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衛(wèi)娟
平如先生一生體面。
祖父翰林,父親律師,平如出身清貴。
這樣家世的好兒郎,一樣被槍彈壓得趴在山坡上,緊抓草莖,抬眼看青山之巔,深藍天上,白云滾滾而過。身邊數(shù)米是腸子流淌的袍澤,耳邊是炮聲和慘叫。
“這就是葬身之地了,也好”。“那時候一個人,不怕,不知道怕,男孩子的心是粗的”。這是1945年4月,湘西雪峰山外圍戰(zhàn)。他在100軍六十三師一八八團迫擊炮連二排。湘西會戰(zhàn)是中國抗日戰(zhàn)爭時期正面戰(zhàn)場的最后一次會戰(zhàn),雙方參戰(zhàn)總兵力28萬余人,戰(zhàn)線長達200余公里。在王耀武指揮下,湘西會戰(zhàn)取得了雪峰山大捷,標志著中國抗日正面戰(zhàn)場由防御轉入反攻階段。
多少好人家的子弟在這樣的戰(zhàn)爭去了。平如是幸存者。
1946年夏,他24歲,在八十三師六十三炮兵營任中尉觀測員。弟弟結婚,父親來信,讓他回家慶賀并定親。
饒平如先到鎮(zhèn)江乘船赴江西九江,然后轉南潯鐵路抵達南昌,再奔陳家橋號。因為假期不長,饒父次日就帶他坐長途車去臨川。
“父親即帶我前往臨川周家?guī)X3號毛思翔伯父家……我們兩家是世交,走至第三進廳堂時,我忽見左面正房窗門正開著?!薄耙谎弁?,恰見一位面容姣好、年約二十的小姐在窗前借點天光攬鏡自照,左手則拿了支口紅在專心涂抹——她沒有看到我,我心知是她,這便是我初見美棠之第一印象?!?/p>
饒父就當堂給美棠留下定情戒指。而平如則從美棠的相冊里取走了幾張。平如說,我想,她心里是喜歡我的。
籌備弟弟婚禮的余暇,他們在公園石椅上含蓄地以一曲英文歌互致心意:“oI love you~I always dreaming of you~no matter what i do~i cant forget you~
在返回部隊的輪船上,平如自覺不再是一個人,不再有埋骨此處也好的心境。“在遇見她以前我不怕死,不懼遠行,更不曾憂慮悠長歲月,現(xiàn)在卻從未如此真切地思慮起將來?!?/p>
回到部隊后,他把美棠的照片分發(fā)給戰(zhàn)友,還放大貼到墻壁上。一位常來玩的姑娘知道是其女友后,從此不曾再來。這是那個年代的張揚和委婉。
婚后,正逢這個國家最為動蕩的大歷史。王鼎鈞、齊邦彥們均在自己的著作中留下了時代傾覆的傷與痛。在平如的筆觸下,他們的“徐州記”“臨川記”“樟樹鎮(zhèn)”“柳州記”“貴陽記”“安順記”,輾轉奔波卻少苦澀。一對璧人,品嘗著徐州的油條、臨川的炒藕絲、柳州的魚甡粥、貴陽的甜咸點心、安順的米粉。歷史的宏大敘事隱于各地風物之后,一個階層的審美與趣味撲面而來。
平如在生計面前是笨拙的,開面店賠本,賣干辣椒搞不清楚秤,坐火車差點被丟下,美棠嘲笑“根本不像個生意人,我自思也的確如此”。
但快樂卻是滿滿的。他們住在亭子改造的房間。窗外風雨大作時,兩人只覺得好玩,有水泥房子領略不到的山間野趣。中秋時節(jié),兩人歪在床上享受月餅,看著一輪明月從一面窗戶到了另一面窗戶,床前月光難得。
平如說,不管什么時候,什么地域,什么人生,有些詩意的人,他看什么都是有詩意的。
他們的相處,頗令人想起沈復與蕓娘。沈復會撿來一些有山巒紋理的小石頭和蕓娘一起壘盆景,還把品相不好的搗成粉,抹在油灰粘連的痕跡處,讓盆景渾如天然。他們在沙盆種扁豆,放在可移動的屏風下,扁豆攀附綠蔭處處。出游時蕓娘雇餛飩擔子一天,茶飯立時可得,友人皆嘆巧思。
“人可生如蟻而美如神!”生活免不了艱難,但人卻可以選擇體面與趣味?!渡虾5慕鹬τ袢~》里,郭婉瑩(戴西)去情敵家里,也只是克制的一句話:我來找我的丈夫,叫他跟我回家。鄭念入獄時,手部被手銬勒得膿血直流,有人勸她嚎哭來求得改善。她說:“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才可以發(fā)出那種嚎哭之聲,這實在太幼稚,且不文明。我也不愿意做任何表示求饒的事情。”她在獄中,依然堅持著體面,并在被毒打后依然有心力去贊美一朵盛開的野花。
