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維華
汪——汪——聽到狗叫時,我正坐在庭院中的草坪椅上,審閱著會計事務所送來的公司財務評估報告。
我抬起頭,朝聲響處看,我家的小黃狗正對著一只紅蜻蜓叫。小黃狗回過頭對著我看了兩眼,晃晃頭上的小辮子,搖搖尾巴,汪——汪——對著紅蜻蜓又叫了兩聲。紅蜻蜓飛走了。
院子很寬敞,花崗巖雕成的羅馬柱很氣派地立在鐵藝大門的兩側,傍晚的陽光透過高大的金桂、香櫞樹的傘狀樹冠,灑滿一院金黃,牽?;?、薔薇花、繡球花開得正旺,草坪上的麥冬綠油油的,鵝卵石鋪成的小徑劃出了庭院的弧度。
父親站在我身旁,佝僂著腰,像只大蝦米,陽光照在花白的頭發(fā)上,平添不少碎金。
父親這幾年老得快,變得不愛說話,表情木訥。你在廚房做飯,他會勾著腰站在通道,愣愣地看著你,擋住去路。吃飯時,常常只坐半個屁股,你不夾菜給他,他不知道吃。晚上睡覺,圖省事,不愿脫衣服。
我伸了一個懶腰,端起石桌上的啤酒杯,呷了一口啤酒,繼續(xù)審閱財務報告。公司馬上要到新三板上市,這幫海歸的注冊會計師太頂真,只會算呆賬,我可得對公司負責,不能死腦筋,在數字上吃虧。
周邊頓時又變得寂靜了。
“那是什么?”
聲音飄來,我沒在意。
“那是什么?”
聲音再次響起,我不得不抬頭,朝發(fā)聲處看去,父親正手指前方。
“那是小黃狗?!蔽衣唤浶牡卣f,又低下頭繼續(xù)看報表。
“那是什么?”良久,父親又喃喃地問。
我抬起頭,又看了看,小黃狗在草坪上追逐一只花蝴蝶,我皺起眉頭說:“還是那只小黃狗?!?/p>
“那是什么?”又過一會兒,父親更靠近我,再次問道。
我有點不耐煩,合上財務報告,不高興地說:“爸,那是我家的小黃狗?!?/p>
“那是什么?”父親沒理會我的回答,仍然不屈不撓地問。
“爸,您到底想問什么?我說了,那是我家的小黃狗,小黃狗,小黃狗,小——黃——狗?!蔽姨岣吡松らT,拉長了聲調,嘩地一下站起身。
“?。“?!”父親啊了兩聲,愣在那,雙手搓著。
“老黃狗在前些天搬家時被撞死啦,小黃狗是老黃狗的兒子?!蔽掖舐暼碌溃樖帜闷鹗郎系膱蠹?,往父親手中一塞,說:“沒看到我正忙嗎?沒事自己看看報紙?!?/p>
我徑自回到屋里,在客廳沒看到父親,來到我住的二樓,也沒見著,爬上三樓,走進父親的房間。
父親站在房間中間,正在小便,對著木地板,淅淅瀝瀝,褲管已濕,木地板上汪了一大攤。
“您在干什么?”我急得大吼,“怎么能在房間里尿尿?”
父親嚇得愣在那兒,嘴里接著嘟囔著什么,聽不清楚,雙手仍然捂著褲襠。
我趕緊用抹布擦地板。擦了又擦,換一塊抹布,再擦。
我送父親去醫(yī)院。醫(yī)生是老朋友,過去常給父親看病,他用聽筒聽聽胸部,翻開眼皮看看,把把脈象。
“老毛病,小腦萎縮,反應遲鈍。”
“需要做CT或者核磁共振嗎?”
“去年剛做過,這次沒有必要?!?/p>
“那怎么會在家中小便呢?”我問,“以前可沒有這個現象,發(fā)展下去,會不會在家中……?”
