羨魚
那個遙遠夏天,她是公主,他是胖仔,他想認(rèn)識她卻不敢示人,只能躲在公主的城堡外面,每天聽她彈不變的旋律。
1.
第三次了,阮晴看著試卷上的腳印,十分刻意地踩在正中央。下節(jié)正好是英語課,英語老師向來嚴(yán)厲,她知道那些人在盤算些什么,從前她總是盡量不去計較,覺得浪費精力。
但這一次,她端起水杯,轉(zhuǎn)身朝后排兩個嬉笑的女生走去。她二話不說從她們手中搶過試卷,女生還未來得及反應(yīng),試卷就被她扔在地上澆上一杯水。
女生失聲叫了出來,全班的注意力被吸引過來,阮晴一腳踩上去來回碾壓,直到試卷在地上皺成一團紙漿才作罷。
女生的臉“唰”地慘白,阮晴轉(zhuǎn)身欲走,身后有男生打抱不平“你有病吧,仗著成績好就為所欲為?!?/p>
大家看熱鬧似地圍攏過來,阮晴索性走到男生跟前說道:“前兩次她們作惡的時候,王同學(xué)倒是沒有發(fā)揮英雄主義。”說完她從人群里走出去,男生在背后惱羞成怒:“你這種人活該。”
她這種人,她哪種人?大概就是考試只考第一,樣貌出眾,注定活在云端的那種人吧。
沒人知道阮晴到底收到過多少情書,更沒人知道多少女生暗地嫉妒她,按理說,阮晴應(yīng)該成為學(xué)校最矚目的那一類人,但現(xiàn)實是所有人都排擠她。
什么原因呢,可能是因為男生求而不得,女生自慚形穢吧,太過耀眼的東西,得不到就索性踐踏。
上課后,英語老師檢查試卷,在兩個女生桌腳看到爛成一堆的試卷,當(dāng)場氣得渾身發(fā)抖:“還撕試卷,你們就是把它當(dāng)晚飯吃了也考不到60分!”
兩個女生蔫蔫地埋著頭,就在這安靜空當(dāng),教室傳出一陣竊笑,仿佛有人使勁憋著笑但最終破功,發(fā)出一連串鴨子似的氣喘聲。
老師聞聲破口大罵,新來的轉(zhuǎn)校生,你給我站后邊去!
阮晴正埋頭寫題,只聽見身后一陣桌椅移動的聲音,有人站起來走去教室后,期間還極力壓制著發(fā)出那種怪笑。
但阮晴充耳不聞,在這樣的班級里,她早已訓(xùn)練出自動屏蔽噪聲的能力,除了老師的講課聲,其它的都被過濾掉了,甚至有時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因為沒聽到下課鈴而錯過飯點,只能買小賣部的面包充饑。
今天中午也如常,她一邊啃面包一邊做題時,一盒打包的飯從視線上延滑了進來,她抬頭,看到一張陌生男生的臉。
阮晴坐第一排,男生面對她蹲在前面,頭抵在課桌上,眨著眼睛將飯盒推到她手邊,“小晴,你能教我英語嗎?”
阮晴聽到這差點被一口干面包噎住,急忙用手順了順脖子,她疑惑道:“我們認(rèn)識嗎?”
男生一本正經(jīng)地自我介紹:“小晴你好,我叫黎源,是新來的轉(zhuǎn)校生?!?/p>
阮晴回憶起英語課的那陣怪笑,恍然大悟,然后將面包收進抽屜開始做題,任由男生講得天花亂墜也不再理他。
最后男生住了嘴,總結(jié)道:“所以小晴,拜托你教教我英語嘛。”
阮晴寫著題,頭也不抬,漠然道:“哦,沒空?!?/p>
黎源只好作罷,提起飯盒悻悻離開。阮晴這時喊住他“黎同學(xué)!”,黎源以為阮晴同意了他,沮喪的臉一下子舒展開。
結(jié)果阮晴只是一字一句地說:“以后不準(zhǔn)再亂叫我的名字?!?/p>
2.