在平如失去美棠的12年里,每個春節(jié)每個門洞他都不會漏貼一個小小的“春”字,“給人感覺在他生活中那些美好的東西從來不曾被日常生活磨蝕掉過,好像現(xiàn)實再不濟也未敢玩世不恭?!?/p>
作為黃埔畢業(yè)生和國民黨軍官,他的遭遇可想而知。《平如美棠》的設計師朱贏椿說:“從未聽饒先生講過誰的不好,我一直在想,這樣一個老人真的太善良了,在他的眼中似乎沒有什么壞人壞事?!薄懊看温犓v在勞改農(nóng)場的事情,他都是哈哈大笑地回憶那些往事。經(jīng)歷過那么多苦難,一般人都會有些憤世嫉俗,他沒有的,哪怕被人冤枉、被艱苦勞動折磨,在饒先生的講述中仿佛都是趣事?!?/p>
朱贏椿說:“我工作室有一本《蟲子書》,這本書沒有什么字,是各種各樣蟲子爬過的痕跡。他看得非常開心,一直拿著放大鏡看得津津有味,一邊看一邊笑?!薄梆埾壬莻€很體面的人,自我要求也高。每次要參加活動,下午的活動他一早就西裝革履地做好準備等在家。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襯衫領帶打好。”“永遠是開心的,對什么東西都好奇,饒先生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是童真,那種干干凈凈的生命力量,讓周圍人如沐春風。”
從1957年到1980年,平如被下放勞動改造,每年只能回一次家。
他離開時,最小的孩子3歲,最大的也才9歲。被要求劃分界限時,美棠說:“他要是搞什么婚外情,我就馬上跟他離婚,但是我現(xiàn)在看他第一不是漢奸賣國賊,第二不是貪污腐敗,第三不是偷拿卡要,我知道這個人是怎么一個人,我怎么能跟他離婚?!?/p>
22年,他們通信上千封。為了生計,美棠甚至去工地上背水泥。她曾經(jīng)有過5對金鐲,都一一變賣了。最后一只賣出前,她套在女兒手腕上一夜。每次買了糖,每個孩子只分一顆,其余全給平如寄去。一次平如生病,幸虧她郵寄的一罐魚肝油才挺過去。
平如每次回家,都要挑上一扁擔雞蛋、花生、黃豆、油,走上幾十里路去坐車回家。短短相聚的時刻,他們家灶上有蒸鵝,屋里有歌唱。
從電影《歸來》里陸犯焉識的命運中,我們可以管窺這個家庭的省略記錄的辛酸。平如在書中寫到,有一天女兒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美棠在窗戶邊跪拜祈禱。她真的是沒有辦法沒有依靠了才會如此。
80年代,平如終于回到上海,他們卻遭遇老病相催。美棠生病后,平如每天5點起床,給她梳頭、洗臉、燒飯、做腹部透析,每天4次,消毒、口罩、接管、接倒腹水,還要打胰島素、做記錄,他不放心別人幫。后來美棠患了老年癡呆癥。美棠說要吃杏花樓的點心,他買回來后美棠卻忘了這件事。美棠提起一件并不存在的衣服,平如實在找不到,就想找裁縫做一件。孩子們都覺得平如做的這些其實沒有了意義,但平如卻沒辦法說服自己能做而不去做。就像陸犯焉識陪著失智的妻子去接陸焉識一樣,看似無用的堅持里,是對自己的交代、對愛人的守諾。在這里,我愛你,與你有關亦無關。
美棠去世后,骨灰一直放在平如的臥室,等著平如一起安葬。他們生前,在最美好的年華分別了20多年,在能夠在一起的時候,平如不肯把她單獨送走。
平如每年都要去一趟美棠曾經(jīng)背水泥地的地方坐坐——上海自然博物館,因為那里的某一塊臺階有美棠曾經(jīng)的勞動付出的血汗。他們年輕時代的照片毀于戰(zhàn)亂和運動,平如卻一筆一筆畫出了彼此的一個世紀:省主席主持的婚禮、公園長椅上的會心、瓷器店里的趣味……
他們的一切細節(jié)和情感,都意義重大、價值恒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