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樹偉
光伏行業(yè)的競價結果之低,一再刷新人們的認知。2020年,我國補貼項目競價結果顯示1:單個項目的最低電價為0.2427元/千瓦時,加權平均電價為0.3720元/千瓦時,低于經常作為標桿的煤電行政定價水平。國際上,在2019年突尼斯50萬千瓦光伏項目招標中,出現(xiàn)了非洲地區(qū)的最低價? 0.024美元/千瓦時(約合人民幣0.164元/千瓦時)。
然而,一個基本的事實是,光伏設備只能在有太陽的時候發(fā)電,這對于需要隨時應對打開電燈或者開啟生產線的連續(xù)電力供應需求來說,顯然不是優(yōu)點。比如,給定光伏設備只能服務于白天的供電,意味著無論發(fā)展多大規(guī)模的光伏裝機,超過最高負荷的多少倍,也并不能解決夜晚的供電問題。
關鍵在于,對于這個特點,需要多大程度的懲罰?需要付出多大代價才是合理的?這在我國能源行業(yè)的討論中尤其重要。因為,一方面,在我國的公眾,特別是媒體討論中或多或少存在著“講個優(yōu)點,評勞模;說個缺點,重復懲罰”的不精確論證模式,往往只說性質、不講程度;另一方面,由于缺乏短期競爭性市場,也不存在以市場定價的精確方式來顯示這種“正確”的懲罰程度作為透明的標桿,從而很難讓普通大眾感知其程度。
那么,從“懲罰”來看,至少有如下幾個程度上的“臺階”:
第一階:光伏是典型的“垃圾電”。來片云,出力就能波動80%。系統(tǒng)完全不需要這種電源,不應該發(fā)展光伏。懲罰:停止發(fā)展。
第二階:光伏設備出力波動如此厲害,完全不聽指揮,因此,必須加裝儲能設施,讓光伏出力多少就必須出力多少。所以,儲能應該按1:1的比例進行配置,存儲周期最好是基于月度。懲罰:每千瓦時電量+0.05元的儲放成本。
第三階:在夏季使用空調的高峰期,光伏是不是也得做點貢獻?可是太陽一落,人們紛紛回家吹空調時,光伏設備也停發(fā)了。那么,光伏是不是應該加裝20%的儲能,弄個日存儲的儲能?懲罰:每千瓦時電量+0.01元的額外長期平均成本。
第四階:光伏設備裝了那么多,達到最高負荷的1.5倍,原來的中午高峰變成了低谷,傍晚的高峰卻更高。光伏的電力價格是不是要打個折扣?如果煤電電價是0.3元/千瓦時,光伏在中午時段所發(fā)電量的電價就只能按0.15元/千瓦時計算。這意味著,如果光伏還享受著補貼,其強度要遠高于大家之前的認知。懲罰:每千瓦時電量少收益50%,但起碼不用受到額外懲罰。
第五階:懲罰?開玩笑吧?光伏設備在夜間無法供電,出力下來了,也不能獲得相應收入。如果夜間電價變高,光伏的平均收益就遠遠低于可控機組,這樣的懲罰還不夠嗎?懲罰:夜間沒有收入,已經算是自動懲罰了,不需要再進行二次懲罰。
第六階:市場應該時刻保持開放性,發(fā)展光伏的目的從來不是為了實現(xiàn)系統(tǒng)平衡,而是基于節(jié)能減排的需要,完全不應該被懲罰,反而需要獎勵。懲罰:負的懲罰,獎勵其具有的環(huán)境減排價值。
那么,到底哪個是更合理的?本期專欄將討論這個問題。
最初上網的光伏發(fā)電
一般而言,大部分地區(qū)的中午時段都是相對的用電高峰期,特別是在低緯度地區(qū),夏季的中午往往意味著巨大的空調負荷。因此,此時的光伏發(fā)電恰恰能夠彌補負荷高峰、捕捉市場的高價格。到了晚上,負荷進入低谷,光伏設備不發(fā)電,但這時的電價往往很低。因此,從平均上來看(比如1年),光伏的度電收益往往高于煤電或核電等傳統(tǒng)發(fā)電機組。
光伏裝機容量遠超最大負荷的情況
那么,如果光伏的裝機持續(xù)增長,是出于節(jié)能減排而非系統(tǒng)平衡的目的(這仍舊是必要的,因此,要不斷替代其他電源才行),就有可能出現(xiàn)光伏設備的出力超過最大負荷的情況,從而將過去的高峰變成現(xiàn)在的低谷。美國加利福尼亞州2020年8月中旬發(fā)生的炎熱天氣下的拉閘限電提供了觀察這一情況的機會。