阮晴最討厭被人起外號,那些自以為是的人,常以卑劣的字眼刺痛別人為樂。阮晴就曾遭受到如此欺凌,正是因此她才轉(zhuǎn)的學(xué)。
和黎源一樣,阮晴也是轉(zhuǎn)校生,只不過她是高一轉(zhuǎn)到三班來的。三班排在年紀(jì)倒數(shù),因為學(xué)校的藝術(shù)生湊不滿一個班,便被四散分開,而又以三班藝術(shù)生最多,所以一有轉(zhuǎn)校藝術(shù)生,就被學(xué)校一股腦地塞進來。
黎源就屬于那一類轉(zhuǎn)校藝術(shù)生,他身形高瘦,五官清秀,平日里卻像個幼兒園巨嬰一樣懵懂,說話時溫柔得簡直像在撒嬌,阮晴實在是受不了,可同班女生卻很喜歡。因此臨近元旦晚會時,很多女生紛紛向他邀約組隊,其中不乏漂亮女生。
但每次他都嬌羞地笑,說已經(jīng)接受了阮晴的邀請,留下一張張目瞪口呆的臉。
黎源滿心以為這樣做會得逞,但誰知下午他在阮晴桌前磨破了嘴皮,阮晴仍不為所動,從始至終只說了句“謝謝,我不去?!狈路鸷退嗾f一個字都嫌累。
他只好作罷。到了元旦那天,全班都在操場上參加晚會,教室里只有阮晴一個人,她從不浪費時間在學(xué)習(xí)之外的事情。
晚上她看書看累了,去窗邊接水喝,遠遠看見操場上表演的正是自己班。舞臺中央,一個鮮活的身影在斑斕光影里跳動,有些熟悉,是黎源。
她這才重新記起黎源的自我介紹,他是學(xué)舞蹈的,拋開平日里的印象,跳得還真像那么回事。
在節(jié)奏強烈的鼓點中,黎源的身體起伏、旋轉(zhuǎn)、促動,活像昔日樂壇上年輕的郭富城,尖叫的女生們簇?fù)碇薏坏蔑w上臺去。
小晴是她的小名,只有她家人才會這么叫她,此刻阮晴想起黎源叫她時似笑非笑的模樣,倒也沒那么討厭了。
然而這一丁點好感并沒有持續(xù)很長時間,因為元旦剛過沒多久,黎源又一如既往纏上了她。
黎源拿著英語試卷守在她桌邊,阮晴對此熟視無睹。如果黎源只是問個題目那她一定迅速解答,還能得個清凈,但每次他都以撒嬌似的口吻說“小晴,你教我英語?!?/p>
“教你英語,什么叫教你英語。是教你讀單詞、寫作業(yè),還是當(dāng)你的私人老師?”這種含糊不清的要求真是無賴范本,阮晴想得有點來氣,但臉上依舊平靜。
“黎源你放棄吧,人家是勵志要考斯坦福法律系的,哪有空教你啊。”阮晴后桌湊上來說風(fēng)涼話。
“閉嘴吧你,那是你長得丑。”黎源歪頭沖著阮晴身后罵了一句,而后用熟絡(luò)似的口吻沖阮晴說:“對吧?!?/p>
阮晴輕輕嘆了口氣,臉色頗為無奈。
事情的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一個冬日清晨,寒風(fēng)吹得猛烈,她往教室走去,卻被走廊上等她的黎源攔住,嘴里不變地嘮叨那些“教我英語”的話。
他先她一步推開教室門,只聽“哐當(dāng)”一聲,一大盆水從上猛澆到黎源頭上,瞬間將他全身淋得通透。
她先是一懵,然后很快明白過來,這盆水是為她準(zhǔn)備的,如果不是黎源出現(xiàn),那現(xiàn)在澆的就是她。
教室里等著看她笑話的人傻了眼,誰知道黎源這小子這么不上道。事情鬧到最后,黎源請了病假,肇事者也被揪出來停課一周。
3.