“這是老年常見病,很難逆轉。發(fā)病原因有多樣,有時跟身體有關,有時因為氣候,有時是因為受了刺激或者驚嚇。先用用藥,控制一下,關鍵是以后的護理?!?/p>
醫(yī)生很熱情,幫助辦理住院手續(xù),很快就為父親安排了病房,掛上了點滴。
吃飯在病房,夜里有護工,不需要子女陪護。
回到家時,已經很遲,妻子在外打麻將,還沒回來。我聽到車庫里有聲音,走過去,打開門。小黃狗急切地沖過來,朝我看看,搖搖尾巴,走到腳墊子上,翹起右后腿,撒尿,劃出一道白色弧線。
“狗東西,隨地大小便,越來越不像話?!蔽倚αR了一句,卷起腳墊子,又用抹布擦擦地板。
我拿了一點狗糧,放進專用盆子,倒了一點涼開水在另一個盆中,小黃狗歡快地吃著,不時抬起頭,朝我搖搖尾,再喝幾口水。頭上的小辮子一晃一晃的。小黃狗依在我的腿邊,繞著我轉圈圈,我用腳按摩它的腹部,它頓時躺在地上,四爪朝上,很享受的樣子。
我走上樓,來到三樓父親的房間。被子亂糟糟地堆在床上。父親不習慣疊被子,睡覺時嫌麻煩不喜歡脫衣服,為此事我不知道說了多少遍。
我整理被子。被子上有很多白皮屑,枕巾上散發(fā)出一股怪味。我用鼻子嗅嗅,仿佛又聞到一股尿騷味。
我走出大門,站在院中。鄰居家的車庫里亮著燈。他家的老人住車庫。
我決定把父親的房間移到車庫。車庫是半地下室,有兩間,一間用于停車,另一間是小黃狗的房間。我記得,裝修時車庫留有上下水道,安裝衛(wèi)生設施應該不麻煩。
我為我的孝心感到高興。
父親從醫(yī)院回來時,車庫已改造完畢,大床搬入車庫。他站在車庫里,不說也不動。
“住車庫好,不需要爬樓梯?!蔽艺f:“出去散步也方便?!?/p>
父親還是不說話。
“冬暖夏涼,隔壁家老人也住在車庫。”我說。
“那是什么?”父親不理我,抬起手,指著前方。那是我家的小黃狗。
小黃狗正在爬樓梯,父親也跟著爬樓梯,來到三樓父親原先住的房間。
房間已變?yōu)樾↑S狗的居室。小黃狗的小別墅已搬上來。這個小木屋是我前不久新買的。搬家的時候,老黃狗賴在老宅門口不肯走,一輛急馳而來的汽車撞了它。小黃狗那時剛睜眼,見不到母親,整天叫著。我真是心痛,買來兒童脫脂奶粉喂它。扔掉老黃狗的狗窩,到寵物專用商店買回了這個漂亮的小木屋。同時還買回了狗冬天穿的背心和腳套,買了根紅頭繩,給小黃頭頂上扎了個獨角辮子。
家中又恢復正常。父親住在車庫,吃飯時叫他到一樓半的餐廳,平常不上樓。小黃狗樓上樓下跑得歡快。endprint
一天晚上,我在外有應酬,遲一點到家。車庫門大開,亮著燈,不見人影,我喊著:“爸,爸,您在哪里?”沒人應。
我急忙到外面尋找,浴室、理發(fā)室、小區(qū)旁的小超市一一找過,沒找著。到小區(qū)傳達室問,保安說,白天看到的,晚上沒見著。
我準備打110報警。
我回到院子,抬頭看,三樓有燈光。
我急忙走上三樓。父親站在他原先的房間里,雜物灑滿一地,柜門開著。父親手中拿著一個發(fā)黃的本子。我接過本子,翻開,只見上面寫著:
一只小黃狗
我好喜歡狗,可我家沒有,鄰居家有,我家只有一只母花貓。
一天,我看到鄰居家的黃狗,指著黃狗問:“那是什么?”爸爸答道:“那是黃狗?!蔽矣謫枺骸澳鞘鞘裁??”爸又答道:“那是黃狗?!蔽覇柫耸灞椋职执鹆耸灞?。爸爸每回答一次,總要抱起我,舉過頭頂,夸上一句:“兒子,你真聰明!”以后,爸爸用我家花貓生的小花貓跟鄰居換回了一只小黃狗。
從此,小黃狗成了我的好朋友。
我記起來了,這篇作文是小學三年級時,老師要求寫一件難忘的事,題目自選。我得了優(yōu)秀,還作為范文貼在學校櫥窗里。父親當時可高興呢,特意煮了兩只雞蛋作為獎勵。
當初的那只小黃狗早已成為大黃、老黃,幾十年過去啦,現在的小黃狗應是它的第十五代或第十六代孫子。
我手拿作文本愣在那,從鏡子中看到自己眼窩中的亮光。
黑狗身上白
小初一骨碌爬起身子,快速沖出了大門。
爺爺在床上叫小初,說什么小初沒聽得清,又推開院門,木板做的院門在風中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比小初更急的是小黑狗奧特曼,一出門,東嗅嗅、西嗅嗅,來到西隔壁白如煙家院門口,一點也不客氣,抬起后腿,對著院墻根撒尿,劃出一道白色的弧線。奧特曼短毛黑得發(fā)亮,身子只有一尺來長,尖尖的耳朵,長長的尾巴,活像一根臘腸。
白如煙是小初的女同學,她爸爸挖塘養(yǎng)螃蟹,發(fā)了財,把原來的磚瓦房翻建成三層別墅。奧特曼每次經過她家時,都要對著院墻根撒泡尿。好像天生與她家有仇。
奧特曼撒完尿,一路向西,不時回頭看看小初,又跑向了村頭。
天剛剛亮,天空灰蒙蒙的,像個大鍋子反扣著,顯得低矮而又渾濁,看樣子要下雪。小初打了個寒噤,拉上棉襖上的帽子,繼續(xù)跑向村頭。爸爸媽媽今天要回來,小初去接他們。
小初很小的時候,爸爸媽媽就外出打工,每年只是農忙和春節(jié)的時候回家。農忙回家時顧不上小初,要搶收搶種。春節(jié)時回來,每次都要買許多吃的玩的,什么旺旺雪餅、滑板、變形金剛啦,這些東西總跟電視廣告同步。爸媽剛回來的時候,小初與他們有點生分,爺爺要小初叫爸叫媽,小初抱著爺爺的腿,躲到他身后,不肯喊人。爺爺會笑罵一聲:“這個犟骨頭,自己的爸媽都不喊,真是世上少有。”在爺爺反復催促下,小初才會生硬地喊人。晚上跟媽媽睡一個被窩,小初不太習慣,小初喜歡聞爺爺身上的煙味酒味,聽他那有節(jié)奏的鼾聲,愛摸他松樹皮般的臉和硌手的胡須。不過,過年后,情況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生了變化,小初覺得媽媽身上有股非常好聞的香味,久久地彌漫在空氣中,揮之不去,令小初癡迷。小初開始喜歡抱著媽媽睡覺,有時,小手還不自覺地去撫摸她的奶奶,奶奶圓圓的,暖乎乎的,小初有了喝奶的沖動。到了正月初十,小初已一刻也離不開媽媽,像個跟屁蟲,媽媽到哪,他跟到哪兒??墒?,過了正月半,爸爸媽媽又要走了,小初呆呆地站在村頭,那感覺就像冬天里睡覺,開始進被窩時是冰冷的,慢慢捂熱了,到了熱乎乎的時候,又被人從溫暖的被窩中硬拽了出來。每年都會有這一回。
