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阿曼
沒有人見證接連落在皇甫山麓的雪。只是倏然出現(xiàn)一片白色大地,冬日的荒蕪被遮掩了。暴風雪挑選了夜晚。在夜晚,風轟隆隆地吹襲一切,雪從西北方向而來,將山地褶皺帶與丘陵區(qū)一一撫平。一年里只有這個時刻,世界是平的。水霧不斷從發(fā)電廠的雙曲線冷卻塔中涌出,慢吞吞地挪動。粗矮的塔身佇立在河岸上。唯一流經(jīng)此處的河流已枯竭多年,但沒有人會從河床上直接走過,就像河流還有動靜一樣,所有人都選擇過橋。從橋上望去,雪簌簌在下,天和地之間有寂靜的維系。所有消逝著的,正像一團滿是水分的霧,飄在一切高聳之物的頂端。
集市也是蕭索。鐵桶爐里的紅光抵抗不了這樣的季節(jié)。當太陽靠近某個固定角度,法圖就出現(xiàn)在菜市。他推著和自己一樣舊的自行車,路線也固定。冰凍以來,他每天去河堤坑坑洼洼的路上走一圈。從這一年,他人生中第八十個冬季,他覺得自己發(fā)生了不少變化。最明顯的是,他開始能看清很遠很遠處的事物了。這和以前大不相同,在此之前他只能看清手頭的東西,眼里只有那些近身的、與一時一地相關的東西。
他推著自行車穿過皇甫公園外圍的樹林。樹林中間有片凹下去的土地,積在里面的雨水在某個夜間突然間被封印了。從冰層往下看,能看到暗黃但完整的葉片,零零散散插著些植物莖稈。法圖可以看到冰層之下的腐殖質(zhì)。冰面上的雪早被溜冰的孩子鏟開。一面巨大的鏡子。四周環(huán)繞的樹干,天空飛過的鳥,空氣的藍,穿透林子的晨光都被映了出來,從冰面看去,一切都是透明的。時間尚早,沒有人來攪動法圖眼前的平滑。法圖將車靠在樹上,在冰面滑了一陣子。手腳也比過去靈活。沒滑幾次,他感到后背出汗了。心情極好。他再次推起自行車時,嗓子眼好像有聲音就要溜出來了,但他想不起自己會唱什么歌或者任何一句適合在這時說的話。
那種遺憾的感覺又出現(xiàn)了,最近他總能意識到一些過去的東西,基本都是他以前從來沒有意識到的遺憾。有些東西好像在等時間,時間到了才慢慢浮出水面。比如,他發(fā)覺自己當了一輩子聽眾,從沒有在公眾場合大聲說過一句話。很長一段時間,法圖很少主動去說話。那時他覺得說話沒有用,他與外界的交換都在動作上。悄無聲息的動作。一輩子都是別人言語的執(zhí)行者——那些說話大聲、對自己確信無疑的人可不在少數(shù)啊。顯然他不是其中之一。遺憾程度不同的這類事情還有很多。
不過,法圖還是喊了一聲,簡短有力的單音節(jié)連在一起,他覺得聲音太小,補一句。喊完他又開始低聲嘀咕,“見喜,見喜。”健身器上停著兩只喜鵲,白色部分融進雪景,只余下黑色線條。隔著整個公園的距離,法圖能將它們羽毛的紋理看得明明白白??偠灾?,是個好日子。
除了視力變好外,還有一點他解釋不了。就在入冬前,他還覺得世界是晃動的,搖晃的人走在搖晃的大地上;即使身體不晃,心也在不?;?。從內(nèi)到外,人永遠要為了許許多多說不清的事情晃動。但現(xiàn)在,他覺得一切都踏實了,地面上的一切好像被一個巨大透明的手掌捂住,不能動彈,不能旁枝斜出。時間也比從前更寬闊,一天之內(nèi)他可以做很多事,似乎每天至少有三十六個小時。
