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繼新
吃火鍋的時候,恍惚間,我就想起了從前在那個服裝廠和一幫人一起吃火鍋的場景—
一廠 人圍在一起,自己動手煮火鍋,洗菜的洗菜,洗鍋的洗鍋……鍋里咕嘟咕嘟地翻滾著湯水,我們熱火朝天地吃著,擼起了袖子,敞開了棉襖,整個房間里熱氣騰騰。
在火鍋翻涌的熱氣中,我身上的肉越來越多……
來之前,這個服裝廠我一個人也不認識。我時常想,這大概就是“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吧。那年秋天,我一個人領(lǐng)著女兒小初,孤單地闖入這個陌生的地界,心中有好多的恐懼與怯懦。
廠長說:“邵陽人素質(zhì)不行。”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這么說,而我恰恰是邵陽人。
我想過我在他手下工作的日子也許不好過,但我需要這份工作,因為它可以讓我?guī)е〕酢?h3>二
“不好過”是從這件事開始的。
剛上班幾天,一天晚上,車間突然停電,我便回到出租小屋,心里卻莫名其妙地忐忑不安。
第二天去上班,發(fā)現(xiàn)我的貨果然被廠長劃拉出了大半給別人。這可是計件制,貨少意味著能掙得的錢也少。
廠長說:“你做事本來就慢,大家都在等來電,就你一個人走了。貨就等著你,不要出了?”我大氣也不敢出,像蛇被捏住了七寸。
此后,他似乎形成了習(xí)慣,每天都給我少分幾十條褲子,卻強迫我與別人一樣要完成單價與貨品難度不匹配的雜貨。那一個月我比別人少了近2000塊錢的收入。我覺得這是天大的委屈,我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
那兩個月里,我日日在委屈的情緒里掙扎,靠著“心靈雞湯”來度過。那段時間我收集了很多“雞湯”句子給自己洗腦,但內(nèi)心的這場硝煙,我始終沒辦法客觀地接受。
又是一個加班的深夜,又有一堆單價與貨難度不匹配的雜貨。如果大家分著做,我本可以趕在21點之前做完。但人人都不想做,有些人已經(jīng)悄悄地溜走了。廠長把那些貨抱了過來,對我說:“你,完成這些才能下班?!笨粗谥褡娱L椅上玩耍的小初,我急道:“這么多,要做到什么時候?我孩子不要睡覺了?”
廠長說:“工廠又不是慈善機構(gòu),還要天天體恤你、照顧你?人人要是都像你這樣想,這個工廠就不要開了?!?/p>
我道:“憑什么他們溜了,卻讓我一個人干?”
廠長道:“人人都不做,那誰來做?他們不想掙錢,你也不想掙錢?”
我說:“不想!”然后就準(zhǔn)備下班。廠長沒料到我竟敢如此粗暴地違逆他,他暴怒,發(fā)誓第二天不給我分一條褲子。
而我近兩個月積累的情緒,在此時開始爆發(fā):“就我好欺負,說好平均分貨的,總給我少分,別人不干的活兒強迫我做。我哪里不好了?”我一邊嚷,一邊嘩嘩地流眼淚。
在我崩潰的那一瞬間,廠長像是猛地被鎮(zhèn)住,他可能沒料到我竟然會哭。他站在我的面前,兀自望著我,不知所措。
但他并沒有因為我的崩潰而給我平均分貨,只是在雜貨上再沒有故意強迫我多做。
我想,這個仇我是要記下的。我鬧著要去勞動局告他,實際上我并不知道這事是不是歸勞動局管,雷聲大雨點小地鬧了兩天,因自己膽小而不了了之;鬧著要與他一直對著干,懟了兩天,感覺對自己好像也沒有什么好處。
后來我想,只有我做事的效率與別人一樣,他才無話可說。一個月后,我真的趕上了別人的速度,甚至在某些常見款上比別人更快。
在廠長又一次給我少分貨時,我問他:“為什么我的貨要少這么多?請給我個理由?!?/p>
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因為你慢啊?!?/p>
我說:“你是一直沒注意到還是故意看不見?那么上午你就守到我的機器邊上看著?!?/p>
廠長看了我一眼,眼中閃過難以言說的神色,說:“行。”
此后,他再沒有大量地給我少分貨。但每逢貨的數(shù)量沒辦法平均分配時,廠長還是會給我少分一條或者兩條,以求大家平均。
我依然找廠長要個說法:“為什么每次都少我的?”
