。
一望無垠的田地里,牛鈴鐺“叮咚叮咚”響著,犁子翻出一片片冒著熱氣的“犁花”。牛鈴聲聲中,大地上仿佛開起了黑色或黃色的“土花”。這富有詩意而又有韻律的牛鈴聲卻伴奏出了最艱難最辛苦的舞蹈。
秋麥二季,打麥場、田間,牛鈴聲聲。烈日下的牛渾身流汗,踩著自己用牛鈴鐺伴奏的鼓點,來來回回,一圈又一圈。被人們刺破的兩個鼻孔間穿著被人役使的繩子,呼呼地冒著熱氣兒,嘴巴上戴著用竹篾編成的?;\嘴。鞭子聲聲響,牛背上留下條條印痕,拉著牛車走啊走啊,拉著石磙轉(zhuǎn)啊轉(zhuǎn)啊,那叮咚聲響啊響啊,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走完自己的圈子,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停下這首單曲循環(huán)的播放。
也有農(nóng)閑時節(jié),小河邊、山坡上,牛鈴鐺發(fā)出悠閑的“叮咚叮咚”響聲。伴隨著放牛人的說笑聲,構(gòu)成了一幅鄉(xiāng)村寧靜的畫面。也有半大的牛犢,用角頂著小土堆或疙針籠,發(fā)出“叮鈴叮鈴”的聲響,仿佛演奏著一首動人的田園曲。放牛娃躺在小山坡上,看牛兒在吃草,聽著牛鈴聲進入了夢鄉(xiāng)。夕陽西下,牽著牛兒,在牛鈴鐺聲聲伴奏下,哼一曲《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
牛鈴聲聲,響在鄉(xiāng)村,也響在人類發(fā)展史的長卷上。我國農(nóng)業(yè)上使用畜力牽引,要上溯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一部人類發(fā)展史,就是一部農(nóng)耕文明的歷史,就是陣陣牛鈴聲中,勤勞的牛一步步腳踏實地走出來的歷史。不管是漢朝的直轅犁和耬車,還是唐朝的曲轅犁,改變的是農(nóng)具的進步,不變的是老牛的執(zhí)著。
牛鈴聲聲,不僅響在鄉(xiāng)村,也響在人類發(fā)展史上,更響在我靈魂深處。我曾經(jīng)聽到過讓人心靈震顫的牛鈴聲。
一個秋末冬初的中午,牛把兒表爺?shù)热颂咨蠋最^牛去山上拉栗梢,那牛車裝得足有數(shù)千斤。中午已過,還很熱,山路難走,大牛累得渾身濕透。上大坡時,“樓叉子”牛把兒的牛車上不去,其中一頭牛累得趴下了。牛鈴鐺很久才發(fā)出一聲沉重的叮咚聲,它渾身是汗,背上被鞭子抽得一道道血痕?!皹遣孀印眳s又掄起手中的鞭,猛烈抽了起來。牛脖子躲來躲去的,那牛鈴鐺聲一陣緊似一陣。
突然,他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個小錐子,對著牛屁股猛地戳了一下。血,流了出來,牛鈴鐺猛然響了起來,我嚇得緊閉了雙眼。牛,終于站了起來。當我睜開眼時,我分明看到了牛眼里有許多水汪汪的東西,但它還是拼命地拉起了牛車。
眼看快要上去時,那牛卻又僵峙了起來。這一次,那頭牛的兩個前腿跪了下來。又是猛烈的兩次錐刺,鮮血再一次冒了出來。驚心動魄的一幕出現(xiàn)了!隨著一陣陣急促的牛鈴鐺響聲,那頭牛掙脫了韁繩,滾下了山坡。
當人們找到它時,那個牛鈴鐺再也不會響了。第二天,各家各戶分到了一塊牛肉。牛肉煮熟了,嗅著香噴噴的牛肉,我卻跑了出去。一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喜歡吃牛肉,因為一看到牛肉,那陣急促的牛鈴鐺的響聲總會在心靈深處響起。
不惑之年,時常為人們對牛的不公而感到難過。曾在一篇文章中看到過這樣一個故事。遠古時期,牛是天上神獸。王母娘娘讓它到人間傳旨,讓人在一天里打扮三次,只需吃一頓飯。牛卻誤傳了旨意,說人們僅需打扮一次,要吃三頓飯。看著人們忽視了美麗而為了吃飯不停忙碌的場景,王母娘娘十分震怒,為了懲罰牛,便罰它到人間做苦力。難怪牛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空有大個子,空有大力氣,卻干著最繁重的體力活兒,終日著急慌忙地吃青草和干草,睡覺時才能反芻一下。只有脖子里的牛鈴鐺叮咚叮咚地響著,陪伴著它,讓它聊以自慰,當摘下牛鈴鐺之時,也就是它生命終結(jié)之日。
我時常想,鄉(xiāng)村的牛和鄉(xiāng)村里走出來的人有幾分相似,只不過牛鈴鐺掛在脖子里,人的鈴鐺掛在心中。小時候無憂無慮,像小牛戴著小鈴鐺發(fā)出“叮鈴叮鈴”的響聲。長大以后,為了生活,為了一日三餐,拼命地拉著牛車,那車上坐著父母、兒子和所有我愛和愛我的人,走在崎嶇的山路上,像極了“樓叉子”牛把兒手中的牛,渾身傷痕累累卻又硬撐著往前一步步走著。唯一不同的是,即使路再難走,牛車再重,人卻不能趴下來,更不能撂了牛套。那急促的牛鈴鐺聲,如出征的戰(zhàn)鼓,天天響在耳邊,警醒著自己。一步步,我們走出了鄉(xiāng)村,伴隨著“叮咚叮咚”的牛鈴聲,我們走向更遠的地方,走在更大的一塊土地上。
牛鈴聲聲鄉(xiāng)村遠?,F(xiàn)在的鄉(xiāng)村,人少了,牛更少了。等到有一天,鄉(xiāng)村里的牛鈴不再響時,傳統(tǒng)的農(nóng)耕文明也就徹底消失了。猶如走出鄉(xiāng)村的人,心里裝滿了鄉(xiāng)愁,卻再也融不進昔日的故鄉(xiāng)。或許只有到那一天,就像牛脖子里的鈴鐺不會再響時,我們可能才會徹底融進那個曾經(jīng)養(yǎng)育過我們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