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向陽

1月29日，晴

上午8點，她套好藍色無紡布隔離衣，戴好桶帽和護目鏡，捂緊口罩，正式進入發(fā)熱患者預檢分診崗。自那一刻起，350公里之外，我的心一直懸著，無法落地。我關起房門，鼻息緊促，只能在電腦上敲出一些文字借以呼吸。

既然誰也不知會怎樣，那就讓期待平安的心愿將我們彼此相連吧。

晚上6點23分，弟弟戴著口罩走進臥室問我：“嫂子有消息嗎？”

我說沒有。弟弟說：“那你趕緊問啊，爸媽都急著呢！”我讓他看了下微信，6點15分起，我已給妻子發(fā)了12條問詢是否安全下班的信息，但都沒有收到回復。

此刻，弟弟在替父母等我妻子平安的消息，他堅持等著不走，這讓我更加感到內(nèi)心壓抑。就在此時，妻子在微信里回復了：“老公，我下班了，先去洗一下。”

我就對弟弟說：“她安全下班了，你們都放心吧。”他說：“那就好，你再詳細問問她今天的情況，一會兒給我們好好說一下。”但直到9點鐘，我才走出臥室來到客廳，對等待許久的一家老小說：“她剛剛才回到家，煮了稀飯，熱了饅頭和昨天剩下的菜?！?/p>

妻子一邊吃飯一邊告訴我，上崗第一天，她接診了20多位患者。那些患者都是專門過來接受發(fā)熱排查的，他們基本都有明顯的發(fā)熱癥狀，但大多是太原本地人，與確診患者并無接觸史。不過，也有三四個有接觸史的。其中一個女子，是在武漢封城之后，自己大年初一悄悄和老公開車從湖北孝感的一個縣自駕回的太原。

“這個人的癥狀非常特殊。接診她的時候，我很緊張，便更加小心翼翼。不過她很配合，很積極地去了發(fā)熱門診做進一步檢查?！?/p>

我忍不住問：“防護措施做得好不好？工作條件行不行？”

她說：“醫(yī)院已經(jīng)把能注意到的都注意到了，隔離措施是到位的。但醫(yī)療物資緊張，像我們身上穿的隔離衣，若按嚴格規(guī)定，每套只能穿脫一次，且4小時內(nèi)就得更換，但現(xiàn)在只能保證每人一天一套。這樣一來，一天都不能喝水，要盡量避免上廁所。吃午飯的時候才能把隔離衣慢慢脫下來，吃完飯，上一次廁所，再慢慢把自己套進去?！?/p>

我媽媽性子急，說：“這么麻煩，又那么金貴，就穿著那個衣服吃飯吧，還脫它干啥呢？”我媽媽根本不知道，穿脫隔離衣與防護服是醫(yī)護人員的一個重要操作項目，每一步都必須做到無菌操作。穿上要5步：取衣，穿衣袖，系衣領，扎袖口，系腰帶；脫下來也得5步：解腰帶，解袖口，消毒雙手，解領口，脫衣袖。然后還有帽子、護目鏡、3層口罩、橡膠手套。

我說：“大家不要擔心了，她會照顧好自己的?！?h3> 1月30日，晴

今天她上后夜班，也就是要從當晚10點開始做上崗準備，然后從31日的凌晨2點工作到上午9點。晚上9點10分，她給我發(fā)來3個視頻，背景是他們醫(yī)院發(fā)熱門診大廳前空曠而寂靜的街道，隔離警戒線與標牌，一個捂著白色口罩提著胸片袋行走的模糊身影。隔著被慘白的燈光照亮的玻璃門，里面是發(fā)熱預檢分診處，角落里一個孤零零的綠白兩色相間的分診臺，上面有醒目的“掛號請掃二維碼”字樣。

她說：“再過一會兒，我就要站到這個分診臺后整理今天白天和前夜的病患資料，凌晨2點開始，隨時準備接診。”

房頂上，積雪融化。

上午9點30分，在她工作7小時后，我掐著時間發(fā)微信問她：“老婆，下班了嗎？”