法圖的老妻從夢中醒來了。她最近每次從昏睡中清醒時,都會不自覺地嘆一聲氣。她覺得醒后的世界不會有人理解她喜愛的事物,讓她更生氣的是沒有人明白她的老頭法圖又是如何破壞了那些事物。一樁樁一件件,在她不能真的為此做些什么時,她就是靠對老頭做事方式的怨懟去維持自己的追求。在一輩子與藝術毫無關聯(lián)的田野勞作之后,法圖老妻身上那種藝術家氣質(zhì)的確還存在。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她說那是“好”和“歡喜”?!昂谩本褪沁@一切:四間屋子,除了法圖住的那間(那間充斥著長滿銹斑的金屬)全都有她的作品。但凡能看到的任何一塊布上都有法圖老妻的繡花。她有一個花樣集,存著她從各處收集來的畫片,年輕時她相信一輩子的時間足夠繡完這一冊畫片。
她不識字。在她眼中,字和花鳥、人物、風景一樣,是一種形狀。一針下去,“好”的形狀就清楚一些。從繡線到某一種能喊出名字的東西,這就是她精彩絕倫的生命時光。一針一針下去,輪廓一點一點顯現(xiàn),那種感覺,她從來不指望法圖能懂。從兩人相識起,法圖就對她這項事業(yè)滿是不屑。她確信在法圖眼里,正確的事情就是兩人一起做一對本分的年輕農(nóng)民、本分的老一點的農(nóng)民、本分的老農(nóng)民,至于別的事情都是閑事。“凈搞些沒用的?!彼幌肫鸱▓D時常掛在嘴邊的話,就忍不住朝空氣翻個白眼。
也是從這一年開始,她決定不忍了。在兒女和鄰居眼中,法圖奶奶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過去安靜平和的老婦人不見了,現(xiàn)在的她因為過于善談而顯得刻薄,她逮誰跟誰講法圖這一生過得是多么不可理喻。她說起五十年前的事也生動得像是剛剛才發(fā)生過。
法圖走在夕照中,自行車前把手照常掛著一大袋綠葉菜。回到家,他把滿是銹斑的老古董鐵鍋架在幾頁磚上,將菜全部倒進去,又往里添了兩勺雜糧。法圖奶奶坐在窗前注視著法圖。“多大年紀了,去路邊撿爛菜葉子,不怕人笑話。別人還以為我們老兩口在撿爛菜葉吃,”她和法圖短暫地對視,“也不嫌難看?!?/p>
“有什么難看的,我撿我的,他們笑他們的?!?/p>
法圖在菜市討爛菜葉子時確實一點不難為情,遇到熟悉的攤主還會坐在人家的火盆旁邊取取暖。攤主之間打趣說,就是年輕小伙在一指厚的冰面上騎車也不能像法圖那樣平穩(wěn)。法圖也常附和著說說大話,說點他年輕時并沒有做過的事。大家都信以為真。最近他跟攤主們講點真話時,反而被嘲笑說他吹牛。比如,他說他能看到皇甫山上的華尖亭,亭子下有兩只長著花翎子的紅頭野雞。人們望去,只有大雪覆蓋下潔白的弧線。
法圖拎著食簍一踏進小花園,三只肥碩的鴨子就朝他搖擺了過去。綠頭顱的鴨子最高最壯,羽毛發(fā)出絲綢才能發(fā)出的光澤,另外兩只新來的鴨子灰黢黢的,羽毛還沒有綻放出應有的色澤。法圖坐在院墻和房子之間留出的過道口開始煮茶,他煮茶的地方正好能看到小花園。他用鐵鍬從自己屋的爐子里鏟出幾塊火炭,掛上熬茶的罐子。
“真是個老古董,死腦筋,什么年代了還熬罐罐茶?!狈▓D奶奶知道法圖聽不見她說的話。自從搬進這套新宅院,她就看法圖熬茶不順眼,熬茶架起的火將法圖奶奶新房的后墻熏出一道道的炭黑?!耙郧耙矝]見你熬茶,就是看我的新墻太干凈,存心的?!彼贿呧止?,一邊納鞋墊,半只熊貓的身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她的指尖。天色完全暗下來時,法圖喝完茶,鴨子們也吃飽了晚餐。法圖又回到屋里,在爐子上給自己熱中午剩下的飯菜。