雖然那盆水澆到頭上阮晴也不會在意,但她仍感激黎源,他一定知道他們的惡作劇才提前出來知會她。
可是他也不用非得自己撞上去,難道他是真笨嗎,還是這是他的苦肉計?阮晴握著筆,看著試卷走了神。
“擋!”黎源突然生龍活虎地躥到眼前,“發(fā)什么呆,在想我嗎?!?/p>
阮晴被嚇得身子一顫,她滿臉慍色,還沒等黎源再開口,就翻出自己的英語筆記砸了過去。
她看著黎源滑稽地躲過,心里不禁苦笑,如果這是苦肉計,她就暫且上當(dāng)一回吧,畢竟這里沒有人再像他一樣對她好了。
但黎源真不愧是老師口中那個“考滿分的一半還得加把勁”的人,他照著筆記抄了一遍,每早勤勤懇懇地背,可來找她問題目時,詞匯量依然是初一水平。念一串英語,阮晴甚至能聽見每個被他轉(zhuǎn)換為中文讀音的那個字。
“經(jīng)濟。”黎源指著一個單詞,吃力地念道:“依靠農(nóng)民…”
每到這時阮晴就無力地嘆口氣:“黎源,你放棄吧?!?/p>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阮晴真希望自己沒有心軟答應(yīng)黎源,但如果可以,她更希望從來沒有轉(zhuǎn)來三班。
那天她推開教室門,鴉雀無聲,滿教室的人哂笑著觀察她。她一撇眼,就看見自己夾在書里的照片被人貼在黑板上,一旁寫著“出軌”等字眼。
她發(fā)瘋一般沖上前去拿照片,可照片卻被男生搶先拿到,隨即扔到臺下,像傳花游戲一樣被來回傳遞。
她就跟著飛來飛去的照片來回跑,像游樂園的狗熊被人投食取樂一般,直到照片從窗戶飛了出去。
同桌在黎源上藝術(shù)課回到教室后,迫不及待同他分享剛才的趣聞。黎源聽完臉色一沉,俯身出窗外,看到照片果然落在香樟樹冠上。他再回頭,便看見前排阮晴瘦小的深埋著的雙肩。
他目光露出幾分疼惜,當(dāng)即跑下樓,脫下外套就往樹上爬。
阮晴頭埋在手臂里,聽見樓下叫喊聲、汽車鳴笛聲鬧成一片,仿佛世界正逐漸崩塌,就如同她心里的裂痕一樣,伴隨著劇痛在緩慢撕裂、擴張。
但聒噪聲不知何時停了,她感到有人從前面輕戳她的手背,然后聽見一聲“小晴。”
她猶豫了一下,從手臂間抬起一雙淚眼,看到黎源把照片送到了眼前。
在身后一片嘈雜聲里,黎源滿額掛著汗珠,眼角笑得微微彎起來,禮貌地開口:“小晴同學(xué),你的東西掉了。”
4.
