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榮
蟄居久了,活得像一棵不起眼的樹,不想挪動,只偶爾會去窗前吹吹風或去院子里見見光,腦子里裝一團歲月積淀下來的漿糊。略一思索,便也覺得這種生存狀態(tài)的合情性,慨少年愛動,奔走如風,覺得可以滿世界跑,人老了,腿腳無力,知道的會說這是生命自我保護與調(diào)控的集中供“能”,便會常常想倒回去,向過去的時光尋根,以前死后有土可埋時,老年人也都愛自嘲:半截子埋土里了。所以尋根也好埋土也罷,不都是說的樹的生存之狀?十多年前,我也曾為兒子寫過一則童話,大意想給他灌溉一種“形勢逼人強”的說法,就是人也有可能是從植物進化來的,童話說的是遠古時候,有一大片單果子樹林,一直遭到某種天敵蠶食,眼瞧著它們成片成片地遭難,快要滅絕了,其中的有識之樹便想著要逃離故土,這里面有幾棵特有毅力的,便一直一直努力著拔腿而起。終于有一天,它們成功了,粗大的根須從泥土里拔了出來,試著奔走并逃亡。終于,又漫長的逃亡途中,它們的根莖慢慢變成了雙肢,最終進化成了人。
其實我叫得出很少幾類植物名,小時候住在平民區(qū),瓦片上零星長著多肉,庭院角落里養(yǎng)著雞冠花,月季花,鳳仙花(指甲花),這些無用的東西,卻成為尋常生活的顏色。下雪的時候,落在那些殘花上,殘雪與那些殘留的胭紅,形成色彩的對比。我認識的這些常見植物,真的少得可憐?,F(xiàn)在好了,我手機里有一款應用軟件叫“形色”的,植物盲的我,經(jīng)常會去掃一掃,就知道是什么植物,什么習性的。當然,不管如何,看到綠綠的植物,我全身心都會有一種舒坦感。這是植物給我的一份情感依賴。
其實,人與世間萬物都建立著聯(lián)系,有松散有緊密的,人與植物就屬于后一種吧。陰陽學里謂植物屬陰,人與植物的關(guān)系是陰陽相對。如果植物有知,伴生人類那么久卻被如此武斷著,是否會有些落寞?但人與植物絕對是共生的,連呼吸也相對,我們呼出的,正是植物要吸入的,這是一種絕對的相依存的關(guān)系。只是人自以為是其中的主導,老是從實用的角度去盯著植物,比如種下一棵樟樹,便想著它什么時候成材,可以做幾個香香的木箱子。比如那些果樹,結(jié)成啥樣的能用來解渴充饑?那些花看上去無用,但很可愛啊,可愛而無用,就像那些文章里的錦繡,就像那些詩人吟誦的詩篇,也總會在某種場合被需要。
所以,每一朵花,一片葉,一棵樹,在實際與不實際的眼里,都有了絕對存在的強大理由。也因此,有那么多人,喜歡與它們相對,與它們發(fā)生各種相遇。不僅僅在現(xiàn)實之中,也可以在文學作品中,繪畫攝影作品中,與各種各樣的植物歡喜相逢。這樣的植物無疑是討喜的或被需要著的。比如植物里的詩性,讓一朵花遇見人的歡喜,讓一片葉遇見人的失意,讓一棵樹遇見人的茫然。讓詩意的人能在意味里一次次穿過想象中的樹林,帶回期望的那份寧靜,或者頓悟。
大多數(shù)時候,務實務虛還真非得有樹在場不可。有桑梓的地方才是故鄉(xiāng),月影婆娑,一定得有樹在其間晃悠著,人間風雅事,也必得有植物摻和:梅蘭竹菊用來比喻高潔的君子形象,蓮的清爽,松有挺拔,都是人在萬物中尋到的榜樣。我父親生于大山之中,以前返鄉(xiāng)必要上山去尋幾株蘭花,帶回來養(yǎng)于陽臺或廊間,也算是老百姓趣雅一例。
所以植物也風雅。風雅之物自然可以入詩,古往今來,詩與植物一直在互相酬唱,半部《詩經(jīng)》里都有植物出沒,可以這樣說,以植物入詩或為載體,是一種傳統(tǒng)。而我于某天突然想著寫一本以植物入所有詩名的詩集,我要向植物借力。如果一首成熟的短詩中得有媒介或意象,我很樂意地選擇了感覺親密的植物。它們就像真實存在于我生活之中,這些存在于我房前屋后道旁的樹,也存在于我的內(nèi)心世界里,通過它們,我進入我的詩性生活,并觸摸到那些稍縱即逝或虛擬狀態(tài)的情緒。仿若開在我心頭的花,通過這些共生的兄弟曲折的枝條,美妙的花朵,真實的顏色,顯出獨特的意味來。所以,當我寫下這些以植物命名的詩,它們是我的意象,道具,借喻,它們被我強制性地灌注了我的情緒和意志,在我的詩里面目全非。就像麥子,被收獲、磨粉、揉拉、入水、煮成一碗帶著自我烹煮印記的食物,放在桌上,看上去有些孤單,誰來嘗嘗,并且友好地贊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