法圖奶奶也不記得是什么時候開始他們不在一起吃飯了。沒什么具體事件,好像是長時間以來慢慢發(fā)生的變化,又好像突然之間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一人一間屋,沒有事互不涉足,法圖奶奶用灶臺,法圖用爐子??臻g劃分十分明確。她的晾衣桿,廚房,院子北邊的搖椅,洗衣機,空屋租出去收的租金;他的罐罐茶角落,自行車,屋子外放著的一堆不知做什么用的生鐵。女兒送來的東西也都在法圖奶奶的屋子里,法圖不要任何和科技沾邊的東西,連女兒做的飯菜他也很少吃;他說吃別人做的飯菜會嗜睡,影響他做禱告。他什么也不為地必須保持日出而起的習慣。
和法圖不一樣,法圖奶奶很相信科技,她用電熱毯、電飯煲、電暖氣,最近還迷上了坐電療椅。每逢周一、周四她會去人民廣場的療養(yǎng)店坐“電凳子”。她確信腿上的風濕就是因為這個才痊愈的。只要她和鄰居相約去坐電療椅,她就會講一遍法圖是如何在花園養(yǎng)鴨子,鴨子又是如何啄了自己那些可愛又柔弱的月季花根。
“春天到了你就知道了,我那些花兒估計一枝也長不出來了?!?/p>
“等鴨子長肥了,吃掉不就行了。”鄰居出主意。
“別提了,上次吃了一只,死老頭又買回來兩只。”
稍息片刻,她又說,“他一定是故意的,他見不得那些花,見不得人好,好的東西他都看不到?!被▓@被鴨子完全占領后,她才意識到一場無聲的戰(zhàn)役已經(jīng)開始了。
繡花和種花對法圖奶奶來說是一件事情。從出嫁到現(xiàn)在,搬過三次家,有過三個花園。年輕一點的法圖除了農(nóng)活還要找點掙錢的事情,顧不上院子里的細碎事務,只有花期時分繁復盛開的花朵發(fā)出躲也躲不開的濃香時,他才能意識到家里還有個小花園。那時法圖的妻子照料花園多么地隨心所欲。只要能找到種子,她都能養(yǎng)活。除了農(nóng)活和務花,她給別人縫衣服也能掙點現(xiàn)錢。她做的老式旗袍遠近聞名。裁剪,盤扣,刺繡,每道工序她都手工完成,手藝十分精細。后來不興繡花了,她就幫別人趕制巨幅十字繡。這些事情曾經(jīng)讓她多么愉快。
雪越下越大。大自然似乎要將這一季最后的雪全部倒出來,沒有一點兒停歇的征兆。雪晚上下、白天消,路面上的冰層越來越堅固,人走在上面直打滑。一個白雪晃眼的早晨,法圖奶奶醒來發(fā)現(xiàn)法圖又和那輛自行車一起不見了。她站在院子里生悶氣。“八十多的人這種天氣騎車上街,不要命算了?!彼S手拽了東西扔進鴨子中間,三只鴨子遲鈍地躲開了。
法圖拎著撿來的菜葉子回來后,和往常一樣拌鴨食、熬罐罐茶、熱飯菜。等法圖房子里的燈熄滅后,法圖奶奶起身了。她靠近法圖的房子,聽到了熟悉的鼾聲。她將自行車抬上樓梯,為了不發(fā)出聲響,她幾乎用了通身的力氣懸空搬動。她將自行車挪進最里的屋子,那間屋子不住人,堆滿了陳年的雜物。她把車子靠在舊沙發(fā)后背,翻出一個繡滿仙鶴的舊窗簾蓋在上面。她做好這一切,滿意地去睡了。