那張照片,是阮晴這些年貼身帶著卻最沒有價值的東西。一直沒扔,是想警醒自己。
照片定格那年,她剛滿十歲,站在父母中間笑得恣意而幸福。她確實是幸福的,父親是語文老師,母親是鋼琴老師,家教極其自由而開放。
因為舉止知性大方,母親每年舉辦的暑期鋼琴課總是火爆。直到五年級,在每個悠長夏日里,阮晴家總是擠滿同齡孩子。他們來上課時會送她小禮物,每個人都和她熱情地打招呼。她活潑又愛笑,在人群里像個十足的公主。
這一切,直到那年冬天母親有了外遇。
一夜之間,城堡倒塌,公主淪為丑小鴨。此后伴隨阮晴耳邊的,就只剩下無盡的嘲笑和指點,她開始變得自卑、孤僻。
阮晴不得已轉(zhuǎn)學(xué)了??蓜傓D(zhuǎn)來三班,她就在教室撞見初中老同學(xué),那件事于是又開始重新被咀嚼品嘗。
如果不是黎源的出現(xiàn),她甚至覺得自己已經(jīng)被全世界拋棄。每次她苦悶不堪的時候,黎源總是突然出現(xiàn)在視野里,沖她親昵地笑。
他總是變著法霸占她同桌的位置,然后拿著試卷像模像樣地寫。因此這次月考,黎源的成績有了些許好轉(zhuǎn),排名從極差變?yōu)榱瞬睢?/p>
黎源十分高興,邀她去散散心,去看展覽。在一場名為“紅”的展覽上,阮晴看到叫“橙紅”的展品:一張綠格紋床單上零散地擺放著小物件,檸檬水、布面草底涼鞋、太陽眼鏡······沒有一絲紅色,但阮晴確實看見了夏日草地上濃郁的橙紅光芒。
她心里感到放松,第一次向黎源開起玩笑,“你不應(yīng)該帶我去漫展嗎?怎么會帶我來這種展覽?!?/p>
“藝術(shù)是相通的,小晴也對藝術(shù)生有偏見嗎?”黎源語氣里有些許的不滿。
阮晴忙揮揮手否認(rèn),指著一副女人的油畫扯開話題:“這個女人,氣質(zhì)很獨特呢。”
油畫上的女人頭披紅色絲巾站立,一手拂開臉邊的荊棘玫瑰,表情看上去孤傲又堅韌??吹盟闹形⑽⒂|動,心口仿佛洶涌著什么。
“遺世獨立,像你?!崩柙摧p聲道。
黎源一改往日的嬉皮,嗓音深沉,聽得阮晴臉上一陣紅熱。在展廳旁的咖啡廳休息時,阮晴想到了畫上的女人,自言自語道:“有些人注定一生只能失去吧,她們不配擁有?!?/p>
黎源看著她,眸子里閃著碎金般的陽光,“有,但不是你?!?/p>
阮晴微微一怔,隨即用手猛戳一下黎源的額頭,“張口就是瑪麗蘇臺詞,沒完了是吧?!?/p>
黎源愉快地笑起來,“就算是瑪麗蘇偶像劇,那女主不也是你嗎?”說完他猛地察覺到自己不經(jīng)意的表白,臉色倏地緋紅,忙看向窗外掩飾尷尬。
阮晴更是埋頭喝咖啡,臉像剛從桑拿房里走出來似的浮著紅暈。
5.
學(xué)法律是阮晴自己的決定,因為承受過太多傷害,她希望將來幫助同樣遭受傷害的人。
她曾和父親說起過這件事,父親只是喝一口酒,醉醺醺地回她一句要加油啊,便晃著走回漆黑的臥室。
這也是阮晴遭受欺負(fù)卻從不肯找老師的原因,一個滿口胡話的醉漢,只會讓她徹底抬不起頭來。所以她很早就明白,一切只能靠自己。
一升上高三,大家都開始靜心學(xué)習(xí),阮晴更是學(xué)得昏天黑地。因為藝考臨近,黎源每日練舞不?;亟淌?,他的位置時??罩?,但她知道隔三差五就有女生往里塞情書。她想到黎源在女生扎堆的舞蹈室里,手搭在女生腰間舞姿親昵,手中的筆就暗暗使力,把試卷扎穿一個洞。
聽見一些風(fēng)聲后,有別班的漂亮女生找到阮晴,警告她離黎源遠點。每次阮晴都面無表情,表示自己和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
“算了,他喜歡橋本愛那種類型的,反正你也不是那一掛,。”女生這樣告訴她。