小初從小就跟爺爺在一起,爺爺陪小初玩,陪小初睡,喂小初吃飯,送小初上學。村里的小學撤并到鄉(xiāng)中心小學后,爺爺那輛鈴子不響、其它都響的三輪車就一直奔跑在上學、放學的路上。
上學的路上有座水泥拱橋,非常陡,每次上橋,爺爺的屁股就離開車座,全身的重量都壓向腳蹬,左腳踩下去了,又把重量轉到右腳蹬上,然后,再回到左腳,就這樣不停地交換,全身弓著,頸脖彎向前,一伸一伸地,活像一只長脖子鵝。下橋時則要一手猛拉剎車,一手扶著方向把,身子反弓著,又像一把彈棉花的弓。今年上半年的一天放學,爺爺帶著小初再次騎到拱橋,爺爺費盡全力把車子踩上橋,不知怎么搞的,下橋時三輪車像頭失去控制的毛驢,吱吱呀呀地直往前沖,爺爺猛拉剎車,也不管用。小初嚇得大叫,在空中翻了個跟頭,跌在水中,成了落湯雞。爺爺跌在河坎上,跌斷了左腿。三輪車的一只車輪飛到了河里。
爸爸媽媽趕了回來。小初是傷皮不傷骨,擦了一點紅藥水,沒多大事。爺爺的左腿上了夾板,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臥床掛水,下床走時拄拐杖,成了鐵拐李。
爸又走了,媽留下來照顧爺爺,每天接送小初上學。
幾個月后,爺爺腿還沒好,媽媽又要出去打工。
小初抱著媽媽的腰說:“我不讓你走?!?/p>
媽說:“爸爸一個人在外,我不放心?!?/p>
小初想不通,爸那么大的一個人,有手有腳的,有什么不放心。
“媽,你別走,我不要好吃的,好嗎?”小初瞪著眼睛抿著嘴說:“我不要玩具了?!?/p>
媽媽跟爺爺說什么狐貍精,小初聽不懂。
媽走的時候一直在抹眼淚。
這么大的人還哭?小初才不哭呢!
奧特曼也不哭,圍著小初的腿子打轉轉,尾巴翹得高高的。
小初來到村頭,站在老槐樹下。老槐樹很粗,兩人合抱才能抱攏,樹冠遮過了小半個打谷場。這棵槐樹比爺爺的年齡還大。
天依然是灰蒙蒙的,太陽沒有出來的跡象。路上行人很少。小初的眼睛望得發(fā)酸,還是不見爸爸媽媽的身影。小初身上冷,跺跺腳,搓搓手,對著手哈口熱氣,又把手插進了棉襖口袋里。
奧特曼不甘寂寞,不時汪汪地叫幾聲,抬起后腿,對著槐樹又在尿尿。豎起尖尖的耳朵,凝視遠方。endprint
小苗挑著炒米擔子來到槐樹下,放下擔子,支起炒米機。他問道:“小初,站著干嗎呢?”
“等爸爸媽媽,他們回來過年?!?/p>
小苗是本村的,比小初大幾歲,炸炒米是祖?zhèn)魇炙?。他爸媽多年前在南方的一家化工廠打工時,貯罐爆炸,雙雙走了,從此跟爺爺過,爺爺生病后,他就輟學,接過了炒米擔子。小初和小苗很談得來,小初還請小苗在自家吃過飯呢。炒米機黑乎乎的,橢圓形,大頭處是搖把和氣壓計,小頭處是蓋子,蓋子上有個獨角扳手,像個耳朵。小初幫他支爐子,接風箱。火點著了,木柴在爐子中隨著風箱抽動的節(jié)奏躥起陣陣紅紅的火光。小初伸手在爐旁烤火,身上漸漸有了暖意。