她已經(jīng)好久不做夢了,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她被接引到一個被人們稱為大花園的地方。一個真正的無邊無際的花園,高聳層疊的花園:樹木覆蓋的山巒,有無花果味的甘泉;四季的美味水果和鮮花都長在那里,花叢中坐落著珍珠打造的宮殿。雪白眩目的馬匹與駱駝在其間自由行走。她走到一條純凈的泉水邊,向下望去,卻發(fā)現(xiàn)倒影出的是法圖年輕時的樣子。
“你可以求?!币粋€巨大的聲音。接著,她隱約聽到法圖的聲音,一切都打亂了。那種飄浮的感覺持續(xù)著,一直到她醒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夢里流眼淚了。真是個奇怪的夢。她起身,花園的場景已經(jīng)煙消云散了,只有一種巨大莫測的情緒還跌宕著。她隱約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她在院子里伸展雙臂,呼吸有甜味?;▓@里的三只鴨子似乎格外困倦,兩只小個子圍著綠頭鴨,羽毛顏色也逐漸有了溫度。她走到法圖窗前一看,空的,法圖已經(jīng)出門了。她又跑去藏自行車的屋子,漂亮的窗簾布搭在舊沙發(fā)背上,自行車已不見了蹤影。法圖奶奶坐在沙發(fā)上,像被拆穿計謀的謀士,生氣卻又不能聲張。她決定再也不和法圖說話了。
法圖早上起床,立刻就發(fā)現(xiàn)自行車不見了。誰會偷一堆騎不了幾天的破鐵呢。清冷的空氣里,鴨子們安閑地臥在角落看著他。他走到老妻窗口一看,她正側身熟睡,金黃的朝陽照在她繡滿金盞菊的被套上,金燦燦一片。他幾乎毫不費力就找到了自行車。他坐在沙發(fā)上猶豫,是騎著自行車走還是假裝沒找到。最后他決定,在冰雪完全消融前,這是最后一次騎自行車上街。
他推著自行車從橋上走過,冷卻塔冒出的水霧靜靜盤匯在小城上空。他想起多少年前的一個河灘,想起許多個年代久遠的瞬間。多少年前的事了,他為自己突然想到那個地方和那些瞬間感到奇怪。他小時候住在采礦區(qū)的西邊。他順著記憶找了過去。那邊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塌陷區(qū),除了廢棄的鋼絲繩廠房,只有早已經(jīng)搬空了的民宅臨街佇立著。車輪在雪泥上劃出干凈利落的線條。他找到了那個地方。河床在那里形成一個斷層,如今水枯了,看得更明顯。他在荒蕪的堤岸上站了很久,有那么幾秒鐘,他看到水流像年輕時看到的一樣——迅速奔涌過來,在斷層處形成一個——瀑布。那時他年輕,沒見過真正的瀑布,他幻想真正的瀑布就是一個比這更大的斷層。如今他依舊沒見過真正的瀑布,就連這個斷層也只剩下了地勢,但瀑布——瀑布真真實實地出現(xiàn)在他的眼底。人就是這樣“咔嚓”一聲老了。到如今,就是這么一下子,法圖以一個非常放松的姿勢站著,有點感慨。他的目光悄悄從河床上掃過,停留在天地相接的白色黏連處,白色的中段滑入皇甫山巨大的罅隙之中。他凝視著起伏的地平線和那些凸出的廟宇、角亭,樹干在化雪的瓊瓊聲中輕輕顫動,好像山要隨著雪的融化一起崩塌掉。某種東西,法圖感到,這種神奇的、飛逝的東西,讓人一瞬間感受到時間的叵測,“就是你,就是今天。”