那句話如同有魔力般,整個下午在阮晴腦海中盤旋。晚自習(xí)前,她偷偷用手機搜“橋本愛”,立即出來很多圖片,圖片被她放大又縮小。良久她才放下手機,按氣質(zhì)長相,她果然不是清純那類型的。
回到教室時,她有意看向黎源,黎源也正看向她。她眼神冰冷,直白地示意內(nèi)心的不爽,仿佛受到了捉弄。
黎源似乎也接受到她的傳達,自從藝考回來后,就甚少在她身邊晃悠,離高考百余天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很少說話了。阮晴時常在想,是不是自己長相過于兇悍呢。
而黎源只會在來窗邊接水時,才漫不經(jīng)心地向她打招呼。
“早啊。”
“嗨。”
“明天見?!?/p>
就這么幾句簡單的問候,一直說到高考結(jié)束。高考后的那個漫長夏天,阮晴再也沒有見過黎源,她常常不經(jīng)意地呢喃出黎源的名字,把自己也嚇一跳。她想到從前黎源似笑非笑地喚她小晴,仿佛丟失了某樣貴重東西,心里始終是傷感的。
高考成績出榜,阮晴如愿考上了A大法律系,來到北京后的她就像掙脫了枷鎖,立即感到身輕如燕。軍訓(xùn)之后,她曬黑了一些,每天都在發(fā)愁如何美白。從舍友那聽來一個妙方后,她立即去樓下超市購買原料。
她在貨架邊專心尋找,身后有人說話,“小黑晴?!?/p>
她沒理,那聲音又喊了一遍,仿佛是在叫她。她回過頭,看見黎源就站在貨架盡頭,微笑著看著她。
看到思念已久的故人,阮晴愣怔當(dāng)場,積壓已久的情感終于噴薄而出,一時不知是哭還是笑。
但隨即她回過神,忙拿起購物袋擋住臉,她知道自己現(xiàn)在黑得像個閻王一樣。
她一邊遮住臉一邊走到黎源身邊,氣鼓鼓地錘他手臂,“小黑晴,小黑晴,你皮癢了是吧?!?/p>
黎源一把扯下袋子,將臉猛湊到阮晴鼻尖前,粲然道:“對啊,可癢了,你給我撓撓。”
6.
黎源在A大附近的藝術(shù)院校就讀,說知道她要來A大,高考前才卯足勁復(fù)習(xí)考到她學(xué)校旁邊。又說因為怕影響她考試發(fā)揮,臨考前也一直不敢騷擾她。
后來黎源就常來找阮晴,他陪她上課,陪她自習(xí),看她埋頭在磚頭厚的法學(xué)教材里。因為看得認(rèn)真時常錯過飯點,這時食堂已經(jīng)停止供餐,他就帶她出校,吃北京烤鴨、涮肉、各色街頭小食…短短月余,阮晴的腰圍目力所及地漸長。
雖然誰也沒有明說,但他們儼然是熱戀中的情侶,舍友??渌信笥褞洝C康竭@時,阮晴就總想到那個女生說的,黎源喜歡橋本愛那種。
她看著全身鏡中纖細(xì)、稍顯嫵媚的自己,為黎源始終不曾明確表白而嗔怒。所以那晚通電話時,她語氣變得生硬,黎源立即聽了出來,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但他二話不說就要請她吃西餐賠罪。
那天他們?nèi)r剛好碰上西餐廳活動,廳中放著一架鋼琴,只要顧客上前彈奏贏得超過十個人的掌聲,就能獲得免單。
黎源想要嘗試,阮晴拉住他,說不會彈就不要搗亂啦,會被趕出去的。
黎源輕推開阮晴的手,徑直坐在琴凳上,仰頭沖她一笑,十指便在黑白琴鍵上輕快地彈起來。
輕緩的琴聲甫一響起,阮晴立即聽出來是李斯特的《第三安慰曲》,是她最喜歡的鋼琴曲。母親喜歡李斯特,她也耳濡目染,時常在母親鋼琴課結(jié)束后彈起這首,想到這,阮晴濕了眼眶。
影影綽綽的燈光投下來,黎源彈姿優(yōu)雅,她蹙眉感傷地站立一旁,世界好像只剩他們二人。一曲終了,阮晴還恍在夢中,耳邊便驟響起暴雨似的掌聲。
落座點餐后,阮晴問黎源為什么知道這首曲子?