廠長陰陽怪氣地說:“少一兩條也不行?你說這讓我怎么分?以后你來當(dāng)廠長,你來分?!?/p>
有些人便說:“邵陽人啊……這素質(zhì),嘖嘖。”
有些人哄笑:“好了好了,一兩條,多大的事?我的都讓給你。”
廠長怪笑道:“去去去,人家都給你了,你去拿走啊……”
我倔強地看著他,說:“既然如此,我辭工吧。”
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無所畏懼。經(jīng)過三個多月的工作,我手頭的積蓄已經(jīng)夠我們娘倆支撐幾個月,我想我完全可以維護我此時的尊嚴。
廠長看了我一眼,突然就把自己的話截斷,像瀑布硬生生地被砍斷抽回。他笑了,說:“好好好,這女人厲害得很?!?/p>
從此以后,廠長對我的態(tài)度明顯好了起來,而同事們因廠長的態(tài)度改變也發(fā)生了改變。
我的內(nèi)心充滿得意與歡喜,這是勝利者的喜悅,只是礙于面子,我還不愿意與他們和解。
有一天大家一起去KTV“狂歡”。同事們半拖半拉,我就半推半就地去了。幾杯啤酒下肚,我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同事們的親昵。在他們的慫恿下,我放開嗓子亂吼了一通。唱完,廠長帶著同事們把亂七八糟的掌聲送給了我。
我對廠長的態(tài)度,有時還是像一只豎起羽毛隨時準(zhǔn)備戰(zhàn)斗的公雞。但,他并不介意。
很快就到了冬天。廠長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個電火鍋,聚了一幫人集資吃吃喝喝。他建了個微信群,叫“火鍋一家人”,愿意吃的就進群,每次吃的時候想吃的人就出5塊錢,幾十個人能集資100多塊,買些小菜,再買些牛肉或羊肉。
我也被廠長拉到了這個火鍋群里。但每次廠長呼朋引伴,我從不參與,清高得不得了。
吃火鍋的時候,我?guī)е〕?,固?zhí)地坐在飯?zhí)玫慕锹淅?,拒絕同事們一起吃火鍋的邀請。這時,廠長會盛上一大勺牛肉或羊肉,有時夾上一兩個鴨腿,有時夾上一些青菜,放進小初的碗里,對小初說:“你會跟媽媽分嗎?”
小初高高興興地回答:“會!”然后扒拉了大半給我。好吃的菜到了嘴邊,豈有不吃的道理?我的尊嚴與防線,在火鍋面前全線崩潰。熱乎乎的羊肉,經(jīng)過口腔,滾落到胃里,形成一片濕潤而溫暖的地帶,萬物開始生長,整個胸腔都熱起來。此時,廠長與同事們正吃得高興,吆喝著:“來來來,吃啊吃啊?!?/p>
總是白吃我自然過意不去,于是我便也跟著同事們你5塊我5塊地往群里丟紅包,一起熱火朝天地吆喝吃這個吃那個。
有時,我把紅包全部都搶了,開心地說:“發(fā)財了!”廠長就讓同事們把5塊錢的紅包全都私發(fā)給我,讓我去負責(zé)買菜。我忙把紅包退還出來,說:“我才不去?!贝蠹夜笮?,整個車間熱鬧非凡,我像是被溫暖的陽光包圍著。
這個冬天的火鍋徹底俘虜了我,我與廠長、同事們徹底和解。
煢煢孑立,畢竟不好。
有時我故意大聲地問他們:“邵陽人到底行不行?”
他們笑道:“發(fā)起飆來嚇?biāo)廊??!?/p>
在他們的心里,“邵陽人素質(zhì)不行”這個觀念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每每想起,我都十分得意于我曾“改變”過一廠 人的偏見。
而我最想說的,是這個冬天的火鍋,它見證過一群小人物的多面性—小惡小善,還有小寬容,如此真實、鮮活。那熱氣騰騰的場景,曾讓敏感、脆弱、怯懦又倔強、固執(zhí)的我,整個冬天,都很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