她立即回復了：“下了下了，剛洗完澡。”又說：“昨晚沒有發(fā)熱患者過來，我空站了一個晚上，可是，比前天有人來時還要緊張?，F(xiàn)在我回家休息會兒，下午6點過來，要再上一個前夜班?！?/p>

晚上9點30分，她在醫(yī)院特設的防疫人員就餐處偷偷給我發(fā)微信：“老公，我正在吃晚飯，一會兒繼續(xù)上班。剛才有一陣兒特別想兒子，他左胳膊上的那一小片皮炎患處要堅持上藥。涂藥前，一定用溫水認真洗干凈?！?/p>

我說：“你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兒子。今天有發(fā)熱患者嗎？”

她說：“有十來個掛號的，其中兩個有接觸史。好了，我不說了，馬上就要接著上班?！?h3> 2月1日，霧

天氣陰冷。

早上6點，我一睜眼就看見她發(fā)來的微信：“下周的排班表剛剛出來了，我要再連上5天。春節(jié)假期結(jié)束了，這幾天可能會有更多患者來分診。老公，我很緊張?！庇终f：“我們科和我一起來支援防疫的小吳已經(jīng)從發(fā)熱病房撤下來了，但還沒有讓我撤崗的消息，我心里有點兒受不了了?！?/p>

我說：“要不，你去找找你們領導吧，和他說說你的情況?！?/p>

她馬上說：“那怎么能行！換人是護理部決定的事情。再說我在發(fā)熱分診這兒才上了幾天，怎么好意思現(xiàn)在就找領導說困難?，F(xiàn)在，哪一個不是在使勁兒扛著？我先上完這5天再看情況吧?！?/p>

一瞬間，我無語。

這一天上午，我在老家村里第一次接受了登記與測溫。我這才知道，在堅守近10天之后，我腳下這一小塊被太行山、中條山、丹朱嶺與黃河重重捍衛(wèi)著的無疫凈土也終于失守。村里氣氛驟然緊張，道路與居民區(qū)嚴密封閉，每家每天只限一人進出一次。

也就是在這一天上午，我開始產(chǎn)生抑郁情緒，一時間沮喪、悲哀，難以自抑，無處消散。但又說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力量驅(qū)使，我竟然也就那樣恢復過來了。我明白，在這場與疫情的抗爭中，沒有一個人是局外人。我能做的就是保護自己、帶好孩子、照顧好老人，給她一個穩(wěn)定的后方。

她說：“你把口罩掛到陽光下好好曬一曬。我最后悔的就是你們回老家前，我沒給你和兒子多準備幾個口罩。”

我說：“你放心好了，我輕易不出門的?！?/p>

我真的強迫自己不出門，將自己隔離在臥室中。身處斗室，思念更容易向著窗外的遠處綿延—我想她是怎樣在夜深人靜時分騎一輛自行車，沿著空無一人的新城街、五一東街、迎澤大街、解放南路，然后終于到達文源巷里的發(fā)熱預檢分診入口；想她是怎樣在并無患者前來的分診臺里穿著隔離衣、戴著護目鏡空守靜夜；想她在隨時都會有緊捂口罩的陌生人突然推門而入帶來一片不安的夜晚，會想些什么。但我知道，她肯定會一眼都不眨，帶著她的緊張，帶著她的職業(yè)耐力，帶著對我與孩子的愛，就像《兄弟連》里的一個中士，蹲守在1944年圣誕節(jié)后的巴斯通散兵坑里，槍口指著雪野危機四伏的前方。

2月3日，晴

早晨太陽明亮，喜鵲的影子掠過古銅色的屋墻。

今天是她連上5天班的第一天。早上7點半，我叮囑她：“老婆，今天尤其要注意啊。年后上班的人都返崗了，患者可能會特別多?！?/p>

晚上7點，她說：“我下班了，剛洗完澡出來，準備找輛自行車回家?！蔽艺f：“好，等你回家咱們再說?！卑胄r后，我連著兩次撥了視頻電話，沒有接通。直到晚上8點10分，她發(fā)微信說：“我剛回來，騎自行車，半路上騎不動了，所以就晚了。”