黎源嘴角噙著笑意:“我喜歡的人喜歡的,我都知道。”
感到黎源又開始意味不明地曖昧,阮晴有些惱怒:“瞎說,你不是最喜歡橋本愛嗎。”
黎源一臉真摯地道:“我最喜歡你啊?!?/p>
想到自己的玩笑話被阮晴記了這么久,黎源一臉滿足,然后才向阮晴解釋清楚來龍去脈,說女明星只是他拒絕表白最常用的一招罷了。
互道晚安后回宿舍的路上,阮晴感覺每一步都像走在云端,輕緲而虛幻。晚上熄了燈,她正準(zhǔn)備在美夢中睡去,可隨即想到黎源那一句“拒絕表白最常用的一招。”,她才后知后覺,黎源讀的是美女如云的藝術(shù)院校。
為此她失眠了整個晚上,第二天起了個大早到黎源學(xué)校。她發(fā)消息問黎源在哪上課,黎源摸不著頭腦,回復(fù)了一個地點。
阮晴就一路邊問邊找,走到黎源教室門口。彼時正好下課,同學(xué)散盡了卻還沒見黎源出來,阮晴探頭進教室看,果不其然是被女生攔著。女生很漂亮,化著妝,聽聊天內(nèi)容還在鋪墊階段。
就在女生要表白的檔口,阮晴破門而入,正大光明地走到黎源身邊,踮起腳就吻在黎源臉上,仿佛是在對外宣誓主權(quán)。
黎源一時不知如何反應(yīng),只是憨笑地看著阮晴,他伸手將她抱在懷里,雙手像去接一片雪花那么溫柔。
7.
大三那年,阮晴學(xué)業(yè)繁忙起來,準(zhǔn)備考托福,又要熬夜幫導(dǎo)師整理論文,一時分身乏術(shù)。
因為實在太忙,她已經(jīng)一個月沒和黎源相見,她和黎源通電話時抱怨,說自己成了黃臉婆,他再不來看一眼就要差輩了。
黎源告訴她有導(dǎo)演看中他找他拍校園網(wǎng)劇,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他就接下了,現(xiàn)在人已經(jīng)到劇組了。
阮晴“哦”一聲,在她眼里,拍戲和其它工作也沒什么不同,一時沒多想。
晚上他們視頻通話,阮晴獨自留在科研室里,她把手機支在面前,一邊做題一邊聊天,她偶爾抬頭掃一眼,看見黎源那邊人來人往,他臉上還有淡妝,雖然光線暗淡,但仍能看出五官精致立體,確實很適合攝影機。
時間是深夜十二點,黎源像只沒睡醒的奶貓沖她撒嬌,說今天還要拍兩個鏡頭才能休息。
阮晴安慰說:“沒事,等你回來就能好好放松了?!?/p>
黎源苦著臉說,拍完后還要去各地宣傳,參加采訪啥的,怎么著也要三四個月。
三四個月?阮晴腦子“嗡”地一下,她覺得自己被黎源狠心丟在了北京,她正要抱怨。這時黎源被劇組傳喚,匆匆道別后關(guān)閉了視頻通話。
身邊一下陷入了寂靜,阮晴伏在桌子上,心底生出一股落寞感。她和舍友說了這件事,舍友告訴她很多娛樂圈八卦,警告她要多注意著。
她內(nèi)心隱隱不安,于是用手機搜出很多相關(guān)新聞,看得她越發(fā)擔(dān)驚受怕,覺得黎源已經(jīng)身陷囹圄,每次電話便勸他要乖,不要得罪人,每次聽得黎源樂得合不攏嘴。
因為是小成本制作,網(wǎng)劇很快完成拍攝進入宣傳期,微博接連放出個人海報,剪輯片段,黎源也正式接觸大眾。但因為還未開播,始終反響平平。
臨近期末,阮晴希望自己不要在學(xué)習(xí)上分心,但每天還是忍不住去看黎源微博又漲了幾個粉絲。