8月14日,加利福尼亞州電力系統(tǒng)因為系統(tǒng)充足性不足,進行了三級切除負荷響應,而同期的市場電價超過1美元/千瓦時(見圖1)。但是很顯然,光伏捕捉不到這樣的高價機會,因為它的出力在這個時候是越來越低的。因此,從平均上來看,其市場價值會跌落至其他機組的80%、50%,乃至更低(但不會無限降低)。
為何出現(xiàn)系統(tǒng)充足性不足?除了風電與天然氣發(fā)電機組的意外停機,加利福尼亞州的半計劃、半市場電力體制也是重要的原因。政府監(jiān)管部門仍舊使用方法論陳舊、不能考慮完整不確定性的“綜合資源規(guī)劃”(IRP)確定未來的裝機節(jié)奏,是一個重要的體制性原因。
2019年,加利福尼亞州監(jiān)管機構預測2020年的電力需求只有4500萬千瓦左右。但事實上,因高溫天氣,其需求一度超過4700萬千瓦,使得系統(tǒng)備用率下降到5%? 一個不可接受的低水平。
加裝儲能設施會改變什么
從以上的兩個極端來看,光伏具有“自我毀滅”的性質,最初其單位發(fā)電價值往往高于其他可控電源,但越過一定階段,在將剩余凈負荷的峰值轉移到傍晚之后,其價值通常會迅速跌落。這意味著,基于平準化度電成本(LCOE)比較各種電源的競爭力,已經很難有比較確切的含義。當然,這種情況與我國的現(xiàn)狀存在很大差異,并且它只是一個特點,并非缺點,很多事物都有這個特點。
那么,光伏加裝儲能設施后,會有何種變化?
儲能在市場中無疑扮演著“套利”的角色,在低谷低價時段,作為用電者;在高峰高價時段,作為發(fā)電者。類似地,它必然也具有“自我毀滅”的性質,其實現(xiàn)收益的過程就是消滅電價波動的過程(圖2顯示的日存儲情況)。若電價沒有了足夠的波動,新增的儲能設施自然就不存在盈利的空間。
因此,如果沒有足夠的未來預見能力,“可再生能源+儲能”的系統(tǒng),可能會經歷與資本主義經濟危機類似的“繁榮―蕭條”周期。
最初,接近零成本的光伏加上廉價的儲能,在此刻的電源結構下盈利頗豐,吸引了大量的投資與新設施的建設。隨著它們進入系統(tǒng),電價變得越來越低,峰谷差也在縮小。很快,最終電價的差別下降到這些“光儲系統(tǒng)”的經濟平衡點,促使泡沫最終破裂,很多建成的資產成為“擱置資產”。
泡沫破裂后,建成的儲能設施只能勉強維持運轉。高峰電價不夠高,從而無法吸引新的儲能設施建設;平均電價水平又太低,無法吸引獨立的光伏以及任何其他新的電源。直到有一天,人們開始在部分時段缺電(比如傍晚),電價突然上漲,從而進入新一輪的循環(huán)。
可以想象,這其中必然包含各種投資的錯配危機以及反周期政策的干預,并不會出現(xiàn)線性發(fā)展。市場似乎永遠無法解決系統(tǒng)的容量充足性與周期性波動問題。
當然,如果電力價格仍舊沒有一個高的時間分辨率,那么,以上的發(fā)展變化只能是“暗流涌動”。唯一表現(xiàn)出來的只是各種裝機的過剩、某些時段的平衡困難以及某些機組的嚴重限電。類似于我國風電裝機規(guī)模自2005年快速增長后,在2010―2015年間出現(xiàn)的嚴重棄風限電問題。
所以,到底是光伏的發(fā)展改變電力系統(tǒng)的平衡方式,還是電力系統(tǒng)的平衡范式將光伏“改造”得與傳統(tǒng)能源一樣? 這往往意味著減排目的將大打折扣,系于我國的政治經濟學。對于二者的互動與相互適應如何隨著時間進化,本專欄將持續(xù)關注。
小結
過去,我國曾長期處于缺電狀態(tài),并且可再生能源所占的份額小。因此,系統(tǒng)在“電力價值”上的區(qū)分與否誤差不大,煤電的行政定價水平成為標桿。未來,隨著系統(tǒng)的容量過剩問題(特別是煤電過剩)愈發(fā)突出,以及可再生能源所占的份額不斷增加,各種電源的系統(tǒng)價值會更加分化。
通過行政手段確定的電力價格、自由量裁而非交易決定的粗尺度調度方式,已經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否則,系統(tǒng)的電能質量與安全保障都可能隨著系統(tǒng)的復雜化,“灰犀牛”風險將日益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