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漢清
對中國人來說,孩子不僅是父母血脈的延續(xù),更是他們的希望和未來。失去唯一的孩子,這種悲劇足以擊碎一個家庭,將痛苦和無助,深刻又持久地刻進父母的余生里。
叢芳芳站在矮凳上,吃力地從衣柜頂上搬下儲物箱。里面存著女兒琪琪的遺物:照片、圖書、絲巾、布娃娃……還有27年前琪琪出生時,她一針一線縫制的嬰兒枕。
琪琪去世已經5年多,叢芳芳記不清曾多少次,搬下這個特別的箱子,把女兒生前的用品一件件取出、撫摸、端詳。“大部分都燒了!”她一邊看,一邊喃喃自語。冬日的陽光斜照進來,屋內一半溫暖,一半陰寒。
叢芳芳是成千上萬失獨母親中的一員。恒大研究院《2019年中國生育報告》顯示,全國至少有100萬個失獨家庭,并且每年還會新增7.6萬個。只有一個孩子,卻不幸早逝,命運把這些悲苦的母親逼到了極限,歲月荒涼,她們是否仍有勇氣追尋陽光?
一個永遠不能觸碰的角落
在《失獨,中國家庭之痛》一書中,有這樣一句話:人到中年,孩子夭折,苦不堪言。風燭殘年,孤苦無助,想起來誰都不寒而栗。汪梅怎么都想不到,這樣的凄苦會降臨到自己身上。
2011年6月的一個上午,43歲的汪梅在單位接到了兒子就讀的大學打來的電話?!袄蠋熤徽f孩子病了。聽口氣我就明白了,卻不愿相信……”回憶起9年前那個痛苦的上午,汪梅仍止不住哽咽淚流。
在學校的游泳課上,患有心肌肥厚的兒子玉軒,“還沒下水呢,人就不行了?!蓖裘泛蛺廴舜掖亿s到兒子上學的城市,她只記得學校派了老師來接,其他的記憶一片空白。
汪梅在北京一家事業(yè)單位工作,三口之家的生活很是溫馨,她無法接受幸福就此碎裂了?!爱敃r整個人都傻了,想不起來別人說了什么、自己做了什么,孩子在學校的東西都是別人幫忙收的……”汪梅沉浸在往事里,長久沉默著。
汪梅和很多同齡人一樣,生了玉軒之后就領了獨生子女光榮證,這在當時再平常不過。新中國成立初期,我國總人口約5.4億,1953年超過6億,到1970年達到8.3億。人口過快增長,給社會帶來巨大壓力。1980年9月,中共中央發(fā)出《關于控制我國人口增長問題致全體共產黨員、共青團員的公開信》,提倡一對夫婦生育一個孩子。1982年修改的憲法明確規(guī)定:“夫妻雙方有實行計劃生育的義務”。從上到下治理“超生”,一度成為地方政府的頭等大事。
嚴格的獨生子女政策,有效遏制了人口過快增長的勢頭。40多年間,全國少出生4億多人,使世界60億人口日的到來推遲了4年。可以說,這一政策為社會可持續(xù)發(fā)展作出了重要貢獻。但日益龐大的獨生子女群體也帶來種種社會問題,2010年,全國約有1.45億獨生子女。隨著時間推移,“失獨”,這個曾經陌生的字眼,開始頻繁進入中國人的視野。
失獨,巨大的悲慟讓人肝腸寸斷。
武漢失獨家庭群體“連心家園”創(chuàng)辦人李銘蘭說:“成員中幾乎每個人都有疾病,1/3的人患有癌癥?!?/p>
孩子一走,汪梅的身體就垮了,“動不動就渾身疼。”她加入了一個失獨母親的微信群,一開始只有二三十人,很快就翻了五六倍。從大家討論的內容看,“幾乎每個人的身體都不行”。
除了身體健康堪憂,心理的創(chuàng)傷更隱蔽,也更難愈合。
54歲的叢芳芳是河北正定的一名鄉(xiāng)村教師,對女兒琪琪的離去,她始終充滿了自責?!耙驗闆]同意她出國念書,孩子和我們產生了很大的矛盾?!毙愿駜认虻溺麋飨萑雵乐氐呢撁媲榫w不能自拔。后來她考上了外地的一所大學,但交往不久的男友聽說她患有精神疾病,立即選擇分手。
2014年的早春,暖氣剛停。叢芳芳起床后一直心神不寧:“快凌晨一點了女兒的QQ還沒下線,問她話,一個字也沒回?!眲偟睫k公室,叢芳芳就接到琪琪班主任的電話:“夜里,她一個人在房間里吃燒烤,一氧化碳中毒……”
叢芳芳始終認為,這是琪琪精心掩飾的一次“意外”,“她在用這種方式懲罰我……”喪女之痛,讓叢芳芳“一宿宿睡不著覺”;更讓她痛苦的,是永遠無法消除的自責,“我沒有做好,沒給孩子一個溫馨的環(huán)境。我該下18層地獄!”