遠處走來兩個人。小初大喊:“爸爸!媽媽!”小初跑上前去迎接。
“小初,又長高了。”
是村東頭的伯伯一家,他們身上背了許多行李,回家過年。
小初頹然回到炒米機旁。小苗問:“怎么啦?”小初抿著嘴不吱聲。
小苗一手搖動炒米機,一手拉風箱。他看看氣壓表,提起炒米機,喊道:“響了,響了?!睂⑺走M大口袋,一手扶著搖把,一手扳住獨角耳朵,腳踩住機身,嘭地一聲,空氣中頓時彌漫著炒米的香味。小苗抓了一把炒米給小初。
“小初,你爺爺叫你回家。”
小初嘴里含著一把炒米,趕緊轉過頭來。是白如煙。白如煙姓白,皮膚更白,瓜子臉,雙眼皮,眼睛一閃一閃的,很好看,說話很活泛,扎著兩個調皮的小辮子,臉上總是蕩漾著快樂的微笑,走路時愛扭動她那水蛇般的小蠻腰。同學們當面叫她白如煙,背后叫她“白骨精”。她一手提著大米、蠶豆、干年糕,另一只手提著個大塑料袋,笑吟吟地站在小初面前,看樣子也是來炸年貨的。
小初不吱聲。
“跟你說話呢?!卑兹鐭熣0椭每吹碾p眼皮。
小初還是不答腔。
“不信拉倒,你爺爺叫你回家吃早飯。”
有白如煙在,小初有點掃興,轉身回家。
小初和白如煙有仇,是因為奧特曼。
爺爺的腿傷還沒好,媽媽又外出打工,小初只好住校,一星期回來一次。學校食堂沒什么好吃的,老是那幾樣,小初常泡方便面,方便面吃厭了,又到學校外的小攤子上吃炸雞腿、臭豆腐干。晚上,小初不喜歡洗腳,襪子也是一周換一次,臭烘烘的,襪底結成硬塊。不用說洗腳了,屁股是更不洗的,宿舍里的同學們都不洗,沒人覺得這有多邋遢。小初夜里老是做夢,夢見媽媽又帶給他一條大船一樣的東西。媽媽笑著說,小初,沒見過吧,這是航空母艦。小初笑了,笑醒了,張開眼四處看看,四周一片漆黑,不時傳來同學翻身的聲音。小初無聊死了。常常站在學校旁的小河邊數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巴望著早點過年。
奧特曼是爸爸去年過年時送給小初的,爸說是他花錢在寵物店買的,叫臘腸,才三個月大。這種臘腸狗本地沒有,本地多的是土狗,小初知道寵物狗是很貴的,爸爸平時摳門得很,玩具都是媽媽買的,小初不大相信,懷疑是偷的。媽在一旁笑著說:“真是買的,你爸掏錢時,手都在發(fā)抖?!?/p>
小初給它取名奧特曼。奧特曼又漂亮又獨特又精神,小初很歡喜。他天天帶著它,形影不離。好吃的東西自己舍不得吃,省給奧特曼吃,早晨喂它喝牛奶,晚上抱它上床,和自己睡一個被窩。爺爺說:“臟死了,狗身上有跳蚤。”小初說:“一點也不臟,狗可講衛(wèi)生?!?/p>
小初迷上了奧特曼。
小初有時對著奧特曼喊:“媽媽?!眾W特曼會豎起耳朵對著小初汪汪地回叫兩聲。
有時候小初又會對著奧特曼喊:“小初?!眾W特曼也會豎起耳朵對著小初汪汪回叫兩聲,還會搖搖長長的尾巴。
爺爺會罵:“瘋了,瘋了,看小狗都把你弄得不知自己是誰?”