前一陣子粉絲數(shù)還是萬余,網(wǎng)劇僅僅開播兩天粉絲數(shù)便漲至十萬。因為網(wǎng)劇題材新穎,加上黎源五官俊美,一開播便迎來大火。各種通告一下子增多,原來說好三個月見面拖到五個月。
由于經(jīng)紀(jì)人的要求,黎源和她的視頻通話也變成電話,時間一次次變短。每次她很嚴(yán)肅地?fù)?dān)憂他會看上別的女孩,黎源卻沒個正經(jīng),往往還沒說幾句就要掛斷,惹得她一肚子火。
最近剛好臨近提交出國申請,導(dǎo)師催促得緊,阮晴卻始終猶豫著,想聽一下黎源的意見。
盼星星盼月亮,終于在一周后,阮晴得知黎源回北京了。當(dāng)時已是晚上,她二話不說就前往他住的酒店。太久沒見面了,她只想立馬抱住他,把幾個月來的辛勞委屈吐露一番,然后再聽他講他的辛勞委屈。
在酒店門口下了車,隔著馬路,她遠遠就認(rèn)出了黎源,他站在酒店路燈下等著她,她內(nèi)心雀躍地要立即飛奔過去,可當(dāng)時是紅燈,她只能再多忍耐幾秒鐘。
這時綠燈亮起,她正要邁步,卻看見路對面一個女子走到黎源身邊,和他交談幾句后,便攬著黎源的手往酒店里走去。
阮晴楞在原地,心口仿被鈍掉的刀子拉出一道裂口,生疼。
在娛樂圈,男明星走紅后始亂終棄,這原是最常見的劇本,可當(dāng)落到自己頭上時,這種拋棄令她絕望,又重新把她拽回到童年母親撇下她的瞬間。
路邊偶爾一兩輛車子駛過,光束照得阮晴的臉一下明亮,一下寂暗,她終于拿出手機,提交了那份出國申請。
8.
第二天,黎源終于得空來見阮晴,他戴著鴨舌帽和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他見阮晴冷著臉,無論怎么逗哏般地說一些劇組趣聞,始終是不理不睬。
在他的連番追問下,阮晴終于說出了原因,昨天晚上在酒店門口,她都看見了。
黎源先是一愣,想到阮晴昨晚該有多心碎,不禁心疼得紅了眼睛。他扯下口罩將阮晴緊緊抱在懷里,說自己不應(yīng)該答應(yīng)他們的,他真該死。
他花了很久才向阮晴解釋清楚,昨晚的女生是下一部劇的女主,團隊為了炒熱度,才讓他們做做戲出些緋聞,都是假的。
睡了一晚上,阮晴也平靜下來,她看著黎源誠摯的眼睛,她相信他。
但就像黎源說的,他又接了一部劇。經(jīng)濟公司想炒紅他,給他安排了很多采訪和綜藝,他每天坐飛機飛來飛去,分給阮晴的時間越來越少。
黎源常常在休息空檔,專門坐飛機回北京見阮晴,但常常還在一起待不了半天,就又要分開。他太想她了,也太害怕失去她。
漸漸地阮晴發(fā)現(xiàn),黎源很久沒有嬉皮笑臉地對她說一些傻話,一見面雙方就像是做匯報一樣說自己的近況,生怕和對方的生活脫節(jié)。
可是他的時間太緊,她自己也忙著準(zhǔn)備留學(xué)面試,也就很少主動說起日常的雞毛蒜皮。
直到那一次視頻通話,黎源說自己可能要去很遠的地方封閉拍攝兩個月,他語氣很內(nèi)疚,也很沉重。
阮晴發(fā)現(xiàn)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的對話已經(jīng)不再輕松愉快,變得像個累贅,像個任務(wù)。她甚至能預(yù)見這段關(guān)系的最終結(jié)局,應(yīng)該和之前的緋聞不會有大差別。
她云淡風(fēng)輕地說道:“我申請出國留學(xué)了,最近在準(zhǔn)備復(fù)試?!?/p>