每一位失獨母親的心里,都有一個不能觸摸的角落。由于女性的心理、生理特點,失獨后她們的痛苦往往比男性更大,更無助,也更被動。
作家韓生學在《中國失獨家庭調查》一書中,記錄了幾位失獨母親試圖“留住”孩子的方式—
黑龍江網友“心碎”,把女兒的照片裝在項鏈吊墜里,時刻掛在胸前。
江蘇網友“葉兒黃”,在女兒的書桌上,擺滿她生前最喜歡的冰紅茶。
濟南的張月菊,5年里每天為逝去的女兒做各種菜肴,等著女兒回家品嘗……
汪梅把兒子的骨灰撒進了大海,“希望他無拘無束?!卑堰z物裝進箱子密封起來。她說:“心里有個地方,絕對不能碰,一碰就疼??!”
孩子不在了,愛要何處安放
失獨,讓一個家庭面臨崩潰,撫養(yǎng)、贍養(yǎng)、教育等家庭功能和社會化功能逐漸弱化甚至消失。正如湖南一位失獨者所說:雖然三角形是最穩(wěn)定的結構,但也是風險最大的結構,一旦一個角出了問題,另外兩個角也就散架了。
琪琪去世后,叢芳芳與丈夫的關系跌到了冰點。丈夫一開始總是埋怨她脾氣不好,給孩子的壓力太大。后來,就不跟她吵了,經常去山上的廟里住個幾十天不回家。叢芳芳嘆息著說:“好多我們這樣的人家,孩子走了,家就散了!”
幾經權衡,叢芳芳決定收養(yǎng)一個孩子?!跋掳胼呑?,我得有一個念想,得有個伴兒?!彼南敕ㄔ獾搅苏煞虻膹娏曳磳Γ看晤I回孩子,家里就硝煙彌漫,叢芳芳身心俱疲。正在這時,村里分給她一套經濟適用房,這讓叢芳芳有了底氣。她跟丈夫攤牌:“咱現在需要有人陪伴。不管你怎么想,我就指望這孩子了。你要不同意,咱就各走各的路!”
領回綿綿的前一天晚上,叢芳芳夢見了琪琪,穿著校服、背著書包。在叢芳芳看來,這是冥冥之中天注定。但丈夫仍舊無法接受,在綿綿兩歲半前,他經常離家出走,最長的一次達40天。叢芳芳咬牙堅持,想方設法開導丈夫:“你一走孩子就哭,這孩子就要你!”綿綿乖巧懂事,小小的年紀似乎已洞察一切?!八篮逯€總說我,‘你不要用這樣的口氣說爸爸啊!”叢芳芳疼惜地搖搖頭。
再冷的冰,也會被焐化,丈夫終于慢慢接受了,他再次進入父親的角色。記者上門采訪叢芳芳時,他正抱著綿綿看動畫片,低聲講著劇情,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斑@個孩子就是我們的紐帶,沒有她,我倆走不到今天。”叢芳芳感慨地說。
重視生育,是東方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特征。作為生活在北京的知識女性,汪梅失去獨子后,仍免不了陷入讓丈夫“斷了后”的負罪感:“愛人那么優(yōu)秀,得給他留個根兒。”
他們開始嘗試再要一個孩子。“看醫(yī)生、找專家,背回一袋子一袋子的藥吃?!毙疫\的是,跑了無數家醫(yī)院,花了30多萬元,汪梅終于借助試管嬰兒技術生了一對雙胞胎。盡管身體因此受到很大影響,但她毫無怨言:“家里要是沒了孩子,還有什么樂趣?”現在,汪梅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照顧兩個兒子。孩子們的哭聲笑聲,給曾經陰云籠罩的家?guī)砹司眠`的陽光。
再要一個孩子,似乎是緩解失獨痛苦的一劑解藥,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失獨母親,都把自救寄托在“再要個孩子”上。
在北京市朝陽區(qū)一所老年大學活動室里,春子正帶著一群阿姨排練合唱。
春子在2011年7月失去了年僅17歲的女兒,喪女之痛讓她一度情緒崩潰。經過長期調整,她慢慢意識到:“我一定要堅強,如果我走不出來,就會把全家人都拖到陰暗里?!?/p>
春子從事婦女工作,單位設有失獨家庭咨詢電話,原先由其他同事負責。女兒去世后,她主動說:“我來接聽這個電話吧?!贝鹤忧檎嬉馇械奶拐\溝通,讓咨詢電話成了真正的“熱線”?!耙@些媽媽們交心,不能跟她說不要再想以前的孩子了,而要告訴她,想是正常的,我也很想女兒,關鍵是想了以后,要做什么……”春子把失獨的傷悲轉化為助人的動力,推動實施多個幫扶失獨老人的公益項目。“人沒事做就會孤獨。我們搭建一個平臺,讓大家來學習、展示,哪怕出來聽聽音樂會,也能愉悅心情,更好地與社會融合?!?/p>
后來,春子又開展了很多活動:啟動兒童道路安全公益行,開展家庭健康促進項目,關愛婦女盆底功能障礙治療……從幫助失獨母親開始,她的助人之路越走越寬。
春子的電腦屏保,一直用的是女兒的照片。工作空閑,她會在心里和女兒聊上幾句?!笆ヅ畠?,讓我痛苦,也讓我學會了堅強。我要做一些對社會有益的事,這是真正發(fā)自內心的動力。”
希望在未來,永恒在心中
隨著年紀增大,養(yǎng)老問題開始擺在面前。春子坦誠地說:“每次去看婆婆時,我就想,等我和老伴兒動不了了,雙雙躺在床上,有沒有人來看我們?”雖然這樣想,她還是盡量活得陽光:“想太多沒用,好好善待每一天吧!”