有一次爺爺嫌奧特曼煩,揚手要打它,小初上前狠狠推了爺爺一把,大聲說:“不許你打奧特曼!要打你打我好啦?!?/p>
小初住校后,用書包裝上奧特曼,把它帶到宿舍。幾天后,班主任老師把小初喊站起來,問狗是怎么回事,小初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小初只好灰溜溜地把奧特曼送回家。
是誰打的小報告?本宿舍的同學不會,他們都歡喜奧特曼,在宿舍里大家爭著逗它玩。小初猜想是白如煙。
小初帶奧特曼來時,搭的是她家送她上學的順風車。在車上,她看到小初書包在動,好奇地打開書包,頓時露出一個毛絨絨的狗頭,嚇得她哇哇直叫。
平時,白如煙總是叫小初好好學習,仿佛她才是他真正的班主任。
這個告密者,小初一定得收拾她。
小初心里就像鉆進了一條毛毛蟲,癢得撓心。
那天,上數學課時,小初又在想心事。
“小初,你回答。”
小初站起身,一臉茫然。
“三乘以七等于多少?”數學老師又重復一遍。
小初站著,囧得很,乘法口訣昨天就教了,老師要求大家課后背熟??尚〕跽麄€晚上都在想告密者的事。
小初一咬牙,管他三七二十一呢!就二十四吧:
“三乘以七等于二十四。”
教室里頓時爆發(fā)出海嘯般的笑聲。他的臉滾燙。
小初坐在白如煙的后排。晚自習時,她低著頭做作業(yè),兩只小辮子垂在后邊,不斷在他眼前晃蕩,刺激著他的眼球。小初鬼使神差,伸手把她的小辮子打了個結,扣在椅把上,等她站起來時,嘭地一聲,她和椅子一起摔倒在地上。小初捂住嘴,就是不笑。
她淚水直淌,站起身,指著小初罵道:“流氓,下流胚子。”
小初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繼續(xù)不笑。
“沒娘教的,沒教養(yǎng)?!?/p>
“你才沒娘教呢,你爸是土財主?!毙〕踝鼐戳艘痪?。
“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爸爸媽媽馬上要離婚啦?!?/p>
“你胡說?!毙〕醪挥烧玖似饋恚瑑裳坶_始噴火。
“你爸跟村里一起打工的狐貍精睡在一起,都給你媽逮住了?!眅ndprint
小初怒不可遏,上前對著白如煙就是一個耳光,“啪”,聲音很清脆,小初還沒怎么用勁呢,更沒用孫悟空的金箍棒,這個小妖精就夸張地大哭,齜牙裂嘴地,小嘴齜得像個瓢,轉身沖向老師辦公室。
班主任來了,臉上結滿了鹽霜。班主任說,“上次私自在學校養(yǎng)狗,這次竟然動手打人?!卑嘀魅谓又鴺O其嚴肅地說,“再不改正就勒令退學。要家長來,必須是父母。在外打工不在家?他們一回來必須立即趕到學校?!?/p>
事態(tài)頓時變得嚴重無比。小初跳河的心都有了。
小初一邊走,一邊想著心事。
奧特曼變得安靜啦,默默地走在小初身前。
天空中開始下雪珠,發(fā)出沙沙的聲音。雪珠打在臉上有點痛。小初加快步伐,到家門口時,雪珠已變成雪花,雪花隨風而飄,落到地上,落到田間的大白菜上。
爺爺見小初回來,甕聲甕氣地說:“餓了吧?他們要到午飯前才到家?!?/p>
吃罷早飯,爺爺要小初幫助撣塵。爺爺說,今天是臘月二十四,把家中撣干凈,才好送灶神菩薩,送完灶神就好過年了。小初用長竹竿綁著雞毛撣子,開始撣梁上的蜘蛛網,撣木棧板上的灰塵。他家是老式的鎖角磚墻瓦房,撣好堂屋間,再撣他和爺爺住的西房間,最后撣爸爸媽媽住的東房間。東房間爺爺已收拾過,平時到處散著的雜物已清理,床上的被子前幾天剛洗過,有股陽光曬過的香氣,疊得方方整整,小初忍不住爬上床打了個滾。
小初趴在床上,問爺爺:“媽媽什么時候到家?”
爺爺笑笑,拄著拐杖,點上一支香煙,吸了兩口,說:“到家吃中飯。傻小子,你都問了多少遍?!?/p>
“他們是不是乘高鐵回來?”
“票緊張,沒買到,他們乘汽車回來?!?/p>
“爺爺,我想坐高鐵。”
“等明年暑假讓你爸爸媽媽帶你出去玩玩,去上海還是上北京都聽你的?!?/p>
“果真的?我還想坐飛機呢。”
“好呀!”
“拉勾?”
“拉勾!”
