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玉渠
加速度敲打著每一根枕木——
讓目的地在自身的戰(zhàn)栗中漸漸失去意義。當我目送上一列火車遠去,這座城市固有的渾濁、堅硬,被慢慢稀釋;一個個平素忽略不計的場景,漸漸聚攏為一個完整的故事。
它越來越遠,越來越小,在轟鳴聲中由一條線壓縮為一個點。每一張映在車窗上的臉,以及還未完全發(fā)育的淚水、微笑,也最終化入一己的前方。
它承載著的情節(jié),陰晴難定,但基本與我無關(guān)。甚至,沿途的風景,可能也會忘掉它來過的印記。
人生的邊際線可能也是如此:一邊延展,也一邊流失。
一些來來去去的腳步,輪番占據(jù)這個月臺。它們認定——抵達與啟程,就像兩個相互咬合的齒輪,會在彼此的裂隙間填滿生活的油漬。
它們組成一支喑啞而沉重的隊伍,依次登上自己的入口——
成為緩緩移動的深淵。
一次長途遷徙,不會搜刮掉絲毫的體重。
離站時,沒有人會賴著不走,也沒有人打算將旅途的勞頓呈遞給異鄉(xiāng)的城市。雖然,親人們停駐在原地。對于很大一部分人來講,遠方的世界是五彩斑斕的,可供揮霍的夢想與未知,蔥郁如林木……
反觀身后,空蕩蕩的視野其實更讓自己安心。我在心底默念一遍早安,陽光便回應(yīng)以淺淺的暖色。
而在朱自清之后,一種背影便被刻在了月臺上。它來自親情,來自一種厚重而溫馨的記掛。
雖然,我也曾渴望看到他的父親的那種蹣跚背影;遇到那種父親式的柔軟與艱難——
但是更多的時候,我希望沒有牽絆地遠行。
不讓眼淚砸出稀里嘩啦的聲響。
我喜歡將月臺視作私屬的心野,用以逡巡、冥思、打望。我喜歡月臺上裸露的塵埃,它們可能來自遠方,也可能將被捎向遠方——
如歲月,如旅人。
空曠的月臺上,卡夫卡低頭抱緊自己。
這個小職員的疲憊之軀,在布拉格沁涼的風中搖搖晃晃,有些缺氧——
他的血氣不足的臉龐,好像一張等待校對的書稿:格里高利沒完沒了地修正自己;醉漢們匍匐著自成一行;桶騎士也不再是種單純的象征……
沒有太多的路,等著它們逐一走過——
這些由他裂變而成的主角兒們,無一例外地離開虛妄的肉身,以滑稽的面孔,活在虛擬的世界里。
宛若,煙花拋下的仰望者的贊美,融入繁密的風中。
……沒有人注意到他??ǚ蚩ň湍菢影察o地站在月臺上,把帽子又往下壓了壓。
火車到來時,他锃亮的皮鞋,被光線照耀為一個尖利的字母。
代表著他寡淡如水的人生。
或許,是奧斯維辛的遲到,令這個孤獨而又荒誕的猶太人,僥幸地活到了四十一歲,有了一個平緩的煞尾。
在傍晚的月臺上,一寸寸烘熱的人海,醞釀出動蕩而混亂的風景:拉桿箱在地磚上留下清晰的劃痕;盲道被占用,用以疏導(dǎo)即將飛起來的人……
有人揉搓著手指,作百無聊賴狀;也有人用不同色彩的方言,觸碰著彼此。
沒有繁花與燈飾,樸素的頂棚一如倒扣的氈帽,籠罩著零散的身影。
我們素昧平生,卻站在瘋長的北風里,站在月臺的一隅,掏心掏肺,互訴經(jīng)年的宿醉,討論起遠行這枚深不可測的詞。
我成了你口中的北方人標本,你成了我心中的江南意象。
在我們各自勾畫的夢想里——
一些不合時宜的共性,被加粗、凸顯。當然,我們最后用銀白色的語調(diào)自圓其說,相互補充,仿佛它們是最閃耀的部分。
——需要被一再強調(diào)。
蒲公英凌空飛起,再重重地摔下。
時間漫過生老病死,讓每個人濃縮為塵世的一滴水:履歷明確,棺槨漆黑;蓋了章的各種證明,拆了封的書信,統(tǒng)統(tǒng)指認那具唯一的軀體。
月臺杵著不動,東西南北仍是等待翻閱的風景。腳下的顛沛,也永不失效。
一列又一列的火車,咣當著遠去,仿佛一些尚未成型的戲劇,需要我們用文字填充其間的悲喜。
——那些進進出出、上上下下的人。
——那些如釋重負、翹首張望的人。
——那些懷揣著夢想,將身影像行李一樣拖著走的人。
——那些候鳥般定期遷徙的人。
——那些將聽覺塞進耳機,隔離整個世界的人。
——那些黃鶴般一去不復(fù)返的人。
于他們而言,月臺是一汪鼎沸的河水,也是一個擺設(shè)。而對于月臺來說,所有的這些人不過只是一粒粒微不足道的省略號。