返回的路上,他意識到自己不光能看清遠處的事物,還慢慢看清了那些他早已忘記的陳年舊事。所有事,被攪動了??偠灾▓D覺得,他度過的是很本分的一生。雪在融化,溫度急轉(zhuǎn)直下。幾輛掛著輪胎防滑繩索的車子從法圖身旁緩慢駛過。遠處一片紅色在雪地里十分炫目,一個法圖認識的攤主正推著一車棗在雪地里移動。
法圖今天比往日回家早。到家后,他將三袋棗子搬回屋內(nèi),就沒再出來。法圖的老妻午覺醒來發(fā)現(xiàn)法圖回來了。她已打定主意不和法圖說話了。想想這輩子她做飯、煨熱、再煨熱的次數(shù),她決定再也不做諸如此類愚蠢的事情了。
暮色已至,到了法圖給鴨子們配制晚餐的時間。法圖沒有動靜。一直到罐罐茶時間,法圖還是沒有走出房間。法圖的老妻覺得異樣,走近一看,法圖戴著一頂用白絨布纏成的帽子,像中東人一樣躺在床上。
看見妻子進來,法圖沒有動,兩顆眼球轉(zhuǎn)向自己帶回來的口袋。
“便宜讓我今天撿到了,十塊錢三袋,你一袋,女婿一袋,我留一袋。”
她跨過法圖那些廢銅爛鐵,看見三個口袋里裝滿了被凍霜黏在一起的棗子?!百I這干什么?”三口袋棗子加上冰碴,少說也有十來斤。她看著法圖,這個干癟的老頭躺在被子里像一個不足七十斤的難民。皺紋溝壑般遍布在法圖的面龐,他的頭顱形狀在黑而薄的皮膚下隱約可見。
“煮湯啊,很有營養(yǎng)的?!?/p>
“孩子帶來的保健品也沒見你喝上一口。”
“那都是騙人的?!狈▓D躺在床上,像個為撿到便宜而開心的孩子。
法圖的妻子從她的火爐里取出一鐵鍬燃燒著的煤塊放進法圖的爐子,用火鉗捅捅爐底,火勢旺了起來。法圖的廢鐵藏品也增了溫度,火光映照下反射出亮紅色光點。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問。
“沒有,我好得很?!彼卮鸬馈_^了一會,他又說道,“要是不嫌麻煩,你去把鴨子喂了吧。”
法圖奶奶深呼一口氣,將一碗面條遞給法圖,“先吃你自己的。”
她照著法圖往日的樣子拌好了鴨食,又將食物放在固定的位置。她站在花園中央,目光在鴨子和晾衣繩之間轉(zhuǎn)移。晾衣繩上懸著枕巾,上面綻放著橘紅色郁金香。它們開得太鮮活了。吃完食,大個兒的綠頭鴨開始帶領鴨子們在花園里散起步來。她坐在門口的凳子上出神。許許多多她繡過的東西在她眼前展示成她從未見過的場景,那些陌生場景像在云霧或者一場雪暴之中——她可以選擇跳進去,或者不跳進去——就是那么一種看不清的感覺。自她開始思索“美”以來,就被一種顫顫巍巍的感覺圍繞著,好像她總有機會可以縱身一躍,但又往往選擇舉起鹽瓶。直到現(xiàn)在,她無從抱怨,如果不是偶爾回想起來,她也會忽略掉自己曾經(jīng)有選擇這個事實。法圖毫不知情?!疤狭?,都說不清了?!钡幸稽c她被動明確了:繡花的女人一輩子是繡不完一本花樣集的。
爐上的水壺發(fā)出急不可耐的沸騰聲。她灌了暖水袋,在法圖身體左右各放一個。從被子壓出的輪廓看,像一堆骨頭支在那里,一截撐著頑皮眼睛的老樹根。她盡量不直視這個和自己過了幾十年的男人。任何時候,她都不希望他從她這里看出憐憫與同情,哪怕一閃而過。這要命的惻隱之心。她的順從與謙讓會真正地、一次性地照出他的老態(tài)和走形,這是抗衡了半輩子的夫妻的常識。
“喝茶不?”
“不喝了,你泡的茶不行?!?/p>
“不喝拉倒?!狈▓D的妻子坐在床沿,左手撫摸著被套上的英文字母。
“你在看什么?”