冬去春來,歲月的車輪把很多東西推進了歷史。2013年11月,“單獨兩孩”政策啟動。兩年后,“全面兩孩”政策推行。從此,獨生子女政策正式成為歷史。春子覺得:“當年老老實實遵守計劃生育政策的人,不應該被忽視。對失獨家庭,應該給予特殊的關愛。這個工作做好了,才能顯示出我們國家的溫度。”
目前,國家規(guī)定,獨生子女發(fā)生意外傷殘、死亡,其父母不再生育和收養(yǎng)子女的,地方人民政府應當給予必要的幫助。各地據此制定了相應政策,標準從每人每月補助100元到1000元不等。但這個政策對于叢芳芳、汪梅這樣再次要孩子的失獨家庭,是無法享受的。
叢芳芳在縣城買了房,未來似乎有了些保障,“但房子得住,總不能賣了。年紀越來越大,用錢的地方太多了?!背私洕鷫毫?,她的心理壓力也不小,“綿綿慢慢長大了,她很懂事,也很敏感。經常問:‘你是我的媽媽嗎?”叢芳芳一直糾結,是不是應該把收養(yǎng)的真相告訴孩子,“咱也想學國外,一開始就告訴她你是收養(yǎng)的,但又怕對孩子是一種打擊。”叢芳芳嘆著氣,一籌莫展。常年的操勞讓不到60歲的她顯得很蒼老,“我總擔心自己哪天沒了,綿綿沒人帶,就給孩子認了個干媽。她是我的鄰居,20多歲,人很好。有她幫助,我就放心多了?!?/p>
汪梅雖有退休金,丈夫的收入也穩(wěn)定,但兩個孩子的撫養(yǎng)、教育,也讓她壓力山大。去幼兒園接孩子,有的小朋友會喊她奶奶,汪梅說:“經常碰到這種尷尬,已經無所謂了。人家年輕媽媽在一起聊出國游,咱聽了,就離遠一點兒。咱沒這個經濟實力,精力也跟不上。”
失獨媽媽再次養(yǎng)育孩子,總是比平常的媽媽考慮得更多。汪梅經常告訴孩子:“媽媽會變老,你們要多學本領,自食其力?!奔词故诸^不寬裕,她還是給兩個兒子報了游泳課和跆拳道班,“我們不可能陪他們太久,有個強壯的身體,將來好生存?!睂蓚€孩子的教育,汪梅似乎也更高瞻遠矚一些:“對學習成績沒什么要求,只要他們有自理能力,能快樂生活就好?!?/p>
痛失獨子,此傷一生難愈,但生活仍需繼續(xù)。每一位失獨媽媽都在為了將來努力著。
汪梅每天去幼兒園接孩子之前,總要好好打扮一番,“穿上漂亮衣服,讓孩子看到充滿活力的自己?!?7歲的春子依然干練而堅定地走在公益的路上,她感嘆說:“人生這一關走出來后,再大的困難也不算什么!我要幫助更多人,替早逝的女兒品嘗這個世界的美好。”
采訪結束時,叢芳芳收拾好儲物箱,把房門輕輕帶上。這是琪琪生前的房間,一切依然保持著原樣。門上是琪琪粘的兩塊長方形貼紙,上面分別寫著:“THANK YOU”“ I LOVE YOU”。
翻譯成中文,分別是:謝謝您,我愛您。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