聽到這,黎源在手機那邊啞了很久,而后艱難地笑道:“好,那我在劇組給你打工掙錢?!?/p>
之后阮晴便全心投入面試準(zhǔn)備。但從某天開始,不斷有黎源的粉絲匿名私信罵她,吵得她心煩意亂,最后索性手機也不用了,整天沉浸在科研室,直到網(wǎng)絡(luò)面試結(jié)束后,她才重見天日。
她用手機打開微博,隨意瀏覽了幾條視頻后頓時覺得腳軟到站不住。在其中一個問答節(jié)目中,主持人問起黎源的情史。
黎源淺笑道:“她可能不知道,從小時候在她家學(xué)鋼琴開始,我就喜歡上了她。我是個懶散的人,什么事都堅持不了很久,唯有這件事我會堅持一輩子?!?/p>
阮晴知道,爆出戀情對于剛走紅的小鮮肉來說意味著什么。
她忙打電話給黎源,電話那邊,黎源告訴她,自己已經(jīng)被公司解約了,現(xiàn)在一個人在學(xué)校無聊呢。說完他在那邊嘻嘻地笑,聽得阮晴心頭一酸,掛斷電話就往他學(xué)校跑。
在學(xué)校林蔭道上,他們遠遠望見,便奔跑著擁抱在一起。黎源大聲地說:“我啊,做不了很多人的老公,只能做小晴你的。”
就在他們覺得永遠不會再分別的時候,阮晴收到了留學(xué)的錄取意向書。黎源知道后,沒心沒肺地笑道:“沒關(guān)系,不就是兩年嗎,我等你?!?/p>
于是他便計算著阮晴出國的日子,每天都帶她去體驗各種事情,去商場買東西、去醫(yī)院看病、去看電影······他說這樣無論在國外做什么,他都像在身邊一樣。
日子是掐著手指頭用掉的,臨行前一天阮晴回了趟家,說是回去找重要的東西,順便和父親告別。
隔天,黎源去機場送阮晴,他們一路走到候機廳。黎源微微哽咽著,幾番想張口都沒能說出一個字,只是用力抿著嘴擠出笑容。
阮晴有些猶豫,張口想說什么,但最后只是捧著他的臉吻上去,她感到嘴角一絲咸意,不知道是誰留下的淚水。她在他耳邊呢喃“要想我?!北泐^也不回地快步走向安檢口,身影消失在人潮里。
佇立良久,黎源才回過神,開始往外走,他表情呆滯,每一步都沉重緩慢。他一會兒落淚,一會兒抿著淚水笑了,仿佛在短短幾分鐘內(nèi),他把她在的人生又度過了一次。
機場廣播著臨起飛的飛機,他知道其中有一架會把阮晴載去大洋彼岸,最終他們的悲喜只能通過電磁波傳達,他甚至不能和她看到同一片星空,想到這,他已經(jīng)搖搖欲傾…
“黎源?!鄙砗髠鱽硪宦暫魡?。
他聞聲回頭,一個柔弱的身影立即跑著沖進他懷里,是阮晴。她把一張信紙狠狠地拍在他胸口,用濃重的哭腔說道:“你是個騙子?!?/p>
那張紙就是阮晴回家找到的重要東西,這一路上她都在學(xué)業(yè)和黎源之間猶豫。直到踏入安檢口,明白他真的會從生活里消失的時候,她內(nèi)心的選擇突然變得無比清晰。
黎源看清了那張紙,噙著淚笑了。
那個遙遠夏天,她是公主,他是胖仔,他想認(rèn)識她卻不敢示人,只能躲在公主的城堡外面,每天聽她彈不變的旋律。最后他寫了封信扔進她房間,她便出來找他,喊他的名字,他依舊不敢出現(xiàn)。
直到她突然搬家后,他才追悔莫及,發(fā)誓將來一定要更主動。那張紙上,寫著一行歪歪扭扭的鉛筆字“小晴你好,我叫黎源,我們能做朋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