“探照燈。”
探照燈從皇甫山頂?shù)男盘査涑?,藍色的光束像一雙天眼掃視著小城。
“你記不記得索菲她爸被雷擊,那時候大家都在捆玉米稈?!狈▓D問。
“好像是有這么一回事。”
法圖靠著一床被子坐了起來。“很可能不是雷擊的,那時變電廠剛建成,天線支在那兒,亂七八糟的,怎么就沒想到是變電廠漏電呢?!?/p>
“猴年馬月的事了?!彼f。
“人老了就應該早點要命?!?/p>
“人老了要會享福?!?/p>
她起身從自己屋里抱來正在繡的被套,上面是完成了一半的鳳凰。街坊四鄰辦喜事都愿意用法圖妻子繡的床品,就算是只繡龍鳳,她也能件件不重樣。紅綢布攤在床上,在黃色燈光下泛著粼粼的光。屋內(nèi)逐漸暖和了起來。
“聽過雙鳳山傳說嗎?”法圖問。
法圖的妻點點頭。
“傳說是真的,我親眼看到了,”他說,“我還看到了很多怪事?!?/p>
見妻子沒有停下手里的活,法圖又說,“我望見過牧場里的人從鹿的頭角上取血,有時候還能看到他們宰鹿?!彼O聛碚J真地看著老妻,追問道,“你相信我能看到山里的事嗎?”
“嗯,”妻子依舊沒有停下手里的活,“人老了會變遠視。”
窗外是放晴之前的刺骨寒冷?!澳悴陆裉煸趺粗俊毙θ葑尫▓D的皺紋變得愈發(fā)深邃,他那頂阿拉伯人一樣的帽子戴在頭上顯得十分滑稽。“我騎著車剛要從南關十字轉(zhuǎn)彎,一輛車沒剎住把我撞倒了。你猜怎么著?”他的語速輕快,“沒等司機下車,我就爬起來騎上車走了。”
這回,法圖的妻子停下了繡針,轉(zhuǎn)過臉看著法圖。法圖像個得意的孩子等著妻子說點什么。她面無表情地看著法圖,看了很久。突然地,她笑了一下,起身去開那臺上世紀的老電視。她什么話都沒有說。電視臺正在播當?shù)匦侣劇7▓D也變得安靜。法圖的妻子又繼續(xù)手里的活,她不時停頓,像嘆氣又像是在笑。她把針準確地刺進紅綢布里。電視臺播音員的聲音在冷空氣里傳了很遠。
“哪里疼你就說。”她的聲音很小。
火爐里傳來燃燒聲,火勢正好。法圖感到困倦。河水很清,他和另外幾個小伙子脫光衣服漂在水里,水在他身下拂過,很涼,很輕。法圖閉上了眼睛,感覺自己爬上了樹,兜著一件破襯衫準備降落?!班?!”他驚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在做夢。播音員正在播有關汭河的新聞——
預計未來一周內(nèi),汭河上游地區(qū)將迎來強降雨天氣。隨著大雪解凍,干涸已久的汭河也將在今年開春喜迎潮汛。據(jù)專家預測,由于水壓過高,上游水庫將于近期開閘放水。為防止發(fā)生塌方、泥石流等自然災害,請本地居民勿在河堤處逗留,勿在兩岸泊車、堆積物品。
一周后的一個早晨。三只鴨子從花園的矮圍墻跳了出來,大搖大擺地在院子里散步。聽到喊叫聲,法圖奶奶循聲出去,看到法圖拄著拐杖站在房頂上。轟隆一聲。他望著河堤那邊——
“漲水了,漲水了?!?/p>
她看著他,仿佛和他看到了同一種景觀:黑色的淤泥從上游被沖刷下來,石子、麥草、堆放在岸邊的磚塊和各種廢棄物全部被黑色泥漿裹挾而下。水聲越來越大,水勢也越來越疾。很短的時間內(nèi),水面就漲起來了。河岸兩側站滿圍觀漲水的人。法圖直挺挺站在屋頂上?!跋У娜巳汲鰜砹恕!彼詈蠛暗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