我忽然想起，結(jié)婚10年來，幾乎每一個夜班，她都是自己去自己回的。而我心里生出愧疚，這還是第一次，我感覺到她真的很累，很不容易。

2月4日，晴

下午2點，一個從意大利回來的北京朋友忽然發(fā)微信說，他家里的花草全枯了。我忽然就想起我們另一所房子中的花草。平日里它們都是由我打理的，這段時間，她這么忙亂，花草可怎么辦呢？我問：“老婆，咱們那些花草怎么樣了？”

她說：“前天我剛?cè)策^的呀，都挺好的。就是從我爸家里移過來的那盆皺葉薄荷有點兒枯了，爸說它們其實很好活，把干枯的葉子剪掉就可以?！?/p>

我說：“這我知道，等春天了，我再好好修剪一下?！?/p>

這一天是立春，百草回芽。我隔窗拍攝遠處的枯草叢，放大后已可見一點兒新綠。一瞬間，我想和她說幾句關于春天的話，但我停在微信對話框里的手指，猶疑著發(fā)出的是：“兒子很好，天使，你也好嗎？”

晚上10點，她回復：“我到單位了，先稍微睡一會兒，1點起來，準備上后夜班?！?h3> 2月5日，陰，夜有雪來

早上7點，她說：“我下班了。昨晚只有四五個普通發(fā)熱的患者，你放心。老家這幾天越來越嚴重了，村里離城區(qū)不到10公里，你要高度警惕?！庇终f：“我一會兒回家洗洗衣服，晚上6點還要過來接班，準備再上前夜班。上這個連軸轉(zhuǎn)的班真是特別緊張。我如果不回復信息，就是在上班。”

晚上9點，她突然給我打視頻電話，我還以為出了什么事情，趕緊接起一看，只見她端著一只紙杯在喝水。她說：“我正在單位餐廳吃飯，問候一下你和孩子?！比缓螅屯蝗宦牭接腥嗽谶h處叫她。她放下杯子說：“我得趕緊過去了，明天再說啊?！?/p>

晚上11點半，我忽然發(fā)現(xiàn)窗外飄起了春雪。那雪粒輕細而安靜，如我身后孩子的呼吸。

2月6日，雪，午后轉(zhuǎn)陰

黎明，我忍不住出了一次門。昨夜開始的雪越來越大，密集的雪片飄飄抖抖落于闊大的麥田。喜鵲好像消失了，阡陌縱橫，卻只有羊蹄印。我趕緊返回我的斗室，隔窗以鄰居家的紅色鐵門為背景，拍了一個春雪飄飛的視頻發(fā)給她。

我說：“你看這春雪，你看鄰居門上的‘家和萬事興，我們一定都要好好的?！?h3> 2月8日，晴，麥地有霜

元宵節(jié)。

但我忘記和她說“元宵節(jié)快樂”了，如果不是有人在微信群里發(fā)祝福，我早已忘記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她又一次連軸上5天班的開始，她并沒有去找領導提調(diào)崗的事，抗疫之戰(zhàn)正在全面攻堅，我們都只能繼續(xù)堅守。

當一輪滿月升起在我的窗外，她說：“老公，我下班了，剛買了袋元宵回來，但又不想吃了。今天的七八個病人里有一個孩子，她和從武漢回來的同學玩了一天，就從大年初一發(fā)低燒到今天。測體溫時她哭得哇哇的，讓人難過?！?/p>

我說：“老婆，春天怎么都會到來，我們都要堅持，終究是會勝利的。”

這一天的太原，一個與確診患者有接觸史的家庭因為瞞報導致60多人被緊急隔離。這一天，我沒敢和她提起的還有，我在確診患者資料中發(fā)現(xiàn)，太原市的第四、第五兩例病人，正是那個從孝感自駕回太原的女子和她丈夫，那是妻子走上應急防疫崗第一天預檢分診的兩個人。

這些，她其實都是知道的，但也沒有提一個字。

我感到，這是一場仍將延續(xù)的持久戰(zhàn)，我們?nèi)孕韪嗟娜棠团c付出。這身在疫中的每一天，我們雖是分別生活著，卻又像始終在一起。我相信一定會好的，我們會很快在一起，就像這風月同天之下每一個家庭里相愛著的人們盼望的一樣。

春天的陽光會將我們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