“拉勾,拉勾,一萬年不反悔?!毙〕跆麓采斐鲂∈种?,爺爺也伸出手指,兩人手指緊緊勾在一起。
很久以后,爺爺說:“小初,去把院子里的雪掃一下,爸爸媽媽回來時好走路?!?/p>
小初開心地到西房間扛起大掃帚,來到院中。雪已把院子蓋得嚴嚴實實。小初從院門開始掃,用大掃帚把雪掃向兩邊的菜地,掃出一條過道來。掃帚是用竹枝編的,又大又沉,小初用力地掃著,一下,又一下。想到爸爸媽媽,想到坐高鐵飛機,他的身上頓時有了力氣。
掃到堂屋門口,小初直起身,揉揉發(fā)酸的腰。雪越下越大,雪花像一片片鵝毛,無聲無息,前赴后繼。
回到堂屋,爺爺已把中飯菜盛好,放在四方桌上,熱氣騰騰的。小初忍不住上前拎起一塊肉骨頭,準備往嘴里送。
爺爺說:“好吃鬼,看你猴急的。”
“哪個是好吃鬼?”小初把骨頭丟到地上,對爺爺說:“我拿給奧特曼吃的。”
奧特曼叼起骨頭,趴在地上有滋有味地啃了起來。
時間慢慢地過去,菜已經涼了。爺爺要小初幫著把菜端回廚房,熱一熱。
“爺爺,打電話問問。”
“真是忙昏了,怎么就忘了打電話呢?”爺爺拍拍頭,掏出了手機。不通。再打,另一個號碼也不通。
“怎么啦?”小初抱著爺爺的腰問。
爺爺說:“不知道,說不定是外面下大雪,路難走?!?/p>
飯菜已經反復熱過三次啦。
家神柜上的馬蹄鐘連續(xù)敲了四響,已是下午四點鐘了。爸爸媽媽應該早到家啦,真是急死人。
爺爺在家里一拐一拐地打轉轉。再打電話,還是不通。爺爺說:“不會有什么意外吧?老天爺不會扔下我們不管的?!?/p>
小初的頭皮開始發(fā)麻,忍不住對爺爺說:
“爺爺,爸爸媽媽回來過了。”
“什么時候?”
“昨天夜里?!?/p>
“瞎說?!?/p>
“媽媽給了我好多吃的玩的,說他們還有事,以后就走了。”小初故意掰著指頭數著:“旺旺雪餅、變形金剛、航空母艦,還有真的奧特曼呢!”
“你這個孩子,又在說夢話?!睜敔敹⒅〕蹩矗戳撕芫煤芫?。
小初不敢看爺爺,于是,找奧特曼。奧特曼不見了。雪還在下,過了一會兒,看見黑影一閃,奧特曼從外面躥了回來,對著小初叫,汪、汪、汪汪。
“奧特曼,別叫?!毙〕醯拖律碜尤蹔W特曼身上的雪。奧特曼對著小初看看,又躥出了院門。小初走出院門,外邊是一片雪白的世界,剛才掃過的路面又蓋上一層白雪,雪地上只有一行狗腳印。
隔壁飄來陣陣燉牛蹄的香味。這個味道小初熟悉。媽媽最喜歡燉牛蹄子,每年春節(jié)回來時總是先去菜場買一副新鮮的水牛蹄子,然后用大鍋子燉上三四個小時。媽媽說這道菜叫“九里香”,言下之意,九里之外都能聞到香味。小初仿佛看到媽媽提著一副水牛蹄子回來,用力嗅了嗅鼻子,無聲地喊著:“媽媽——媽媽——媽媽。”
爺爺握著手機,還在發(fā)愣。
汪、汪、汪,奧特曼又對小初在叫。
“別叫,真煩人?!毙〕醯纳らT很大。
汪、汪、汪。真奇怪,奧特曼今天一反常態(tài)。小初踢了奧特曼一腳,沒想到,腳下力氣這么大。奧特曼飛出大門外很遠。
嗯、嗯。奧特曼發(fā)出痛苦的叫聲。
小初心痛地大喊:“奧特曼,回來?!?/p>
奧特曼趴在雪地上,看著小初,全身在顫栗。
雪借風力,雪花不是飄,而是迎面撞來,像鞭子一樣抽打著小初的臉。時間不長,小初的頭發(fā)、眉毛、棉襖上都堆滿了雪。
小黑狗奧特曼身上也一片雪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